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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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瑞担惊受怕了多少日的事,到老太爷这儿却变成轻描淡写两句话,那委屈顿时涌了上来,她红了眼圈,瞪着老太爷不吱声。

老太爷笑道:“哟,这是怎么了?我说句实话,咱们家的大小姐怎的就要哭上了?”

苏锦瑞一眨眼,眼泪便直掉下来,她手忙脚乱掏出手绢,擦了擦。

“别哭了。”老太爷难得温和道,“你是疑心病上来,瞧什么都觉得包含阴谋。但你想,我若一病不起,对他们似乎是有好处,可日子一长,那坏处却要比好处多。你的叔叔婶婶们都不是傻子,只要肯用脑想一想,都会巴不得我赶紧爬起来,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呢。况且,我生的儿子我知道,要说挪用公款欺上瞒下,他们敢,可要让他们丧尽天良、鸩杀亲爹,那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干不出来。”

“祖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别哭了。”老太爷道,“哭肿了眼出去,别人要以为我又性命垂危,待会儿又闹哄哄挤一屋子人来参观,我不得被吵死?”

苏锦瑞破涕为笑,点了点头。

“回去歇息,你听话点,少惹我烦,没准儿我真会给你添嫁妆呢。”老太爷狡黠一笑,“我看看,这茶盅茶碗不错,景德镇官窑烧的好东西,要不留给你?”

“我才不稀罕。”苏锦瑞没好气道,“您留着自己慢慢用吧。”

老太爷笑出了声,拍拍她的手道:“别怕,回去吧。”

苏锦瑞点了点头。

她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被阿秀女摇起来。

阿秀女在她耳边急急忙忙地道:“我的大小姐,你就快起来吧,有外客来了,你不赶紧梳头换衣裳,叫人久等可像什么样子?”

“什么外客,咱们家哪用得着我去见?”苏锦瑞嘟囔一声。

“是那位叶家二少爷,你不是跟人家冰释前嫌了吗?他好心好意来探老太爷的病,你不去见啊?”

“叶棠?”苏锦瑞一下清醒,心头涌上不知何种滋味,爬起来道,“哎哟,他怎么来了,来了多久?祖父不是不见外客吗?”

“老太爷倒是让人请过去说话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出来,你快些起来收拾收拾,时间正好。”

苏锦瑞叹了口气,闭着眼道:“阿秀姐帮我拿衣裳。”

“哪件啊?”

“就那件缎袍子,绣黄花的。”苏锦瑞猛然想起什么,改口道,“不,不要那件,找件素的家常袄就成。”

阿秀女诧异道:“二小姐见回客,可是头发首饰样样搭配好的,你倒好,穿得灰老鼠似的,不怕叫人笑话?”

苏锦瑞低头,忽而一笑道:“叶棠他才不会在意这个。”

苏锦瑞匆匆赶到前厅时,叶棠已坐在那儿喝了一盏茶。听得楼梯上有响动,他抬起头,见到苏锦瑞下楼来。这是他们自圣诞夜别后头回相见,中间相隔不到一月,可两人四目相对,却均有许久未见之感。像是各自跋山涉水,踯躅前行了许久,峰回路转,乍然重逢。心中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可当真凝视对方的脸庞时,却又觉得无须多言,一切落入静谧,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竟然也不是太坏的一件事。

苏锦瑞笑了一笑,叶棠也禁不住跟着翘起嘴唇。苏锦瑞的笑容舒展,叶棠莫名其妙也跟着笑了起来。等两人意识到时,已经仿佛遇上什么欢喜的事一般,对着傻笑了许久。

叶棠先回过神来,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苏锦瑞,你好……”

苏锦瑞学着他的口气:“叶二哥,你好!”不待他说话,又“扑哧”一笑。

叶棠察觉到自己的生硬,解释道:“最近会友多,这么说话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挺好的。”苏锦瑞笑着走过来,“先前我们在学校里也是这般说话,又新式又好玩,难不成咱们要站着作揖行礼,一个讲苏大小姐别来无恙,一个回叶二少爷劳烦挂念吗?那也太麻烦了。你坐你坐,我喊丫鬟给你续茶。”

“别忙了。”

“要的,可不是同你客气。”苏锦瑞亲自去提了茶壶过来,“不是什么好茶叶,天冷,你暖下手也好。”

叶棠致谢,看着她道:“你……你还好吧?”

苏锦瑞笑着说:“能有什么不好?挺好的。”

“真的很好?”

苏锦瑞抬眼看着他,温言道:“叶二哥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叶棠踌躇着没开口。

苏锦瑞不满道:“叶二哥,你可不是婆婆妈妈之人。”

“是这样的,昨日我在一个报馆的朋友那儿偶然听到一个消息。”叶棠犹豫道,“那位……那位与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决裂的邵公子,已拟与一位王姓小姐订婚,邵王两家订婚的公告,相信明日报纸就会登出。我……我不想你通过读报纸才得知此事,所以先行过来告诉你一声,你莫要嫌我多事……”

苏锦瑞手一顿,水险些洒出杯子,她忙回过神,道:“怎么会?还要多谢叶二哥相告。”

“锦瑞,”叶棠看着她,认真道,“若你心里难受想哭,我自回去便是,不用同我客套。”

苏锦瑞愣了愣,问:“我……我作甚要哭一场?”

叶棠尴尬道:“那位邵公子,你不是与他青梅竹马,又曾经有婚约……”

“所以你觉着我此刻定是强颜欢笑,恨不得背着人哭一场?”苏锦瑞无奈地道,“叶二哥,你平日也是这般与你妹妹说话的吗?”

“我妹妹生性腼腆胆小,若是她,只怕早已哭得肝肠寸断,我劝都劝不住的,可你与她不同……”

“是啊,我可不就是死要面子的大小姐嘛,打落牙齿都要和血吞的。”

“你是吗?”叶棠吃了一惊,忙道,“你可莫要如此,想哭便哭吧,我又不是头回见你狼狈的模样……”

苏锦瑞看着他,慢慢地笑了:“多谢你,叶二哥!”

“为什么说谢字?”叶棠皱眉道,“我又没做过什么,哪儿当得起?”

“有的,你做了许多,咱们之前相处并不算愉快。可即便如此,我几次陷入狼狈不堪的境地,你都没有袖手旁观。”苏锦瑞柔声道,“我心里都记着呢,这句谢,是我欠了许久的,你就让我说吧。”

叶棠有些不自然地道:“那些都不值一提,你我两家是世交,哪怕看在老辈人的面子上,我也不能不管,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你那几次,瞧着挺可怜的。”

苏锦瑞微微一震,抬眼看着他。

叶棠低声道:“或许我不该这么讲,你怎么会可怜呢?打从生下来那一刻起,你就是苏家的大小姐,从小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比之我妹妹,比之宋金桂她们,你不晓得要风光多少。可是那几次,我看着你哭成那样,忽而觉得,你又比其他的女子强哪儿去呢?我妹妹还有我,金桂还有个敢为她豁出去拼命的爹,你呢,似乎并没有……”

他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话说得太自以为是,忙道:“对不住,我这都是主观猜测,胡说八道的,你莫往心里去。”

苏锦瑞红了眼眶啐道:“呸,你也知道你自己在胡说八道啊。”

叶棠讷讷道:“对不住。”

苏锦瑞的眼渐渐蒙上泪雾,她看着叶棠,却努力笑着,轻声道:“叶二哥,你说,若是你们家当年没被判流放三千里该多好?若是你们家一直在省城,咱们打小儿就相识,一同读书,一同玩耍,一同长大,那该多好?有我在,你遇上家里为难的事,不好与女眷相争的地方,我自然能帮你料理。而我呢,多个兄长照应着,有好些事我也能有个人商量……”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叶棠沉默着看她,站起来,郑重道:“现下相识也不迟。”

苏锦瑞点头,背过身去,飞快地擦了擦眼泪,回头微笑道:“不说这些了,上回你说要去考军校,是什么军校?可有眉目了?”

“就在黄埔那边,筹备委员会已成立,孙大元帅创建的军校,意义不可谓不大,现下消息放出去,届时江浙湖广不知道多少有志青年会去报考,我还不知道够不够格……”

“怎么会不够格?你可莫要灭自己威风,你是一定会考上的,到时候也让我们跟着沾光。”

叶棠笑了笑:“你倒比我还有把握。”

“那是啊,你是谁啊?你可是文武双全的叶二少爷呀。”苏锦瑞笑道,“你对军校考试定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说两句谦逊的话就以为我会当真啊?”

叶棠道:“量力而为罢了。”

苏锦瑞抿嘴笑道:“行了,小妹先在此恭祝你心想事成,鹏程万里好不好?”

叶棠笑着拱手道:“如此,多谢了!”

他们正说着话,突然楼梯板传来急急忙忙的脚步声,两人循声看过去,却见二姨太跑下来,扶着扶手喘气,虚弱得仿佛随时要倒下一般。苏锦瑞眼尖,看出她身上穿的,根本就是随手披上的,下面的裙子都没系,只穿着家常棉裤,那张长脸上一点妆容没有,脸色白得像纸。苏锦瑞暗暗吃惊,那可是二姨太,以前她便是下个楼,也得梳着整整齐齐的头,拾掇得光鲜亮丽才肯迈出房门。因上下楼脚步声过重,苏锦瑞从小都不知被二姨太讥笑过多少回。而二姨太讥笑人,自然有她的资本,她走路是真正的莲步微移,裙裾不摆,那是非下苦功去练不可的,而苏锦瑞便是想学也学不会的。

她从没想过,竟然有天也能听见二姨太“咚咚咚咚”的下楼声。这不寻常中,透着一股令苏锦瑞心惊的因素,她踏前一步道:“二妈,您怎么下来了?”

“我,我下来催下药。”二姨太勉强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今日的药还没给我送上来,过了时辰喝不好的。”

“我去给您问就好,您上楼歇着吧。”苏锦瑞上前挡住叶棠的视线,对二姨太使了个眼色。二姨太面露焦灼,却无奈地停下,只得往楼上走。

苏锦瑞转身,笑道:“叶二哥,抱歉,咱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你去看看她吧。”叶棠道,“她的样子分明是有急事,却当着我这个外人不好说。”

苏锦瑞看着他,摇头笑道:“真个什么都瞒不了你。”

叶棠应和道:“察言观色我也会的,去吧,我也该告辞了。”

苏锦瑞有些不舍,咬唇道:“不知,不知我过几日去登门拜访方便吗?也没什么事的,就是年节下,亲戚朋友间都要走动走动。还有,上回应承过叶小姐,有空去瞧瞧她。”

叶棠微微笑了笑,点头道:“那自然是欢迎,只是到时候,别再拿银圆砸我就成。”

二十一 新年头·下

苏锦瑞来到二姨太房里,二姨太已收起适才那副焦灼失措的模样,她甚至坐在窗前翻阅一本旧小说。看到苏锦瑞便若无其事地问:“大小姐这么有空来看我?怎么小洋楼那边的事不忙了吗?”

苏锦瑞一听便知道,二姨太又在揣着明白装糊涂,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适才着急上火冲下楼梯的是谁。二姨太既然要装,她便陪着好了,横竖该急死的人不是她。苏锦瑞笑眯眯道:“没什么事,就问一声,您的药可送来了?”

“哦,还不曾,没那么快吧?最近老太爷身体有恙,全家人都忙,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我这边也是有的,我又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二姨太淡淡一笑,“我的身子就这样了,吃不吃药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二姨太惯有的拿腔拿调的做派,委婉中带着尖锐,委屈中带着控诉,霎时间苏锦瑞几乎要以为那个旧时的二姨太又回来了。那个二姨太与她针锋相对了多少年,总是野心勃勃,却也总是生机盎然。可惜,自打她拿腰带挂房梁寻短见不成后,整个人都如换了个芯一样,变得颓丧而冷漠。她对苏大老爷死了心,连带着对苏锦瑞也没了火气,往日里逞能出风头的兴致也荡然无存。今日她突然又用以前的腔调讲话,苏锦瑞听着竟不觉得厌烦,反倒觉出一丝怀念。她凝望着二姨太的脸庞,当初那些与之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龃龉与争斗,现在想起来,就如同隔了千山万水一样遥远,远到只余一个恍惚的印象。原来曾经有那样一位姨太太,曾经有那样一位大小姐,她们拿小事当大事,但当真的面临大事时,她们却都以不同的方式退回缄默。

苏锦瑞忽而就有些感慨,对二姨太这种故态复萌多了些宽容,于是她答道:“确实,祖父一病倒,家里许多事都乱了套。可规矩还是规矩,我已经去厨房说过了,姨太太的药必得按时按日送的,您就好生将养着,再有第二回,也不用您亲自出马,打发人跟我说一声就行。”

姨太太吃惊地看着她。

苏锦瑞道:“吃药不吃药,不是小事,您还是要自己当心身子,别的不说,苏锦香还没长大呢,您不想看着她长长久久的啊。”

她一提苏锦香的名字,二姨太便浑身一震,眼中掠过一丝慌乱。苏锦瑞心下生疑,便又进一步道:“姨太太,除了煎药,其他的事若有让您不满的,您也尽管同我说。说句大白话,咱们过去的事不提,走出去可都算东楼的人。”

二姨太太嘴唇嗫嚅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笑了笑,道:“大小姐如今说话还真是不一样,到底是老太爷调教过的,我们二小姐就差远咯……”

苏锦瑞能把话讲到这个份儿上,已是看在苏锦香的面子上,可二姨太仍旧不信她,东拉西扯想岔开话题。她禁不住又道:“姨太太,您再想想,可还有事同我说?”

二姨太摇头道:“多谢大小姐,我一个静养的人还能有什么事?”

“那就最好。”苏锦瑞干脆道,“那我告辞了。”

“慢走。”

苏锦瑞离了二姨太,越想越不对劲,二姨太自投缳未遂后,整个人偃旗息鼓,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处处都透着勘破世情的颓废。她以往最重与大老爷之间的情分,嘘寒问暖恨不得将一个贤妻演绎到十足十,可如今大老爷的衣食住行,她全部丢开不理,两人若非必要,连照面都不打一个。大老爷她都放得下,那与自己那些明争暗斗、利益纷争,二姨太又有什么放不下的?恐怕这个世上,也就是苏锦香,还能令她牵肠挂肚,有些人气了。

苏锦香。

苏锦瑞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想起自打祖父病倒,自己忙进忙出,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苏锦香。她立即命人去问二小姐在哪儿,答曰这几日天天早起出门,晚上才回,厨房已有好些天不曾开过二小姐的饭了。

当天晚上苏锦瑞等到十一点钟,仍不见苏锦香回家,她暗自心惊,第二日立即命人把伺候她的丫鬟及老妈子带过来问话。这两个都是二姨太的人,平时与大小姐这派的俨然就不对路,此时怕是早听了二姨太的吩咐,都回道二小姐去二姨太的娘家亲戚那儿小住两日,已经报给大老爷知晓了,大小姐不必担忧。

这是拿她当傻子糊弄呢?

苏锦瑞找来阿秀女商量:“只是去亲戚家,二姨太绝不会着急成那样。你去打听一下,之前她们母女是不是有过什么争执或异常。”

阿秀女暗暗咋舌,两人对视一眼,皆想到种种隐私不堪之事,脸色都不好看。

“夭寿咯,二小姐,二小姐不会出事了吧……”

“不要乱讲。”苏锦瑞喝住她,“去,给钱也好,威吓也好,撬开那个小丫鬟的嘴。”

阿秀女应承了去,过了半日来回话,神色慌张。

“打老太爷病倒后,家里个个都顾着小洋房那边,二小姐没人管了。当初只是在外头吃晚饭,后来便接连好几日玩到半夜三更才回来,都是小汽车送到家门口,身上带着烟酒气,问她去哪儿,说是跳舞打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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