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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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小姐怯生生上来问好,苏锦瑞笑着应道:“今日赶巧了,我们府上要雇个养花的丫鬟,家在此地,我替祖父来掌掌眼,省得被那些黑心肠的骗了,却不承想倒遇见了令兄妹。既然是叶家小姐,那适才真个冒犯了,阿秀女,把你那把铜子收起来,叶小姐是与我一样的人,哪能让你给赏钱?别失了礼数叫人笑话。”

阿秀女撇嘴,不以为然地收起铜子儿。

叶小姐倒不好意思了,她局促地捏住围裙,小声道:“也没,没什么的,原是我泼水没看人,我……”

她似乎连说句囫囵话都要紧张,正待说话,却听一阵急促的下楼梯声,一个女人忙不迭地尖声道:“都堵在那干吗呢?小妹噢,眼瞅着晌午就到了,你这衣裳才洗了一半,灶上还是冷的,想让一家人饿肚子还是咋的?要不要嫂子给你雇两个丫鬟,一个专门伺候你洗衣裳,一个专门伺候你淘米做饭啊?哟,这不是二叔嘛,稀客啊,这家你可终于舍得回来了?整日不着家,我做嫂子的也不好打听你去哪儿,想来你找着正经营生做了?那敢情好,快跟我说道说道,我也好跟左邻右里吹下牛,沾点光。如果这个月房租您能掏腰包,那我立马回去给爹娘多上一炷香……”

她连刺带打,几句话便将叶家兄妹说得灰头土脸。苏锦瑞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有这么厉害的嫂子,她讥讽叶棠那几句简直算不得什么。可她热闹没看成,下一刻叶大奶奶便将炮火轰到她身上:“哟,这不是那位什么大小姐吗?怎么您主仆二人贵脚还站在我们这贱地舍不得走啊?别是讹鞋子钱不成,又想讹其他的吧?”

叶棠终于忍无可忍,低喝道:“大嫂!这位是苏家大小姐!”

“什么苏大小姐,咦,苏大小姐?”叶大奶奶眼睛一亮,“那个苏家?”

叶棠别过了脸。

“哎哟,您就是苏家大妹妹啊,哎哟哎哟,这叫怎么说来着,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哟。”叶大奶奶拍手一笑,过去亲亲热热想拉苏锦瑞的手,却见苏锦瑞牢牢将手揣在毛皮手笼里,她不好上前将那手拉出来,便顺势转了方向,扶住苏锦瑞的胳膊笑眯眯道,“百闻不如一见,瞧瞧这仪表,这做派,可不就是个千金大小姐,哎呀,嫂子我有眼无珠,今天差点冲撞了你,还望苏大妹妹看在咱们两家世交的分儿上,别跟嫂子一般见识啊。欸,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怎么能在这站着,快请家去坐坐啊。”

苏锦瑞心想这妇人倒会说话,自己一下从“苏大小姐”变成了“苏大妹妹”,她一下成了自己“嫂子”。这顺杆子往上攀亲戚的本事,倒让苏锦瑞不觉嫌恶,反而觉出几分新鲜。要知道在家里,便是与二姨太唇枪舌剑,可彼此都得讲究个技巧,不惯这么直来直往。如今一听叶少奶奶这直白的土话,方觉不讲规矩的人原也有她来自市井的野趣,又能屈能伸,玩转起歪理儿来也能自圆其说,把苏锦瑞看得兴味盎然。

再一看,旁边叶棠那副皱眉冷峻、又不好发作的模样,苏锦瑞便更觉有趣了。她晓得这男子是穷得偏剩三斤硬骨头,想是看不惯自己嫂子这种踩高捧低的做派,觉得她在外人面前丢了叶家人的脸。叶棠越是憋气,苏锦瑞便越是有种赌气般的高兴,她挑剔地瞥了两眼,心道就凭你这莽夫模样,贫寒家境,加上这么个泼妇大嫂,窝囊小妹,住在这月租低廉,环境恶劣的怀仁巷,竟然也敢肖想我苏家,真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苏大妹妹啊,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你想我们叶家千里迢迢地迁回来,与你们是故交,你又好巧不巧来我们家门口,可不就是有缘?赶紧的,上楼坐坐,嫂子给你寻些打北方带来的新鲜玩意儿,包管你没见过……”

什么叫“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叶大奶奶还真什么话都敢往外讲。她话音未落,阿秀女已经黑了脸,狠狠咳嗽了一声。苏锦瑞却撑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一旁的叶小姐窘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叶棠却脸罩冰霜,沉声道:“大嫂!”

叶少奶奶讪讪地闭了嘴,苏锦瑞也吓了一跳。可随即一想,原来这叶二少爷还要脸啊,那更好了,怕的是你不要脸,但凡你还要这张脸皮,那可就对不住喽。

她自手笼里抽出手拢了下鬓发,不作声色离叶大奶奶远了一步,抿嘴笑道:“这位叶家少奶奶,咱们还是慢点论辈分的好,我一个姑娘家,家里头但凡来个亲戚朋友,也轮不到我出面应酬不是?不熟万不好乱叫的,该怎么称呼您呀,该尊称您什么呀,这可半点不能出错。不然回头家去长辈们晓得我乱了规矩,那可是要责罚的,叶少奶奶看着就面善心慈,想来也不会叫我为难不是?”

叶大奶奶虽泼辣,可她到底往来的都是怀仁巷的人,极少见苏锦瑞这般便是要拒人千里,也得拿漂亮话兜着的,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怎么回合适。

她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苏锦瑞却不会,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接下道:“说来说去,叶少爷到底算登过我苏家的门,想来苏家叶家,故交的情分是错不了。今日我来都来了,总不好就这么甩手走。这样吧,我们府上有规矩,一向所有的乡下亲戚,外省故交,一旦登门都会留饭留茶,好好款待。可不巧,那日叶少爷去时,我们府里正乱着,也不曾留您下来,真是有失待客之道,叶少爷见谅啊。”

叶棠狐疑地看着她,明显摸不着她话里真正的意思。

苏锦瑞笑得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既然有意要致歉,我总得有些表示才对。虽说论理轮不到我来多事,可谁让家里怠慢叶少爷在先,我呢,又跟叶小姐有缘在后。要不然适才那一盆水,怎的早不泼晚不泼,偏生我走过的时候便泼,叶少奶奶先前说什么来着?不打不相识,可不就是这话。要不是叶小姐的水盆这么一泼,咱们也不知道谁是谁哇。也罢,今日我也斗胆代我家长辈一回,封个利市,权当作给叶少爷赔礼,也是给叶小姐压惊,算是替我们府上表下心意。”

她一席话说下来,叶家诸人脸上各有异色。苏锦瑞可管不了那么多,她转头旁若无人地吩咐:“阿秀女,把咱们等会儿要去银楼挑首饰的那一百元先挪出来,首饰可以不戴新的,家里的故交可不能怠慢哟。”

阿秀女虽不太情愿,还是从衣襟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钱袋,从里头数出十张银行拾元钞票递了过去。

“不好意思,我嫌银圆累赘,向来都带纸钞出门,这个是省银行发行的兑换券,省城里处处通用的。”苏锦瑞拿过纸钞,塞到叶小姐手里,笑眯眯道,“叶小姐得空了也来我家玩啊,不过记得先送拜帖,不然门房不放人的。”

叶小姐手抖了一下,她想把那几张薄薄的纸钞塞回去,奈何她对面这回是苏锦瑞本人。她就那么一站,眼睛那么一瞥,高高在上的姿态便令她心生畏惧,令她不敢像对上阿秀女那般推来推去。她也不是愚钝之人,听得出苏锦瑞话里藏着话,没那么好相与。可她又是实心人,攥着那几张纸钞,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这便是整整一百元啊,时下上好的羊肉不过两毛五一斤,猪肉两毛八一斤,那一百元能买多少羊肉猪肉?简直数都数不过来。

叶家的饭桌上可是久不见成块的肉菜了,日常的荤菜不过挑街市收档时贱卖的小鱼小虾买几个铜子,加点菜油水煎一小碟,上了桌也尽顾着侄子和嫂子两张嘴。若是有这一百元,饭桌上便无须再可怜巴巴上那个蓝汪汪的小瓷碟,而是可以上大锅羊肉汤。叶小姐记得母亲还在时,伊犁的铺子不管生意多惨淡,一到冬至这天,她总是能想方设法给一家人炖一锅热热的羊肉,那是叶家留下的老规矩,也是这故乡的老规矩。人们一厢情愿地相信若这一日补得好,一整个冬天都能暖洋洋,能容易挨过去。可惜母亲一去,叶家已经连着两年没照规矩过节。若是有这一百元,嫂子也不会太吝啬,冬至现下是过去了,可马上年关将至,有这一百元,想必能过个像样的年。

没准儿还能给全家人一人裁一身新衣裳。

她觉得这几张纸仿佛霎时间重逾千斤,想推,却本能地舍不得。她求助一样看苏锦瑞,豁出去一样想她替自己决定,是留是推,只看她下一刻怎么做而已。苏锦瑞此时却笑而不语了,爱莫能助一般退后一步,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视线太戏谑,叶小姐顿时慌了,她不得不看向一旁的叶大奶奶,小声唤了句:“大嫂……”

叶大奶奶意外地没见钱眼开。她不比叶小姐,苏锦瑞话里话外的意思,没人比她更清楚。她恼怒,想娘家夫家多少都曾富裕过,眼下光景是大不如前了,可她在叶家,那也是响当当的叶大奶奶,怎容一个小丫头话里话外奚落?可她又不能真个发作,说到底,只一个穷字,便令人折了腰。

叶大奶奶将小姑手里的纸钞接了过去,她的手又凉又湿,透着不知所措,可她脸上却堆上分外刻意的笑,笑声尖利:“哟,这可怎么好意思,大小姐也太客气,哪有你给我小姑见面礼的道理。”

“谁让我比叶小姐长两岁,就倚老卖老了。”苏锦瑞俏皮地说,仿佛还嫌不够似的,又凑近叶大奶奶那,仿佛要密谈,声音却不小,“少奶奶可莫要推了,你们一家由北边返乡,这一路兵荒马乱的,也不知挨了多少苦呢。可怜噢,这点钱又不多,拿着吧,就当我一个心意。这年头家家都有些不好说出口的难处,我虽年轻,却也是晓得些人间疾苦的,少奶奶就当成全我,让我也学一下家中长辈乐善好施一回……哎哟对不住,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您别多心。”

叶大奶奶听得柳眉倒竖,脾气一上来正要不管不顾了,却听叶棠喝了一声:“行了!”

他是练过武的人,这一下气运丹田,声若沉钟,又压着怒火,震得人人耳朵发蒙。苏锦瑞吓得心里怦怦直跳,眼见叶棠黑着脸大踏步走来,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会儿她身边只有阿秀女一个,而叶棠可是个身板粗壮、瞧着就像个做苦力的,真要干点什么,她哪里是对手?

苏锦瑞这才晓得怕了,她后悔适才不该画蛇添足加最后那两句,意图太明显,以至于激怒了叶棠。事到如今,她可不能退后,只好睁大眼强撑着,假笑说:“叶二少爷,我这人少应酬,不懂说话的,如果有哪句话不对,您可别跟我计较……”

叶棠冷冰冰地盯着她,道:“苏大小姐要还不会说话,这省城大概没人敢说自己能说会道。大嫂,钱拿过来。”

叶大奶奶脸上神色不定,叶棠冷冷瞥了她一眼,她撇了嘴,泄愤地将纸钞往他手里重重一塞。

叶棠两根指头捏着那几张纸钞,又慢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圆,连纸钞一道,随手丢到阿秀女怀里。阿秀女“哎哟”一声伸手接了,接过手才发现不知该不该接,又看向苏锦瑞,等着她拿主意。

苏锦瑞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挺着下巴问:“叶二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叶棠冷笑道:“抱歉,我叶家没乱给人见面礼的规矩,可家风庭训讲究主随客便,苏大小姐今日莅临寒舍,赠我妹妹一百元做见面礼,我是她兄长,自然要替她回礼。我又比你痴长两岁,回礼数额总不好跟你齐平,自然要比你给得多。只是我叶家祖上虽为商贾,然却爱教导子孙后代耕读传家,得势时莫要仗势欺人,失势时莫要怨天尤人。因此,我便在你之见面礼基础上只添多一块钱,这一块钱,既是讲规矩,也是讲人情,更是讲祖训。苏大小姐可千万请收好。”

他说罢,拍了拍双边衣袖,漫不经意地道:“天色不早,两位请回吧。若叫不到车,我去帮你们叫。”

苏锦瑞被他适才一席话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正憋着气还没找回场子,这会儿人家又下逐客令了。她怒道:“叶二少爷说的话好奇怪,莫非你家租的屋子连带楼下门檐?怎的我走不走,倒劳你挂心?”

叶棠逼近一步,苏锦瑞吓得忙退了一步,待发觉自己退了,又不甘心,反而要再往前,只是她尚未动作,已听叶棠压着嗓子道:“趁着我没发火,赶紧走,不然信不信我动手轰你?”

他口气中的威胁意味强烈,令苏锦瑞觉出一丝真正的恐惧。她几乎立即扯了裙子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才想起阿秀女,回头道:“走啦。”

阿秀女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把伞重打开罩到她头上。苏锦瑞深吸一口气,停了脚步,再度回头,却又是那个假模假式明媚鲜妍的大小姐:“叶二少爷,大家既然有误会又不愿解开,不若就这样吧,平日若无事,你我还是莫要相见的好,以免引发口舌,有伤体面,您说呢?”

叶棠面无表情点头:“求之不得。”

“我祖父对叶二少爷可是赏识有加,你这么知礼讲规矩的人,个中分寸,想必晓得如何拿捏。”

叶棠转身看也不看她:“无须多言,慢走不送。”

“那好。”苏锦瑞抿嘴一笑,酒窝浅浅,“那叶少奶奶、叶小姐,告辞了。”

说完,她如自熟人家做客回去那般颔首示意,再转身款款步入雨中,阿秀女紧随其后。

七 东楼

苏家大屋东西两栋楼,东楼住的是大房,西楼住的是二房三房,中间夹着狭长逼仄的堂屋,再到后园小楼流水。整座府邸建筑格局取的仍然是四平八稳,子孙延绵之意,然进去一看,却能发觉西楼比东楼宽敞,里头格局也更复杂。楼中楼、阁中阁,厢房之内又有厢房,阁楼之内又有阁楼,为将苏二老爷、苏三老爷众多的妻妾子嗣、仆佣老妈子安置进去,真是煞费了苦心。

人口一多,西楼主楼便住不下,就得往外想办法。于是苏家人又挨着主楼修了夹巷,夹巷开了门,隔墙之外又盖了一溜儿平房,推开门固然一间间低矮,开了窗却被主楼挡了光,白天也昏暗,底层又接地气,一遇梅雨季节便潮湿。然而这里毕竟仍是苏宅的一部分,干净而又井然有序,能住人。

于是西楼一众杂役拖家带口地全遣到那里住,每日进出全凭那一道门。平房临着街市,说是苏公馆,实质却属外围,住的又多是签短契来做工的,难免鱼龙混杂,天长日久,便不乏想浑水摸鱼、偷鸡摸狗的人。于是夹墙那道连着西楼的门,便显得尤为关键,夜夜有人轮值不说,警务厅巡逻队那也是常常要去打点的,巡逻队巡夜,这里也定例要多照应一下。

住西楼与住东楼不同,简单讲,住西楼热闹得多,人丁旺,二房三房在一个宅门进出,同一道楼梯上下,同一座厅堂里喝茶打牌,典型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见得多了,两家人自然要亲密,可亲密过了头,便难免有牙齿碰嘴唇,碰得满嘴血的时候。可无论唇齿怎么碰撞,该打落牙齿和血吞时,二房三房却毫不含糊。因此,她们应对矛盾的方式,要比东楼里大小姐与二姨太明火执仗隐晦得多。比方讲,若二太太在三太太那吃了委屈,或三太太在二太太那吃了教训,两妯娌当面是绝不给对方脸色看的,她们会隐而不发,回头遣各自的丫鬟老妈子、厨房场院、楼上楼下,自有千百种不同的方法给对方下绊子。有时遇上孩子们打闹就更好了,一句“孩子们小不懂事”,麻烦总能轻描淡写揭开去。若哪家的哥哥姐姐欺负了叔伯家的弟弟妹妹,太太们自乐得装没看见,没准儿回房还要给儿子女儿喂蜜饯、吃鸡仔饼,无言奖励一下他。可若事情闹大了,闹出了西楼,叫东楼那边的人看了笑话,那太太们又会判若两人,不问对错,先当着众人的面不由分说赏自己孩子几个耳光,再押着孩子好声好气赔礼道歉,为自己教子无方愧疚万分。

无论西楼两家如何互看不对眼,可对外她们是一致的,促使二太太与三太太亲密团结的时候,多半是对上了东楼。她们偶尔也会抱怨老太爷偏心,明明晓得二房三房人口多,可仍将东楼不由分说全给了大房。可她们抱怨归抱怨,谁也不想真个跟大房换,都知道东楼宽敞是够宽敞,可那栋楼年代久远不说,名声也不好。当年兴建时苏家将将富裕,顾不上用料精细,讲究不了风水格局。因此,那楼虽是祖上发迹楼,照规矩只能长房居住,可这楼年月一久,总有些关于阴气重的传闻。据说老太爷的原配当年也是病逝于此楼,轮到大老爷的原配太太、苏锦瑞的亲娘,也在此楼里香消玉殒。这两位都是原该做当家主母的女人,都年纪轻轻、如花美眷,没来得及大展身手,就各自撒手尘寰。

老太爷五个子女,活下来只余三个,这在省城富户中绝不算开枝散叶。轮到大老爷的情况就更糟了,迄今为止,他的一妻一妾也不过养了两个闺女,用旧时代的眼光来看,无子嗣简直可称为绝后,可惜现在时代不同,便是女子亦有继承家产的权利。以往老式粤商家,能挑大梁做买卖的姑奶奶也不是没有。可苏家人的古怪在于他们对此都漠不关心,苏老太爷正嫌二房三房少爷小姐养得多,大房有没有儿子似乎都与己无关,他也从不过问。苏大老爷自己也有自己的偏执,他自原配过世后,多年来不续弦、不纳妾,更不养外室一流。南北行的事忙起来是粤港澳三地轮流转,闲下来时,他尤喜读王守仁《传习录》一类,却又混着禅宗语录一道瞎看,搅得脑子里禅也不像禅,儒也不像儒,格物未必致知,心也未必能只系一处。但那又如何呢?苏大老爷读书不求显达,也不求甚解,偏偏歪打正着,多年研习下来,脾性早已养得清淡平和,偶然想起少年时的痴狂,反而觉得不可思议,仿佛隔着毛玻璃打量一个陌生人。

他对家里头的事也不爱管,哪怕二姨太与大小姐闹上了天,只要不影响到他,不在外人面前削了他的面子,苏大老爷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看东楼里这几位女眷,也像隔了毛玻璃看人,看的还是变形了的皮影人,美则美矣,然而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他是带着怜爱来看这些女人的,觉得她们都不容易,来世一遭,没给自己挑一条好走的路。他常想,若这些女人出生在寻常百姓家,或是干脆点,出生到珠江畔任意一艘破船、城郊任意一户农户家里倒好了。穷人家的女儿娇养不了,一落地便被抛到一旁,学会走路便要学会做活;再大一点,烧火劈柴、照料弟妹、做饭洗衣,不过是女子一生重重劳役的最开始;待养到十来岁,或是做工或是嫁人,总是有重重的生计二字压在头上,哪儿有闲工夫烦忧?

可苏家的女人,尤其是住进东楼的女人,仿佛格外过得难。她们难就难在日子越过越小,小得如针鼻儿的量度,看什么都得耗气耗力,费劲思量。明明好端端地养在精雕细琢的楼里,拿锦衣玉食供着,拿绫罗绸缎裹着,可又能保得住多久的鲜妍曼妙?她们总是会不明所以地褪色、苍白,总是会一如既往地憔悴、颓败。就如养在温室里的名贵兰花,明明倾注了极大的心力去浇灌,施肥锄草从不耽误,每一日都拿细布擦拭嫩叶,可越是这样,它们就越容易凋零不堪。

偏偏他还不能责怪这些女人自寻烦恼,争来夺去皆是些不入流的小欲望。因为那点烦恼,那点欲望,本来就是她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养分,是她们单薄人生中自己一层层加上去的,重重叠叠的色彩。仔细看,那烦恼也是可爱的,为一件时新裙衫,为一样晶亮首饰,为一盒舶来的胭脂;或是为一句话不对、一个举止不妥、一个眼神不善,她们能琢磨上大半日。这些缘由都很小,可小有小的正经肃穆,容不得旁人轻易否定唾弃。好比多年以前妻子床头那用棕色扁平玻璃樽装的阿片酊,今天想来,那哪儿是一瓶阿片酊,那其实是一瓶解忧的灵丹,是对付女人细细密密、层层叠叠无穷烦恼唯一的溶解剂。苏大老爷当年是不懂,看不明白这棕色小扁瓶中欲说还休的苦,所以才越俎代庖想阻止妻子喝那玩意儿。后来他慢慢懂了,懂了后他便有些后悔,常想若没这件事,柔弱美丽的原配想必会一直柔弱美丽下去,到死都不会有损记忆中那份美。可看看她后来都成了什么样儿?披头散发、状似泼妇,对他破口大骂时,哪里有平日半分的温柔贤淑,简直疯得令他惊恐。

可惜人生总是太短,开悟总是太晚,导致现如今,大老爷便是有心想要回忆点少年夫妻恩爱缱绻的时光,还未忆起细处,大太太病重时那张瘦削又泛着潮红的脸便先挤进脑海。她骂什么已然记不真切,却总记得她骂人时双眼迸发出凶狠的光。那是真恨啊,仿佛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杀父仇人,是她不共戴天的宿敌一般,恨不得剐骨剖腹,食其肉寝其皮。苏大老爷每每想起,都要重新经历一番在妻子目光下仓皇逃跑的惊惶无措。这一切历历在目地提醒他,他曾经如此耽于外物,如此经不起事。他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年便是让她喝又如何?让她喝总好过让她疯,总好过让她骂,总好过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难堪至极,以至于十来年这种难堪仍然不减半分,只要一想起,便是一阵羞愤难当。

若是早点懂得些格物致知的道理,何至于为一瓶阿片酊乱了阵脚?

因为大太太的死,苏大老爷怪上了女人,又体谅了女人。比如二姨太,他怪她目光短浅,心思不纯,可又体谅她做妾不易、扶正无望,她恨不得两只手抓多点,再多点,也是人之常情;比如苏锦瑞,他怪她做女儿毫无作用,唤不起亲生母亲半点怜悯慈爱,可又体谅她幼年丧母,凡事不得不自己做主,多些强硬跋扈也是应当;再比如苏锦香,他怪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她的到来,直接将大太太气病在床,可又体谅她身为庶女,有个处处比她强的长姐在前头压着,爱争强好胜,任性骄蛮,也是环境使然。

苏大老爷因此默许,甚至有些纵容家中的女眷。他带着怜悯,带着居高临下,却又不偏不倚。有时哪一方处在劣势,他还会暗地里伸手扶一把,不叫西风压倒东风,也不叫东风压倒西风。苏大老爷自有他的道理,哪一方输赢都不叫输赢,那不过是女人们度过漫长时日的消遣。再往深里看,不过是富贵梦中一团团花影绰绰的幻景而已,拿幻境当真,梦里不知身是客,想想都有无尽的可怜。

苏大老爷因这些道理,对家中女眷与其说多了三分宽和,不如说多了三分退让。他轻易不与其一般见识,也不与其争论短长。叶棠上门来那日,苏锦瑞朝二姨太扔木屐,正正好让他碰见,那是不得不当面呵斥的。可呵斥完了,苏大老爷却没了下文,既不罚长女禁足,也不罚姨太太回房反省,对她们针尖对麦芒的缘故毫无兴趣。他倒是隐约听说,那是大小姐去参加什么宴会的请柬让二小姐拿了,可这算得什么事?不就是穿红戴绿往人群中走一遭,也值得大张旗鼓煞有介事?

苏大老爷掏腰包给长女五十块,让她去买条新裙子,想了想也给二姨太补了五十块,让她带苏锦香逛逛百货公司。拿到钱后,二姨太与苏锦瑞双方着实消停了几日。到晚上他回家时便看到苏锦香穿着时兴的及踝洋绸裙,脖子上绕着新买的长串珍珠跑来给他请安。苏大老爷顿感欣慰,觉着钱没白花,又因心情好,不觉讲了二女儿一句:“哪儿有好衣裳,也记得带你长姐去买。”

苏锦香想苏锦瑞眼高于顶,还需要我带她去买东西?她心里鄙夷,面上却要带出一个娇憨的表情,微微撅嘴,却不失柔美可爱。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苏大老爷希望小女儿怎生模样了,上头已然有一个自矜自持的大女儿,剩下的小女儿自然要能扮演撒娇发痴、承欢膝下的角色。苏锦香对此无师自通,演绎了十来年,为自己挣得好处无数。她正因苏锦瑞在小姐妹的聚会上奚落她心存芥蒂,当即半是委屈半是无奈地叹口气道:“我这么笨,懂得又不多,还是莫要毛遂自荐惹长姐厌烦。您没见长姐与她的同学姐妹们玩儿,去游园会、开茶话会,从来都不带我啊?”

苏大老爷一听就头疼了,他晓得这是闺阁女子惯用的拐弯抹角告状的方式,她们从不直说谁不好,开口总要先说自家的不是,再从这“不是”中带出无尽的委屈,折回来讲令她们受委屈的人才是真不是。可惜苏大老爷刚两边给完五十块慰问金,正觉着该平息事端天下太平的时候,实在不愿顺着小女儿多事。他忙端起茶杯,吹吹气,顾左右而言他:“今年冬天冷,茶花都冻得没结多少苞,看来过年我们家要用的年花还得早些订,你可有想要摆在房里的花儿?”

这要是换成二姨太,听这口气就知道大老爷不愿管了,自然就会顺着他不提适才的话。可苏锦香刚刚那句只是抖了个包袱,接下来要讲的才是重点。她见苏大老爷不接话茬,不甘心地偏要一意孤行道:“父亲,你担心这个做什么?我跟你讲,今年家里的花有姐姐呢,不仅年花,往后过年过节所有的花,姐姐都能包圆了。”

大老爷一听也惊讶了,问:“这话怎么讲?”

苏锦香就冷笑:“她请了个侍花仙子来家呢。”

“什么仙子不仙子,尽胡说。”

“我哪儿用得着胡说啊?家里都传遍了,姐姐雇了个养花丫鬟,长得跟仙女似的,说是专门给祖父养花弄草,哼,园子里的花匠原本做得好好的,她非要多事横插这一手,那往后园子里的花给谁管啊?花匠一家都求到二妈跟前哭呢……”

苏大老爷不怕别的,却最怕父亲,忙问:“那你祖父呢?老太爷说什么?”

这就不是苏锦香能知道的了,她撇嘴不甘地道:“谁知道,反正祖父没责怪,哼,谁不知道他最偏心长姐……”

没骂人就好,没骂人就说明老太爷懒得管,既然老太爷不发话,那他也要跟着不发话。苏大老爷松了口气,把背脊靠回椅背:“那就没什么,入夜了,你也早点回房吧。”

苏锦香不依,撒娇问:“父亲,你都不管一下长姐吗?”

苏大老爷挥手道:“快回房,家里的事轮不到你多嘴。”

“你们都偏心!”苏锦香跺脚,娇声道,“我不过多戴件首饰,西楼的婶婶们就要讲到二妈头都抬不起,姐姐自作主张,你们却个个都不讲她。”

苏大老爷笑了,这也是他包容的小儿女态,他好声好气地哄小女儿:“好了,不讲她也不讲你,婶婶们不让你多戴首饰,那我让铺子里的人给你寻枚好胸针别着,可好?”

苏锦香眼睛一亮,嘟嘴道:“上回我在陈公馆见到有人戴珐琅镶象牙的,我也要那种。”

“好好,不过你要乖些才有。”

隔几日,苏大老爷睡了好觉,起来便闻着一阵花香。这香不比寻常,趁着冬日清晨冰凉的空气,有沁人心扉的清甜气息。他想了会儿,才想起这是桂花香,可今年冬天比往常冷,桂花十一月后基本不打苞,哪来的香气?他慢吞吞起来洗漱完毕,坐下来喝了一盅茶,这才开始用早饭。那花香一直如影随形,若有若无,将人环绕其中,却偏偏不见踪迹。苏大老爷将筷子一放,擦擦手,下了楼梯准备出门。过道那几个丫头凑在一堆往花园方向看,不知在说些什么。大老爷掏出怀表一看,这个时辰二姨太与苏锦香还睡着,但虽说还没到伺候时间,这一群人围着不做活像什么样?他禁不住咳嗽了一声。

那群少女如受惊的小鸟一下四散,当中围着的人就显露出来。苏大老爷仔细一看,竟然是好几盆修剪得精致可爱的桂树盆栽,栽在青陶花缸里,枝叶修剪得整齐,郁郁葱葱的,冬日里显得生气勃勃。更难得的是枝头缀着一簇簇金黄色花苞,娇艳柔嫩,那香气便是从那里而来。

南粤之地,金桂本随处可见,栽种简单,花期又长,开的花清香沁鼻,花瓣能泡茶、制香、做点心,又好看又好用,真是最实惠不过的一种植物。省城内的人家多有栽种,实在没什么出奇。可这几株金桂奇就奇在隆冬时节还能打花苞,也不知栽种的人使了什么巧法,花了多少心思。

苏大老爷见了不知多少新奇玩意儿,几盆花而已,他也不放在心上,刚要走过去,没两步远忽而听见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他转头一看,却见两张少女的脸自花旁转了过来,一张明媚,一张娇柔,仔细看,这两人的眉眼间竟然有些许相似,一样的明眸善睐,一样的眼波流转,只衣着气质天差地别,故一人是大家闺秀,另一个却是小家碧玉。

苏大老爷霎时间有些恍惚,脑子里有一闪而过的情形,似曾相识,却又真假难辨。仿佛是在很多年前,他也曾遇见过与此相像的一张少女的脸,那样容貌精致,举手投足仿佛蕴含无穷尽的韵味。他甚至能记得起那个少女当时穿的碧绿绸袄,盘扣一直扣到下颌骨,衬得一张脸素净小巧。她的袖口绣着一圈嫩嫩的小黄花,花瓣简约,不是玉兰,不是藤萝,更不是蔷薇一类,那是什么花来着?

想了半日,他忽而忆起,那是金桂。

舒展开的金桂,一小朵一小朵,五瓣花瓣,点缀着橘色花蕊。

可自己是怎么晓得那就是金桂呢?似乎是在很久以后,新婚缠绵,大红顶帐之下,他拉着那女子的衣袖闻那上头熏的香,又仔细端详袖口绣样,好奇地问:“你绣的?是什么?”

女子不答,只咬着唇笑,他有心逗她,便说:“迎春花?雏菊?不像,难道是野花?”

女子不依了,娇嗔道:“你才绣野花,这是金桂。”

“为何不绣花儿雀儿?我有个表姐女红针线甚为了得,绣了一顶帐子,上头有一百种鸟,个个栩栩如生,就像活的似的,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到人肩头叽叽喳喳。你会绣那个吗?绣一个咱们也挂床上。”

女子恼了,一把扯过自己的衣袖:“我又不是你家的绣娘,想要百雀图自己拿钱买去。”

他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好端端的她为何就生气了,问了半日,女子也不肯再睬他。后来又被他发现,原来她在背地里拿针线匣里的东西出气,好好的白绫段都被铰成一段一段。仔细看,上面描的竟然也是花鸟,仿的是南宋的小品画,横枝遒劲,一只雀儿俏立其上,比之传统的百雀图,意境高下立现。可惜的是,哪怕只是绣了一点点,也瞧得出那上头的绣工不敢恭维。

新妇原来不擅刺绣。

他暗骂自己糊涂,女子虽出身小商贾,可那家人宠女儿却是出了名的。新妇自小娇生惯养,长这么大,只怕拈针动线的次数还没几次,家里人个个偏疼她,想来也无人逼她下苦工学女红。出嫁了怕人笑话,她便在袖口上绣与众不同的金桂,那花样既简单又别致,属于取巧,可也是一片兰心蕙质。

偏生他不明就里,一下伤了她的心。

为了弥补无心之过,他哄了新妇许久,又亲自对外宣讲舍不得内人动针线伤眼睛。从此不许人拿针线烦她,又花钱在东楼里雇了专做刺绣的绣娘,新妇描花样,选配色,再由绣娘绣上,穿戴出去照样体体面面,漂漂亮亮。

那时谁人不夸她好福气;谁人见了他们夫妇,不夸一句男才女貌,璧人成双;谁人背地里说起他们俩,不赞一句神仙眷侣,如胶似漆。

苏大老爷原以为这些年已修得淡泊如水的心,被突如其来的往事猛地刺痛了一下。

那两个少女见到他,一个深深垂下头,另一个诧异地扬起眉,眼神亮如出鞘宝剑,酷似生母的感觉瞬间被破坏殆尽。苏大老爷不无遗憾地想,大太太在她这个年纪时,绝不会这般锐利地直勾勾看人,她只会飞快地瞥一眼,再羞怯地将视线转到别处去。

可惜了,柳眉凤眼樱唇,本就该配贤良贞静的性子,那才叫相得益彰。

“父亲,您来了?”她笑语盈盈地朝前走两步。

苏大老爷这才惊醒,认出这是他的大女儿苏锦瑞,那另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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