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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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瑞一下捂住他的嘴:“别瞎说。”

“不,应该说清楚,阿瑞,若我全须全尾地回来,我绝不负你;但若我没那个命,那咱们的事就算了,我也绝不拿咱们的事耽误你。”

“我让你别瞎说!”苏锦瑞跺脚狠狠道,“说什么说,不晓得我最势利的吗?你先把钱拿好了,收起来!叶棠你给我记着,你现在是拿人手短,拿了我的钱,就是欠我的情,这辈子都别想摆脱干净。”

叶棠又好气又好笑,却也颇为感动,他不再推辞,将塞了钞票的荷包重新接过,郑重地收到衣袋里,又从衣襟里抽出挂在脖子上的羊脂玉牌,取下来道:“这是当年你祖父赠与我祖父的信物,我爹娘留给我,再穷也没典当了它,你留着。”

他帮苏锦瑞戴上,说:“这下物归原主了。”

苏锦瑞握紧那块带着叶棠体温的玉牌,看着他:“你好好地回来,这块玉,我替你收着。”

“好。”

叶棠告辞后不久,苏锦瑞立即去见了苏老太爷。苏老太爷刚歇完中觉,看她进来意味不明笑了笑,问:“跟叶老二聊什么了?”

苏锦瑞有些脸红,想起正事要紧,道:“老太爷,叶二哥让我带给您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他当面不跟我说,倒让你来传话。”苏老太爷低头喝茶,“讲。”

苏锦瑞简明扼要:“叶二哥推测,政府可能要先剿东江一带的流匪。”

苏老太爷手一顿,碗盖碰到碗沿儿发出清脆的“哐当”一声。他随即继续晃悠悠地用碗盖刮茶沫,漫不经心问:“还有呢?”

“商团总部与政府不对路很久了,所谓知己知彼,政府将要打仗的事,陈大官他们怕是早已知晓。”

苏老太爷目光闪动,放下茶碗道:“你想说什么?”

“老太爷,当初陈大官怂恿二叔他们收购银毫券,用的理由正是看好孙总统乃众望所归,他入住大元帅府,等于给这届政府吃了定心丸。陈廉伯他们自家先收购大笔银毫券,再放出看好本届政府的话去,哄抬银毫券的价格,让其他人心甘情愿地投钱做冤大头,他们自己大赚一笔。等政府一旦剿匪无力,或哪里又传来陈炯明要从香港打回来的消息,他们狂抛手里的囤货,使得银毫券暴跌,大家血本无归。”苏锦瑞兴奋地问,“可此一时彼一时,这一次要是政府真能扫干净东江棉湖一带的土匪呢?那届时银毫券的价格会如何?”

苏老太爷似笑非笑道:“你是想说,咱们压在手里的那三十万银毫券能变废为宝?”

“是呀,您听说了吗?黄埔那儿都建了陆军军官指挥学校了。当局有收复中原、统一国家的雄心壮志,收拾些散兵游勇算什么?”

苏老太爷指指他的茶碗,苏锦瑞赶忙端着茶壶过去,重新注入茶水。

“想来大部分人都是你这么想的。”苏老太爷慢悠悠地道,“现如今当局势头正好,一旦东征的仗打起来,银毫券没准儿就奇货可居了。你是不是想着,咱们一定要沉得住气,把手里的银毫券留着,等它价格攀至最高再抛?”

苏锦瑞笑道:“我想说的都叫老太爷您说完了。”

“脑瓜子只肯动一半,另一半留着做什么?”苏老太爷骂了她一句,“得亏那三十万不是你做主,不然照你的想法非成一堆废纸不可。”

苏锦瑞诧异地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只对了一半。”苏老太爷摇头道,“生意场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才只是对了一半,怎么会不血本无归?”

“祖父教我。”

“你既然知道陈大官他们同政府不对路,那他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怎会同你一样?他会怎么做?他想谋什么利,这些你可仔细考虑过?”

苏锦瑞被问住了。

“陈大官十六岁就入汇丰做事,正经的金融买办,到今时今日在省城早已能呼风唤雨,像他这样做惯了庄家的人,怎会舍得去做下家?”苏老太爷道,“再说打仗这个事,即便是咱们推测正确,政府确会出兵平定省内,可一出兵就是烧钱,胜负都是未知数。你别小看东江棉湖的土匪,他们中大多数人原先就是行伍出身,要不是生活无着落,他们也不会落草为寇。这些亡命之徒如果容易解决,哪一届的省政府也不会在自己身边留着这样的祸患。真到出兵那一日,只要政府军队胜得不那么利落,甚至于现出一点点败绩,陈大官就有本事让银毫券价格再跌个见底,那时候你怎么办?他可是早赚饱了腰包跑了。你难道去找他算账?买进卖出可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怪得了他吗?”

苏锦瑞低头道:“是我思虑不周,可见还是不能贪心,那咱们还是稳点好,一等那三十万能回本就抛了吧。”

苏老太爷狡黠一笑:“傻子,能回本算什么本事?”

“祖父?”

“这么好的机会,我不仅要赚钱,还专要赚他陈大官的钱,不然怎么对得住他对咱们家老老少少这么多照应?”

苏锦瑞诧异地问:“这,这怎么说?”

“你要动脑筋。”苏老太爷老神在在道,“你想啊,姓陈的祖上几代都是生意人,生意人最要紧的是什么?不是我跟你关系好不好,而是我跟你有没有钱赚,政府出兵东征这消息可不是咱们造谣,而是十有八九。银毫券的价格大有上升空间,我若是陈大官,定想再捞一笔的,可市面上除了咱们家,谁能一口气卖给他三十万?”

“您想直接卖给他?”

“有何不可?直接买卖还省了麻烦。更何况,这里头还有苏锦香的事。”

“关苏锦香什么事?”

“姓陈的从兄拐跑苏锦香,他不该有所表示?买回我们家三十万的债券,外头又有急公好义的好名声,内里又代表着陈家向我们苏家赔了礼,实质上能趁机赚一笔,何乐而不为?”苏老太爷轻描淡写道,“我也不管他多要,就五十万,他待价而沽,没准儿还能赚个十来万,再说了,不过区区五十万就聘我一个苏家小姐,多吗?”

苏锦瑞听得瞠目结舌,过会儿回过味儿来忍不住“扑哧”一笑,点头道:“不多,不多,都不够我们赎小洋楼回来。”

“不行了,年纪大了,心慈手软。”苏老太爷叹了口气,不无遗憾,“苏锦香到底是要入陈家的门,做得太过了,她嫁过去要难做的。”

他们这里说着话,外头管家阿叔叩了叩门,恭敬地道:“老太爷,外头有陈公馆的管事来送礼。”

苏锦瑞忙起身道:“我去接。”

管家阿叔为难道:“大小姐,您去恐怕不合适。”

苏老太爷问:“可是有其他陈家的人一同来?”

“那倒没有,一同来的是个媒人。”管家阿叔道,“说是替陈五爷来给二小姐提亲。”

“聘的是妻,还是妾啊?”

管家阿叔笑道:“老太爷,正经媒人来家,自然是做妻。”

苏锦瑞呆了呆,难以置信地问:“真的?你、你让他等等,我去请大老爷。”

“忙什么?”苏老太爷漫不经心道,“苏锦香与我们家可登报脱离了干系,要说媒上万国饭店去,来我们这儿忙活什么?”

媒人在苏家才吃了闭门羹,隔天陈公馆的帖子就正儿八经送上门,不像之前态度轻慢甚至带了戏弄性质的说媒送礼。这回的帖子竟然是陈大官手写的,其间语气诚恳,自称子侄辈,恳请老太爷带着大老爷于数日后莅临西瓜园粤商商团公会商议要事,祈盼回复云云。老太爷让苏大老爷写回信,说什么年纪大了,年前还病了一场,迄今仍然风邪入体腿脚不便等。说白了便是你让老子父子去就去,那我们岂不是很没面子,既然你自称晚辈,就没有长辈出门去见你的道理,想谈事,行,来我家吧。

苏锦瑞旁观全程,心情起伏,她不担心那三十万银毫券的事,却怕苏锦香的婚事起波折。她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索性什么都不管。哪知没过几天,家里突然忙碌起来,大厨房里重新开始烧往日苏府宴客的那几道出名菜肴。苏锦瑞一问才知道,原来陈大官竟真的应承上门拜访,而且据说会偕同从兄一同前来,也就是说,他会带着传说中的那位陈五爷登门。

苏锦瑞当场便松了口气,她晓得,到这一步,苏锦香的事才叫有了盼头。

接下来的事都进行得顺畅无阻,翌日,陈家两位老爷准时上门,苏老太爷带着几个儿子迎客。苏锦瑞偷偷瞥了一眼来宾,大名鼎鼎的陈大官原来身短消瘦,长着一张瘦长的马脸,眼窝深凹,颧骨高耸,其貌不扬。倒是那位陈五爷身材修长,西装笔挺,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斯文俊秀,看着一点不显老,不像陈大官的从兄,倒像他的弟弟。他们与苏老太爷商谈得如何,苏锦瑞无从得知,她只晓得,待两人告辞离去时,苏大老爷阴了好久的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连带着二老爷三老爷两个眼里都回了神采。

陈五爷为表诚意,愿尽快迎娶苏锦香为续弦。只是这出嫁的地方不能在苏家,也不能放在万国饭店,于是陈大官出面,将名下位于西关一处的小宅院暂借出来给苏锦香做“娘家”。苏家明面上不出面管这事,暗地里老太爷与大老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二姨太搬了许多东西贴补苏锦香做嫁妆。婚礼草草在陈公馆办了,说是中西合璧,其实就是不伦不类。苏锦香也没戴凤冠霞帔,只是交拜叩头后,在主婚人面前与新郎双双于结婚证书上签字即可。陈太太置办了几桌席面,只请知根知底的几家亲戚朋友吃过新人敬酒便算数,排场上还不如陈公馆随便一出游园会或Party。酒席过后两人便回香港,此后便做陈家妇,是福是祸,全凭她自己的命了。

苏锦香出嫁前,就在那处临时借来的宅院里,苏锦瑞见了她一回。那一日天气已转暖,日头照在头顶久了也有热辣的炙感,苏锦香已经上身着薄衫,摇着东洋人的圆扇,手一抬,宽袖流水一般倾斜而下,露出皓腕和半截雪白的手臂。苏锦瑞只觉得现在每回见到她都能感受到不同以往的陌生感,即便是当初她们同一屋檐下住着,最针锋相对的时候,也从未感觉她如此陌生而遥远。

可偏生这个陌生的苏锦香却待她远比以前亲热自然,一见她来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会儿要她试一下新进的果脯,一会儿要她尝一尝江南来的点心,一会儿给她看手腕上新得的腕表,一会儿还要带她见识里屋的法兰西家具。

苏锦瑞看着她,总觉着她这么迫不及待地展销自己的东西,不像是炫耀,倒像是心虚。她怕也是晓得自己走了一步险棋,回想起来后怕了,更怕姐妹因这瞧不起她,这才越发要展示她的战利品,要从这些东西中告诉别人,她没输,她简直不能更赢。

可是值得吗?

苏锦瑞原不想问的,可到底还是问出了声。

“值得吗?就为那个陈五爷,你到底喜不喜欢他?他又真能待你好?”

苏锦香嗤笑道:“你就是被洋学堂教出来的一股子学生气才会问这些个没用的,你还不如问我枕头里缝了多少债券钞票,首饰匣底层有没有藏黄鱼。”

苏锦瑞让她气笑了,笑着笑着忽又悲从心来,她想苏锦香从此往后嫁入陈家,两姐妹连见面的机会都少,怎还舍得再吵嘴?她叹息道:“我又不跟你过日子,管你腰包里揣了多少钱。当你是姐妹才问你这些没用的真心话,你不想说,难道我还能逼着你说?”

两人各自无言。四月天的光线,氤氲中带着热气,从头顶天窗洋洋洒洒铺陈下来,给两姐妹都罩上一层朦胧的柔光。

过了会儿,苏锦香偏着头,难得细声细气道:“其实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知道喜欢不喜欢他,也不知道他算不算待我好。”苏锦香轻声道,“从见着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是一个真懂女人的男人,他舍得一掷千金就为谋你一个笑脸,他曲意温存时,能为你一句戏言倾尽全部人力物力也要做到。这样的男子,可不就是旧小说里讲的风流人物?他就像最厉害的雕塑师,经他的手,能让一个女人竭尽所能,超乎想象地美。越是靠近他我就越明白,做这样男人的女人,才不叫白活。”

“苏锦香,你我都清楚,越是这样的男人,越不可能只停在一个女人身上。”

“我当然知道。”苏锦香微笑起来,精心描摹过的红唇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那又怎样?我是不大清楚那些喜欢不喜欢的情愫,但我很清楚我要什么,我不要跟在你后头做那个陪衬你的二小姐;我不要跟在邵姨妈陈三太太身旁做被别人怜悯的那个人;我不要人人见到我,只想得起我没陪嫁没存款还没受过好教育,是苏家姨太太生的女儿;我不要一出现在别人眼前,就只能是一个裹着寒碜礼服,戴着不值钱首饰的女孩儿。在这个阶段,我就想要自由自在地美,比你美,比任何人都美,不辜负韶华,不辜负春光,尽一切可能去漂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每次你露出这种表情都代表你不赞同,你定会觉着我虚荣,我肤浅,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对不对?可是姐姐,你也是个痛快人,心里明明有那样强烈的念想,却只能压抑着,拼命骗自己‘我是闺秀我是贤淑,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这样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我二妈难道不足以成为前车之鉴?或者说句不敬的,大太太难道不足以成为前车之鉴?”

苏锦瑞心头震动,脱口而出:“可你完全可以选择更可靠的男子,这位陈五爷若真心喜欢你,又怎会推三阻四不娶你?若不是逼迫于形势他根本不会同你结婚,这样的结合他怎能甘心,往后又怎能好好对你?”

苏锦香笑了起来,摇头道:“你真是,让人怎么说你呢?明明那么聪明一个人,可到底被大小姐的身份一叶障目了。你以为我能选更可靠的男子,可什么是可靠?什么样的男子对咱们女人而言才是可靠?什么样的男子对我这样的女人叫可靠的?我再找个男人,他能有陈五爷知情识趣又家财万贯?能有邵鸿恺出身良好,又前程似锦?就连那位叶家二少爷也是志存高远不可小觑的人物,平心而论,他那类的人会不会来娶我?”

苏锦瑞哑口无言。

“他们都不会,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陈五爷那一类的男子,有钱又有闲,自命风流倜傥,万花丛中过,玩都来不及,怎会跟我结婚?邵鸿恺那样的男子,野心勃勃,利益至上,结婚就是要捞大好处的,他们怎会把自己贱卖?叶二少爷之流,或许会侠义心肠,或许会不计得失,可他们往往原则大于一切,匈奴未灭不言家,又怎会跟我扯上干系?

“所以,我这样投生在旧式家庭姨太太肚子里的二小姐,想来想去无非那几种出路。哪一种都要我活得顶心顶肺不痛快,还不如想方设法嫁给陈五爷这样的人呢,至少我晓得他如今是亏待不了我。”苏锦香冷笑,“等到他想要亏待我了,我还傻乎乎等着他亏待不成?”

“阿香……”

“别瞎操心了,仔细未老先衰。”苏锦香转头一笑,热络地拿出一个小盒子道,“我还有东西给你呢,前日才得的一对宝石胸针,正经的锡兰宝石,你一个我一个,一红一蓝,你要哪个?”

苏锦瑞愣愣地看着盒子里璀璨精致的胸针,突然就被刺痛了眼,疼得险些掉下泪来。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的风光背后,却有太多太多的不容易,可谁也替不了谁,谁也帮补不了谁,有些苦不独自咽下怎称得上苦?有些难不单刀赴会,又怎称得上难?

“我要蓝的吧。”苏锦瑞忍着泪笑道,“红的配你,你可是要做新娘子的人。”

“那好。”苏锦香笑嘻嘻地拈起那枚蓝宝石胸针,凑近了替苏锦瑞佩戴在胸襟上,戴完后拍拍苏锦瑞的肩膀,忽而感慨道,“你不会晓得,很久以前我就想,若有朝一日是我给你好东西,而不是你匀一点半点给我,那该多痛快。”

苏锦瑞微笑着看着她:“你现下痛快了吗?”

苏锦香一扭头:“那当然,痛快得不得了。”

“你呀,争强好胜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怕是我一辈子就这样了。”苏锦香低头替苏锦瑞摆正那枚胸针,整理完了,抬头看她的眼眶渐渐红了,强笑道,“喂,你可要好好的,知道吗?”

“你也是,”苏锦瑞哑声道,“你也要好好的。”

二十七 离别·下

苏锦香一结婚,最松了口气的人是苏大老爷。

他登报与苏锦香断绝父女关系后,多少是有些心虚的:这心虚一半是怕被人指责自己迂腐而不近人情;另一半则是担忧如若苏锦香出事,他要为此在今后几十年里愧疚不安。登完报后最初那段时日,苏大老爷基本是躲着报纸走的,他什么报也不敢看,生怕一翻开冷不丁就在某个豆腐干大的栏目里读到苏锦香的凄惨下场。发展到后来,他也不上茶楼戏园子,因为听不得别人谈起某个城墙角又现无主女尸,某个码头口又多一具赤裸的女浮尸一类,一听他就会联想到苏锦香,一想到苏锦香,他晚上就要做噩梦。梦里头,苏锦香衣衫褴褛,或是抱着孩子投珠江自尽,或是沦落风尘对他心怀怨恨。大半夜起来,苏大老爷常常惊出一身冷汗,定定神后总觉得心脏隐约发疼。一想到那漫天谣言、污言秽语,他又庆幸得亏当初当机立断,早早就登报与那不孝女脱离关系,管她是生是死,终究不拖累一家人的名声。一看到家中的女眷个个吃饱穿暖,闲适安逸,他又要心疼苏锦香失了依托庇护,也不知道会如何孤苦无依,将来所托非人的结局一出,注定要吞下自己年少轻狂的恶果。

苏大老爷翻出老庄读了许久,终究决定放宽心态,等闲视之。他想我就等着吧,等苏锦香走投无路,晓得自己做错了的那一日。到那一日,左右还得他这个做父亲的出面,到时他还是多些怜悯慈悲为怀,原谅这个不孝女,或者悄悄接她回家,或者干脆托外地的朋友远远把她嫁掉,总不叫她吃不上饭便是。

苏大老爷这么想的时候,多少存了盼苏锦香倒霉的心思,唯有苏锦香倒霉了,他才能对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敞开慈父的胸襟,给予吃过苦受过罪的女儿家庭温暖,将她改头换面,重新推上人生的正路去。可惜世事总好与他作对,苏锦香离了家压根儿就没出现他想的那样憔悴孤苦,相反她愈发鲜妍明媚、人比花娇。苏锦香遭家里登报解除关系,她非但没含羞带愧深居简出,反而在万国饭店挥金如土众人奉承,高调张扬得苏大老爷想不知道都不行。她自己这样没羞没臊便罢了,却偏生脸皮厚过城墙,一闹能闹到十三行老铺门口,倒把自己的亲生父亲逼得颜面扫地,羞愧逃开。苏大老爷恍然间发觉,自己对苏锦香已再无那种半是恼怒半是怜惜的心情,相反他感觉到心底犹如实质的厌恶,以及伴随着厌恶挥之不去的畏惧。是的,活了大半辈子,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最怕的便是这样的女人,当她们豁出去不要脸,不照着规矩、不照着他的期待来时,他压根儿就不晓得该拿她们怎么办,惩罚她们吗?厌恶她们吗?冷落她们吗?

可这些女人不再拿他当回事,他的惩罚、厌恶、冷落又有什么用?又有什么意义?

苏大老爷消沉了好些日子,没承想消沉着消沉着,事情竟然又峰回路转了。苏锦香也不知走了什么运,竟然真能让陈五爷答应明媒正娶,而从来习惯于给他难堪的苏老太爷,这回竟然也善解人意地替他的面子着想,不让他出尔反尔认回苏锦香这个女儿。这下面子里子俱全,苏大老爷心情一下轻松起来,简直轻到云端里,连踏着的步伐都是年轻有力的。新年后家中连续出状况,到今天仿佛都霉运冲散,天光乍现一般。于是苏大老爷又精神了,往常每日要诵读的诗书也能继续了,出门寻一帮老友高谈阔论的兴致也有了,回过头来看家里家外的女人们,重又怜悯爱惜了起来。他想自己一世人,统共只找了两个女人,生了两个女儿。找的女人差强人意,生的女儿也一个比一个让人不省心,可她们到底是自己的骨血。苏锦香论起来是寡廉鲜耻,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生在闺阁,养在姨太太身旁,兴许就比她姐姐多了一层不得已。苏大老爷一想到这里就心软了,觉着自己一味苛责她也不对。如今女儿好歹算陈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他做长辈的,明面上认回这个女儿是不能够,可私下里踏软一步,往后再悄悄贴补她一二,谁又能说他不对呢?

苏大老爷想通了,便想借二姨太做传话的中介,先表示出缓和关系的意思。哪知从三月一直等到五月,苏大老爷居然也没能找到机会同二姨太好好暗示一番。自那日与他吵翻后,二姨太有意避而不见,饭也不在一块吃,东楼三个主人,居然每餐都在自己房里开饭,菜全照着定例来,哪怕吃的都一样,却偏不想凑一块吃。以往过问他衣食住行等细碎琐事,二姨太更是撂手不干。她整日里不是躲在房里,便是忙着出门,也不知出去做些什么。偶然间两人在厅堂里碰面,几十年的夫妻,竟然不约而同地挪开视线,一个装视而不见,一个垂头看鞋尖,就这么错身而过。苏大老爷是憋着一股气存心要冷落二姨太,可他摸不准二姨太的心思,像是人虽在,魂却不晓得云游何方,或是心魂俱在,只是自己给自己画了圈围了栅栏,旁人一概拒之门外。有时从她身边走过,走远了,苏大老爷会忍不住回过头,他发觉二姨太仍旧站在那儿,仍旧垂着头,却不是恭敬和顺的,而是微微偏着脸颊,似在沉思,又如在遐想,嘴角微微上翘,挂着一个少女般无邪的浅笑。这浅笑令苏大老爷瞧得胆战心惊,因为即便在当年,二姨太刚刚入苏家门做妾时,她也表现得分外老练自持,从未容许自己如此天真绚烂过。

等到七月中旬,天气已溽热不堪,蝉鸣没日没夜时,苏大老爷再也等不下去。他收到消息,苏锦香要跟着陈五爷从香港回省城,不知道会待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去哪儿。苏大老爷暗自叹了口气,难道父女还有隔夜仇不成?总这样僵持下去,真要等到自己死了那天苏锦香才回来?他顾不上二姨太的阴阳怪气,命人去将她叫来书房,还不能太刻意。二姨太来之前他特地邀了朋友过府鉴赏一幅画,从倪瓒谈到董其昌,拉拉杂杂说了一个多钟头,故意晾着二姨太。等他送完客,才装出想起来的模样唤长随将二姨太叫进来,没想到那年轻人诧异地反问了一句:“二姨太早回去了,她没跟您禀一声?”

苏大老爷呆了呆,顿时恼羞成怒,也不带人,自己“咚咚咚”上了楼,推开外头的老妈子,直接揭帘子进了门。二姨太慢条斯理地对镜卸妆,看他进来,回头瞥了一眼,手上的梳子继续梳着。苏大老爷怒道:“我让你在外头等着,你敢自己先走?”

二姨太半点反应没有,苏大老爷又问:“耳朵聋了?我同你说话呢!”

二姨太轻轻把梳子放下,起身抖了抖衣襟裙子:“听着呢。”

“我让你走了吗?没点规矩,我看你是越活越忘了本分……”

二姨太嗤笑一声:“规矩?本分?这里里外外的,哪儿还有什么规矩?什么本分?也就是你还喜欢自己哄自己玩……”

苏大老爷也不知怎么回事,一见她这副模样,顿时心肝脾肺的火都被勾起来,他想也不想,一脚踢翻了边上的桌子,顶上摆的一个青花大瓶“哐当”一声摔地上碎成碎片。苏大老爷再一扫,将二姨太妆镜台上半数的东西全扫了下来。他怒道:“贱人,给谁摆脸色看呢?我在外头被你生的好女儿丢尽脸,回来还得瞧你的脸色,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说完狠命一推,将二姨太推倒在地上。

二姨太扑在地上冷笑道:“我是不算什么东西,老爷您呢,您可真是个东西。”

苏大老爷大怒,抬脚就要踹,就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声清咳,他这脚悬在半空,突然踹不下去了。

“老大,你干吗呢?”老太爷的声音冷冷地在他背后响起。

苏大老爷突然就清醒过来,他震惊地收了脚,茫然地回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他想自己这辈子都自诩风流潇洒,温柔体贴,怎么今日却像魔障一般,竟然想也不想就出手打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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