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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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瑞脸上一热,低头道:“是,我知道了。”

十五 陈公馆

在与苏家大屋同处一区,隔了三五个街口,便是名动省城的陈公馆。

陈公馆占地甚广,主楼高五层,省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所盖的洋楼,必备有罗马柱、雕花拱门楼、开阔的花岗岩台基、石米外墙、精致的半圆形边楼、绿树成荫的大庭院、休憩凉亭等,这些东西陈公馆都应有尽有。可它的妙处却不在这上面,而是要你亲自踏入那座花园,推开那两扇雕花大门,穿过走廊两边剔透晶莹的水晶玻璃壁灯,才能一窥内里最令人赞叹的部位:眼前赫然是一道精心设计的旋转楼梯,宽得紧,可供四五个人同时上下,台阶面也不像西关大屋那般一律由木板铺就,而是采用抛光过的大理石面,锃亮光洁,由宽及窄,曲折蜿蜒了一个又一个优雅的弧度。那楼梯扶手也与众不同,全用轻巧灵秀的钩花铁枝构成,明明是坚硬的材质,却偏生做成桂枝形状,弯曲出贝壳的螺纹盘旋而上,精巧而绵延,以令人仰望折断脖子的弧度直通五楼。你以为它会一达到底,可它偏偏不是平铺直叙,而是每转一弯,每到一层便连着一处弧形露台。露台精巧而细致,仅供观赏不供使用,宛若最灵巧的舞娘,长裙极旋之下甩出漂亮的半圆形,瞥见若隐若现的玉腿,将起承转合的韵律玩到极致。

这楼梯便是时人戏称的“五重天”,拾阶而上,仿佛要过五重山水,一重有胜过一重的典雅,一重有强过一重的境界。与此同时,主家从瑞典购置、用挪威轮船运来的偌大水晶灯却贯穿始终,它从三楼高的天花板上逶迤而下,浑身挂满晶莹剔透的流苏,一串串如冰凌般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在这水晶灯的辉映下,总有数不尽的繁华,享不完的富贵。哪怕此时此刻城外黄埔码头兵船林立,四牌楼下抓壮丁络绎不绝,石牌桥的学生游行反北洋政府闹得轰轰烈烈,没拆完的旧城墙下常有人拿箩筐装面黄肌瘦的孩童如贩卖家畜一般寻买家,可只要陈公馆还在,这水晶灯下的世界便百年如一日岿然不倒。它仿佛独立于这纷乱的时事之外,自闭门户,管他外头如何风雨飘摇,它只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可这只是它的一面,它的另一面却又是门户大开的,招揽四方来宾,还越过万水千山,与纽约的时尚步步紧随,与巴黎的讲究处处一致。它是这座城市政商要员时常相聚的俱乐部,也是这座城市最时髦最讲究吃穿的男女青睐之所。

这栋洋房的秉性与它的主人一脉相承,海纳百川,却又冷漠自矜。它的主人出身丝制业大佬陈家,却从办实业转金融投资,左手长袖善舞,右手翻脸无情,被他玩得是炉火纯青。他很是巴结过袁世凯亲自委任的广东都督龙济光,却也奉承过倒袁一派的桂系督军莫荣新;他时常集结粤商自治会的华商们商谈如何联团共进退,但并不妨碍他与欺压华商多年的德国鲁麟洋行、英国汇丰洋行的洋人称兄道弟;他与不懂英文的人交谈,一句话中必蹦出好几个英文单词,以显示自己的西化优越感;可当他对上不识中文的港商,又会言必称圣人所言,生怕别人不晓得他对孔孟旧学如何推崇。

这位左右逢源、石头缝里都能敲出商机的主人,便是省城政商各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陈廉伯先生。

此时的陈廉伯先生不过三十七八岁,却已稳坐广州商团团长的宝座,正处在他人生中的巅峰时期。他意气风发,又好大宴宾客,陈公馆隔三岔五便歌舞升平,衣香鬓影。

这里的宴会可不比苏家的,苏家宴客走的是老派粤商人家的路子,不显山露水,自有它一整套关起门来的规矩。那是用传了数代人的待客之道,从迎客到入座,从品茗到试羹,再到冷盘热菜,老汤甜品,次序一点不能乱,笑脸谈资一点都不能越矩。可陈公馆却是大不同,它是大开中庭的热闹,要的是川流不息的排场,求的是放大了的浮世繁华。哪怕再有见地的政要商贾,来陈公馆总能被难住一两样,或是叫不上某个意大利出场的奶酪名称,或是辨不清某个波尔多酒庄葡萄酒的年份,或是只闻其名不见其物的君士坦丁堡镶嵌了宝石的鼻烟壶,或是百代公司才灌制完毕的新唱片。或者更直接的,比如陈家三姨太刚刚自伦敦购置的新帽子,在巴黎订做的新礼服……总而言之,陈公馆内总有数不尽的惊喜在等着考验你的眼力,难倒你的见识。可正是这考验和为难,却让时髦与富贵被诠释得淋漓尽致,搭配得天衣无缝,令无数名流男女既无从模仿,又无法抗拒。

一时之间,时人皆以能弄到陈公馆的请柬为体面风雅之标准。

这几年,喜好洋玩意儿的陈大官,每年圣诞节都在公馆内办圣诞派对。这派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派对,而是中西合璧,不中不洋。大厅内固然有留声机放着圆舞曲,可花园对着荔枝涌的水边凉亭那里,竟然也请了弦乐班,高胡扬琴伴着伶人尖声慢唱粤曲小调,咿咿呀呀。往来客人就更有意思了,既有头上斜戴羽毛身上穿着褶皱洋裙露着雪白胳膊绕着长珍珠项链的摩登女郎,也有梳了后髻插了珠翠着袄褂长裙衣襟绣满花草的旧式女子;既有长衫马褂拱手作揖的生意人,也有头上涂了厚厚发蜡穿着三件套西服手持文明棍的绅士。

这一天还是陈公馆一年到头最后一次大型宴客,自然是要将十分的热闹撑满十二分去。过了今天,陈公馆就会大门紧闭,主家须忙旧历过年的种种事务,或要回南海祭祖拜神,又要返省城筹开年烧香。陈公馆再度打开中庭广宴宾客,则得等到明年开春。也因此,圣诞派对不仅是陈公馆的年底封箱表演,也是众位想攀附陈家这棵大树,见识陈公馆盛况的时髦男女这一年中的最后一次机会。顺理成章,圣诞派对的请柬变得格外难得,也格外难弄。邵表姨妈费了老关系,也只弄来一张,上头明白写了邵先生邵太太的名讳,那便是不包括邵大少爷在内的。邵表姨妈想寻人改去,陈家与她交好的姨太太竟然表示为难,言道这回陈家主事那几位老爷太太管得严盯得紧,她这头擅自改了,回头宾客签名对不上,管家照样要报给老爷太太听,她可得吃不了兜着走。邵表姨妈再三说好话,姨太太都不为所动。她看得明白着呢,陈廉伯先生虽说是怜香惜玉,可那都是一时一时的,男人有钱又有野心,对女子的怜爱就是一道一道的相对论,姨太太对此再清楚不过,恃宠而骄一类也得分场合。

邵表姨妈见劝说不下有点着急,她千辛万苦可不是为了把自己那个窝囊废先生带出来露脸,而是为了给自己的长子铺路。回家后,她越想越窝火,忍不住对着邵表姨夫开始抱怨。一会儿骂陈公馆算什么东西架子端这么高,不过是个派对,门槛就定得这么不通融,不晓得的还以为要登大元帅府呢。又是限制来宾,又是要对签名簿与请柬单,搞那么隆重,要不要把宾客祖上三代都查一遍啊?她骂了一会儿后,又开始例牌骂邵表姨夫没鬼用,人家做汇丰买办,他也做汇丰买办,人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日进斗金,他却是好高骛远,坐吃山空。若他稍微争气点,有面子拿得出手,儿子只不过要进一介商户的花园子,还需要什么劳什子请柬?

邵表姨夫近年来是干了不少要太太收拾手尾的蠢事,在她面前也没了底气,索性佯装什么也没听见,拿了报纸默然走开,做出一副不与妇人一般见识的模样。

邵表姨妈没了出气的对象,只好开了瓶威士忌,一口气灌下一杯,勉强压下心头火,可随机又涌上一阵凄凉。她觉着自己机关算尽却仍旧逃不了命,再要强又有什么用?弱质芊芊要扛起这邵家的体面和富贵,那可怎么扛得起?眼瞅着又要过年,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就是现形的时候,家里又得拆东墙补西墙,又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日子可什么时候才算个头。

她这厢还没开始哭,那边二少爷三少爷却蹦蹦跳跳进来跟她要钱。两个半大小子都就读于省城大名鼎鼎的男校,正处在最好出风头的年纪,周围往来又多是富家子弟,难保不样样攀比。他们就读的中学又参照美国名校的建制,成天要学网球要学骑马,学一样就得花一样的费用,数额不算多,比起邵表姨夫在外头抽大烟包戏子,那是万万不及。可两兄弟来要钱的当口不对,撞正了邵表姨妈委屈的时候。她正觉着全家人都对不住她,老的辜负她的情意,少的辜负她的苦心,两兄弟来要的这点钱就像蚂蚁噬肉,不算疼可令人不舒服。

邵表姨妈登时就发作了,上回做的网球服还没穿两次,又要做骑马装,这是讹钱来的吧。二少爷秉承了乃父之风,一听这话就笑眯眯道那母亲不用为难,最多儿子穿蓝布袍子上骑术课,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怎么会没什么大不了?传出去的话,邵表姨妈还要不要在省城各类派对宴会上走动了?邵表姨妈被二儿子一句话噎得半死,小儿子还不过瘾,在一旁无忧无虑道,除此之外,还希望母亲能给他们加笔交际费。这么点小玩意儿要什么交际费?邵表姨妈大怒,可小儿子振振有词,原来那中学还真是不遗余力地试图给这帮小东西营造精英化群体氛围,时不时真有各种午餐会草地餐会晚餐会,同学之间请客往来也稀松平常。邵家的少爷们总不能一直蹭别人家孩子的东西,自己却一毛不拔,传出去谁面子不好看?还不是邵表姨妈。

邵表姨妈这回是真个欲哭无泪,思来想去,这天一系列不愉快的根子竟然还得落在陈公馆的请柬上。谁让邵家已成日落西山呢?家里的千万种寄望全在邵鸿恺一个人身上,宁可自己不去都不能落下长子的名头。邵表姨妈正要想往哪儿再设法,就听见邵鸿恺轻轻松松进门的脚步声。她一见到长子就如见到主心骨,霎时间泪如雨下,多少委屈都翻滚上来,哽咽着说:“阿恺,阿妈没用,没能帮你搞到请柬……”

邵鸿恺莫名其妙地问:“什么请柬?”

“陈公馆的圣诞派对啊!”

“哦,那个啊。”邵鸿恺脸色有些阴暗,“我早有了,王小姐那边早就邀了我做舞伴。”

邵表姨妈一下心情微妙,她正一筹莫展的事,到别人手里却不过轻而易举,尤其这个别人还是对儿子频频示好,爱慕之情溢于言表的年轻小姐。邵表姨妈心下有些酸意,可到底是欢喜多些,她破涕为笑道:“那太好了,王小姐真是体贴周到。我早该想到你有她帮衬,还要我费什么劲……”

“可我还在考虑中,不一定去。”

“为什么?”

邵鸿恺有些难堪道:“苏家表妹也受邀了。”

这下邵表姨妈是真惊诧了,失声问:“苏锦香?可凭什么?我们家统共才得了一张。”

“她怎么得的我不知道,但不仅她有,我听说这回连阿瑞也得了一张。”

“阿瑞也得了?怎么回事?陈家给两位苏小姐分别下请柬?”

邵鸿恺点了点头:“苏家本就是商团的理事之一,几位表舅跟陈大官又一直有生意往来,阿瑞只要跟大表舅开个口,跟陈家要张请柬是应当应分的事。”

邵表姨妈皱眉道:“阿瑞自上回被苏锦香抢了请柬后没有什么动静,跟我们也像断了往来,我还以为她想悄无声息把跟你的事揭过去,没想到她终究还是要闹出点动静……”

邵鸿恺叹了口气:“她性子从来要强,问题不在于她会做什么,而是届时派对上人多嘴杂,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增尴尬而已。一场交情,何必弄得大家都没面子,我还是不去为好。”

邵表姨妈一听就火了,骂道:“你怎么能不去?啊?蒙仔,这是多好的机会,冲着陈大官的面子,当晚省城工商各界哪个有头有脸的不来?来宾中没准儿还有大元帅府里头的大人物,你不是想从政吗?到时候这个引荐一把,那个攀下世交校友的关系,人脉就先搭上了,往后你要想做点什么事,全凭你能结交什么人了,你竟然要为那点芝麻绿豆的小事不去?你知道你阿妈我为了弄不到给你的请柬,火急火燎了多久吗?”

邵鸿恺哑然,可他想到那日在苏锦瑞的狼狈前仓皇离去的自己还是无法面对,于是道:“你别管,我自有打算。”

“闭嘴!你会打算个鬼,一遇上阿瑞的事,你就心慈手软得不像我生的,倒十足像你那个没用的爹。”邵表姨妈换了口气,哀声道,“我当然晓得,你心里头中意阿瑞多点,我也是啊,从小到大我多心疼她,生怕她落姨太太手里受苦,我不是三天两头顶着苏家人的白眼上门照料她?她十五做大姑娘,还不是我这个表姨妈念着想着亲手给她做红褂做首饰?我哪里不想她好?我也盼着她嫁得好过得好,可亲疏有别,我再心疼她,也不能叫她拖累你!”

她眼睛一眨,眼泪便掉了下来:“要是你胸无大志得过且过,要是我们家的环境跟从前一样,便是你不想娶她,阿妈也要请媒人三媒六聘上门把阿瑞接咱们家,因为她亲娘临终时与我有约定,为了我那苦命的妹妹,我也要照料阿瑞一辈子。可现下我是有心无力啊,邵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进项没多少,花钱却跟流水一样,入不敷出了都。这还罢了,你若是有情饮水饱,一心一意只求端碗安稳饭,那我就算卖首饰也帮你娶阿瑞,反正她亲妈在汇丰给她留了嫁妆,你们俩成亲,再不济过日子的钱总是有的。可你扪心自问,你是那样的人吗?儿子。”

邵鸿恺沉着脸嘴唇紧抿。

“你不是,所以你跟阿瑞的事,就注定了要对不住她。既然已经要对不住了,那就干脆点,早点解决早了,别拖泥带水,别优柔寡断。儿子,这是没办法的事,省城就这么大,你要娶王小姐,要走青云路,或迟或早,总有一天要跟阿瑞对上。”邵表姨妈顿了顿,道,“现下这个时机虽不大合适,却也天时地利,阿瑞与苏锦香素来不合,她们俩得的请柬,定然是分头拿的,搞不好姐妹俩还藏着掖着隐瞒对方。苏家那个二姨太心大得很,把个十六岁的庶女迫不及待推进社交圈,她打什么主意谁都知道。而这个,就是咱们该用起来的地方。”

邵鸿恺抬起头,目光深邃,却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圣诞派对那日,邵表姨妈以为势同水火的苏家两姐妹,却互相帮着对方收拾打扮了一番。虽然这一过程仍旧互相看不顺眼,苏锦瑞鄙夷苏锦香一味流俗,苏锦香嘲笑苏锦瑞保守得像个修女。可两人却到底磕磕巴巴、不甚熟练地首次收起自己身上的刺,试图与对方交流穿衣打扮的心得。别人家的姐妹们或许已做过这样的事情无数次,可对苏家东楼里的两位小姐来说,这都是前所未有的经历。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边有个同龄女孩,即便观念南辕北辙,即便对各种问题的看法迥异到不可调和,可她们终于开始慢慢正视了对方的存在。而这个存在,一旦摈弃两人关系中身不由己被对立起来的矛盾,其实远不需要到有你没我的地步。

在打扮这回事上,苏锦香是一个劲儿往妩媚里走。照说十六岁的年纪扮出二十六岁的风情是有些不伦不类,可苏锦香仿佛天生就是个高明的画家,擅长在自己这副身体上涂抹色彩,浓烈中带了稚气,令那浓烈不至于太过成了媚俗,令那妩媚天然带了可爱的单纯。两相辉映,矛盾而浑然一体。相较之下,苏锦瑞的装扮要内敛得多,如果说苏锦香的打扮挥舞长戟咄咄逼人,苏锦瑞则是扣好战袍适时而动。她到底不能接受与苏锦香一样绞短头发,蓬蓬松松卷成波浪状,再巧妙地拿镶了水钻的簪子左勾右别固定在脑袋上。她一头直长而黑漆漆的乌发,一张谨遵笑不露齿原则的美人脸,站出来就规划好了与其相配的衣裙鞋袜,天生无法与飘逸轻佻的时兴长裙融为一体,她必须配正儿八经的天鹅绒及踝长裙,蹬上正儿八经的半高黑色鹿皮鞋。然培道女中出身的女孩早学会如何在一模一样的校服裙外彰显与众不同,仔细看,苏锦瑞的额发是熨烫过的,一弯一弯如涟漪般荡漾开,绕过耳际梳向脑后,与白皙的耳廓相映成趣。她的洋裙颜色也是千挑万选,天鹅绒的质地,乍眼看是冰绿色,随着走动裙摆飘开,却是一层一层难以名状的墨绿、蓝绿,前襟一直往下到裙摆,缀满了青铜色小珠子,衣襟上的绿松石胸针,手腕上的绿松石手镯,皆是成套的好东西,放到几十年前苏大太太的首饰盒里,也是称得上精品的小玩意儿。

两姐妹站在一处,一般高矮打扮却各有千秋,苏锦香是浓墨重彩,苏锦瑞是优雅清新。可再端详,两人给人的感觉却要反过来,苏锦瑞分明才是五官鲜明,端丽鲜亮的那个;而苏锦香反而是模样精细,娇憨柔美的另一个。她们俩人,长得眉眼浓烈的偏要走端庄自矜的路子,长得眉眼淡然的反而执意爱铺陈张扬。两人一同出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真个是真作假时假亦真。苏锦香先就忍不住“扑哧”一笑,绕着自己的发卷,半是戏谑半是讥讽道:“万想不到啊,有一日竟然要跟你一同出门,一道去赶赴一个派对。你说过什么来着,我妹妹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学堂都没进过,怎么着?今日可反过来要靠我这乡下妹仔,来带你见识见识吧?”

苏锦瑞知她不说两句酸话是断不肯迈出门槛了,道:“行了,没完了啊?知道你左右逢源,吃得开好了吧,那等会儿可得多照应我。”

“那得看我心情如何,也看你给不给我丢人吧。”

苏锦瑞哑然失笑,瞥见她手腕上光溜溜的竟然一件首饰不戴,不由得奇道:“二妈给你备的东西呢?怎么不见你戴?”

“你懂什么呀。”苏锦香神秘地笑了笑,“这不戴有不戴的好处,日后有机会你就晓得了。”

苏锦瑞并不十分在意这点,道:“随便你,只是你这裙子不搭配一根项链,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我是谁呀,我可是苏府可怜的庶女。”苏锦香笑眯眯地踩着高跟鞋往前走,“我要挂满金银珠宝,打扮得像棵圣诞树,别人看见才真是要笑话呢。”

苏锦瑞与她一同坐进车子,这还是老太爷专用的小轿车,保养得极精心,儿孙辈平日别说蹭车了,连碰一下都不行。苏锦瑞她们原本是想坐家里的包车去就好,可老太爷不知怎的晓得她们要去陈公馆,临出门前派了司机过来讲“今晚的车给小姐们用”。

换成别人,这便是祖父心疼孙女的人之常情,可换成苏老太爷,却由不得苏锦瑞心里多嘀咕,连苏锦香也悄然问:“老太爷吃错药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居然这么好心借车给我们用?”

苏锦瑞转念一想,忽而有些明白了,她看向苏锦香道:“他老人家是要提醒别人,也是提醒你我,咱们姓苏。”

苏锦香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道:“不姓苏还能姓什么?讲得多稀罕似的。”

“别多嘴,有车给你坐,你坐便是。”苏锦瑞喝住她,“对了,等会儿到了陈公馆,你先进去,我们分开走。”

苏锦香睁大眼,脱口道:“怎么?怕跟我一道走降了你的身份呀……”

苏锦瑞带笑看着她。苏锦香到底聪明,稍微一想便自动消音,随即撇嘴道:“我晓得了,就说你不会无端地去参加什么派对。”

苏锦瑞学着她的腔调道:“怎么这么讲我呢?我是谁呀,我可是顶顶爱时髦的女学生,陈公馆的圣诞派对,我怎么会白白放过?”

“算了吧你,骗谁呢?”

西关统共就那么大的地方,从苏公馆到陈公馆距离并不远,这也是她们最初觉着坐包车便能到达的原因。到得近前时,轿车皆慢了下来,原因是当初修陈公馆,门前车马道并不宽,偏偏今晚来宾大多坐自家的车来,轿车与轿车充塞在狭隘的石板路上,不得不以龟速前进。难得的是,此刻无人乱按喇叭,也无人会蛮横地踩油门,谁都清楚这些车都奔着同一个目的地。大家都不晓得对面黑漆漆的车厢内坐的是哪方神圣,正因为不清楚,才令人行为举止不由得都谨慎起来,仿佛社交场从陈公馆一直扩展到了路上,车与车之间礼让三分,人与人之间互相致意。隔着窗玻璃,路灯又昏暗,尽管看不清对过车内坐的是男是女,然而绅士们认不认识都乐意捏一下帽檐儿颔首致意,女士们有没有扇子在手,都会优雅万分掩口朱唇亲启回一个微笑。不多时,似乎嫌车速实在过慢,也有人开了车门下来,总之必得是男人伸手搀扶女伴,照顾得一应妥帖周到。苏锦香隔着车窗瞧得乐不可支,用胳膊肘撞了苏锦瑞一下道:“哎,真该让父亲大人来看看,你看你看,这一对竟然女的还挽着男的胳膊,简直有辱斯文,有碍观瞻,真真岂有此理嘛。哈哈哈,父亲大人怕是一辈子都没同女人并排走过吧,每回他与二妈走一处,两人必须隔个一步远……”

苏锦瑞忍笑道:“苏锦香,那是咱们的父亲,没大没小编排什么呢你。”

苏锦香转头问她:“说真格的,若大妈在世,父亲大人会与她并排走吗?”

苏锦瑞没好气回她:“邵表姨妈会与表姨夫并排走吗?”

苏锦香想了想,笑道:“那必须是不会,邵表姨妈定是走在前的那个……”

她忽然不笑了,低呼一声:“哟,邵表姨妈在那呢。”

苏锦瑞应声望去,果然见到邵家母子一身盛装站在路旁,不知在与谁说话。她脸色冷了下来,目光深沉注视了一会儿,轻声问:“你说,他们心里头到底是怎么看我们俩的呢?”

“还能怎么看?不外是一个死要面子打落牙齿和血吞,另一个不知廉耻一心一意要攀高枝,都是一路货。苏家的小姐哟,还比不上街市大甩卖的货色值钱咯。”苏锦香看得开,她笑嘻嘻拍拍苏锦瑞的肩,无所谓道,“我先下去打声招呼,至于你,自然是姗姗来迟的好。”

苏锦香去开车门,苏锦瑞叫住她:“等等。”

“嗯?”

“等下可能要你见机行事,陪着唱出戏。”

苏锦香眼珠一转,随即明了,笑道:“晓得了。”

“那个……”苏锦瑞有些困难地说,“老实讲,要不是有你在这,我未必敢单枪匹马杀过来……”

“你也太小瞧自己了吧?”苏锦香不耐烦了,“你哪有这么娇弱?你可比自己以为的凶多了。”

“讲话不顶心顶肺你就不舒服是吧?”苏锦瑞白了她一眼,顿了顿,小声道,“总之多谢你啦。”

苏锦香愣了愣,随即怪稀奇地挑起眉毛,做了个鬼脸,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

苏锦瑞坐在车里,一直等到苏锦香与邵家母子有说有笑地走远不见,这才让司机重新发动汽车,慢吞吞地开到陈公馆门口。一下车,大老远便听见里面人声鼎沸,乐声并唱曲声阵阵传来。再走近了,却见一片灯火通明,五颜六色的灯笼灯泡挂了满园。光影斑斓中往来的是无数摩登男女,个个精心打扮。男士大多穿西服,领口必扎领结,白手绢必整整齐齐掖在前襟口袋里,马甲下必横着一条或银或金的表链,头发上的发蜡、脚上的皮鞋两处光亮,相得益彰。女士们则不吝在寒冬腊月的夜晚空气中暴露胳膊和颈部,有些洋服领口甚至在锁骨往下,有些旗袍开衩已高到膝盖往上。苏锦瑞一路走来,只觉政府在报上呼吁妇女摈弃胸衣,解放小脚,全省城没一个地方比这里贯彻得更为彻底。她当初还觉着苏锦香一身流苏长裙金光闪闪略显夸张,到这里才发现苏锦香简直称得上保守,目之所及有的是比她时髦果敢的新女性。而她这身冰绿色天鹅绒长袖长裙,在此时此地简直堪称不起眼,苏锦瑞暗自好笑,幸亏自己注定在此地待不久,否则靠这身打扮要想在这博眼光,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慢悠悠地递上了请柬,慢悠悠地走进园子里。陈公馆名不虚传,树影下早布下长条桌,铺上洁白台布,摆满佳肴酒品,一溜儿穿燕尾服的侍应生端着银盘在人群中穿梭,来回将各类饮品送到宾客手中。再往前,小戏台那里早有脸上画了戏妆,身上却穿府绸常服的优伶一类在那晃晃悠悠地唱某折破镜重逢、皆大欢喜的好戏,高胡与扬琴的“叮咚”与“咿呀”声传入耳中,令不爱看大戏的苏锦瑞竟然有些看怔了。夜风习习,隔着蜿蜒而过的曲水潺潺,周遭一切喧闹仿佛渐渐远去,只余下那戏台上的两人卖力地表演生死不渝。戏入得再深也无用,观众早就被训练好了,晓得如何从甩袖回眸、一招一式中看出劫后余生,看出乍喜还悲,看出欲说还休。观众们太熟稔这套表演,信手拈来,无须细想,以至于真正的生死不渝该如何已不再重要。

苏锦瑞低头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挺直了脊梁。四下的喧闹声再度袭来,好一场繁华盛景,好一个良辰美景,好一场似水流年。

她看了看,随即在人群中寻到自己要找的人。入主屋的台阶之上,邵鸿恺母子正与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交谈。少顷,几个人都带着笑走下几级台阶,迎接另一位举止昂然的长衫男士,邵鸿恺夹杂其中,态度甚为恭敬。苏锦瑞认出了那个男人,便是上回她被劫匪挟持时拿出来做挡箭牌的省城高检厅厅长何蔚。但实际上像何厅长这样的高官,苏家一介商贾,便是想高攀,也不一定能高攀得上。苏锦瑞还是读报才晓得这个人的名字长相,可邵鸿恺已然混到能与之握手攀谈的地步,想来与他这几个月混迹陈公馆,得那位橡胶大王千金王欣瑶小姐的青睐有关。苏锦瑞忽而想起苏锦香以前奚落她说过的话,她说那位王小姐才叫真正的千金小姐,前清宫里流出来的翡翠要价一万块大洋,王小姐一句喜欢,她父亲便巴巴买了相赠。反观自己,可怜巴巴的两万块存款被多少人翻来覆去地念叨过算计过,令二姨太心里长刺了多少年,然而拿出来也就够王小姐多两件收藏品而已。

这样大的差距,也难怪邵鸿恺会选她了。

苏锦瑞忽而在这一刻无比理解了邵家母子,她想换成我大抵也是这么选的,实际上这根本不叫选,旗鼓相当才能选,云泥之别有什么好选的呢?

然而,就算真是个低贱到泥里的人,为三餐饭蝇营狗苟,活得痛苦而麻木的人,他们也不能随意让人捏圆搓扁,更何况她还姓苏?邵鸿恺要走青云路,那便自去走,他万不该拿苏家两姐妹做垫脚石。

何曾相忆烽火路·下

十六 冲撞

邵表姨妈其实早就看到了苏锦瑞。

她今晚一直提高警惕,就怕看漏了苏锦瑞。

可偌大一个园子,又有那么多不能得罪的人,她需要注意的地方太多,实在顾不过来。她索性掏钱贿赂了前门收请柬、请来宾签字的仆佣,给了二十块,让他们一旦见到苏锦瑞小姐,就马上过来通告她一声。

所以苏锦瑞一进陈公馆,邵表姨妈的视线就不曾离开过她。

她看见苏锦瑞如孩童一般好奇地东张西望,看见她痴痴地望着戏台,表情若有所思。邵表姨妈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以逸待劳,她等着苏锦瑞自己走过来。

在苏锦瑞过来之前,她还特地支走了苏锦香,嘱咐她进主厅寻熟人过来,一等苏锦香走远,她又敦促儿子不要轻举妄动。

万事俱备,只待苏锦瑞走近撞见苏锦香,两姐妹一对质,她再轻轻松松推波助澜,不愁两个年轻气盛的小丫头不当众翻脸。

众目睽睽,苏家长房两位小姐为了个表哥反目,不用她多费一句口舌,第二日便能传遍省城的大户人家。有心人再打听一下,苏大老爷、二姨太太都得牵扯进来,他们家养女不教、教女不力,还能怪邵鸿恺另择佳偶?

再说了,苏家与邵家,可从来没正式有过婚约,哪个能说她儿子背信弃义?过得几年,男婚女嫁各自毫不相干,谁还会记得两人曾经有过一段前尘往事?没准儿兜兜转转再度相逢,两家依旧能做亲戚。

世间的事,本就没那么多尖锐的是非对错、你死我活,不过是偏安一隅、审时度势而已。

邵表姨妈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作为一个过来人,在苏锦瑞这一代人尚在襁褓之中、在这满场的时髦女郎尚未踏足社交圈时,她作为邵太太早已能轻易敲开那些英法使臣文官、旧商户与新权贵的大门。在那个袄裙旗装盘扣一直扣到下颌,裙边要一直盖到脚面的年代,她已经斜戴缀有羽毛花边的帽子,身穿勒紧腰身的洋裙,两根手指头夹着细长女士烟斗,扬起傲慢尖俏的下巴,出入过无数鬓香俪影的沙龙派对。她向来晓得什么是男人,更晓得什么是女人,在她眼里,苏家东楼那点女人间的争斗摩擦不过是小伎俩,是她一眼就能看穿却不屑于去玩的小把戏。

邵表姨妈脑子里很清楚,她首先是邵鸿恺的母亲,其次才是苏锦瑞的表姨妈,她做这些都是为人父母的不得已。可话虽如此,到头来她拿来对付女人的,还是深宅大院里的老三样,这让这个从来不安于闺阁四角天空的女人,心里多少有些瞧不上自己的所作所为,因这点瞧不上,连带着对苏锦瑞重新生了怜悯和歉疚。她想我要是有女儿,必然是不能叫她来受这种辱的,可谁叫苏锦瑞不是我的女儿呢?这世道,女儿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君不见世上的道理,十条有九条都是为男人着想,剩下那一条也是教导女人要替男人着想。从前清革新派算起到现如今,各路改良派、革命派都嚷嚷着要解放女性,女子强则中国强。可世道容女子过活的路子就那几样,女子能强到哪儿去,能强得过命吗?正是因为晓得女人会遭受的苦,却又对此无能为力,所以做母亲的注定要苦上加苦。如此想来,苏大太太早早去了也是一种福气,若她还在世,以她的纤弱神经来关照苏锦瑞,只怕喝再多阿片酊也无用。

邵表姨妈来之前喝了两杯威士忌,来这儿又站在寒风中啜饮过一杯香槟,此时她脑子转得有些慢。她看着苏锦瑞款款而来,一时半会儿竟想不到要先发制人,只依稀地想着,曾几何时,那个苏家大屋里呆呆傻傻的小女孩也长这么大了,长得亭亭玉立、娉婷多姿。小时候她多惹人疼啊,穿着红绫小袄,玉雪团似的,喂她吃鱼便张嘴,给她裁衣服量身便伸手,就是这份被环境逼得会看人眼色的乖巧,让表姨妈一见之下即心生怜意。表姨妈把她在二姨太手里受的三分委屈硬是宣扬成十分,这样做,固然有给苏家添堵的意思,可谁能否认没有几分对苏锦瑞的真心疼爱在里头?邵太太一辈子生的都是儿子,不是自有主张得让她插不上手,就是成天捣蛋荒唐,想管教也管教不来。她偶尔摸着苏锦瑞的头,也会或真或假地感慨一句要你是我的女儿多好。这种时候,苏锦瑞则会从善如流,依偎在她身边说我心下早当表姨妈是我亲娘。娘儿俩莫名地就能心意相通,对视一眼、微微一笑,气氛温馨得紧。

邵表姨妈模模糊糊地想,现如今再计较那些真真假假有什么意思?这么多年下来,情分能作假,可亲密不能作假;关爱能作假,可信赖不能作假。都走到这步田地,无论如何,她到底是要作孽了。邵表姨妈看着苏锦瑞长裙曳地、分花拂柳地过来,忽而莫名有些不忍。她捏紧手里的手绢,再看一眼身边的儿子,这一眼让她瞧见了邵鸿恺脸上来不及收的仓皇和狼狈。

邵表姨妈霎时间清醒过来,她可以对苏锦瑞心怀愧疚,可她的儿子不可以。

她斜斜踏出一步,做出恰如其分的惊诧和尴尬,快走两步挡住了苏锦瑞,勉强笑道:“阿瑞,你来了啊?怎么来的,坐的什么车?怎么事先不跟表姨妈说一声?说了我就叫司机顺道拐去你家接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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