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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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洋火一个铜子。”

叶棠忍不住道:“一盒洋火才多少钱。”

“你买一盒吗?”

“不买。”

老头笑容不变,坚持竖起一根手指头:“不买就一根洋火一个铜子。”

叶棠看着他,脸上的皱纹一道道仿佛是雕凿而成,眼睛浑浊,裹着辨不清颜色的长棉袍,却在里头穿了一件白色褂子,哪怕边角已经磨起了毛,可那白领子与白袖口仍然干净利索。叶棠定定看了他将近一分钟,那老头保持一模一样的笑脸,连纹路都不曾有过半点挪动,他固执地盯紧叶棠,固执地笑,固执地想要一个铜子。

叶棠先撑不住笑了,他一边笑一边摇头,掏出一个铜板递过去放在老头的掌心,道:“多谢。”

他是真心实意说这句“多谢”的。一个烟卷摊老人尚且有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更何况曾经的邵鸿恺和苏锦瑞?他们各自成长在深宅大院里,在那么孤独而漫长的成长岁月中,肯定会格外看重对方,会为彼此的将来许下很多以为一辈子也不会改变的诺言。那些都是外人无从得知,也无须得知的美好。叶棠想,也许自己应该庆幸,在自己的成长中没有一个那样的青梅竹马,不用背负“青梅竹马”这四个字的酸甜苦辣。有什么比诺言转身老、盟誓转头空更能催生沧桑?在稚嫩的年龄妄想永远,在没法担当的年纪预备担当,“青梅竹马”四个字毫无分量,因为它经不起成长与变故、流离与蹉跎。

叶棠把烟丢了,拿脚踩熄后转身朝苏锦瑞的方向走去。他想就算不为别的,他将苏锦瑞带出来,便要将她平平安安地送回去,再也不能发生那种放任她一个大小姐蹲在马路边号啕大哭的事,至少在他眼皮底下不能。

此时正是下午光线最柔和的时候,漫长的骑楼街宛若由一栋栋房子连接而成的回廊。日影斜照,玻璃橱窗将行人匆匆而过的身影映照其上,光芒金黄而柔美。一根根支撑起骑楼的廊柱被拖出长长的影子,整齐得如同规划好的平行线,却又在拐角处交叉,乱了开始时的秩序。就在前方,叶棠猛然发现苏锦瑞也同样朝他走来,因为看到他,她的脸上骤然绽开一个温暖至极的微笑。在这一刻,有些许阳光照在她脸上,令她下颌光亮,嘴唇鲜艳,而鼻端以上却笼罩在阴影之中,朦胧而柔和。叶棠不由得站定了,他看着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越众而出,如同画片中最亮的那一抹光,又像一尾灵动摆尾的鱼,溯溪而上,耀眼夺目。

叶棠忽而就想靠近她了,他这么想的同时也在这么做,他走过去,轻咳一声:“跟邵大少爷谈完了?”

“嗯,谈完了。”苏锦瑞微微叹了口气,“他也是好意,特地留下来告知我与苏锦香同居的男人姓甚名谁。我说我已知道了,他就没话讲,跟我斗眼鸡似的看半天才又憋出一句,大意是那位陈先生不会同苏锦香结婚的,他玩得很开,圈里没人不知道。”

叶棠没想到她会坦然将两人的对话实言相告,问:“你怎么答他?”

苏锦瑞瞥了他一眼,奇怪道:“我还能怎么答?只能讲听天由命了,难不成同他讲苏锦香贼得很,心里有算计着呢。”

叶棠道:“你信不过他了。”

“是啊,他也未必信得过我。”苏锦瑞叹气,“今时不同往日了,现如今我们还能客客气气的,不过是大家还念旧,还要点脸面而已。叶二哥,你说,人一长大了,怎么会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

叶棠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我们躲在我家楼里的隔间,挤在帐子里看《山海经》,看《列女传》,都是一幅幅木版刻的图,也没多好看,可我们俩读得津津有味。我还记得邵鸿恺看到曹娥投江,总疑心我会愚孝,特地告诫我不许太听父亲的话,不许独自跑到江边玩。”苏锦瑞哑声道,“怎么一转眼,大家就都不同了呢?”

“你还是你,邵大少爷也还是邵大少爷,只是事不由人罢了。”

“说什么事不由人,还不是因为不值得。你也别瞎安慰我了,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稍微感慨两句,感慨完了也就完了,没准儿过年的时候撞见邵家的人,我还会上前打招呼,他们也会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照旧亲亲热热。你看,这才是我们西关大户人家出来的人会做的事……”

叶棠打断她:“锦瑞,你一定会过得好好的,比他们都好,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好。你不是要当一个作威作福的大小姐吗?”

苏锦瑞哑然失笑,忽而就没了那种突如其来的感伤和自嘲,她道:“那我要雇司机和老妈子,还要养那种雪白雪白,一叫半条街都能听着的京巴儿狗!”

叶棠看着她,眼里满是柔和,摇头笑道:“出息。”

“我就这样嘛。”

“行,随你。”

二十四 过年

年关将至,整个省城都沉浸在一种被人硬生生堆起来的欢愉之中,似乎连长堤倒夜香的工人干活也格外痛快,连桨栏路药油店的伙计待客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西关一带每家深宅大院都似乎活了过来,往日里静悄悄毫无声息的地方,突然间冒出来许多人,有雇来的短工,有用人乡下来的亲戚,有主家各种迎来送往的亲朋好友。加上每年祭祖过节要养的鸡鸭、牲畜,后院到大厨房,一路都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就连养在大水缸里的鲤鱼鲇鱼也来凑热闹,每每有人影经过,就会扑起来摇尾巴,溅人一身的水。

年节下的礼单是当家太太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哪家亲哪家疏,哪家沾亲带故却无须奉承,哪家远着八辈子血缘却要上赶着送礼,哪家是客气中带着距离,哪家又是寻常中带着亲密,这都是考验太太们的耐心眼力和交际手腕的。有那八面玲珑的太太们,早半个月便拿签纸以簪花小楷拟好了名单礼单,斟酌良久,删删减减,到最终送礼时才不至于有纰漏疏忽。而那做事马虎大意的太太们,年礼送重漏送的都有,转年便成为亲戚朋友间的笑谈。

苏家的太太们是两个极端:一派走的是稳妥路线,比如二太太,但求无过不求有功,她经手的礼物四平八稳,多是应节常见之物,没有什么稀奇,却也不至于扫了谁的面子。另一派却是喜欢剑走偏锋,如大太太和三太太,大太太在世时,一草一木,一花一鸟,只要她来了兴致都可以加入礼单,只是这花草树木鱼虫需要改头换面,拿诗词歌赋的名称来配,风雅又新鲜,收礼的人喜不喜欢都不会表现出来,越是商贾人家越喜欢附庸风雅,因而大太太的年礼往往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三太太相比之下显得精明过了头,她想花小钱办事,便往实用上下功夫,往往拿吃食点心等小玩意儿充门面,偶然间送些参茸,也多是陈年旧货,送出去还不如不送。三老爷为此不知跟她吵过多少次,但三太太小算盘啪啪啪拨得响,丝毫不做打肿脸充胖子的蠢事。久而久之,对那些生意场上往来的重要商户,三老爷只得自己筹办礼单,这礼单还得背着三太太偷偷摸摸办,要让她晓得又会生疑心——这等事不交给嫡妻去做,反要自己做,难不成实际是拿着东西去讨好哪个狐狸精?于是又有一场大闹。

可今年苏家情况反常,二老爷闭门不出,二太太自己的一应用度都能减则减,到年礼这块更是能不送就不送,不能不送的一律简朴,全不遵循往年旧例。三太太前段时间刚刚犯蠢,自己上缴了八百大洋和好些旧首饰,这会儿冷静下来深觉上了老太爷的当,正懊悔心疼得不行,三老爷只稍稍同她提了“年礼”二字,便换来她一阵呼天抢地。倒是东楼这边,大老爷不想让人觉着苏家没落,小洋楼抵押出去了,现在连份礼单都凑不齐,他自己掏了私房,让二姨太照往年的规矩,务必办得体面风光。而二姨太一心记挂着在外头不知流落何方的苏锦香,哪有精力办什么年礼?最后还是苏锦瑞看不过眼,主动把事情揽了下来。

她同样看不过眼二姨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托人乱找一气,终于还是说听人讲隐约在万国饭店撞见过苏锦香。二姨太一听再也坐不住,当天就让用人扶着上了车,急匆匆赶往万国饭店。也不晓得她在万国饭店遇上什么,回来后,二姨太将自己关在房里头不声不响,苏锦瑞以为她一时想不开,便也不在意,只吩咐将二姨太的膳食和药按时送过去。

可到了第二日午后,她正在算年下花销的账,阿秀女突然掀开帘子进来道:“大小姐,伺候二姨太的妹仔来说,二姨太从昨天到现在一口水没喝,一粒米没下肚。”

苏锦瑞拨弄算盘珠的手一停,抬头问:“她又病了?请大夫去啊。”

“不,她没病,就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口东西也不吃,药也不喝。”阿秀女皱眉低声道,“难不成是二小姐的事她想不开?”

苏锦瑞一下被她点醒,站起来道:“走,咱们看看去。”

她带着阿秀女快步走向二姨太的房门,还没进去就看到伺候她的老妈子和丫鬟在外面打转,均一脸不知所措。看到她来全松了口气,齐齐唤道:“大小姐。”

倒是从来没有过的殷勤。

苏锦瑞走进房去,来到二姨太床前,只见那雕花木床上绣帐低垂,里头半天不闻声响。苏锦瑞伸手掀开床帐,就看到二姨太像死了一般直挺挺躺在床上,不过两日工夫,脸上就瘦了一圈,眼窝深深凹进去,面色蜡黄,紧紧闭着眼,嘴唇淡得几乎不见血色。

苏锦瑞吓了一跳,回头怒道:“这是怎么回事?二姨太都成这样了,你们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丫鬟和老妈子面面相觑,老妈子结结巴巴回道:“是……是二姨太太不让请……”

阿秀女不等她说完,忙上前替苏锦瑞训斥道:“二姨太太不让,你们就什么都不做干看着?出了事你们谁担当得起?”

那老妈子也晓得这回事情大了,不敢多嘴,低下头一声不吭。

“阿秀姐,你先找人请大夫去。”苏锦瑞叮嘱道,“悄悄地,别声张。还有,把她们两个给我带下去,年下家里哪个不是忙得脚不沾地,她们俩倒在这儿成没事人了?”

她说得那老妈子与丫鬟面露愧色,阿秀女没好气道:“还站着干吗?走哇。”

两人跟着阿秀女走出房门,苏锦瑞侧身坐在二姨太床边,掸了掸裙子,慢条斯理地问:“二妈,这次你又想怎样?是把自己折腾成重病缠身逼苏锦香回来?还是想借着病跟父亲闹一闹,逼他把苏锦香带回家?”

二姨太眼皮一动,睁开眼,漠然地瞥了她一下又闭上。

苏锦瑞轻笑一声:“果然让我猜中,不知到时是苏锦香会听你的,还是父亲大人会听你的呢?”

二姨太睁开眼,盯着她,嘴唇嚅动,沙哑着嗓音道:“你,你早就知道二小姐的下落了是不是?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我也是前日才得知,昨日就通知你,我自问对你对苏锦香都算对得起良心了。”苏锦瑞淡淡地道,“毕竟我可没义务看着她,你才有,她是从你眼皮底下跑出去的,你怪得着我吗?”

二姨太气得喘起气来,胸口起伏,断断续续道:“你,你是存心的,你袖手旁观,也,也难辞其咎,她倒霉你又有什么好过?她可是你的同胞妹妹……”

“想当初你生龙活虎撺掇着苏锦香跟我争这个争那个时,可没说过我们俩是同胞姐妹呀。”苏锦瑞冷笑,“现在说这些你自己不觉得没意思?姨太太,我还是那句话,你怪得着我吗?小时候,你拆了一串红珊瑚珠子给我串花戴,苏锦香见了也要,你当着人讲这是大小姐才能有的首饰不给她,背着人却拿莲子米大的南海珍珠给她玩。那两颗珍珠还是父亲当年给你的聘礼,你舍不得自己戴,却舍得拿出去镶成耳坠。苏锦香刚满十五,你就忙不迭给她戴到耳朵上招摇过市。二妈,你却没想到吧,一个女孩儿,戴过了南海珍珠的耳坠子,怎么肯再戴老银铺里的便宜首饰?你掏私房给她买先施公司的时新洋服,她还怎么看得起四牌楼街的裁缝铺?你再把她送去花花世界,哎呀不得了了,她看中的是江诗丹顿的钻石表,纽约巴黎舶来的新时装。你养大了她的心,却供不起后续的花销,家里肯花在未嫁女身上的钱就这么多,她还算有点良心,不忍掏空你那点私房,不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做出今天这样的事又有什么出奇?”

二姨太面如土色,半晌才憋出一句:“那是她的一辈子啊,她还那么小,说到底还是我害了她。”

“你现在就算把自己怨死在床上,也没办法把她拉回来。赶上如今这多事之秋,你病着不嫌晦气,家里其他人也不嫌晦气?没准儿头一个骂你衰运拖全家的就是父亲大人呢,到时候你还想替苏锦香说话?别做梦了。喝水吗?”

二姨太呆了呆,伸出手,颤巍巍地想把自己撑起来。

苏锦瑞忙搭把手扶起她,又倒了一盅温水送到她嘴边,二姨太低头喝了几口,眼泪却滴入水杯中。

“哭有什么用?别哭了。”苏锦瑞道,“你可别指望我宽慰你啊。”

“大小姐,”二姨太哽咽着问,“二小姐往后可怎么办?一辈子路还那么长,她可怎么走?”

苏锦瑞怎么回答得了这样的问题,她叹了口气,只好低声说:“她呀,聪明着呢,你总要信她不会让自己吃亏便是。”

她们正说着,突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锦瑞抬头一看,只见那个老妈子跑进来慌里慌张道:“二姨太太,老爷,老爷来了……”

她话音未落,苏大老爷已经黑着脸大踏步进来,一看到苏锦瑞便冷冷道:“出去,我有话同你二妈讲。”

二姨太身子一颤,忽然就轻轻一笑,苏锦瑞离得近,这笑声传入耳中格外清晰,听得她头皮发麻,忙起身道:“父亲,巧了,二妈这几日正病着呢,吃不下东西,也喝不下药,我正派人去另请一位大夫来……”

“不用了,”苏大老爷冷冷地道,“她若还有点知耻心,就该寻条结实点的绳子吊死了干净,还寻什么大夫喝什么药?”

苏锦瑞震惊地睁大眼:“父亲……”

“出去。”苏大老爷冷声道。

二姨太像觉悟到什么绝世好笑话一样“咯咯”笑了起来,她边笑边说道:“没错的呀,大小姐你怎的还不快些听话出去,枉你自称聪明,却竟然没发现,你站在这儿,你的父亲大人就算想亲自动手勒死我,可当着你的面怎么好下手呢?”

她的笑声太凄厉,令苏锦瑞不由得回了头。可是她后来想,自己还不如不要回头的好呢。回了头,便俨然在二姨太的脸上认出那种似曾相识的疯狂,那是当初她在自己母亲脸上看到过的,铭刻于幼年记忆之中,令她从此畏惧不安的疯狂。她现在已经能明白,女人怎么会发疯呢?在这雕梁画栋的东楼里,女人怎么还会发疯呢?原来那都是退无可退、无须再退之后豁出一切不要的狠啊。这股狠劲儿令女人们一个个都目光炯亮、脸颊泛红,仿佛身躯内就烧着燎原大火。那火势头凶猛、横扫一切,它将禁锢于华丽衣袍底下、禁锢于雕梁画栋的高楼之内那些脸面都烧光殆尽,包括贤良淑德的名声、举手投足的规矩、柔肠寸断的深情、锱铢必较的精明、步步为营的野心,所有这些能在突然之间就焚烧一空。可这些东西,它们原本如此重要,会令女人们奉为圭臬,引为活泉,再攒成遗产,传给自己的女性亲眷,一代代传下去,人人如此,无一例外。当初二姨太不就是拿她下木楼梯的脚步声过大作伐,足足嘲弄了她许久吗?可谁能想到,半辈子都讲究下楼梯犹如舞蹈只能轻点足尖,整日里拿旧日闺秀的优雅来为自己背书的二姨太,却会有一天像那个她鄙夷过也艳羡过的大太太那样,什么也不顾了,对着自己丈夫肆无忌惮地狂笑出声。

苏锦瑞几乎是仓皇地逃离了这个房间,身后传来大老爷的怒骂声,摔东西声。苏锦瑞已全然顾不上了,她一直往前奔,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很多年前,尚在幼儿阶段的她,面对一身白衣的母亲冲她笑嘻嘻伸过来的手,她全然没有孺慕之情,只有吓得尖叫大哭一样。那些令人窒息的压抑,从来都存在于这栋古老的木制大屋里。不管是谁,不管你身份如何,只要你是女人,只要你在蝇营狗苟之外仍有期待,那么这楼里的每一块雕花木板、每一扇满洲窗,都会联合起来飞旋着绞着你的精力与血肉。任你冰雪聪明、才学满腹,任你人情通透、世事练达,皆无从逃避、无法改变。

所以苏锦香才不管不顾,一定要走吗?

她的同胞妹妹,原来比她更敏锐易感吗?

在她还忙着炫耀自己的洋学生身份,幼稚地以洋装为战袍与二姨太因芝麻绿豆的事不眠不休时,苏锦香却已经洞察了自己一眼能望到头的未来。所以她毅然剑走偏锋,寻了一条让自己想回头也回不了的路吗?

那时候,她走出这道大门时说什么来着?

终于能离开了。

竟然是“终于能离开了”。

人人都以为苏锦香年少轻狂才无知无畏,可在这一刻,苏锦瑞突然就懂得了,苏锦香哪里是不懂,她分明是太懂了,所以才要壮士断腕,所以才要不给自己留后退的余地。

苏锦瑞停下来,喘着气,心底嘴里全是苦味,手伸出来一抹额头,才发现满额头的冷汗。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叫她,转头一看,却是管家叔,身后跟着两位长衫马褂的男子,俨然是苏老太爷和许久不曾露面的三老爷。

苏锦瑞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道:“祖父,三叔。”

三老爷一扫之前的颓势,拿慈爱长辈的口吻问:“锦瑞啊,苏锦香的事你知道了吗?”

苏锦瑞心里一突,三老爷眼神中迸射出的幸灾乐祸令她无比反感。她在这一瞬间决定了要装糊涂到底,笑了一笑,反问道:“阿香?她不是去我二妈亲戚家小住了吗?怎么,三叔找她有事?您别急,等过年她自然就回来了。”

“你还不知道啊?你爹没告诉你?”三老爷一下来了精神,“不会吧?你爹刚才走的时候可是怒气冲冲,说要回去把苏锦香的事情问清楚的。说起来真是家门不幸,竟然出了这样丧德的女子,几辈子的老脸都让她丢尽了。父亲,不是我说,大哥那儿总不续弦就是不行,没个正经太太管着,底下女孩儿们都被教成什么样……”

苏锦瑞听得心寒,便是苏锦香此番确实丢人现眼,可她也是三老爷的亲侄女,是苏家的二小姐,出了事自家叔父不想着如何想法子帮忙,反而撺掇着兄长回去找自家女眷兴师问罪,他再从旁看戏图个高兴。可他有什么好高兴的?难不成,大房的女儿倒霉了,倒能取悦到三房的叔父?

苏锦瑞定了定神,笑道:“三叔说的话可真对,锦瑞也觉着阖府一众弟弟妹妹中,就三婶最会做太太,最会教孩子呢。”

三老爷脸上的笑容一顿。

苏锦瑞却不放过他,紧接着道:“三叔,我这里正有件事要请教,可巧就在这儿撞见您。”

“你说。”

“是这样的,最近我在帮着我父亲忙年礼往来这些事,可我有个地方没搞明白,三婶讲您明年大抵是要修身养性,不怎么需要出门应酬,于是三房送世交并亲戚朋友的礼物请我们大房斟酌着准备就好。三叔,您真个不需要出门吗?难不成祖父让您跟二叔一样闭门读书?可二叔是之前做错事才被祖父罚,您又没做错什么,怎么反倒自罚起来?”

三老爷显然没料到三太太背着他连年礼的份子钱也想抠,又是生气又是诧异,强作镇定道:“你三婶说什么你照做就是,问那么多做什么?”

“三叔啊,我可不是心疼年礼那点东西,我就是想劝您看开点。”苏锦瑞一笑,“是错的要罚,这不是错的,您又何必揽上身呢……”

三老爷满脸涨红,正要说什么,老太爷在一旁喝道:“行了,嘴皮子那么溜,不去做说书先生还真委屈了你。”

苏锦瑞垂下头,一声不吭。

老太爷冷声问:“我问你,苏锦香跟男人私奔,跑到万国饭店同居,这件事,你原先知道不知道?”

苏锦瑞脑子里急转,低声道:“这些日子我忙着过年的事,阿香不在家,我只打发人问过二姨太一次,二姨太讲她随着亲戚去番禺南海,我也就没多想,以为她不过年纪小贪玩,反正过年自然就晓得回家了。年节下还没见她的踪影,我心里多少是有些犯嘀咕的,又见二姨太无端大病一场,父亲怒气冲冲要找二姨太理论,对于发生了什么事,老实讲我能猜到一点半点,但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

她抬起头,恳切地道:“不过刚刚听老太爷这么说,似乎事情也没到绝境,阿香还小,多是受人蛊惑,一时糊涂而已。您,您帮帮她吧,事已至此,就算要打要骂,也得一家人先关起门来,她只是个女孩子,一辈子的事……”

她说到最后,已情不自禁涌上了泪光。

三老爷嗤笑一声:“大小姐真是小孩子念头,不晓得其中的利害。你满省城看看,哪家有头有脸的小姐会做出这样的丑事?”

苏锦瑞忍气道:“三叔,别人家的小姐没出这种名声,那也许是她家人替她遮掩隐瞒,未见得别人家的小姐个个都不会行差踏错。”

“你懂什么!”三老爷疾言厉色,“她若找的是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找上陈五爷!你晓得他是谁?他是陈大官的同宗兄弟,是你二叔替他女儿物色好的结亲对象。苏锦香横插了一竿子算怎么回事?这会儿外头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三叔,二房的妹妹要同哪个结亲,我这个做姐姐的都不知道,外头人怎么会知道?她才十三岁,我们家什么时候会嫁个十三岁的女孩子?难不成卖了给人做童养媳啊?外头哪个不晓事的会拿这个来说,说了又有哪个会信?”

“我不跟你废话。”三老爷骂道,“苏锦香这回肯定是拖累全家,首当其冲的便是你们姐妹几个的名声。自古以来,名声能杀人也能救人,你是不晓得才在这儿讲轻松话。什么帮帮她,怎么帮?聘为妻奔为妾,只怕我们家就算多多填嫁妆,那种老派的港商人家也不会点头让她进门……”

“老三,”老太爷慢悠悠打断他,“说这么多不累?下去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三老爷晓得老太爷不高兴了,忙道:“父亲,我这不是急了吗?”

管家叔上前淡淡地说道:“三老爷,这边请,您还是老规矩喝寿眉?要不要换别的?”

“寿眉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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