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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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管家领了三老爷就走。

老太爷双手支撑在拐杖上,没再说一句话,但那双饱经世事的眼睛,却仿佛看透了苏锦瑞的情绪。过了许久,他微微叹了口气,以堪称温和的口吻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不必难过了,跟我来。”

苏锦瑞忙跟上去。

老太爷带着她拐到东楼另一边,坐在那截儿小回廊上,老太爷问她:“你三叔不在了,说说实话吧,放心,我晓得你不是没分寸的,这件事同你没关系。”

苏锦瑞无法再隐瞒,只得道:“对不住,老太爷,苏锦香的事我没跟您说实话,可她在哪儿、在干什么,我也只是比您早知道了两日。从她离家后,我一边要替她遮掩,一边要暗地里托人寻她,后来好容易确定她在万国饭店。我一得到消息立即去找她,本想悄悄带她回来,谁知她怎么也不肯……”

苏锦瑞停顿了下,斟酌词句道:“老太爷,您也晓得,我们姐妹俩从小就不亲,大了以后更是各有各的想法。唯其如此,我才是最不会替她讲话的那个,我下面要说的,也才是肺腑之言。

“阿香这回这么做是错了,错得离谱,可她绝不是存心要败家里的名声,更不是天生下贱甘愿去做妾。她身为二小姐,生母又是那样一个糊涂的姨太太,她有许多的不得已。现在是民国,不是门第森严的前清时期,说句难听的,那位陈五爷在香港的家世再好,生意做得再大又如何?他本人比苏锦香年长十来岁,又是个鳏夫,名声也未见得多好,苏锦香只不过嫁妆上少了点,可人配他是绰绰有余。您,您能不能可怜可怜她,帮她这一回,她一定会感激您一辈子……”

苏老太爷淡淡地问:“我是你们的亲祖父,要你们一辈子感激我做什么?能吃还是能喝?还是落难时能多换个番薯?”

苏锦瑞一下被堵得满脸通红。

“刚刚你三叔说你讲的都是孩子话,还真没说错你。”苏老太爷道,“你当此事寻个官媒上门,多许两台嫁妆就能了?要真这么容易,你父亲何必气急败坏去寻他姨太太的晦气?那是因为他已经见过陈五爷碰了钉子了。”

苏锦瑞愕然,咬牙骂道:“卑鄙无耻,他就不怕我们告他诱拐?”

“往哪儿告?苏锦香与他是情投意合,又一心要做追求爱情自由的新女性,拿什么告?”老太爷淡淡地道,“好在现下是民国,这里又是省城,要不然,把苏锦香抓去浸猪笼都够格。她爱做姨太太便让她去,你还别瞧不上姨太太这层身份,实话告诉你,如今她能捞到一个妾室的名分已是万幸,还想明媒正娶?太难。那个陈五爷是吃素的?他身后的陈家是吃素的?你也会讲他比苏锦香大了个十几岁,他难道会不晓得此事一做下,跟我们家是结了仇?这人心里都清楚,可他还敢这么做,这就是摆明了仗着陈廉伯有恃无恐!”

苏锦瑞忧心忡忡地问:“老太爷,咱们该如何是好?”

“你说呢?你不是主意大吗?”苏老太爷反问,“家里生意一落千丈,你两个叔父被陈大官连坑了几十万大洋,我都被逼到典卖祖业的份儿上了,转头陈大官的一个同宗兄弟就敢来拐跑我苏家的女儿。今早你父亲找上门去,人家陈五爷干脆避而不见,苏锦香也跟着他东躲西藏,把你父亲气得七窍生烟。换作你,你怎么办?”

苏锦瑞心里阵阵发凉,她颤声道:“中间夹了个苏锦香,始终是投鼠忌器……”

“那就自己先动手把这件器物砸了吧。”苏老太爷冷冷地道,“从苏锦香做出这种事的那一刻算起,她也没把自己当成苏家人。”

“老太爷!”苏锦瑞急道,“弃卒保车总是下策,苏锦香,苏锦香那儿还等着家里人帮她……”

老太爷冷冷地道:“阿瑞,我不只是苏锦香一个人的祖父。”

苏锦瑞无法可想,她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可她想起苏锦香张扬又肆意的笑脸,突然间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这个妹妹,她们在整个成长阶段彼此互相戒备、互相窥探,必要时也互相嫉恨、互相讥讽,她们甚至在喊对方时从来连名带姓,从不叫一声“姐姐”或“妹妹”。然而在那个圣诞夜,当她孤立无援地站在邵家母子面前,是苏锦香默契地撑在她身边;在父亲恼羞成怒要打她时,又是苏锦香跑过来插科打诨,施加援手;就连在遇上邵鸿恺和王小姐那样尴尬的场面,仍然是苏锦香,或真或假地同王小姐吵了一架,无形中却维护了她的尊严。

记忆中还有好些片段,苏锦香泼过她一盆水,却又过来同她一块吃面;苏锦香骂过她多管闲事,又会凑过来一起烤着火盆剥栗子。

苏锦香一点都不像别人家的妹妹,她也一点不像任何人的妹妹,可苏锦瑞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地意识到,苏锦香是她的妹妹,她们早就共有相同的血液,她们早就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苏锦瑞抬头看向祖父,抖了抖裙子,屈膝跪下。

苏老太爷摇头,心平气和道:“没用的。我不吃这一套,要是人人膝盖一软,骨头一碰地就管用,那脖子上还长着脑袋干吗?”

“可是老太爷,若不跪这一下,我良心难安。”苏锦瑞道,“苏锦香再不好,我们俩再看对方不顺眼,然而到事关彼此的终身大事上,她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无法做到袖手旁观。老太爷,阿瑞求您瞧在阿香尚且豆蔻年华,往后日子还没真正开始的分儿上,别让这件事左右了她一辈子……”

老太爷目光温和,叹了口气道:“满屋子比你辈分高,年纪长的人,现下个个恨不得我开宗祠把苏锦香从族谱中除名,也就只有你够傻,还有这一跪。唉,起来吧,起来,不要让我讲第二遍。”

苏锦瑞不敢违背,爬了起来。

“阿瑞,你可曾想过,你妹妹为何会选择同陈五爷跑呢?为何不挑个年岁相当,知根知底的后生呢?”

苏锦瑞诧异地看向老太爷,想了想,终究摇了摇头。

老太爷抬头望天,淡淡地道:“我有想过,这件事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她天生的骨头轻,陈五爷两句好话一说,两件首饰一送,她就晕头转向,父母家庭不要了,祖宗姓氏也不管了。如果她是这样的蠢物,那我们家此番就算花大力气帮她摆平,日后也定会麻烦不断,带累你们这些血亲。若是这样,倒不如趁我还在,做主把她逐出家门,你们将来也省得受她牵连。

“二是她聪明有算计,清楚自己一没嫁妆二没才学,身份上又有你压着,咱们家又日渐式微,省城有头有脸的青年才俊也瞧不上她。退一步让她嫁给资财中等的人家,做个柴米油盐都需要亲自打点的太太她又不甘愿,于是看准了陈五爷这样又风流又有钱的鳏夫,豁出去搏上一搏,成功了便是正儿八经的陈五太太,失败了不过同她娘一样,照样能过花花岁月。如果是这样,那我还有些佩服,女子生存本就不易,想过得好一点何错之有?她错是错在全然不顾苏家名声,不顾家中姐妹要如何为她所累,胆大任性、自作主张,就冲这点,我对她无怜悯之情。

“阿瑞,历来做生意,从你拿出本金那一刻算就有亏本的风险,做人也是一样。苏锦香从她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也有人财两空的可能。你再替她打算,都无法替她承担相应的后果。再则说了,你又不是苏锦香,你怎知我这边弃卒保车,对她那边不是恰逢春雨?”

苏锦瑞惊诧地睁大眼说:“怎么会?”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苏老太爷微微一笑,“重症需猛药,是死是活,全看她的造化。”

没过几日,苏大老爷便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与苏锦香断绝父女关系的声明。

声明上称自己半生愚钝,教女无方,致使其与陈姓男子淫奔,即日起与次女苏锦香断绝父女关系云云。此声明一经刊出,便异常受到瞩目,都已经临近年节,照理说万事过了年再说,可苏家人连年都不过了,迫不及待要把二女儿逐出家门,这里头要说没有什么内情,说出去大家都不信。此外,“陈姓男子”指的是谁?这四字引人遐想的空间实在良多,省城现在风头最盛的商家莫过于陈家,陈大官本人又风流成性,包明星养戏子那是屡有传闻,可从未听说过他会把手伸到大家小姐身上,尤其还是跟他近来频繁传出私怨的苏家。联想到粤商商会这两年水涨船高,苏家却在退出商会后生意越做越小,听说连老太爷养老用的洋房都先拿出来抵押了去周转等消息,这则新闻骤然间不得了起来。它跨越桃色想象的边界,直接渗入黑幕小说的些许特质,令闻者不由得要多想一想,更遑论私下种种激荡人心的揣测。

整个省城上流阶层因而炸开了锅,各种版本的内幕消息越演越烈,风月小报上已开始出现不具名的香艳传奇,连当局有关部门都耳闻此事。陈家终于坐不住了,陈廉伯的太太不得不亲自出面澄清,言道这事张冠李戴,与省城陈家毫无关系,只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当事人不欲公开,我们也不好多嘴等。她这么一说,相当于划定了一个有限的名单范畴,有心人一琢磨,很快便猜出那一位当事人就是与陈家同宗的港商陈五爷。世上原本就少有名声实惠样样俱全的好事,陈五爷已然色胆包天,美人在怀还想要置身事外,瞧不上他这等做派的人大大有之。众人再一打听,原来那苏家二小姐今年不过十六岁,正是豆蔻年华,青春无限。看客们的心情顿时微妙起来:二小姐便是再自甘轻贱,家中教养不管,父母亲眷不顾,可她只得十六岁,那也是贱得有限。反过来,陈五爷早过而立,省城里结婚早的人家,这年纪做苏二小姐的父亲都使得,女孩子年轻冲动不晓事,你陈五爷能跟着说自己不晓事?

无论是旧礼教还是新道德,哪一条拿出来比照陈五爷,他都不是君子所为。

这则泛着桃色与暧昧色彩的新闻为过年增添了许多谈资,从年初一到十五,它已不知令多少太太推牌九摸麻将时不至于言语乏味;也令多少先生抽大烟咬雪茄时不至于大过年的还要谈论时局政商那些个国仇家恨。就在众人背地里纷纷揣测,不知这则看似风流又不似风流的韵事要如何收场时,元宵节向来只闻其艳名不见其踪影的苏二小姐,却突然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二十五 输赢账

历来人们讲苏家小姐,指的都是苏锦瑞。苏锦瑞身上具备多数人对一个商家大户出身的大小姐的种种期待:比如她模样长得够美,站出来便光彩照人,顾盼生辉;又比如她够时髦,上过洋学堂,一身青缎锁蓝边的短袄配粗呢中裙,举手投足尽是干净利落的清新飒爽。她会待人接物懂人情世故,老规矩新模式样样不差,身上兼具了旧时代大家闺秀的落落大方,又有新时代女性的朝气蓬勃。除此之外,她还自带话题,永远都能供人茶余饭后谈论一番,比如她在汇丰银行有一笔亡母留给她的嫁妆;比如邵太太与她多年拉锯战一般的情谊。所有这些都堆砌成一个名为“苏大小姐”的女子,她似乎天生就要来演绎一段有关大小姐的恩怨与传奇。这样的女子,总是会引起人们别样的情绪,像对待戏文里舞刀弄枪的穆桂英,人们总愿意给她多一些宽宥,多一些不同寻常的耐心。当她在陈公馆的圣诞晚会上当众与邵家母子撕破脸,除了老古板们骂她失了女子贞静温顺的本分外,多数人反而是松了口气,纷纷生出“原该如此”“这才是苏家大小姐”的感慨。说到底,苏老太爷教出来的嫡长孙女,没点脾气怎显乃祖之风?真是不愧“苏大小姐”的名头。

苏二小姐相比之下则黯淡了许多,许多人甚至不晓得原来在大小姐之下还有一位二小姐,更加不晓得这位二小姐长相如何、秉性如何,连她的名字与大小姐仅有一字之差,名唤“苏锦香”也闻所未闻。在很多人眼里,大小姐好比电灯公司装在客厅里的电灯泡,一按开关,满室通亮;二小姐却像古早的油灯,再捻亮灯芯,充其量也不过豆大一点亮,照得三五尺地而已。他们以为苏大小姐是穆桂英,苏二小姐顶天了也就是穆桂英帐下端茶倒水的小角色,没承想这丫头不声不响活了十来年,到头来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满城的流言蜚语中,人们突然惊诧地发现,二小姐苏锦香哪是什么小角色,她分明是传奇话本中的红拂霍小玉一流。十六岁年纪的女子,便敢同一个年纪足以做她父亲的男人私奔,闹得满城风言风语,到处谣传她的艳名,风月小报上以她为原型的女主角,早已被写成中国式为爱销魂的茶花女,可她本人却能沉得住气,安静蛰伏于万国饭店的顶层。年节一过,风声渐弱,她反而走出来,素衣素颜,直直闯入十三行街,跪到自家南北行大门前。

苏锦香跪的那一日正好是新年开市日,满西关的商铺商户都在忙着开门大吉,掌柜们早早派了红纸包成的利市封,伙计们精神抖擞着吆喝揽客,花牌、广告牌皆焕然一新,不少铺子门口正在敲锣打鼓舞狮子叼花青,鼓声震天,鞭炮的火硝味能传出两条街。十三行路上的老铺子大开大门,有祭拜神明祈求新年买卖顺利、财源广进的;有想出了新花招雇西洋乐队吹奏打鼓来招揽商客的;有东家掌柜亲自站到门口,为往来行人派发传单并利市钱的,莫衷一是,花样百出。苏家老铺也不例外,因去年连遭重击,流年不利,今年苏大老爷下了本要好好弄个开门红,他特意请高人算好了开门的时辰,亲自点燃悬挂在门梁的长鞭炮,请了佛山的舞狮队来舞狮,又包了大红包勉励各位经理雇员。样样都弄得体面热闹,可就在他拟点燃第二串去晦气的鞭炮时,经理突然跑来,脸色尴尬地扯他的袖子,苏大老爷刚要拂袖,就听那经理为难地低声道:“东家,不好了,二小姐……二小姐往这里来了!”

那经理在苏家做了十几年,往日苏锦香得宠,也曾随父亲来过老铺长见识,是以经理认得她。可苏大老爷心思全在鞭炮芯太短,可别不小心被火星子溅到衣裳上,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二小姐”是哪个,随口道:“谁呀,哪家小姐?你去拦一下,别叫女人冲撞了我们的火旺之气。”

“东家!”经理急了,“是您的二小姐啊,您家的二小姐!”

苏大老爷猛然意识到他讲的是那个刚被自己登报脱离父女关系的二女儿,突然间百味杂陈,拿着香的手竟然有些发抖。他定了定神,道:“你快去拦着,我,我不见这个不孝女……”

他话音未落,突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女声高喊着:“爹!爹您别不要女儿啊爹,女儿知错了,爹爹,您别不要女儿啊……”

苏大老爷的心像被人拿针扎了又扎,疼得他浑身一颤。

他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相反,他一直觉着自己最是怜香惜玉,也最念旧心软,不然为何能原配过身十来年都不续弦,能一次次容忍宽宥二姨太那样无德无能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就是心太软,总想着她们做女子已然不易,自己何忍再为小事苛责?可他这份好意,家中女子又有谁领情,有谁回报过他一丁半点?原配到死都怨他负心薄情,二姨太仗着他的好心放纵私欲不知收敛,心肠越来越歹毒;他以为端庄自矜的大女儿,实质上伶牙俐齿胆大妄为;那个满心觉着能绕膝讨巧的二女儿呢?转眼间竟毫无廉耻,同个年纪能做自己父亲的男人私奔。

他夜深人静想起这些事,也是会难受得无法入眠。他年轻时潇洒随意,中年后修身养性、问道天地,一生从未坑蒙拐骗,从未落井下石,他与他那两个胞弟截然不同,可为什么好好的,他身边的女眷统统变了质?他不明白这些女人都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能待在她们该待的地方,尽她们该尽的本分?为什么总是人心不足,要这要那没个完?

“爹爹……”

苏大老爷艰难地转过头,一个前所未见的苏锦香正越众而出,她穿着素净的衣裳,那腰身甚至没特地收过,却随着步履移动,偏偏显出身段妙曼;她的短发敷在额前,身上一点首饰没戴,却眼角眉梢尽是风情,顾盼之间,流光四溢。这个女郎是谁?苏大老爷近乎惊骇地想后退一步,可他硬生生忍着,他就这么看着这个陌生的女郎走到自己跟前,直直跪下,“砰”的一声闷响,地上铺着的厚厚鞭炮碎屑扬起,硝烟未散,她眉目在此刻竟朦胧而虚幻。

苏大老爷觉着自己仿佛在那一瞬间失了聪,因为他明明很努力去听,却听不大明白眼前的女郎说什么,正如他明明很努力去看,却怎么也无法从这个朝自己下跪的女子身上认出自己的二女儿一样。他模糊地想,我有多久没见过苏锦香了?不超过一个多月,可是这一个多月已足够把他心目中娇憨的小女儿整个摧毁,替换上一个肢体丰腴,哪怕跪着哭着喊着都显得摇曳多姿的女郎。

她在说什么?

“女儿真心爱慕陈五爷,女儿固然不孝不悌,万事难辞其罪。可是爹爹呀,您也曾年少风流,想当年,您与太太的事,至今都传为美谈,女儿对陈五爷一片痴情,只是不想终身后悔,您何忍见女儿……”

苏大老爷的太阳穴突突发疼,他想骂人,想高声训斥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不要胡说八道,他更前所未有地敏锐捕抓到苏锦香神情下掩藏不住的狡黠和伪装,什么真心爱慕,什么一片痴情,满嘴胡言,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然而最终他发出来的声音沙哑难听,他说“闭嘴”。可他声音太小,跪在他前面的女郎自顾自说唱俱佳地表演下去,仿佛一个专业的优伶在演绎一个成熟的唱本,何处起承转合,何处停顿留白,一切都编排得当,一切都胸有成竹。苏大老爷在某一瞬间,甚至从苏锦香的眼眸里瞧出了一丝掩藏不住的笑意。这丝笑意令苏老太爷悚然一惊,他惊惧地发现,这才是苏锦香真正的情绪,她脸上分明涕泗横流、悲苦哀恸,可是她心底深处,此刻根本就在嘲笑。

就像多年以前的大太太,发疯时抑制不住的尖厉笑声,就像前几日的二姨太,像要把全身力气都耗费一空地冲他哈哈大笑。

她们都在嘲笑,嘲笑他自以为是,嘲笑他不自量力想要规范她们,把她们按在东楼里,妄图让她们妻妾和美,姐妹情深。

可他怎么就不能期望娇妻美妾一团和气呢?是他供给她们锦衣玉食,是他养得她们人比花娇,可她们谁真心报答过自己?她们怎么都敢来嘲笑自己?

苏大老爷怒气上涌,他大喝一声:“我叫你闭嘴!”

然后,他揉了揉突突发疼的太阳穴,硬邦邦地对一旁的经理道:“我不认识她,找几个人把她轰走。”

“东,东家……”经理骇然,低头哑声道,“您心里不痛快我晓得,可这人来人往的,还是把二小姐,不,把这位小姐请进去为好,您要轰走她,她定然会再闹,到时会更难看……”

苏大老爷愣愣地发了会儿呆,随后断然道:“让她闹,不干我事,与我何干?”

他转身,像同自己确认一般,又喃喃重复了这八个字“不干我事,与我何干”。他面无表情,越走越快,到最后步履急促到仿佛背后有鬼在追,或许真是有鬼在追,已逝去的苏大太太,仇恨他的二姨太,她们全叠加在跪在地上的苏锦香身上,她们都在用同一种腔调骂他,笑他,责问他。

“你也配跟我说什么叫对我不好?对我最不好的就是你,是你忘记当初成亲时的盟誓,是你亲手弄来楼下那个贱人让我现眼……”

“爹爹,我只是恋慕陈五爷,您也曾有过神仙眷侣,您也曾与之海誓山盟,您为何就不能对我宽容些,您为何就一定要逼我……”

苏大老爷喘着气飞快钻入自家的小汽车,命令司机打道回府,他缩在后座上,整个脊梁仿佛都撑不住。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很多年前,新婚的娇妻偎依在他身旁叫他瞧宽大袖口上绣的一朵朵金桂花,那时候真是美人如玉,吐气如兰;还有当初瞥见那位落魄秀才家的女儿,彼时不过二八年纪,眼神一相触便羞涩地垂下头去,乌发如云,人比花娇。一眨眼,怎么一个两个都变得面目狰狞,恶形恶状?

苏大老爷觉得心跳乱得令他难受,他捂着心脏,低低喘着气,额头抵着手杖,司机忽而道:“大老爷,二小姐追上来了。”

苏大老爷悚然一惊,直起身子抬起头朝外看,正看到苏锦香踉踉跄跄地扑过来,他急道:“快走,快走!”司机应声发动车子,“嗖”地一下开出去,车窗外的苏锦香扑了个空,苏大老爷莫名就松了口气。可他还没来得及深呼吸一下,就看到原以为要顺势摔地上哭天喊地的苏锦香,若无其事地拍拍膝盖抚了抚头发,似笑非笑地目送他渐行渐远。

苏大老爷的心一下又提了上来。

好容易回到家,一进厅堂还没拐去东楼,迎面就走来大女儿苏锦瑞。巧的是她今天也是一身素衣素裙,因在家不见客,身上亦是一件首饰不戴,白净的一张脸上一双乌亮眼眸,活脱脱与生母像了个七八分。苏大老爷被这份素净刺疼了眼,他狼狈地转过头,憋气道:“在这儿闲逛什么?我一不在便偷懒不管东楼的事了?”

苏锦瑞诧异道:“哪有不管?这不瞧见您进来了,过来给您请安呢,您回来得正好,我这有好些事要请示您。”

“不用了,你看着办。”苏大老爷道,“别总拿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我。”

苏锦瑞皱眉问:“父亲,您怎的脸色这般差,没事吧?”

“没事,没事。”苏大老爷摆着手匆匆忙忙,又重复道,“没事,能有什么事?”

可苏锦香闹这么一出,想没事也不行了。她跑到十三行街跪在苏家老铺前,不过是个前奏,没隔几日,苏二小姐便打出了第二张牌。

在万国饭店每月最热闹的那一天,苏锦香带着老妈子丫鬟雇了两名脚夫抱着大包小包哀哀凄凄搬出了顶层套间,下了电梯哭天抹泪直奔前台寻那位英吉利绅士风格的领班经理。顶着一众往来客人好奇诧异的目光,苏锦香对经理先生言明自己没脸再住陈五爷给她租的套间,这会儿就要结账搬走。

经理先生惊诧得嘴角的微笑险些失了标准弧度,他忙扶苏锦香坐下,又使眼色给一旁的侍应生让他端过来一杯热茶。苏二小姐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弱不胜衣,一边哭,一边喝下整杯加倍放糖的热茶,断断续续给经理诉苦。讲自己如何为一己痴心,什么也不顾就跑来追随陈五爷,既丢了家里的脸,又伤了父母的心,现下浮萍一般凄惶无依,实在是命苦过黄连根。她也想纵使被世人万般唾骂,终究是不悔此情,可奈何外头这么多封建保守者,自己被包办婚姻害了一生,倒见不得别人追求幸福和自由。她不过一介弱质芊芊,如何抵挡得了人言可畏?最不忍拖累陈五爷,害他无端端背负了坏名声。她思来想去,唯有柔肠寸断,黯然离开,寻个僻静的地方了此残生,也省得还觍着脸住在这里累人累己。说到动情处,苏二小姐激动地揪住经理燕尾服前襟,颤声道自己没甚积蓄,结账是没法给现大洋了,求经理可怜可怜她,收下她的首饰权当房资。说罢,苏二小姐“啪”的一声把手腕上戴的镯子,脖子上挂的链表,头发上别的发饰全弄下来,硬是要塞到经理手里。

万国饭店的经理听得嘴角直抽搐,险些顾不上他受过的良好训练就想推开苏锦香,让她别将眼泪鼻涕糊到自己笔挺的燕尾服上。他心想这丫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啊,什么外头封建保守者众多,一介弱质芊芊怎抵得过人言可畏?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将反对她的人划到封建保守的阵营里头去了,逼着周遭看客不得不站到同情与怜悯的另一方。这年头谁不想标榜自己进步开明,谁也不愿当那压迫弱女子的恶势力,可问题是眼前这位算哪门子弱女子?经理先生有些恼火,他当然晓得苏二小姐这是在给自己造势,还借的是他们万国饭店及他本人的势。偏生他还不能拿她怎么样,总不好当面讥讽您开什么玩笑,之前花陈五爷的钱天天逛先施公司逛银楼金铺买这买那的时候,怎么不见您想起来自己付个账?说什么没脸住着要离开,真要觉着没脸,怎么不挑夜深人静时走,专挑万国饭店门庭若市时闹?可经理先生不仅不能照直了说,他还要遵循绅士风度殷勤伺候这位姑奶奶,替她拿绣花手绢劝她别哭,顺着她的意思不放她走,即便再不忿,还得命人去给陈五爷挂个电话。说到底,顶层套间里那些锦衣玉食、花容月貌的妙龄女郎,费那么大劲不就是为了让付账的男人赶回来哄她们宠她们,再给她们许些甜言蜜语,承诺些或真或假的好处吗?

然而挂电话却寻不到陈五爷,接电话的人讲他早几日就回了香港。经理先生不由得狐疑起来,这陈五爷不在省城,苏二小姐闹这出又是为哪般?难不成自己看走了眼,苏二小姐真的如她所言深感羞愧,这才特地挑个五爷不在的日子搬走?

经理先生这里还没思量完,那边就见到好几个端着相机的记者从门外一拥而入。这些个记者他都认得,但凡有北上南下经粤地的名伶明星、名媛交际花们下榻万国饭店,这几位记者便会来采访一通,写些措辞秾丽、语句香艳的所谓报道充斥报纸杂志之中。这些人大体上与万国饭店的侍应生们遵循同样的生存之道,都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什么人身上能扒拉下一层皮,什么人身上反而要给他罩一层光,他们无不心知肚明,熟稔于心。经理先生一看到他们心里就“咯噔”一下,再看苏二小姐的目光顿时不同起来。他想起这些时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桃色传闻,整个省城的看客们都在等着看这位敢于“淫奔”、被家里登报断绝关系的小姐有什么下场。

可什么是下场?经理先生心想,自来所谓下场,不到盖棺定论,谁能说出个好坏来?尤其是在这新旧参半的时代,宽容是真宽容,保守也是真保守,苏二小姐这件事的好坏本就是一体两面,到底能好还是能坏,端看当事人如何翻云覆雨了。

记者们的照相机一举起,经理先生顺势看向楚楚可怜的苏二小姐。他赫然发现,原本哭得一塌糊涂的苏锦香,不知何时已收拾好脸上的妆容,恰如其分地做出凄楚却坚强的复杂神情,镁光灯一闪,她的美丽形象从此安然定格于底片上。记者们这边采访,苏锦香那边欲诉还休,她手下的老妈子早笑眯眯上前,熟稔地插科打诨,借着手帕的遮掩,不着痕迹地往记者们手里塞利市包。经理先生忽而就笑了,事情做到这一步,几日后会有什么样的标题配着苏二小姐美丽的照片出现,已经是可想而知的事。

经理先生忽而就心定了,多少莺莺燕燕隐匿于万国饭店顶层的豪华套房里挥金如土,纸醉金迷,然而除却争奇斗艳之外,她们之间能真正掀起风波的却很少,多数人不过拿短暂的青春貌美去搏一搏眼前的风光。唯有这位苏二小姐,在十六七岁的年纪已显出与众不同的活力与筹谋能力,日后还能如何真个说不好。万国饭店打开大门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和气生财,可不做那无聊的卫道士,经理先生念及此处,脸上的笑不由得真诚了几分,转身吩咐侍应生给记者们端茶,不花成本去结善缘,他还是愿意做的。

这一日的报道果如经理先生所料,再没比楚楚可怜的痴情美人落难,更能引人怜惜爱慕的了。若只是几块不痒不痛的豆腐干文章,未必能引起多大反响。难得就难得在,不晓得那日的小报记者中怎么来了一位铁笔无情、专门针砭时政的报界大手。那人低调而来,低调而去,就连见多识广的经理先生也没瞧出他的来历。这人回去后在大报上撰写时评一篇,题目便叫作《观苏二小姐的出走及其他》,抛开苏锦香自己给自己定的痴情论,从更为深刻的角度论述了这类良家小姐“出奔”之后的无奈和悲剧。此文认为,倡导自由与女学的进步人士大抵是没想过,若一位出身富家的小姐出走尚且要付出惨痛代价,则千千万万的普通女子又当如何?文章更将矛头直指陈廉伯为首的商团成员,称陈五爷之所以能一面对苏二小姐的痴情装聋作哑,一面却将这样一位可爱可敬的女士玩弄于股掌,不过仗着商团气盛,更不知背后有无陈大官本人的默许乃至支持。就是有这等高衙内般的男子视女子为玩物,反利用现代女性的痴情勇敢逞其私欲,长此以往,女子还不如重回去裹小脚做闺秀,遑论女学之进步与变革?

此文一出,众皆哗然,由于文章冒头直指陈家,连累得陈大官不得不放下手头要务,叫了好几个本族成员于西瓜园商团会那儿密谈了一回,又单独留陈五爷说了许久的话。这篇文章就连苏老太爷都夹了老花镜仔细拜读几次,读完后默然不语,沉思片刻,便将苏锦瑞召去,把报纸递给她看。

苏锦瑞早已读过,此时不得不又重读了一次,忧喜参半道:“骂是骂得痛快,只是这样骂陈家,得罪的人却是陈大官,他若要插手,我怕苏锦香讨不得好。”

苏老太爷道:“若是寻常时候,照陈大官的小心眼儿,被人这么骂,他当然不会若无其事,可现下形势却不同。你可知新年开市以来,政府向商人强征借款一事?”

“知道是知道的,但借的数目也不多,小商贩不过五元,咱们的南北行也不过五百元,不是什么大数目,这……”

“到底是个娇娇女,你以为五元事小,可若加上从去年以来的各种苛捐杂税,那数目就大了去了,多少生意人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才得多少薄利?政府说要就要,他们怎会没有怨言?”苏老太爷道,“更何况,谁不晓得政府借款有借无还,陈大官这时以商团团长的名义为大伙抱不平,带头去同省政府递交抗议信。你若是他们,你会不会钦佩他信服他?”

“雪中送炭,敢为人先,谁不钦佩这样的商团团长?”苏锦瑞想到这里,眼睛一亮,“老太爷,您的意思是,他既处处要做好名声,自然不会任由陈五爷为一桩风流韵事扯他的后腿,那,那苏锦香的事……”

苏老太爷淡淡地道:“苏锦香苏锦香,你惦记的苏锦香虽做的是蠢事,奈何却时机掐得正正好,连时局都站在她一边。你看,这篇时文骂的是陈大官,可陈大官代表什么?代表跟政府屡屡作对的粤商商团,政府的人看了怎会不正中下怀?哪怕只是为了给陈廉伯添不痛快,也定会派人去敦促陈家赶紧玉成陈五爷同苏锦香的好事。陈大官呢,好容易谋了个急公好义的好名声,正摩拳擦掌要领着商团那帮不知进退的家伙干一番大事,关键时候怎么能让人诟病一句纵容陈家子弟玩弄年轻女性?更何况,整件事又不是他做新郎官,不过花点钱动动嘴皮子的事,何乐而不为?”

苏锦瑞不由得浮上喜色:“阿弥陀佛,这下阿香总算也有个好结果。”

“什么好结果不好结果的,且看着吧。”苏老太爷瞥她一眼,“你老实讲,这篇时文早不出来晚不出来,正正好这时候出来,这事是何人帮了忙?还是你或者你父亲去求了谁?”

苏锦瑞摇头道:“我哪里认得报馆里头的人,怕是父亲大人吧,他到底人面比我广……”

她忽而闭上了嘴,是了,她不认得报馆的人,可有人认得,那人是她认得的人中最古道热肠、最扶弱抑强的,他做这样的事完全不令人意外。

苏锦瑞整颗心都雀跃起来。

苏老太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嗤笑:“你父亲比我还老古板,他会认得报馆里头写这等新锐时评的人?”

“这话您得问我父亲,问我有什么用?”苏锦瑞笑嘻嘻道,“我那边还一堆家务事呢,您要没其他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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