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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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虔惊异抬头。

只见萧夫人看着他,目光明亮,似恨似悲。少顷,她忽而冷笑:“你可记得当初领养馥之时,在你兄嫂灵前的誓言?你口口声声说定要将馥之照料周全,如今又做到了多少?”

姚虔触及心事,怔然。馥之渐长,她的婚事也一直是姚虔所虑。他名下产业虽不算丰厚,却没有妻子,馥之的嫁妆并无困难。只是他唯恐草率对不住故人,一心要为馥之寻个上佳的夫婿,目光便难免挑剔。是以至今,馥之的婚事仍悬而未决。

只听萧夫人话语缓慢:“馥之已年近十七,族长年初已提及此事,她为孤儿,你既不为其操持婚姻,族长便可主之,到时,嫁入何门何户皆由不得你。”

姚虔心中一沉,望着她,道:“阿母放心,儿定不负兄嫂所托。”

萧夫人面上无波,片刻,却叹口气,道:“少敬,这许多年来,你肯不娶妻不立业,一心云游问道,阿母何曾阻止半句?姚氏如今状况你不是不知,朝廷主动求贤,你怎可不应?阿母亦不他求,你奉诏入京,一两年后,你仍去过你的逍遥日子,阿母再不过问。”

她的语气中威严不减,却带着几分恳求。

姚虔默然,垂眸不语……

他望着榻边摇曳明灭的烛火,心中思绪涌起,轻轻咳了两声。

今日参加宜春亭会,他也是存着让馥之露面的心思。

不期然,他们遇到了谢臻。

谢氏与姚氏向来交好,谢臻的父亲在当年与姚陵亦是好友,便是姚陵去世之后,他家逢年过节也总会送礼来,谢臻此人,他不是不曾考虑过的。只是,谢臻自幼便名声远扬,这样的人,优则优矣,却难免风流,于女子而言并非良人。

不过,当看到馥之和谢臻站在一起的时候,堪如璧人,姚虔心中却有些触动。而回程之时,两人言笑晏晏,却更教他一时踌躇了。

姚虔闭闭眼睛,目前来看,谢臻此人倒是稳重的,只是他仍不放心……他转头,馥之仍在药柜前忙碌,烛光将她的身影映得纤细。心中长叹,若非自己耽搁,馥之如今也有了依靠的人了。

“馥之,你可怨叔父?”少顷,姚虔道,语声缓缓。

馥之讶然回头,见叔父静静地看着自己。馥之觉得他这话问得有些奇怪,想了想,心中明白过来。

她笑笑,轻声道:“叔父安心服药,病好了,馥之便不怨了。”

暗香

大司马顾铣的夫人贾氏进入东厢房中时,只见烛光柔和,顾铣半卧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看得聚精会神。

贾氏轻声道:“夫君,该服药了。”说着,走上前去,从侍婢递来的盘上端起一碗热气蒸腾的药汤,放在案上。

顾铣望向妻子,微笑颔首,放下书,从榻上坐起。

贾氏立在一旁,看着他端起汤药,用匙羹舀起,吹了吹,缓缓送入口中。这药汤气味甚重,一闻便知道这必是苦涩,开始的时候,她曾经担心顾铣难咽,要往里面调蜜。顾铣却不许,端起来就喝下去,这药服了两三个月,从不见他皱过一点眉头。纵是做了二十年的夫妻,贾氏见到他这股韧劲,还是觉得欣慰不已。

“钟医正昨日说,夫君如今已大好,下月便可练剑了呢。”贾氏一边将案上的几本书册收拾起来放在案角,一边温声道。

顾铣苦笑,将匙羹拨了拨药汤,问她:“伯成何在?”

贾氏道:“方才文远侯五郎张腾约他叙话,出去了。”

顾铣颔首,他看看滴漏:“甫辰也该回来了。”话才出口,外面忽然传来家人行礼称呼的声音。

贾氏望望门外,笑道:“可不是,夫君正说他,便来了。”她正说着,只见一道飒爽的身影走入房中,却正是顾昀。

“见过叔父叔母。”顾昀走到榻前,向顾铣和贾氏分别一礼。

顾铣看着他,含笑道:“从宜春亭会上回来了?”

顾昀点头:“正是。”

“可用了晚膳?”贾氏让他到席上坐下,和气问道。

“用过了。”顾昀微笑答道。

贾氏笑而不语,看着他,又看看顾铣,发现药碗已经空了,便上前去收拾起来,交与侍婢。她知晓这叔侄二人有话要说,亦不逗留,起身向顾铣一礼,引着身后侍婢离开了。

室中只剩顾铣与顾昀二人。

顾昀正襟危坐,顾铣看着他,见他眉宇轩昂,身上衣服干净整洁,显然是更了衣才来见自己,心中不禁一舒。

“叔父今日觉得如何?”顾昀正襟危坐问。

“与昨日无甚差别。” 顾铣淡笑道,片刻,却似兴味盎然,问道:“今日宜春亭会可热闹?我听伯成说,山下的空地课都挤满了车。”

顾昀答道:“确如此,来的人比往年多。” 伯成是顾铣长子顾竣的字,他在皇帝身边任中郎,今天的宜春亭会亦随驾到场。

顾铣颔首,道:“羽林常驻承光苑,卫戍之事虽劳累,却最是历练,尔自勉之。”

“是。”顾昀恭敬一礼。

顾铣看着侄子,目中浮起些柔之色。

十年前,兄长顾迁离世,长嫂大长公主改嫁,顾昀是顾氏嫡长,却留了下来。从那以后,这个孩子就一直由顾铣亲自教养。他亦不曾教人失望过,读书习武从不松懈,顾铣伤病卧床,他又独自受命出征,立下大功,为顾氏一门挣下无限荣光。

顾铣笑笑,少顷,缓声道:“今日定是花繁锦簇,甫辰可有觉得中意的?”

顾昀诧异看向叔父,只见他唇边的笑意慈爱而深长,脸上不由一热。脑海中倏而浮起一抹灵逸的身影,烛光温热摇曳,却似有明眸回首瞥来……

见他不语,顾铣亦不追问,只含笑道:“甫辰今年也二十一了,成家已是眼前之事。不过你既有封爵官职,便已是可自主之人。婚姻之事,叔父不欲多加干涉,只是你祖父祖母关心得紧,须早作决定。”

顾昀点头,在席上一礼:“侄儿知晓。”

顾铣微笑。久坐在榻上,他觉得有些倦意,往一旁的几上倚去。顾昀忙山前搀扶,却被顾铣挥手阻止。

“今日可曾见到你母亲?”顾铣突然问。

顾昀一愣,随即答道:“未见,听说太后在宫中设春宴,将她请了去。”

顾铣颔首,不再言语。

其实刚才,他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说透。顾昀虽姓顾,涉及到这等人生大事,却还须虑及他母亲大长公主的意思。顾氏与大长公主之间枝节微妙,在顾昀身上更是如此,祖父祖母虽关心此事,却谨慎操持,也是这个道理。

他看看顾昀,只见那脸上平静,似乎毫无情绪。心中苦笑,这孩子心细如发,恰似他母亲,亦是长大了……

京城气象,果然是其他地方不可相比的。

虽已近日落时分,街上却仍旧车水马龙,行人不减,熙熙攘攘.

馥之隔着竹帘朝车外望了一阵,回头问姚虔:“叔父说我父亲当年也来过此处?”

姚虔正闭目养神,闻言,微微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然。”

馥之想了想:“我母亲那时也在京城?”

姚虔颔首。

馥之睁大眼睛:“他们可曾遇到?”

姚虔淡笑默认,没有答话。

没想到父母之间竟有这般旖旎经历,馥之愈加觉得好奇,又望向路边的景色,似乎看到两个身姿飘逸的人正在霞光下相携同行……

正思索间,忽然,马车稍稍前倾,缓缓停住。

“主公,东府到了。”只听车外的家人禀道。

姚虔双目睁开,答应一声。未几,车帘被撩开,家人上前,将姚虔和馥之分别搀下。

前日的宜春亭会上,姚征与姚虔兄弟许久不见,约好今日到他府上用膳一聚。车到门前,早有仆役入宅内通报,没多久,姚征并夫人郑氏已领着女儿姚嫣、长子姚琦出门前来迎接。

“四弟。”姚征面带喜色。

姚虔亦面露笑容,上前行礼:“三兄。”毕了,又与郑氏见礼。

“馥之见过三叔父,三叔母。”馥之亦上前,与姚征几人行礼。

“叔叔今日前来,如何不为馥之多配一车?”郑氏看看他们所乘的车,面色讶异地向姚虔问道。

姚虔看向郑氏,正要答话,却听馥之已在一旁和声开口:“禀叔母,四叔父大病方愈,是侄女放心不下,故而同车前来。”

“贤侄女。”郑氏笑意盈盈,上前握住她的手。

因是见长辈,馥之并未着盛装,只穿着一件素绢上衣,腰间丝绦悬两件环佩,下配鹅黄罗裳,却与发间半掩的一朵淡黄绢花衬得相益得彰。

郑氏目光微微转过馥之身上衣饰,笑意更深,转头对姚嫣道:“快来见堂姊。”

姚嫣含笑踱出,只见她乌发高绾,斜插一支明珠银簪,上衣亦是素绢,下裳却颜色是鲜丽的桃红,丝线在上面绣出青翠的络络绿叶,望之如繁春之景。

“馥之姊。” 姚嫣看向馥之,款款一礼:

馥之微笑还礼:“阿嫣妹妹。”

姚嫣望着她,朱唇微勾。

“琦,还不出来。”只听郑氏又道,话音稍稍严厉。未几,却见一个少年答应着从他们身后走出来,看看姚虔,又看看馥之,神色怯怯,低头匆匆行礼。

馥之看着他,知道这是姚征妾侍所生的儿子,由郑氏接来养在身边的。

“都这么高了。”姚虔温和答礼,向姚征笑道。

姚征看看姚琦,苦笑摇头:“只不出息。”说完,又恢复神色,兴高采烈地招呼众人到府中去。

这府邸与姚虔那处一样,都是姚氏嫡支的产业。本朝以来,姚氏在京中为官者本无许多,嫡支更少,故而只在京中置下两处宅院。姚征这处称东府,姚虔那处则是西府。

说起来,东府比西府要大出许多,光是前庭就比西府宽敞,两侧还有许多厢房。

“这处宅院,先前虽有谓叔公做御史中丞时住过,却也是破旧了,我上月来到时,曾请人修葺了十几日,方才安顿下来。”入席后,姚征对姚虔笑道:“若此后家中再有人来京城,只怕要与母亲商议再置了。”

姚虔思及家中的打算,颔首笑笑:“难免如此。”

堂下家伎弹琴,悠然而歌,气氛增加不少雅致。姚饭食呈上来,馥之看看,只见盘中菜色皆是上品,时鲜珍馐,样样齐全。

“侄女可须多吃。”郑氏在上首让侍婢为馥之添菜,和气地笑道:“可都是外面也难得吃到的。”

姚嫣闻言抬头,看看母亲,目光微微扫向对面的馥之。

“多谢叔母。”馥之从容微笑,执箸缓缓进食。

姚征看了郑氏一眼,没有言语,瞥一眼姚虔,只见他神色安然,似在专心赏乐,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席间宾主和乐。姚征对清谈之事向来趋好,知道姚虔交游的方士中不乏高超之人,便与他谈起。话头一起,果然投机,姚虔声音琅琅,娓娓道来,姚征听得入神,不时抚须颔首。

郑氏见他们说得兴起,亦问馥之:“吾闻馥之亦随仙家清修,不知却是何门。”

馥之闻言,看向郑氏,正说话的姚虔亦将目光扫来。

方士中不少人以“散人”为号,姚虔将她交给白石散人,本是为好照顾,家中得知后,却道白石散人是个方士,由此得出馥之离家修道的说法。姚虔听闻此言,哭笑不得,却也知晓若说白石散人是医者,家中说不定要反对,于是将错就错,对外说馥之命中有劫,须在出嫁前清修。如此一说,倒堵住了族中好些老顽固的嘴,馥之在众人眼中,也就成了仙家弟子。

馥之笑笑,也不澄清,答道:“是白石散人门下。”

白石散人?姚嫣听到这名字,心中诧异,她听说过许多有名的仙家,却不曾闻得什么白石散人。看向母亲,却见她笑眯眯地看着馥之,颔首:“如此。”

随后,众人又聊了些琐事,转眼,已是月上中天。姚虔见天色不早,向姚征说身体新愈,不敢迟歇。

姚征颔首,语重心长安慰几句,与郑氏离席相送。

“既都在京中,侄女当常来看看才是。”门前,众人相互道别之后,郑氏轻执馥之双手,笑道:“阿嫣与你年纪相当,又是姊妹呢。”

说着,她看向姚嫣。

姚嫣怔了怔,片刻,稍稍上前。她看着馥之,灯烛下,她缓缓漾起一个甜美的笑容:“馥之姊,待玄武湖菡萏开了,你随我等去泛舟可好?”

馥之看着她,唇边笑意微绽:“多谢妹妹。”

月光下,京城已不复白日里的喧嚣。骏马驰在街道上,蹄声音格外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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