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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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太轻易,听的人却如遭五雷轰顶。二老爷当下就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接瘫坐地上。二太太难以置信地呆了呆,随即凄厉地喊:“不,这罚得太重了,我不服,我们不服。老太爷,您这不是罚老爷,您这是不给我们二房活路啊!您让媳妇以后怎么见人?让孩子们怎么办?他们一个个也是要长大,要读书,要前程,往后还要婚嫁的啊!”

她颤巍巍地转身,不管不顾地去拉二老爷:“你起来,我们走,走,我不求老太爷做主了,我们二房的事,我宁可随你喜欢,随你折腾,折腾光了我也不闹,我再也不闹了,你要散了家财,还是卖了孩子,我都不管了,我不管了还不行吗?”

二老爷凄怆地看着她,甩开她的手,举起巴掌就想扇过去。可他看到二太太含泪的眼睛时,这巴掌却打不下去,只能摇摇头难过地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你当这是给你做儿戏的地方?不甘心了跑来让老太爷主持公道,不服了又能撤了状子当没事人?”

二太太哭道:“律法还讲人情呢,老太爷,我们可是您亲亲的儿子儿媳啊,您不看顾我们,难道连孙儿孙女都不管了吗?”

苏锦瑞一听就知道要糟,二太太这句话夹枪带棒,对别人或许管用,对老太爷却是火上浇油。果不其然,她话音未落,就见老太爷抓起茶杯朝二老爷夫妻两个扔了过去,茶水四溅,茶杯落地“哐当”一声锐响,顿时将他们俩吓了一跳。

二太太已知道今日是不能善了了,她一抹眼泪,豁出去大声问:“老太爷,难道儿媳有哪句话说得不对?难道不是家和才能万事兴?我们老爷是做错,我也晓得他此番错得离谱,可他毕竟是您的儿子,我们的孩子毕竟是您亲生的骨血,孩子们犯错,哪个做爹娘的不循循善诱、悉心教导?您这样连改错的机会都不给,直接就断了他的路,您让我们二房怎么办?怎么办?!”

二老爷拉她,凄然道:“别说了,别说了。”

二太太哭道:“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你吗?我是为了我自个儿吗?不是,我都是为了几个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你们还不如不要投生在我肚子里啊,投生到普通人家,哪怕穷点,都不会被你们的爹连累成这样啊……”

“管家!阿福阿寿!”老太爷突然高声喊人,“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苏锦瑞胆战心惊地看着管家阿叔从门外应声而入,同时还跟着几个专管小洋房事务的长随伙计们,皆是一色青壮年。今晚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个个不敢安歇,都在外头候命,一听传唤立马都进来了。

“动家法。”老太爷狰狞地道,“二太太多一句嘴,二老爷就挨十板子。”

二太太骇然,惊呼:“老太爷,不要啊……”

“打!”

管家一示意,几个伙计立即上前将二老爷压住,有一个跑出去拿了板子又进来,看向管家,管家又看向老太爷。

老太爷到现在反而气定神闲了,重新歪回沙发,道:“打。”

管家低声道:“二老爷,得罪了。”

他一挥手,伙计真的挥着板子照二老爷的尊臀结结实实招呼过去。二老爷养尊处优几十年,只小时候不读书挨过打,哪想过人到中年还要受这份苦,第一板子下去他已惨叫出声。二太太吓得脸色雪白、目光呆滞,突然尖叫一声疯了一样要扑过去,管家哪里容她乱来,立即命人牢牢架住她。

她张开嘴待说什么,老太爷冷笑道:“一句废话打十下,他要是被打残打死都是你的错!

“老话说得好,娶妻娶贤,老二平日所作所为你不帮着规劝,不想着请长辈约束,反而一味装聋作哑,顾着你二太太的面子,任由他一错再错,终于错到今时今日的地步!他如果有十分错,其中就有你七分的功劳。你倒有脸提几个孩子,我告诉你,若不是看在你们几个孩子的分儿上,就凭他干的这些事,我能把他赶出苏家大门,从此族谱除名!”

他几句话利如刀剑,杀得二太太浑身颤抖,她又急又怒、又羞又恨,一时之间竟真的说不出什么来。

苏老太爷说得太急,捂住胸口咳嗽了起来,苏锦瑞忙倒了茶端过去。老太爷接过,手微微颤抖着。

“老太爷……”苏锦瑞担忧地低唤了一声。

苏老太爷摆摆手,喝了口茶,长长吐出一口气,疲倦道:“停了吧。”

管家早盯着这边呢,一看老太爷吩咐,立马就命人停了板子。二老爷没受多大的皮肉之苦,但这一手也足以让他吓够呛。底下人一松手,他已挣扎着爬起来,跪到苏老太爷跟前哭道:“爹,我错了爹,我再也不敢了,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他俯首号啕大哭,如同又回到被父亲管教最严的青少年时代。可惜眼前的苏老太爷,却不是那个正当壮年,舍得打他却也愿意教他的父亲了。

二老爷哭了许久,苏老太爷才像回过神来,叹息道:“我还记得你们小时候,你跟老三两个总也不肯好好读书,整天琢磨的不是捉弄先生,就是怎样从边角门溜出去看大戏。老三每次都是做出头鸟,你当狗头军师,先生一告告到我跟前来,往往吃亏的那个是老三。那时候我还自欺欺人,想有子狡如狐,总比养一个不谙世事的少爷仔要好。你们的母亲看穿了你的鬼把戏,要罚你抄书,我还拦着她不叫她小题大做。我说我苏某人的儿子将来是要走南闯北,跟俄罗斯人、跟英吉利人做大买卖的,岂能从小拘于书房,挫了野性?如今想来,我真惭愧得无地自容,论见微知著,我不如你们母亲多矣。子不教,父之过,以后我死了,怕是没脸去见她咯。不过不见也好,你今日变成这样,她若泉下有知,真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

他说到亡妻,浑浊的眼中露出平时极少有的怀念与悲伤,停顿了一会儿,总算将视线转到二老爷身上,鄙夷道:“你色胆包天,竟敢染指莫督军留在省城的妾室。偏偏又没能耐,事情办得不周密,让商团那帮人抓了把柄。你一人倒霉便罢,死到临头还改不了坑兄弟的习惯,我三番五次严令你们离商团远点,你倒好,背地里撺掇着老三去掺和商团的事。老三的事被人戳到我跟前来,我前脚刚替他擦完屁股,你后脚就给我捅刀子,竟将我们与马来人做开的买卖拱手让到陈大官手里。这还不算,你又怕被陈廉伯他们过河拆桥,竟然想到联姻的馊主意。你女儿才十三,你就急着做主将她许给陈家丧偶的叔伯做续弦,真是寡廉鲜耻到令我刮目相看的地步。老二,你自己讲,这桩桩件件,哪一样是我能容的?哪一样是我能捡起来,还能勉强看出你有点良心,有点为家里打算、为妻儿打算的?”

二老爷哽咽道:“我知道错了,父亲,我真的知道错了……”

老太爷没有理会他,却看向二太太,道:“我有时真不知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一个个在这间大屋里吃好穿好,绫罗绸缎裹着,金银翡翠戴着,出入仆佣成群。哪怕外头兵祸匪乱,外省战火连天,可你们依旧能过得衣食无忧、体体面面。可一家子人,有哪个想过这是为什么?因为你们命好?错了,不过是因为你们姓苏罢了。

“我们苏家,嘉庆年间不过是走街串巷的小茶商,几代人的勤俭持家,才做到今时今日。其间数度兴衰,险些血本无归、家破人亡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到底老天庇佑,有惊无险地过来了,才有了你们今天这些子孙后辈自以为天上掉下来的好日子。可好日子真个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们以为姓苏多了不起,仗着别人尊称一句老爷太太就真拿自己当个人物,殊不知我们跟十三行早年那些大行商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前清那会儿,十三行那么大的买办,不可一世的红顶商人,姓潘的,姓伍的,姓叶的,姓梁的,那生意做得多大,买卖做得多旺,自那以后再无华商能超越,可那又怎样?连朝廷都能说没就没了,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不过一夜之间的事。你们以为这种事离你们很远?”他冷笑道,“趁早别做梦了,有个这么能折腾的二老爷,还有个这么能帮忙的三老爷,我们苏家根本不劳陈大官动手,不用多久,自己人就能拆了自己住的房梁。”

二太太被他说得羞愧难当,涨红脸垂下了头。

“为了明日你出门去,人家还能尊称你一句苏二太太,你该谢我。”老太爷淡淡地道,“谢我当机立断,不念父子亲情,把你家二老爷及时撤了职,免得留着他贻祸全家。为了你女儿以后不怨恨你,不怨恨你们夫妻两个狼心狗肺、见利忘义,你也该谢我,谢我今天长痛不如短痛。如果老二执迷不悟,还要折腾,那等我两眼一闭,脚一蹬,该是你们的命,你们要不要受着,那是你们的事。可现在把他这根烂钉子拔出来,至少在我活着的年月里,你还能过体面日子,你的孩子们还能被人称呼少爷小姐,长大后,如果我能活得到那么远,那他们也能寻户清白人家做亲家。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二太太悲从心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嫁的这个男人大抵是再也靠不住了,非但靠不住,往后为了自保,为了孩子们的前程,恐怕还得时时提防着。可她做了一个好太太半辈子,言行举止几乎可以拓下来裱成好太太的范本,又如何晓得有天要跟伺候她的仆妇一般,捏着两枚铜子,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一家嚼用儿女花销尽数皆要她来操心。二太太一想便觉得满眼皆是灰,看不到前景,也看不到出路,她再也顾不得自己那些端庄的做派,跪下来掩面哭道:“老太爷,求您给媳妇指条明路走哇。”

老太爷疲惫地道:“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不是别人给的。你是聪明人,何必做愚妇言?起来吧,接下来要替女儿拒了那门混账亲事,还得你这个做主母的出面,陈家不同邵家,如何做得委婉些,你要多费神了。”

二太太哭着点头。

“爹,那我呢?您不要不管我,爹……”二老爷惶恐地哭道,“我,我跟着陈大官做银毫券亏了空,还欠了他一屁股债呢……”

老太爷怒气上涌,刚想抬脚踹他,可猛地一起身却一阵天旋地转,摔倒在了沙发上。

在场众人顿时尖叫的尖叫,焦急的焦急,乱成了一锅粥。

二十 新年头·上

民国十三年。

这个注定要在中国现代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年份,当它进入到苏锦瑞的生活中时,苏锦瑞却丝毫没能预感到它即将带来的波澜壮阔的时代画卷,也预感不到它掀起无数人跌宕起伏的人生境遇,她甚至对苏家高墙之外整个中国陆地即将掀起的那场从南及北的征伐之战也毫无所知。

对她而言,山河巨变,革故鼎新,或许只是存在于时报中的一则新闻。

民国十三年,对苏锦瑞而言只是民国十三年,若要说有所不同,那也在于一个女人生命中无法重复的十七岁光阴。那时韶华正好、光阴正当,可领悟到这一点,却总是需要在过了许多年后蓦然回首才能豁然明了,身处其中的少女,愁的想的东西太轻微,太杂,又太琐细,与那个年代激昂振奋“打倒列强,除军阀”的时代之音格格不入,在省城内外多少年轻人的雄心壮志的彰显下更是不值一提。以至于多年以后,当有人询问她,作为生活在发生现代史书上诸多大事件的时代的人有何感想时,她从来都是哑口无言,她深知自己注定没法回应后来人的好奇和期待,她也注定只能让人失望。

无论这一年在史书上具有何种分量,它留在少女时期的苏锦瑞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却定格在苏老太爷昏倒在紫檀贵妃长沙发的模样上。那个时候,苏老太爷脸色灰白,四肢无力垂下,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喘不过气来般,时不时从喉咙深处发出可怖的“嗬嗬”声。这不是她熟知的祖父,而像一个陌生的魔鬼占据了他的躯壳,她又累又怕,不知如何是好,想跑出去求助,可脚下重逾千斤,竟然迈不出去。她跪下来跟着哭,脑子里唯一想的不过是老天庇佑,苏家列祖列宗庇佑、让祖父能平安渡过此次难关。因为她从未如这时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一个睿智而又有强大操控力的苏老太爷,对整个苏家来说有多重要,重要到他们每个人往后的生活都压在这个老人的康健上,而活成什么样,很大程度上竟然要看祖父能恢复成什么样。

苏锦瑞抬手一摸,才惊觉自己已满脸是泪,而边上的二老爷二太太已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大声哭号起来。那声音以喧宾夺主的气势,霎时间占据了这个空间的主导权,令人不由自主要跟着这哭声六神无主、束手无策。

苏锦瑞在刺耳的哭声中呆了会儿,随即冲上去挤开二老爷和二太太,焦急地喊:“二叔二婶,你们让开些,别围着,让祖父呼吸点新鲜空气……”

“放肆,你跟谁说话呢?!”二老爷一把拂开她,险些将她推倒。二老爷这会儿大概是想起了适才自己的丑态,迫不及待要抖下威风挽回下面子。他指着苏锦瑞的鼻子骂道:“没规没矩的,这里几时轮到你个小辈对老子指手画脚?给我滚一边去,不服气让你爹来跟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苏锦瑞晓得,他这是接连两次在老太爷跟前颜面尽失都叫自己碰了个正着,这是旧账新账一块算了。再看二太太在那儿只专心哭,乍眼一看又是往日那个堪称典范的贤孝模样,可仔细看却看出她掩在帕子后面的悲恸颇有些言不由衷。苏锦瑞突然就起了疑心,别是这夫妻两个想存心耽误祖父的病情吧?这念头一生出,她越想越是惊怒,再端详二老爷与二太太,一个虚张声势,一个装聋作哑,明明是两个人精,却偏生在火烧眉毛的当口齐齐避开“救人要紧”这一环节。

苏锦瑞顾不得那许多了,她厉声问:“二叔说得好,我在您老人家面前是算不得什么东西,不过在祖父面前却勉强称得上他的长孙女,要不是您二位做长辈的将祖父气昏,不寻思着赶紧叫人去请医生,却只管自家哭,我这个做小辈的怎么敢跟您没规矩?还不是因为我着急上火?难不成瞧着祖父病倒,您二位反倒不急?”

这句话二老爷是无论如何不能应的。

苏锦瑞趁他一时哑口无言,立即高声喊:“管家阿叔,管家阿叔!”

管家一直都在,此时听得这屋里的子孙中可算有人要做主了,忙不迭地道:“在,我在!”

“赶紧的,开小汽车去到西城回春堂请咱们公馆看惯的郑大夫,多许些诊金,务必把他请来!”

“是!”

二老爷冲上来骂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瞎点人去哪儿去?郑国手是能这么没拜帖没备礼胡乱去请的吗?诊金是你胡乱能许的吗?你以为是请江湖大夫啊?再说了,郑国手擅金针,可不擅这等风邪入侵之状,你懂个屁你!管家,你也跟着老糊涂啊?听她胡说八道作甚?还不快把人叫回来,省得出去丢人。”

苏锦瑞冷笑道:“得亏二老爷机警,这倒提醒我了。管家阿叔,你再派个人去长堤,去韬美医院,请那儿的法兰西大夫,中西合璧,有备无患,总不至于有错。”

二太太拭着泪道:“那洋人大夫哪里信得过?动不动就拿刀子割肠肚的,老太爷都这把年纪了哪里受得住?大小姐,全家上下都晓得你新派,可这会儿是逞时髦的时候吗?”

苏锦瑞瞥她一眼,发觉她此刻竟又一派于己无关的端庄做派,顿时怒气上涌,冷声道:“二婶说的话可真稀奇,百八十年前还有师夷长技这句话呢,咱们省城里早开了多少间西医院?张竹君先生在荔枝湾那儿连女子医院都开得,您这会儿倒怕让西医来给祖父瞧病?知道的人要夸您谨小慎微,不知道的怕是要误会您存心耽搁事。管家阿叔,您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

管家忙答应,又命另一名长随去长堤。

她一番伶牙俐齿完全是长久以来与二姨太唇枪舌剑中练就的本事,二太太却是没领教过,乍然之间竟找不出话来堵她。二老爷则直接冲上来“啪”给了她一巴掌,骂道:“呸,有爹生没娘教的,连长辈都敢教训,今天我就叫你知道什么叫规矩!”

苏锦瑞猝不及防,一下被他打偏了头,二老爷扬起手还想再来一下,手却被人狠狠攥住了。转头一看,是管家冷着脸盯他,盯得他脑子一激灵,才猛然想起,适才的种种做派已落入此人眼中,他可不是苏家仆佣,能靠威吓利诱随意栽赃收拾,他是跟随老太爷多年的人,自己动不了。

“二老爷,”管家冷冷道,“苏宅的规矩向来是各房管各房的事,大小姐就算有什么不对,也自有大老爷管教,何况这是老太爷的地方,老太爷现下情况还不明,您要越俎代庖打骂侄女,也得看地方看时候。”

二老爷讪讪地放下手,为找回面子,又“哼”了一声。二太太站起来,颇为不甘心地道:“这叫什么话?难不成我们活了几十岁倒要被一个小辈挤对?说到越俎代庖,给老太爷请大夫这样的大事由着大小姐拿主意,那才叫越俎代庖吧?”

她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苏锦瑞轻轻一笑,笑声中有说不出的讥讽,恍惚间竟觉着这个侄女与卧榻上的老太爷何其相似。二太太愣愣地看着苏锦瑞,只见她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自己适才被打的脸,全然没有一丝狼狈或羞愤,反倒若无其事地拢了拢头发,淡淡地道:“二太太,您要管侄女儿自然不敢多话,您管便是,只是您要管可得抓紧着些,别左移右摆,须知祖父可是咱们一家子的依靠,尤其是弟弟妹妹们的依靠。”

二太太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狠狠拿眼睛剜苏锦瑞。她此刻心神不定,思量到底,却忆起适才老太爷敲打她时的话,已不敢如以前那样把宝通通押在自己丈夫身上。二太太猛地站起,恶声恶气道:“管家,劳烦您喊个人去我那儿寻李妈,就说我说的,让她马上派人去找我娘家兄弟,他与杏林高手卢鸿寿是旧交,麻烦他写帖子请卢大夫过府给老太爷看病。”

二老爷惊诧地看向她,二太太目光复杂,终究别开视线,再不与他对视。

这一夜过得犹如打仗,待国手医生们都来了,接待、问诊、开药、检查又是一番忙乱,苏锦瑞几乎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好在中西合璧到底是起了些作用,到后半夜时,老太爷悠悠转醒,众人这才敢将他挪至卧房安置。苏锦瑞服侍他喝了药,小楼房外又是人声鼎沸,这是刚刚没在场的大房与三房的人接到消息匆匆赶来。苏锦瑞叹了口气,只得整顿衣裳,出去与众人一一应答。

苏大老爷自然也来了,他是长子,这种时候自然他说的话最有分量。苏锦瑞不再多话,她自己的父亲她最清楚,别看他几十岁的人了,每每被老太爷削得灰头土脸,可三个儿子中,他却是最依赖老太爷的那个。这么多年来,大老爷对心烦之事一概都能心安理得地躲出府去,因为他的躲,是有底气的躲,他心里清楚,哪怕天塌地陷呢,苏家始终有个稳坐钓鱼台的苏老太爷,哪怕他们三兄弟干下再荒唐的事,只要苏老太爷在,就总有法子替他们兜着。

他过了几十年逍遥自在的日子,全是因有父亲在。

可一夜之间,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巍峨如山的父亲,竟然会颓然倒下,如同缺水的水果那样缩成一个病怏怏的瘦老头。

苏大老爷这下感到了真真切切的恐慌。

为了掩饰他的恐慌,苏大老爷把每个大夫都请到跟前问了又问,把每样药都研究了再研究,又四处打听有没有神医妙方。他听不得有谁不看好苏老太爷的病情,坚持抓住所有不利消息中有利的一面,然后人为地将之扩大,不只用来说服自己,还用来说服全家人。头几日,他亲自照料父亲卧榻中的一切,管家丫鬟、亲戚朋友,谁都没法抢他的差事。每时每刻他都跟陀螺似的乱转,隔三岔五就把老太爷叫起来,不是吃药便是按摩,不是用膳便是药浴,花样层出不穷,折腾得小洋房里的仆佣个个人仰马翻。

最后还是老太爷受不了了,命人将他轰了出去。

苏大老爷没法做个恣蚊饱血、尝粪忧心的孝子,又是失落又是忧心,书也读不进去,清修也清修不起来。家里南北行里到处都是杂事,没了老太爷拍板,个个都等着要他拿主意。苏大老爷心力交瘁,不禁想起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不是二老爷?要不是他把父亲气病,自己怎会陷入如斯俗务之中?

等他再得知苏锦瑞为请大夫一事,竟然还挨过她二叔一巴掌时,那怒火顿时压也压不下去。他阴沉着脸,把二老爷夫妻提溜到堂屋里,当着祖宗画像的面,狠狠训斥了二老爷一通。大老爷骂人,喜欢引经据典地骂,骂得对不对另说,骂得有没有道理才要紧。他骂二老爷不慈不孝、己身不正,骂二太太不贤不淑、枉费教养,竟然从孔子引到韩非子,又从朱熹拐到王阳明。二老爷夫妻听得似懂非懂,然而里头的训斥之意却是明白的。他们夫妻俩站那儿,穿堂风吹着,仆佣们看着,面子里子都丢了个精光,不由得又惭又恨,二太太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他们在此事上理屈词穷,只能硬扛着听苏大老爷酸秀才掉书袋——原因无他,老太爷醒过来吩咐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撤了二老爷在苏氏南北行的职,冻结了他的账户。活了半辈子,人到中年了,二老爷竟又回到了伸手管父兄要零用钱过日子的旧时光。

二房这回算是偃旗息鼓,而奇怪的是,向来爱咋呼的三房却也静悄悄的毫无动静。三老爷如饮下千年玄冰般,破天荒地冷静自持了起来。他的妻子,素日泪窝浅、肝火旺的三太太,竟然也摈弃了她的天赋,低眉顺目地摆出了娴静的姿态。

苏家三房向来是最热闹的地方,这热闹是叫人看的热闹,却不是他们自己爱热闹——苏三老爷耳根子偏软,苏三太太脑门子易热,两人凑一块儿,一言不合便要争个你输我赢,吵个天翻地覆。他们吵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为银钱,有时为女人,有时只是为了三老爷在哪个庶出的少爷小姐身上多花了两块大洋,或者三太太宁愿把二尺青绸用来纳鞋,也不赏给新进门的姨太太做小袄。他们俩虽热衷于每日里斗志昂扬,不把半边西楼搅和得鸡飞狗跳不罢休,可安静下来时,两人心里头却出奇一致地艳羡着二房,艳羡二老爷与二太太。三老爷羡慕的是二太太对丈夫讲举案齐眉的规矩,三太太羡慕的是二老爷对太太有相敬如宾的气量。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一对模范夫妻,原来不过是黑烂棉芯裹了绫罗包袱,光鲜亮丽都在外头而已。旁人或许不知道,三老爷夫妻同住西楼,却是清清楚楚的。二太太生的那个小小姐,二老爷疼爱得紧。小丫头当着人都敢撒娇、管父亲要钱买这买那,二老爷不但不训斥,反倒多数时候都笑着应承,这时二太太便要讲女儿几句了,再嗔怪丈夫仔细宠坏了孩子。类似这样父慈子孝夫妻恩爱的场面,隔三岔五总会在西楼上演,三太太回回看了都要受刺激,回回受了刺激,便要寻由头找三老爷吵架,吵赢了也哭,吵输了更要哭,哭来哭去都哭一样——她嫁了个寡恩薄情的男人,待太太不好就算了,待亲生儿女,也远不及同胞兄长半分。

可谁承想,原来一到关键时候,二老爷是连十三岁的亲生女儿都可以拿去许给鳏夫做续弦的。

三太太突然就开了窍,恍惚道:“都说虎毒不食子啊,可若是一个人连疼在手心里养大的亲生孩儿都能不管不顾,那亲兄弟算得了什么?”

三老爷悚然一惊,“啪嗒”一声搁下烟斗看向三太太,他们自彼此的眼神中读出了惶惶然的意味。

“你什么意思?”

“哎哟我的老爷啊,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你怎么还糊涂呢?”三太太又是痛快,又是烦恼地道,“非要让人卖了还帮着数银子,你才能明白过来?”

三老爷结结巴巴道:“我……我那还买了他经手的银毫券,亏了不少,可他说没事……”

三太太脸色一变,问:“多少?”

三老爷低下头,小声道:“好……好几万呢。”

“你哪儿来的钱?”三太太惊道,“你……你也学着二哥挪了铺子里的钱……”

三老爷烦躁地跳起来:“不然呢?你恨不得把每个铜子都拴裤腰带上,整日疑神疑鬼,生怕我在外头又养小的。我堂堂三爷,拿点本金发财怎么啦……”

“有本事你这话去对你爹说。”

三老爷眼中露出惧色,看向自己的太太,艰难道:“太太,要不,你先拿你的嫁妆借我……”

“想都别想!我的嫁妆可不是留给我自己,那是要留给我儿子女儿的!事到如今,你只有一条路,去跪,去哭,去向父亲讨饶,亏空的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三太太道,“大头还在二老爷那儿呢,老太爷气虽气,气过了回头还是自己拿钱替他补上,一样是儿子,没道理你亏了,倒要我拿嫁妆填。”

在三老爷与自己的太太因财政危机意见空前一致,拿定主意去老太爷病榻前负荆请罪时,苏锦瑞正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卧房倒头便睡。她这段时间来已许久没睡过一个整觉,老太爷一病,整个苏家都乱作一团,她心里更是绷着一根弦,完全不敢放松警惕。她是宁可把二房三房的人都往坏处想,也不敢拿老太爷的身体冒险的。人的疑心一上来,更是看谁都像魑魅魍魉,处处都觉得草木皆兵。到后来,还是老太爷看不过眼,勒令她把手上的事交给管家,回房歇息去。苏锦瑞觉得不妥,反对道:“老太爷,您每日三点一刻要吃药,四点一刻要按摩,六点钟要用药膳,星期三医师复诊,星期五药浴浸泡,事多着呢,我歇息什么啊?不用不用。”

老太爷病了一遭,对她已没以前那么严厉,但话说出来仍旧不好听:“去照照镜子吧,熬得眼睛都红了,还说不用歇?我子孙又不是只你一个,伺候得再好,我也不会多给你钱做嫁妆的。”

苏锦瑞已累到脑子麻木,顾不上在长辈跟前装出逢听婚嫁必娇羞的女孩儿状了,回道:“哪个要您添嫁妆?我自己有钱呢。不行啦老太爷,别的不说,单煎药就麻烦着呢,先放哪味,后放哪味,半点错不得的,哪能交给旁人呢?”

“不就是煎药吗?老二媳妇上回也做过,再让她来不就行了?”

“二婶?”苏锦瑞笑道,“那回我在旁可看得清楚着呢,工序上她就错了好几道,煎出来的药都没法喝。我是顾着她的颜面没当面讲,过后那药还不是倒了得我重来?”

“你二婶是大户人家出身,最讲老规矩了,养出来的小姐们没出嫁前必得学女红烹饪、煎药伺疾,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侍奉翁姑。她煎药怎会出错?”老太爷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分明是你信不过她,背着她倒了药汁吧?”

苏锦瑞心里“咯噔”一下,强笑道:“我哪有信不过……”

“那你三婶送过来的安神枕头,你背地里拿剪子铰了看里头装的东西,这又是为何?”

苏锦瑞知道骗不过老太爷了,把手里的碗一放,咬着唇不出声。

老太爷看着她,摇头道:“小小年纪,疑心得也太过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苏锦瑞索性挑明道,“不看紧点,我怕日后想起来后悔。”

老太爷问她:“后悔什么?后悔他们要下药害我,你却瞧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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