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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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瑞咬着手,忍着脚踝的疼痛尽量快步走,她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哭声,她想我能哭给谁听呢?一个女子想哭给人听,首先得有人愿意听,可这阖府上下,有谁耐烦听她的哭声?恐怕暗地里幸灾乐祸的怕反倒不少,何必白白做了别人的谈资?

她禁不住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想若母亲还在,或者还能安慰她几句。可苏大太太的面目在她记忆中太过模糊,能让人想起的,只是那个服用过量阿片酊后瘦骨嶙峋、两颧骨高高耸起,脸上总有不健康红晕的女子。她到后来哭也好,笑也好,已全无一个大房太太该有的风范。

苏大太太就算活着,她能顶什么用?

苏锦瑞刹那间只觉心灰意冷。

这时候,前头堂屋传来嬉闹之声,一群人围着一个丽人正说说笑笑,苏锦瑞透过泪眼,很困难地辨认出那原来是苏锦香。

自从她冒名顶替去赴了一次陈公馆的游园会后,苏锦香整个人就宛若突然绽放的芍药,原有的青涩措手不及地被艳丽生生压住。她比照着省城最时髦的女郎,从头到脚被精心打磨过,头发贴着耳际俏丽地卷了若干个弯,齐眉刘海儿斜箍着一个亮晶晶的水钻发冠,一身宽宽松松的洋裙,丝绸质地,不设腰带,偏偏有丝丝缕缕也不知什么做成的银线流苏垂下,一直盖到脚踝,足下半高跟的白色麋鹿皮鞋,衬得她的身形袅袅婷婷,人一动,摇曳轻柔、妩媚横生。这一身打扮别说压过苏锦瑞的洋学生装,就连二姨太全盛时期,也未见得如此光彩照人。

围着她的全是苏家宅院里平素不怎么互通有无的女性们,此刻连她们都抛却矜持,对着苏锦香这身奇异又华丽的装束半是羡慕半是好奇。有人夸好看,有人说夺目,有人不以为然,有那老派持重的,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二小姐年轻轻的姑娘家,这一身打扮也太过了些,叫老太爷瞧见可是要不高兴的……”

她一句话没说完,苏锦香已然用继承自二姨太的好嗓门尖声笑道:“哎哟,说了你们也不知道了吧,这可是巴黎今年最新出来的裙子,若不是陈公馆的三太太割爱,我有钱也买不到这种舶来货呢。”

二姨太笑逐颜开,在一旁帮腔道:“可不是,虽说不过一条裙子,可这里头有陈三太太的面子,老太爷就算晓得了,也只会夸我们锦香会交际,招人喜欢。她不过去了一回游园会,便结交了好些太太小姐。对了,锦香啊,人家送咱们这个,咱们回礼回什么?可不能回例牌那些老物件,等下叫人笑话你。”

“二妈,你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

“哎呀,你这手上也太素,我还是再请人去叫银楼的师傅带些新款戒指挑挑好啦。”

她母女二人一会儿笑着说要打新首饰,一会儿闹着要裁新衣裳,合着众人开始聊哪家的货好、哪家的款新,笑声如水上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一直荡到苏锦瑞这。

苏锦瑞隔着长长的廊道,头一回觉着这贝壳卵石镶嵌的四壁阴森森、凉飕飕的。她愣愣地看着,与苏锦香她们分明不远,然而从她这里到她们那里,却仿佛隔了鸿沟深海。

良久,她拿手背狠狠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昂着头,挪着尚未痊愈的腿,慢慢朝前走去。

就如苏老太爷所说的,一切各凭本事,一日戏未落幕,一日便胜负未分。

六 怀仁巷

怀仁巷正经来说似巷非巷,不在东城也不在西城,而是处在东城与西城交界的地方。由于地理的缘故,它既挨不上东城的荣华,也沾不上西城的富贵。东城独门小院的花园洋楼一栋接着一栋,住的尽是军政要人,平日里尽是汽车卫队出没。而西城的大屋次第林立,商铺一家挨着一家,人力车电车穿行而过,一天二十四个钟,倒有十二个钟人头攒动。怀仁巷夹在东西城中间,两头的热闹好看都没它什么事,闹市里偏落得个冷冷清清。

怀仁巷口立了一块半人高的石碑,字迹早已模糊,天长地久,谁也没留意上头写的是什么。便是有心想认,大抵也猜得出是前清关于“怀仁”二字来历的老讲究,如今都民国了,谁还耐烦看这个。石碑面倒是光滑得紧,路过的人多爱伸手摸一下,巷子里的孩子们闲来无事也多喜欢骑那上面玩。巷头巷尾连着的都是半铺沙土的马路,可巷子里却依旧青石铺地,下了雨崎岖路滑不说,还容易溅一身泥点子。这一年电气公司轰轰烈烈搞的路灯铺设,接了东城,也接了西城,可就是把东西城的夹缝给遗忘掉了,一入夜怀仁巷照旧乌漆麻黑、一片寂静。附近的人家也大多早早入睡,偶尔有那舍得点灯熬夜的,一团幽幽晕黄的光透过厚玻璃,总遥远得不真实。

怀仁巷总体而言狭隘悠长,便是白天,冷不防扫一眼,也会觉得幽深不见底。不明就里的人总以为怀仁巷冷清,实际上它自有一番热闹,只是藏着掖着,不足为外人道。事实上,巷子里两旁骑楼内是住满人的,从一个个门洞看进去,只见耶稣光自天窗幽幽洒下,照见一条陡峭笔直的木楼梯,抬脚往上走,到二楼才见着怀仁巷不露声色的人声鼎沸。拐角往往并着好几间套间,房东再想方设法,又用木板多隔三四个单间出来,便又能挤进去三四户人家。

这种地方杂而不乱,楼道里厨房、天井公用,抽水水龙公用,连过道的晾衣竹竿都是公用的。聚在此处的人家有土生土长的省城本地人,也有五湖四海来省城讨生活的,因而南腔北调,此起彼伏,连巷口里的面店都不是卖竹升面碱面,反倒有福建云吞、云贵臊子面等。吃饭时分,大人小孩捧着碗蹲到门口,一眼望过去,谁来自哪里、家里境况、煮饭婆性情如何,都能从各自端的饭碗中瞧出个八九不离十。一遇到天气好的日子,树荫下开了牌桌,外省本地都团坐一块,用各自的方言摸牌叫牌,竟也能流畅沟通。

偶尔哪家邻里要为争夺楼道里门洞口放点杂物的领地权而撸袖子对骂,那是最好看,这时不管有事没事,大家均会聚拢过去,津津有味地瞧这两家你来我往,扯尖嗓子往对方祖宗身上招呼。骂的人全情投入,面红耳赤,围观的人也聚精会神,偶尔还会评点这位骂得厉害,花样百出,又万变不离其宗;那位笨嘴拙舌,来来去去只会问候别人老母。怀仁巷骂架有讲究,骂得再激昂也绝不动手,干架那是粗鲁的挑脚夫艇仔人家才会干的事,怀仁巷的人多数有工做,赚多赚少是一回事,然而体面却是一定要讲的。又因为这对骂不过如小儿过家家,事端太小,街坊邻里为这点事真个结仇结怨划不着。等这口气过去了,见面没准儿还得继续打招呼。大家说到底不过租别人间屋住,何必动刀动枪来真的。

怀仁巷参透了市井的关键内容,又包容了五湖四海的人情世故,因而显得分外练达从容。然而它再有趣,也不是上等人家的小姐们该踏足的。苏锦瑞长到十七岁,还不知道一城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那一户户人家檐下堆着的花草杂物、老鼠洞一般逼仄的门洞、横七竖八架着的晾衣竹竿,这些落在她眼里,固然处处是新鲜,却也处处是不屑。

她来的这一日不巧下了雨,冬雨连天,严寒入骨。黄包车入了巷子,石板路颠得她七荤八素,没走一半便让她喊停,扶着阿秀女的手,宁可余下的路走过去。她把手收拢在狐狸毛做的手笼中,仍然觉不出一丝暖意。阿秀女持着伞站在她身后,一把伞尽靠着她,身上没多久便被淋湿了半边,握着伞柄的手也冻得通红。

苏锦瑞瞥了眼她,晓得她不情愿,便漫不经心道:“莫要再多话讲了啊,都到这了,快快地把事办完早些回去。我晓得你是冷了,回家后匀我的铜手炉给你暖被窝可好?”

阿秀女的朝天鼻一耸,没好声气地答:“我一个做妹仔的倒用小姐的手炉暖被窝,也不怕夭寿噢?莫要打翻了盖烧了被窝吧。嫌我啰唆,你能听我一句劝吗?阴阴湿湿的天不坐在你的绣楼里暖和和地看书下棋,非要跑出来吹风淋雨。我是怕冻了自己吗?我还不是心疼你?好不容易脚伤好了,也不养着,这么乱跑,都不晓得会不会风寒入骨噢……”

苏锦瑞哼了一声:“好好的,没事都叫你唱衰运唱出事来。”

“那你倒是好心点,别给我机会唱衰你啊。”

主仆两个哼哼地对视一眼,苏锦瑞憋不住“扑哧”一笑,阿秀女也不好绷着脸,只得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手里的伞却又让过去两分。

她来苏家做工时苏锦瑞不到十岁,用不着奶妈,却调教不了丫鬟,还好有个阿秀女年长几岁,知冷知热。这个水上人家出身的女子自小在家做惯了活,性情大大咧咧,没什么尊卑感,在苏家签的又不是卖身契,颇有些东家要瞧不上我自回家去的蛮气。她在家早做惯了带孩子的活儿,对上苏锦瑞便熟门熟路,权将她当成哪家亲戚的孩子带着。这么多年下来,两人常拌嘴吵吵,可偏偏情谊深厚,膈应得二姨太隔三岔五要骂阿秀女没良心,不摸摸心口想想当初是谁把她留在苏家。

苏锦瑞把手自手笼中伸出,拢了拢头发,决意跟阿秀女讲句实话。她悄声说:“你当我想出来啊,可等下要见的那位丫鬟没先过我的眼,我却是不放心把人雇回去。”

“有多大事?不就是雇个妹仔,还要劳你大驾来相看,又不是相看媳妇仔,再讲了你晓得怎么挑丫鬟噢?”

“你不懂啦,旁个丫鬟我是不大懂得挑,可这回这个,要什么人我心里最清楚。”

阿秀女皱眉:“神神秘秘的,到底要搞什么?”

苏锦瑞不答,小心提着裙子下摆抱怨:“哎哟,这里怎的这么多积水,坑坑洼洼的,这料子脏了可难洗。”

阿秀女道:“左右是我洗,你操心什么?倒是你小心点,滑倒了不是玩的。”

她们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边上一个门洞木栅栏猛地被人打开,阿秀女眼疾手快,赶紧背身把苏锦瑞护到身后,一手把伞挡了过去,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一盆脏水便倒了过来。倒水的倒有心避往来的人,水是往地下泼。可苏锦瑞自进怀仁巷后便处处留心,一时被吓了一跳,往后猛退一步,半只脚登时踩入积水坑。

这下好了,皮鞋整个泡了泥水,苏锦瑞惊叫起来。阿秀女忙把她搀到一旁,一边掏手绢替她擦裙子,一边怒骂:“没点规矩没点礼数,倒个水不会先看有没人吗?”

她嗓子一拔高,在苏家练出来的气势全开,加上穿着打扮与怀仁巷的人不同,很容易先发夺人。倒水的是个少女,大冷天棉袄上罩着宽大的罩衫,系着围裙,忙得鬓发纷乱,被阿秀女这么一骂,登时愣愣地呆立着,不晓得怎么回嘴。

阿秀女冷哼一声:“你没长眼啊?看看这皮鞋,泡水了还能穿吗?真个坏了你赔得起啊?”

她并非有意为难人,然多年做惯了大丫鬟,嘴上刹不住。可惜她忘了这里是怀仁巷,怀仁巷的女人各有来历,骂架可骂人祖宗,却不能骂人家贫。皆因住到此处的人家,境况都未见得好,却偏家家自诩还有些体面清白,揭短不揭穷。

阿秀女一句话没说完,头顶已有个妇人自二楼探出来尖声回:“不要动不动就喊人赔好伐?自家过门楼不晓得先看看有没人要倒水,可不就是自己没长眼。”

那妇人嗓音清脆,说的是一口标准官话,显见是外省来的,话里的意思却难听得紧。

阿秀女自入苏家做工,往来都是西关谨守规矩的人家,已很久没遇见这么颠倒黑白的泼辣女人,顿时激起斗志,叉腰骂道:“呸,泼人水倒好意思怪别人,真个蛮不讲理,你长面皮这么厚,怎么不揭下来糊门窗?再说了,这泼水的不是你,皇帝不急急太监,你强出什么头?这么爱出头,那是不是弄脏我家大小姐的皮鞋,赔的钱一并算你头上?”

二楼那女的探出半个头冷笑:“我出头怎么啦?那是我小姑子!我做嫂子的不出头,等着你们讹她?笑话,什么皮鞋泡下水就不能穿了?你们家皮鞋这么金贵?有这么金贵就供起来,一天三炷香别落下,别穿出街才对嘛。还大小姐,哈,正好,我小姑子也是我们家大小姐,你们大小姐对大小姐,谁也不吃亏。”

苏锦瑞这时候听得一肚子火,她倒不是可惜裙子皮鞋,而是鞋袜这时俱沾了泥水,又冷又脏,浑身不舒服,偏还遇上个不讲理的。她眉毛一扬,喝住摩拳擦掌想骂回去的阿秀女,声音不高不低地呵斥:“住嘴啦,怎么出来还这么多话讲?你晓得那是什么人啊,就上去理论?跟你说多少回了,讲理要给讲理的人讲,怎么还不懂?当街失礼不说,还丢我的脸。你也不瞧瞧,租这种地方一个月顶天十元钱,还不够我买双鞋,你当做善事怎么啦?何苦为难人。”

她惯常跟二姨太斗嘴,早已深谙这套明褒暗贬的路子。这几句所谓见好就收,拢了手笼,压根儿不理会二楼的少妇跳脚骂什么,只维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对那泼水的少女微微颔首:“不会叫你赔钱的,放心吧,忙你的去。”

那少女倒是实心人,见嫂子为自己与人吵架,早已憋红了脸,也不知听不听得明白苏锦瑞话里的奚落,咬着唇说:“对,对不住啊,那个,你鞋子脏了,要不脱下来我替你擦……”

她也说的是一口抑扬顿挫的标准官话,带着南方人学也学不会的卷舌音,配上其软软的嗓音,倒意外地好听。

“擦什么擦,你没脑啊,上赶着给人擦鞋,丢不丢人?”那二楼的少妇大失面子,“砰”的一声用力关了窗。

少女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苏锦瑞嗤笑一声,这才左右打量那少女,却发现这女孩儿生得眉目清俊、轮廓优雅,只是脸色不好,身子瞧着单薄了些,想来家里日子也不好过。苏锦瑞无端觉得她有些眼熟,又多看两眼,问:“大姐啊,借问一声,你们这条巷有个卖花出名的,姓宋的人家,你可晓得在哪儿?”

“晓得的,直走,多两步路,廊下堆着花花草草卖着的那家便是。”

苏锦瑞点了点头,又问:“那我们就没找错了,他家有个大妹,人长得不错,听说还养了一手好花,你认不认得啊?”

少女目露狐疑,但还是点头道:“认得的。”

“你害我这鞋进水了,我也不要你赔,不如你帮我做件事吧。”苏锦瑞吩咐道,“你去帮我喊宋家大妹过来,她爹要是在,连她爹爹一起喊来,就说我是西关姓苏的,来相人。”

那少女听到“西关姓苏”四个字,吃惊地抬起眼,盯着苏锦瑞目光复杂。

苏锦瑞跺跺脚,皱眉催促她:“快去啊。”

少女垂下头应了,伞也不打,很快跑出门去。

苏锦瑞与阿秀女站在门廊下望着蒙蒙细雨,忽然后知后觉道:“咦,她都不打伞?”

“穷人家哪有那么多讲究。”阿秀女不知想起什么,叹了口气道,“大小姐,我适才是不是不该讲赔得起赔不起那种话?”

“你又没讲错。”苏锦瑞不以为然,“况且我也没要她赔。”

“你没见她嫂子探出来的头也没梳,衣领扣子都没扣好吗?这是睡到现下才起来,那家里的事谁做,还不是累死小姑?唉,这女子家里啊,不是父母早去,就是家里阿兄没用,阿嫂话事,不然谁家舍得年轻的姑娘家一早就起来做活?你没见那双手都裂出口子了?可怜啊,身子瞧着也单薄……”

苏锦瑞打断她:“讲得这么惨,等下你多给她几个跑腿费可好?”

“也唯有这样了。”

“滥好心。”苏锦瑞白了她一眼,“这个算什么?你等下睁大眼瞧,可有做爹的使劲要卖女儿的。”

她话音未落,就见雨里跑过来三个人,当前的是被苏锦瑞使唤去喊人的少女,她此刻头顶身上满是晶莹细小的水珠,额发湿湿地贴着,一呼气全是白雾。阿秀女也不等苏锦瑞吩咐,递过去一块手帕示意她擦擦,少女反倒吃惊得后退半步,窘迫地摇摇头,用手拍拍肩膀,使劲擦了一下身上的围裙。

“行了,莫要叫人白跑一趟。”苏锦瑞给阿秀女使了眼色,转头对那后面一老一少道:“宋师傅,又见面了。”

老宋笑眯了眼,浑浊的眼中露着精光,一张嘴一口老烟牙露出来。他不慌不忙地给苏锦瑞行了礼,口称“大小姐”,又把躲在他身后的女儿推上去,不文不白地说什么“这就是我提过的我家大妹,这孩子没见过世面,不敢带出来现世,今天能给大小姐请安,是她修来的福分”。

苏锦瑞拢着手笼,目光疏离,态度倨傲,刻意学着祖父的样子,似笑非笑说:“宋师傅跟我们家做了多少年花草生意了,就不要讲这套虚礼。这就是大妹?叫什么呀?”

老宋说:“养在八月,叫金桂,来,抬头让大小姐看看。”

苏锦瑞听了就笑:“刚刚还在说我的鞋金贵,瞧瞧,这才真来了个金贵的人儿呢。”

“哪里敢在大小姐面前称金贵,这不是种花的娶花名,方便吗?”

苏锦瑞一面跟老宋说话,一面仔细端详着名叫宋金桂的少女,倒真是一副好相貌,眉如烟笼,目若点漆,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婉约清愁,也不知怀仁巷的风水怎么养出了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来。苏锦瑞微微眯眼,左右各看了看,心里有些满意,面上却换了嫌弃的神色:“宋师傅,家里雇妹仔,原本是不关我的事,只是我一心想孝敬祖父,这才多事要替他老人家挑个能干的养花丫鬟。先头旁人讲你家大妹如何好,你自己呢又跟我打了包票,我信你才特地出门来瞧瞧的。可怎么我今日瞧着,却觉得大妹好似身体不太好的模样?老宋啊,你也知道,我祖父那边的活虽不重,可样样精细,老太爷自己又吩咐多,如果找的丫鬟身子骨儿不大好,那可难保要吃不消……”

老宋忙说:“哪个会吃不消?怎么会吃不消咧?小户人家不娇养孩子,大妹在家也是做惯活的,家务女红,烧饭种花,样样来得。”

“瞧你说的,这在你家做活,能跟在我们苏家做工相比吗?”苏锦瑞皱眉道。

老宋脸上的笑一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苏锦瑞好声好气对宋金桂讲话:“宋家大姐,劳烦你伸出手我瞧瞧。”

宋金桂怯生生地把手伸出,十指纤长,秀美匀称,只是略有些粗糙,显见老宋所言不虚。苏锦瑞心下更满意了,满意了却要挑刺:“哟,这手可真好看,比我的都不差,不似一双妹仔的手,倒像小姐的了噢。你真个会侍弄花草?”

宋金桂瞪大眼,忙点头,一双剪水明眸里满是无声的恳求。苏锦瑞暗暗点头,要的便是这种不动声色的美,美得让人不得不心生爱怜。她轻拍了拍宋金桂的手,却转头对老宋似笑非笑:“老宋啊,你不会瞧我年轻不会相看丫鬟,拿中看不中用的美人来糊弄我吧?”

老宋没料到苏锦瑞一点都不自矜身份,张嘴便是下不来台的大白话,他立即叫屈道:“我哪个敢哟大小姐,我家阿桂打小我就栽培她弄这些个花花草草,不知赔进去多少心血。现下她做这一行可是有名,你问问这周围的,家家过年摆的年花、金橘、水仙,都从我这买,都是阿桂伺候得妥妥当当,花期全部应节。这还不算,她最擅长种兰花、养盆景,老太爷不是正喜爱这些个东西吗?交给她,她最是细心……”

“哎,你可别乱开金口,我祖父的兰花不是人家自南洋带来送他的,便是底下掌柜亲自去云南挑的。养坏一盆,卖了你们家都抵不上的,我只是帮他老人家寻个养花丫鬟,可不是寻个胆大妄为的去无事生非。”苏锦瑞眼波一转,改口说,“不过也不怕,横竖府里还有正经的花匠呢,金桂就算什么也不懂,搬个花盆浇个水总没问题。”

要真这样,那还需要什么专门的养花丫鬟?

老宋突然间就意识到,原本自己女儿的优势,在苏锦瑞三言两语中显得一无是处。他想说我女儿长得美貌如花,怎么能跟阿秀女这样去做工的妹仔一视同仁呢?可他也深知,这个美貌的优势在同样妙龄的苏家大小姐面前,却还不如不要提的好。他来之前还笃定苏大小姐不过十七岁,又娇生惯养,能有多大见识?此时却暗恨自己小瞧了商贾大户出来的女儿,打小儿跟着长辈见惯人情往来,他心里头的打算,没准儿这位大小姐早就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那她又为何要亲自来这趟怀仁巷?

老宋心里一动,再瞧自己女儿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忽而就有些醍醐灌顶,苏大小姐百般挑剔,不是因为她与自己意图相左,恰因为有些不谋而合。老宋收敛了脸上的假笑,苏锦瑞也收了试探,两人话里打着机锋,一路讨价还价,从宋金桂的活计、工钱谈到签几年契,四季领几件衣裳,逢年过节准几次假等。敲定后,老宋瞥见自己女儿头也不敢抬,双手攥紧衣襟的羞涩模样,分明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也不知前路是福是祸。他莫名有些良心发现,对苏锦瑞真心实意地道:“我家大妹不大懂规矩,进了苏公馆,该骂骂、该打打,只求大小姐不嫌弃,愿意教她一教……”

苏锦瑞心虚了,她笑得刻意:“我们家又不是龙潭虎穴,她只是去做工,又不是签卖身契,再说了还有试工,没准儿不是我们家看不上你家大妹,而是她看不上我们家呢。”

宋金桂的头垂得越发低了。

他们这边商量事毕,老宋自带了女儿回家。那边阿秀女却在另一边与那少女推搡几个铜子儿的跑路费。阿秀女看到她便想起自己当初在家也是这般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十来岁花朵一般的年纪,头上却从未抹过一次素馨花油,脚上从未蹬过一双包头包尾的黑绒布鞋。说起来,人生中头一回穿上不打补丁的竹布褂,还是进了苏公馆领到帮佣们裁剪一致的夏季薄衫。初进苏家,熬个银耳汤都不会,还以为银耳滚过水便能吃,没少让人笑话。

可阿秀女的秉性是粗粝中带着精细,待人处事颇有男子气概,少了几分唯命是从,却多了几分急公好义。也正因为这个,当年她入苏家跟在苏锦瑞身边,旁人只将苏锦瑞看作大房锦衣玉食千娇百贵的大小姐,唯独她看到一个年幼丧母落入姨太太手里的弱小女孩儿。她今日看这个少女也是如此,旁人只道她害臊腼腆,为着几个铜子儿憋得满脸通红,阿秀女却看到她心底隐约的自尊。她想起适才二楼那妇人讲过一句,这女孩原也是家中的大小姐,只是此大小姐比不得彼大小姐,往大里说是乱世纷纭,遭逢巨变,朝为青丝暮成雪一类;可仔细推敲,却不过四个字:“造化弄人”。要是换那多愁善感的人,为这四个字便可嗟叹一番,可阿秀女却不这么看,她想便是生如浮萍,进退半点不由人,那也要在一进一退之余,寻点实在的根基。她被少女推搡几次烦了,用力抓住她的手,从钱袋里抓出一把铜子儿全塞入她手中,口气强硬道:“拿着,别叫你嫂子知道!”

少女惊诧地看着她,阿秀女不耐道:“女孩儿家哪样不用钱?留着买朵花儿戴,买包草纸用都好。”

少女霎时间脸色变红,又挫败一样慢慢收了钱。苏锦瑞这时正打发走了宋家父女,回头一看这边未语先笑,娇声道:“可不是,拿着吧。阿秀女今日可是把自己的体己都拿出来赏你了。”

少女顿时羞愧难当,手忙脚乱又要把钱塞回去,结结巴巴道:“不,不能拿,不好……”

阿秀女手一扬,那把铜钱被碰散,“叮叮当当”落到地上。两人俱是一惊,忙蹲下捡钱。有一枚滚到苏锦瑞脚下,她就算不乐意,也弯腰将钱捡起。

就在此时,她听见一个耳熟的男音诧异地问:“小妹,你们在这做什么?”

“二哥,你回来了?我们没做什么,苏小姐掉了钱,我在帮忙捡……”

苏锦瑞慢慢直起腰,映入眼帘的是个衣着朴素、高大英挺的年轻男子,苏锦瑞只瞥了一眼便不由得皱眉头。她认出来了,这位正是那日目睹她拿木屐扔二姨太的外客。她还想起这个人姓叶,原与苏家是世交,不久之前与祖父不愉快的交谈中,祖父甚至威胁过要把她许配给这个人。

原来这个人就住在这等地方,原来那个如帮佣一样忙里忙外的少女是他的妹妹,那么适才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骂街的女子,便是他的嫂子了。

苏锦瑞心里冷笑,脸上却不露半分,因为她从那男子略有诧异的表情看出,不仅她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她。

认出了就不好装作不认得,苏锦瑞抿抿嘴唇,站直了身子。

“原来是苏小姐,不知可是西关苏家?”那男子明知故问。

苏锦瑞似笑非笑地颔首。

“哦,那真是巧,敝姓叶,叶棠,祖父与苏老太爷曾为八拜之交,那日我登门拜访过,见过一面,不知您是否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真是想不记得都难。苏锦瑞嘴唇一勾,浅笑道:“原来是叶家少爷,贵府就在此处?这位小姐,是令妹?”

她是故意的,“贵府”与“小姐”等字咬得极重,叶棠脸上顿时多了三分疏远,客气地道:“正是舍妹,妹妹,这位便是与咱们家世交的苏家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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