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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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周遭的人能听见,却又听不分明,只感受到一个女性长辈对晚辈亲戚的关爱。

她不提自己儿子回省城这么久从不登门苏府,也不提之前的请柬有意错给了苏锦香搅和得苏家不和,却故意把话说得含糊亲切,脸上神情又偏偏疏离警惕。这两句话下来,若换成旁个心高气傲的娇小姐,只怕就得因她有意为之的冷落而委屈得眼圈发红。

而邵表姨妈等的就是她的委屈。

哪知苏锦瑞全不上道,犹自落落大方笑道:“表姨妈见谅,家父日前得了请柬,听说今晚这里热闹非凡我才来的。表姨妈这么忙,只不过来逛园子这种玩乐事,哪能真麻烦您呢?况且我们家也有车,来一趟也容易。”

邵表姨妈微微诧异,随即亲热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来来,我们娘儿俩许久没见,过来让表姨妈好好看看。哎哟,今晚这身裙子还不错,首饰呢?怎的只戴了个胸针?别是你二妈又啰唆你了吧……”

她一边讲,一边不着痕迹地将苏锦瑞拉得离邵鸿恺远点。苏锦瑞轻轻挣脱,笑道:“表姨妈,那边那个可是鸿恺表哥?奇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都不打发人告诉我一声?这可得问清楚了,别是我哪里不晓事,得罪了鸿恺哥还不自知……”

“哎哟阿瑞啊,你真是想多了,你们俩从小玩到大的,鸿恺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他没别的,就是忙起来心无旁骛而已。喏,他在那边还有事跟人谈,我们先不去打搅好了,你乖乖陪一下表姨妈,等会儿鸿恺谈完事自会过来,我叫他给你赔礼好不好?来来,机会难得,表姨妈介绍你认识几位太太小姐,往后你出来走动,也该认识些人。”

“可是……”

“别失礼,脸上要带笑,记住,这里多少人看着你呢。哎,我看见潘太太了,我替你引荐一下。”

“那就麻烦表姨妈了。”

“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

她真个拉着苏锦瑞走向那位潘太太,潘太太乃省城出了名的商户潘家的当家主妇,与她一起的都是省城富户家里的太太小姐。这些人家与苏家或多或少都有些来往,自然大多认得苏锦瑞,再看到邵表姨妈忙不迭把她拖来,而邵鸿恺却远远站着,边上还有个巧笑倩兮的王欣瑶,个个脸上都露出了然的神色。太太与太太之间的联系总是千丝万缕,通常你认识了这个,慢慢就会拓展成认识她们一圈人,紧接着这个小圈子中总会有一两个是你早有耳闻然而从未有缘碰面的,或是你一直想结识却别处遇不到的,眼下苏锦瑞便遇上了一位。说来也巧,她便是冯媛洁的母亲冯太太。

冯媛洁与苏锦瑞是同学又是好姐妹,冯太太自然是听说过她,也听说过她生母临终前与邵家太太约定亲事的传言。冯太太不是好事之人,与在场其他的当家太太一样,深宅大院里差不多的事见得太多,难免有些不以为然。可她冷不丁看到苏锦瑞落落大方的模样,又注意到她今晚穿的冰绿天鹅绒洋裙,想起自己女儿也有件类似的,想来定是小姐妹们相约去同一家裁缝店订做的。转眼间,这些娇娇怯怯的小姐,一个个已到了要寻夫婿的年纪。然而冯媛洁事事都有长辈为她打算,养成了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哪像这位苏大小姐,人家邵太太明摆着不愿她与自己儿子多接触,正找借口把她从邵鸿恺身边拖开,她还木呆呆地跟在邵太太身后,真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冯太太这样一想,不免对苏锦瑞怜惜了三分,暗叹到底是没娘的孩子,瞧瞧都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关键是她还不自知。她不褒贬邵表姨妈的做法,可有些替苏锦瑞叫屈,于是便特地与苏锦瑞多说了两句。两人之间有个冯媛洁做连接,话题自然多了许多,一个道在家整天听女儿絮叨黛西如何好,今日才知百闻不如一见;另一个夸怪不得冯媛洁言行举止多有大家风范,原来是母亲教导有方。两人越说越投机,一时半会儿倒把邵表姨妈晾在一旁。表姨妈有些醋,又有些悔,早知道这边还能碰见苏锦瑞同学的母亲,她就不引着人往跟前凑,别的不怕,就怕冯太太等下节外生枝。

邵表姨妈还没想完,就听得身后一个娇柔的声音唤她:“表姨妈,原来你在这儿呢,邵表哥呢?对了,陈三太太让我跟你讲,里头请了洋人的乐队唤你去看呢……”

邵表姨妈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来了。

苏锦瑞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比平日矫揉造作的苏锦香,原来还嫌她那条时髦衣裙套身上硬生生把年纪催大了好几岁,可如今配上这生动夸张的眉眼,忽而就显得无比合适,仿佛好莱坞无声影画片中的女郎,万千意思皆能用眼角眉梢说得明白。苏锦瑞暗自朝苏锦香眨了下眼,无声地鼓励她,苏锦香挑眉回应,像是突然发现她一样,惊呼一声,以一种苏锦瑞以前绝对没见过的胆怯姿态躲到邵表姨妈的背后,娇滴滴怯生生道:“啊,姐姐,怎么你也来了……”

她说这句话时居然能声带微颤,加上这畏缩的模样,这一句没头没尾欲说还休的话语,登时将整个情景变成一出能有丰富前情后续的文明戏。

苏锦瑞与邵表姨妈同时在心里暗暗点头,在场众位太太的兴致都被勾了起来,她们都瞧出苏锦香表演浮夸疑似作假,可那又如何?谁会多管闲事去说破,谁又不是兴致勃勃地睁大眼看今晚这免费的乐子?只有冯太太担忧地瞥了苏锦瑞一眼,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稳着点,莫叫人看了笑话。”

苏锦瑞顿时心里涌上一阵感激,这样的场合,弥漫的就是袖手旁观心照不宣的氛围,她不能怪诸位太太过于冷漠。她算老几呢?拼了这一身名誉,大抵也不过只够这些太太小姐几顿饭后谈资而已。

没想到冯太太倒肯提点她这句。

可惜她注定要让好心的冯太太失望了,这出文明戏已然敲锣打鼓拉开帷幕,沉住气的话,可怎么往下演呢?

苏锦瑞踏前一步问:“苏锦香,你倒好意思问我怎么来了,我才要问你怎么来的?”

苏锦香缩在表姨妈背后,像是有人给撑了腰,伸出头鼓起勇气顶嘴:“你、你管我,我就是跟着表姨妈来的,表姨妈就是疼我多过疼你,怎样,你管得着吗?”

一众太太均做出了然的神情,这等场合带一个不带另一个,里头的名堂就多了。就说嘛,两姐妹话里话外打机锋,没个表姨妈在里头煽风点火才怪。

邵表姨妈心里暗骂,众目睽睽之下,这句话一说,旁人要怎么看她?两个小蹄子互相撕咬,还要拖她下水,想得美。

她随即一笑,带着长辈的纵容和无奈,反身将苏锦香拉了过来,顺势不让她再这么莫名其妙地拿自己当挡箭牌。她拍拍苏锦香的手背,和蔼地道:“阿香真是调皮,讲的什么孩子话,陈公馆的圣诞派对请柬多难得呀,你当是街市卖草纸啊,表姨妈我倒是有心要带你们俩出来呢,可没本事多弄张请柬啊。”

她话锋一转,笑眯眯道:“好在陈家也给苏家请柬,倒让我安了心,不然不带你们俩出来玩,回头不晓得要被你们俩念多久。”

邵表姨妈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两姐妹形容为争宠不懂事的孩童,又把自己择了出来。苏锦香嘟着嘴,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人家就是想表姨妈多疼些嘛。”

苏锦瑞冷笑:“就怕你样样拿表姨妈做由头,惹表姨妈生气。”

邵表姨妈赶紧一手一个,将苏锦瑞和苏锦香亲亲热热揽入臂膀,劝道:“好了好了,表姨妈两个都疼好吧,过年的新衣裳可有想做的款式?回头我让裁缝上门去,这几日新得了一匹法兰西的料子,正好给你们俩一人做一身。”

这是拿她们当小孩子哄了。

苏锦瑞想笑却克制下来,苏锦香按捺不住,对着苏锦瑞悄悄撇了下嘴。

这边邵表姨妈拉着两人急急忙忙地往另一边推,似乎怕她们争执起来让众人看笑话,嘴里却说着什么:“阿瑞的皮肤白,正好压得住靛蓝魏紫,今晚这身就穿得很对。阿香呢,你还小,嫩红粉绿最合适,你莫怪表姨妈多嘴,今晚这条裙子金闪闪的有些喧宾夺主,该过几年穿才好……”

苏锦香不服气道:“可我来之前特地问过邵表哥的,我问他几条裙子中哪条最称我,他帮我挑的这条,还讲这是巴黎今冬最新的款式,他成日里与洋人打交道,说的还能有假?”

她说完,还挑衅似的瞥了苏锦瑞一眼,目光流转中却暗藏看好戏的意思。苏锦瑞心下晓得她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没好气地回了她一眼,顺势沉下脸,轻轻挣脱了邵表姨妈的胳膊。

邵表姨妈一脸说错话不晓得怎么补救似的惶急,忙不迭去拉她,又训苏锦香:“不要乱讲,你邵表哥哪里还能懂女人家的穿戴,还跟你参谋今晚穿什么?真是越说越离谱……”

苏锦香歪着头有些无赖道:“他懂不懂女人家的穿戴没关系,他只要懂得女人怎么打扮才好看就行了……”

苏锦瑞呆立当地,适当表现出愤怒和受伤,问:“你说真的?鸿恺哥竟还替你挑衣服?”

苏锦香露怯,道:“姐姐,对不住啊,我以为你这身衣裳也是邵表哥帮忙挑的……”

“够了,别说了!”邵表姨妈喝止她。她是晓得这回事的,苏锦香之前确实有问过邵鸿恺,又是撒娇又是耍赖,非要他用什么男人的眼光看她适合哪条裙子,邵鸿恺当时被她缠得厌烦起来,随手一指而已。邵表姨妈当时就在边上,现在是故意将话往这上头引,意在激起苏锦瑞的忌妒和愤怒,可她又深谙过犹不及,生怕苏锦香添油加醋,故又得适时卡住她的话头。

可惜事情已然发展到这个地步,周遭众人的好奇心也点燃了,气氛也炒热了,好比大戏开锣,接下来要怎么唱,却未必能由得了邵表姨妈。她这边喝止了苏锦香,那边却管不了苏锦瑞,眨眼工夫,苏锦瑞已带着哭腔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表姨妈,我做错什么了吗?鸿恺哥要这样跟我生分?”

邵表姨妈微微一愣,这时候不是该责问苏锦香使了什么手段笼络人吗?怎么倒生生扯到自己儿子身上了?她忙讲几句“你什么也没错”“不要听阿香乱讲”“鸿恺没跟你生分”之类的话来圆场子。可没等她安抚完,那边苏锦香又嚷开了:“是呀,这是怎么一回事?谁都晓得姐姐与邵表哥青梅竹马,情谊最是深厚了。怎的邵表哥待我如常似兄长,待姐姐你却好生见外?阿姐,邵表哥这趟回省城都没同你联络吗?”

苏锦瑞摇头,咬了下自己的舌头,眼中立即涌上一层泪雾:“我,我连他回来都不晓得啊。”

苏锦香惊诧地问:“可我每每来陈公馆玩都能见着他呀,我还以为你定是知道的,所以都懒得跟你说……”

苏锦瑞呆呆地左右看看,最后将视线落在邵表姨妈身上,突然就流下泪来,问:“表姨妈,你最疼我了,有事何苦瞒着?是我哪里不好吗?还是……还是邵表哥他不……不想见我?”

周围的绅士太太们不知多少,面上在谈别的事,实际上都在竖起耳朵听、斜着眼睛看,大家都是抱着有戏不看白不看的心理。当初以为是两姐妹争邵公子,这等事见得多,无甚稀奇,顶多在心里感慨一句大庭广众之下这两位小姐也不知收敛,实在教养有限。可听着听着就不像这么回事了,众人愈发好奇起来。邵表姨妈心里暗暗有些慌,感觉这件事似乎渐渐有了自己的轨道,不受她控制地往前发展。她立即上前揽住苏锦瑞,匆忙之间,也只有几句老话能拿出来用:“傻孩子,你说的什么话,哪有什么事瞒着你?快莫要多心,鸿恺在那边呢,等会儿表姨妈陪着你,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骂他一顿,给你出气可好……”

“对呀,鸿恺表哥就在这园子里,又不是山高水远在天边外,过去问问他不就行了?”苏锦香一拍手,笑嘻嘻道,“来来,姐姐,咱们这就去问鸿恺表哥,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回省城这么久都不来找你。我天天听人讲他出入哪些场合,哪晓得你一点不知道,这当中是不是有个什么误会呀?当面问清楚最好了,省得夹着个中间人传话,对吧?”

邵表姨妈恨得跺脚,急急忙忙拦着道:“别别,多大点事,鸿恺正忙着呢……”

“表姨妈,你不是最疼我们的吗?求您老人家体谅一下嘛。”苏锦香噘着嘴道,“对鸿恺表哥来讲是小事,在我们看来可是大事,您也不愿见姐姐跟表哥之间的误会越积越深吧?趁着人齐问两声,也不耽误他的事,又解了我姐姐的心结,岂不两全其美?”

她一边说,一边掰开了邵表姨妈攥住苏锦瑞的手,力道之大连苏锦瑞都暗暗叫好。苏锦瑞趁热打铁,哽咽道:“表姨妈,对不住,今日我无论如何要问一声,问清楚了,我才心安。您以前常讲‘谁不是从后生那会儿走过来的?’在我心里,也只有您这样开明的长辈最能体恤我的心情,我就占用表哥几分钟,问清楚就走……”

苏锦瑞一连给邵表姨妈戴了几顶高帽,闹得她阻拦不是,不阻拦也不是,登时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她要此时还搞不懂这两个丫头串通好玩把戏,那才是见鬼了。可苏家两姐妹这一手打得她措手不及,饶是她巧舌如簧,此时也有些词穷,只得伸手拽住苏锦瑞急道:“你们等等,这会儿跑过去成什么体统?想要跟鸿恺讲话,我叫他过来就好,何至于就这么愣头青一样撞过去?他不好看,你们难道就好看了?”

她最后一句话纯属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但这也是她这一晚上讲的唯一一句真心话,可惜她们这样的亲戚关系,往往是真心话才不能说,更不能听,一听就叫人心冷。苏锦瑞连假哭也顾不上了,一把拂开邵表姨妈的手,冷声道:“原来表姨妈也晓得一枯俱枯一荣俱荣的道理,我还以为您只管自家的脸面,忘了我们姐妹可是未嫁女,更要脸面这回事呢。”

邵表姨妈一愣,苏锦瑞已经提着裙子往前跑了,苏锦香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也跟着跑起来,边跑还边嚷:“姐姐,你不要太伤心,小心脚下,邵表哥说不定有苦衷,你跟他好好讲呀……”

青年男女之间那点事向来就有不吝传播它的人,只一会儿工夫,大半个园子的人都晓得有这么一回事了。等邵鸿恺跟在旁人后头与何总检长等官员寒暄完,一转头就看到苏锦瑞朝他跑来了,跑得鬓发有些乱,脸颊泛红,盯着他的目光锐利,有汹涌的愤怒扑面而来。邵鸿恺霎时间的反应是后退一步,再度想转头就走。可这回不比上回,这回苏锦瑞犹如狩猎的猎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他便是退无可退。

邵鸿恺心里乱糟糟的,他想这时自己该怎么办?是先假装乍然重逢满心欢喜,再曲意温柔,哄她诳她,拿不得已让她心软,拿前程让她忧心,拿多年的情谊让她谅解,或者再许下虚妄的未来让她息事宁人?可一切都太晚了,他了解苏锦瑞,正如苏锦瑞了解他,一接触到对方清冽的目光,他浑身便如被探射灯照过,一举一动都纤毫毕现,无处藏身。邵鸿恺突然就什么也不能做了。这么多年来,并非只有苏锦瑞一个人付出情感,他也付出同样多的信任。对面的少女不是别人,而是那个他不管好事坏事都可与之倾诉分享的人,同样,她也是那个他无法真正去欺瞒与诓骗的人。他还有什么可说?一切用意,丑陋的、野心勃勃的、没法抵挡的、不得不割舍的,苏锦瑞全可以想到,苏锦瑞全可以懂,他能骗能哄吗?对哪个女人都可以,唯独对苏锦瑞不行。

苏锦瑞步步靠近,直直盯着他。邵鸿恺从她眼中看到一丝倦怠厌烦,顿时明白她其实也与自己一样,因太过了解,而无须求证就能看穿伪饰,直击要害。然而这出戏终究要有一个落幕,苏锦瑞是这样,邵鸿恺也是这样,所以苏锦瑞还是要开口,她声音不大而清晰:“鸿恺表哥,你回省城单单不告诉我,是有意要同我生分了?”

邵鸿恺抿紧嘴唇不说话。

苏锦瑞神色凄楚:“是阿瑞做错什么了吗?”

“你没什么错……”

“那是哪里有错?”苏锦瑞逼近一步,“你这般作为,到底是什么缘故?”

众目睽睽之下,邵鸿恺犹如受刑,他涩声道:“对不住阿瑞,我后来寻思了许久,这两年我们也大了,不该再如小时候那样,也要讲点男女之防……”

这句话没说完,他已清楚地从苏锦瑞眼中看到深切的讥讽和失望,他猛然意识到这句话的无耻,什么叫大了不该再无男女之防?且不说这句话本身有无语病,就单讲这话中的意思,将一切归咎于从前年纪小不懂事,暗示自己已幡然醒悟,而女方尚且纠缠不清,这不仅在否定苏锦瑞的品行,更是在否定自己。

他如此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就如当日不假思索地在苏锦瑞的狼狈面前仓皇逃跑一样。他比自己瞧不起的那个窝囊父亲实质上好不了多少,他们都无师自通地善于推卸责任,以掩饰自己的怯弱和自私。

可我明明不是那样的人。邵鸿恺皱紧眉头,他在痛苦之中仍旧习惯性地看向苏锦瑞,意思是你了解我,那不是我的意思。可苏锦瑞这回无法与他心有灵犀,苏锦瑞自己都泪眼婆娑,脸上全是他前所未见的哀戚,与他那日街上所见的号啕大哭截然不同,她此时哭得克制而哀恸,仿佛在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不让自己当众失态。

她哀戚地问:“原来我们十几年的情谊,只是年少无知?”

邵鸿恺有些心疼,于情于理他都该说点什么,可没等他开口,追上来的苏锦香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火上浇油。她以天真的口吻问道:“邵表哥,你怎么能这么说?亏你还是受新式教育的。连我都晓得,现如今女子是能与男子一同出门做事、挣钱养家的,你怎的还提什么男女大防?倘若,倘若真个要守礼,你自己也得真的能守哇,我分明每回过沙面,都见到你与某位小姐在西餐馆喝咖啡畅谈人生,也好几次见着你陪人家逛百货……”

邵鸿恺脑子里“哐”的一声,尴尬得想寻地缝钻进去。男人见异思迁不算什么,但像这样当面被人揭穿,还是在公共场合被一个小姐揭穿,可想而知会被别人背地里嘲笑多久。

好像嫌他丢人还不够似的,苏锦瑞却不哭了,扬起脸死死盯着邵鸿恺,尖声问:“邵鸿恺,我就问你一句,阿香讲的都是真的?”

这其实是苏锦瑞一直以来想当面质问的话,她声音中透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凄厉和愤怒。她是能理解邵鸿恺的,可她仍然不甘心,十几年的相处,多少时光都篆刻在一同读过的旧纸堆上,那些欢声笑语回荡在耳,怎么能说不是就不是、说没有就没有呢?

邵鸿恺喉咙发干,在她的目光逼视下,仓皇地别过脸去。

苏锦香适时地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啊?邵表哥,你,你不是跟我姐姐有婚约吗?”

“阿香,东西能乱吃,话却不能乱讲。”苏锦瑞用力擦干眼泪,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我与邵家大少爷从未有明文婚约,从未举办过订婚仪式,也从未交换过信物庚帖。我们之间,充其量不过是先母生前与表姨妈讲的一句玩笑话罢了,偏我一味愚孝当了真,以为人活一世,重诺守信乃第一要则,又念着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这才一错再错,错到今时今日。这世上,人人都要往高处走,只有似我这般没出息的人,才死脑筋因循守旧。今日有此误会,全是本人咎由自取,与他人无关。邵鸿恺先生从未做错什么,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谈及婚嫁更该如此。某小姐想来家世才学定是样样胜我百倍,邵先生另择佳偶,不仅无可厚非,简直堪称识时务的表率。”

她连消带打,借着自嘲将邵鸿恺贬了一通,话锋一转又道:“只是人活要脸、树活谋皮,我个人荣辱如何不过小事一桩,连累我苏家声誉才是罪该万死。邵鸿恺先生,麻烦你当众讲一句,你与我之间只不过是小时候不懂事做了几日玩伴,从前你我无太深的瓜葛,此后更不会有。出了这个园子,你走你的青云路,我做我的市井人,井水不犯河水,逢年过节若无事也不必多走动了,如此可好?”

此时周围已围上不少人,邵鸿恺涨红了脸,他怎么可能真讲出这种话来?此时邵表姨妈可算赶上来,正听见这一句,忙笑着上去打圆场:“哎呀呀,这孩子未免气性也太大了,好了好了,你都将鸿恺骂了一顿,他也知错了,我让他给你赔礼。咱们两家可是从你母亲在世时就有情分,怎好把话讲得这么过……”

“表姨妈,您的话阿瑞可不敢认。我苏家教养女儿,只有反躬自省,不敢褒贬他人。我可只敢骂自己有眼无珠,断没有讲一句邵先生不好。”

邵表姨妈没料到她如此直白,周围人有看邵表姨妈不入眼的,此时不客气地发出嗤笑声。冯太太一流的更是知根知底,在一旁假意劝道:“邵太太,孩子们的事,咱们做长辈的也不好介入,不然让人讲长辈处事不公道就不好了。”

邵表姨妈强按下一口气,只看着苏锦瑞。

苏锦瑞带了泪,朝她鞠躬哽咽道:“您对我的好,我铭记在心,只是您适才也提到我娘,阿瑞斗胆试问一句,若我娘还在世,您可会当着她的面做同样的事?”

邵表姨妈被她噎得铁青着脸,压低声线道:“阿瑞,你小小年纪,做事莫要太过!”

苏锦瑞不理会她,断然转身,独自一人挺直腰板,慢慢地走出陈公馆。

十七 改观

这一晚之后,这件事会在省城这些名流当中引起多少流言蜚语,会有多少人暗叹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苏锦瑞已经全然不在意了。

她原也可以不接邵表姨妈的招,不来陈公馆这个圣诞派对;她原也可以装聋作哑,待邵鸿恺与王欣瑶大喜之日才装恍然大悟,做尽委屈状。可她终究做不到,别的女子性子中是带着一根刺,她却是带着一根钢筋,无从妥协、宁折不弯。她学了十来年,一会儿学二姨太的装模作样,一会儿学表姨妈的八面玲珑,可她始终没学到真谛,那真谛的方寸进退全在四个字——“委曲求全”。二姨太也好,表姨妈也罢,一生中输赢全缘于此四字,做妻与做妾,从迈出第一步开始,就掺杂着迫不得已,藏着性子,压着本心,处处盘算,锱铢必较,然后才从那妻妾的方寸之地中渐次地腾挪开,先吃尽苦头,然后才谈到一个“全”字。

可苏锦瑞不是她们,苏锦瑞在这一晚看清了自己,看清了她血脉中流淌的对极致的偏好。这种偏好源自自己的生母苏大太太,在她婚姻中的重要转折阶段,她其实是可以不用发疯去死的,不过是丈夫纳妾,不过是深情落空,哪里需要病?哪里需要疯?哪里需要深情错付便如何如何?多少端庄礼仪、廉耻教养,教的都是女子如何去化多情为无情,化无情为利己。在老十三行最辉煌的年代里,大行商家里头的正房太太,对这种事根本眉头都不皱一个,别说只是丈夫纳一个妾,便是男人纳了一打儿进门,天天对着满院的莺莺燕燕、勾心斗角,她们都能权当取乐、谈笑风生。这些煎熬她们压根儿就不放在眼底,她们能用折断脚背去裹三寸金莲那般的狠劲,来成就一个关于贤良主母的传奇。

问题在于,天底下的女子并非只有一个模子,许多女人以为合该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在另一些女人眼里却成了天堑难关,成了即使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终究有一日还得呕出来的心头血。比如苏锦瑞的母亲,她是帮丈夫纳了妾,可事情没有她以为的能习惯,痛苦也没有她以为的能麻木。她执意不想活不是没有缘由的,她没法妥协,却寻不到出路,所以她只能一瓶一瓶地喝阿片酊,麻醉自己,任由躯壳枯萎死去。

十余年后,她的女儿做了性质相同的事,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大多数女子会选择秘而不宣的委屈撕开来,宁可挥刀断臂,掀起满城风雨,也不愿做那个默不作声的大家闺秀。

今晚之后,苏锦瑞就如自己所说的那样,跟邵鸿恺与邵家各走各路、毫无瓜葛。她以为自己事到临头会慌乱不舍,至少会心碎欲裂。可实际上当她转身踏出陈家花园的时候,苏锦瑞只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躯干就如烧干的炉灶,空荡荡的,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轻,轻得仿佛世间万物都飘摇起来,地上的硬石板软成棉花,头上的树影枝丫团成一团,连夜晚的寒风都轻飘飘的,搔痒一般,吹拂过脸颊时,甚至令人想发笑。

她开始真正意识到,从此刻开始,她与邵家母子曾设想过的幸福美满终究成空,到头来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形同陌路。

无论承认与否,那都是一份深入骨髓的情谊,从身体中硬生生剥离,难怪整个人就如漏了大洞的布袋,连风吹过来都几乎能穿通躯干,引起尖锐的哨声。

苏锦瑞太疲惫,脚下一崴,整个人“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她索性坐在地上,有些想笑,有些想哭,但无论笑或者哭都是不真实的,所有的情绪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选哪一个都不合适。

就在此时,身后有男人飞快跑上来,弯下腰不由分说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低声叹了口气,道:“别摔在这儿,陈公馆随时会有人出来,我扶你去那边石凳上坐会儿。”

苏锦瑞茫然点头,她好容易唱完一出大戏,可不能折在谢幕这儿。

她攀着那人的胳膊勉强站好,抬起头,发现那男子眉眼硬朗,她辨认了一会儿才看清,又是那个姓叶的家伙。

叶棠。

今晚的叶棠穿得总算有些讲究,却不是西装革履,而是民国元年以后便颇为流行的灰呢直领中山装,看起来干练又有精气神,加上他腰板儿直,比那些西式装扮的绅士更有一番不同的器宇轩昂。苏锦瑞以为认错了人,眨了眨眼,不确定道:“叶,叶二哥?”

“是我。”叶棠又叹口气。

“你怎么在这儿?”

“不在这儿,怎么见识你的唇枪舌剑、威风凛凛?”

他扶着苏锦瑞走了几步,两人在岸边的树下石凳上坐了。苏锦瑞动动脚,发觉崴得并不严重,正要试试自己站起来走动两下,却听见叶棠道:“别乱动,等一下伤得更厉害。”

“我家司机还在那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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