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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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桑离和服务生一起点头,做恍然大悟状,然后看看彼此,终于笑了出来。

小女孩看着面前笑眯眯的两个人,感觉自尊心很受伤,脸涨红了,大声控诉:“一点都不好笑!”

“你叫什么名字?”桑离问小女孩。

她直直地看着桑离:“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桑离笑了:“我请你吃冰淇淋,香草口味、巧克力口味、草莓口味,你要哪种?”

小女孩眼一亮,又回头看看门口的Hello Kitty,有点失望:“我要Hello Kitty。”

桑离的眼睛弯成一道好看的月牙,挥手告诉服务生:“一客Hello Kitty冰淇淋。”

小女孩惊讶地看桑离:“真的有Hello Kitty的冰淇淋吗?”

“苏诺飞是你的朋友吗?”桑离问。

小女孩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那他没有告诉你,这里有Kitty猫、加菲猫、维尼熊等等很多款式的冰淇淋吗?”桑离笑眯眯地看着小女孩。

小女孩很吃惊:“真的?”

又兀自恼怒:“苏诺飞的妈妈不让他吃冰淇淋,他只告诉我这里的抹茶蛋糕很好吃。”

噢……

桑离似乎想起来了,那是个白净而乖巧的小男孩,四五岁的年纪,文质彬彬,穿苏格兰小格子衬衣,拿到服务生包装好的抹茶蛋糕后总会仰起头说声“谢谢”。似乎有着明亮的眼睛,脸颊上还有小小酒窝。

正说话间,服务生已把Kitty款式的冰淇淋端了上来。其实不过是个很简单的创意:制作成卡通形状的冰淇淋胚,再用粉红奶油画上蝴蝶结,用巧克力酱勾勒胡子和眼睛,旁边放两片下午刚刚出炉的核桃饼干,香气四溢。

小女孩低头看看冰淇淋,又看看桑离,“我可以吃吗?”

桑离微笑:“当然,我请客。”

小女孩想了想,点点头:“好吧,下次我请客。”

桑离笑出声:“等你长大了再请我吧。”

小女孩一边用小勺舀冰淇淋,一边一本正经地回答:“妈妈说不可以欠别人的。”

“哦……”桑离点点头,“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女孩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反问。

“我叫桑离,桑树的桑,离开的离。”

“哦,我妈妈叫我囡囡,爸爸叫我YOYO,小朋友叫我马思瑶……”小女孩努力回想还有没有别的名字,阳光沿玻璃一路照进来,在她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晕出一片浅金色的光晕。桑离突然想伸出手,摸摸小女孩的脸。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食指已经轻轻滑过小女孩的面颊,嫩嫩的、柔柔的触感似乎让她明白了若干年前南杨的心情:这样一个稚嫩可爱的小孩子,换了是谁,都会想要保护的吧?

Hello Kitty再唱起歌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渐渐落山。小女孩听见歌声就迅速转过头去,桑离也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的剪影。渐渐走近了,西装、条纹领带、六边形袖扣,近距离地看过去,他真是个好看的男人。

不过不同的是,他今天戴了副金丝边的眼镜,斯文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莫名产生好感。

“YOYO,你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阿姨说到处都找不到你……”他微皱眉头,看一眼小女孩,又看桑离,然后微微颔首,“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她叫桑离,桑树的桑,离开的离。”小女孩一边说一边中规中矩地把刀叉摆好,挺直腰板,双手放在膝上,端坐着的样子就好像中世纪的小公主,只是眼睛里的神气丝毫掩藏不住,说话的速度也很快。

男人皱眉看看小女孩:“爸爸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插嘴吗,你又不听。”

然后看桑离:“对不起,我叫马煜,火日立的煜。”

马煜?Matthew?哦……这名字……嗯……可真恶俗……桑离这样想着,唇角已经不自觉地绽开一小朵笑容。

马煜有些许怔忪,虽然很短暂,可是却恍惚觉得,这样的笑容,似在哪里见过。

流年太远,岁月太颠簸,有些记忆,渐渐模糊。

似乎,认识了,就格外容易遇到。

周末的晚上桑离经常会在“你我咖啡”表演,有时候是小提琴,有时候是唱一点旋律舒缓的歌,端看心情与乐趣。因为来往的客人都尚算有些修养,所以没人提出什么不礼貌的要求。这样的环境总是让桑离想起中学时候学过的课文《陋室铭》,里面就有一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她对这样的气氛很满意,所以更依了自己的心情去。

桑离拉琴或者唱歌时总是坐着的,长长的黑色丝绒大V领裙子铺散开来,只露出清晰的锁骨,很妩媚。其实大学时代桑离的专业是声乐,她的刻苦与优秀就连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叶郁霞老师都称赞不已,那时候……啊,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桑离轻轻摇摇头,似乎要忘记曾经的那些事,那些鲜花,那些掌声,那些无法与外人道的荣耀和凄清,既然过去了,不如都忘掉。她在有温暖灯光的小演奏台上不为人察觉地叹口气,然后轻轻搭上弓,缓缓地,悠长而舒缓的几小节音符便荡漾开来,渐渐划出一道若有若无、缠绵忧郁的线。

与此同时,马煜就坐在“你我咖啡”靠墙角处的一道帷幔后面—他本来约了朋友聊天,可朋友爽约,于是他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听音乐、喝咖啡。他学过几年小提琴,大学里又正经学过《西方音乐史》,所以很快就听出她演奏的是挪威作曲家格里格为易卜生的诗剧《培尔·金特》第四幕所谱的曲子《索尔维格之歌》:当为飞黄腾达而不择手段、飘泊四海的培尔·金特历尽沧桑、一无所有地回到故乡,他的母亲已经在对儿子痛苦的思念中离开人世。然而,他那望穿秋水的未婚妻索尔维格却还守在自家的茅屋前纺纱,并反复唱着这首歌:“冬天已经过去,春天不再回来;夏天也将消逝,一年年地等待;我始终深信,你一定能回来;无论你在那里,愿上帝保佑你;我要永远忠诚地等你回来,等待着你回来……”

马煜能听出来桑离不是小提琴科班出身:她的技巧还不够娴熟,有几处处理得还稍嫌生硬。可是马煜不得不承认,那种浸染着格里格式想念与忧伤的味道已经深深附着在琴弦上,让人很轻易就能听懂她心里的那些寂寞、忧伤、思念。

他终于有了浅浅的好奇:这个漂亮而年轻的女子,她不快乐吗,她在想念谁?

又过几天,马煜很晚才从公司下班回家,路过“你我咖啡”的时候,透过落地玻璃窗,居然又看到了桑离。

淡橘黄色的灯光下,她闭着眼睛,仰头靠在身后一个柔软的靠垫上,耳朵里塞着耳机,一动不动。马煜忍不住地好奇:她在听什么歌,居然可以这样入神?

马煜静静站在路灯下,看着玻璃窗内的女子,觉得她就像一个谜,一个有答案、却又不肯公开答案的谜。

马煜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看她仰起的下巴线条优美,看她闭上的眼睛睫毛很长。黑夜的大背景中,她坐在暖色灯光的咖啡店里,从玻璃外面看上去,就好像一个柔和的发光体。马煜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那支《索尔维格之歌》,悠扬的、哀怨的、和缓的,像宁静的水流,淌过他已经干涸了太久的心田。

那晚,马煜失眠了。

他不知道以自己三十二岁的年纪还会不会承认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作为一个结过婚、离过婚、有孩子的男人,他的三十二年已经经历了很多常人所没有体会过的爱恨情仇,说起来,倒更像是一部电视连续剧。

他也不是没有爱过什么人,那时候那些纯真的情怀搁在今天一样感人肺腑。可是后来他明白了,所谓爱情,其实不过是彼此依靠的相扶相持,而不是什么荡气回肠的海誓山盟。三十二年里,他爱过,伤过,也失望过。现在他一个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或许,他也不需要爱情。

可是,他不否认每次看见她的时候那种特殊的感觉,隐隐的,似乎是种怜惜。所以他迷惑了:以她那样的女子,怎么会允许自己这么孤独,这么寂寞,这么忧伤?

马煜就这样开始伫立在桑离未曾意识到的很多个生活的角落里,注视她。

他渐渐知道了,这个叫桑离的女子每天都会坐在“你我咖啡”靠窗的沙发上,听音乐、看书,偶尔手边还有一部小巧的笔记本电脑。

也知道了她每逢周末都会在“你我咖啡”拉小提琴,有一次还弹了钢琴。不过令他疑惑的是她的指法极其娴熟,却在踩弱音踏板的时候整个身子倾斜很多,这使她的背影看上去很别扭,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坏习惯。

再后来他还知道了她家就住在“你我咖啡”的楼上,B座201室—那应该是一套一百平米左右的房子,不大,是适合两口或三口之家使用的两房两厅。他就越发好奇了:他不明白这个女子是以什么为业,又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不仅买得起高尚住宅区的房子,而且还从来不见她去上班?

马煜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对桑离的这种关注已经完全超乎了邻里之情,如果说不是“爱情”,那至少也是“暧昧”了。他还不自知地养成了路过“你我咖啡”时就有意无意就往靠窗位置上看一眼的习惯,偶尔和桑离的目光相撞,还能看见她浅浅的笑容。

那笑容,浅得好像水面上一点点风吹过留下的涟漪,若有若无,却一圈圈延宕开来,直到漾满了整片湖泊。

三十二岁的马煜是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板。

公司不大,但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主要承接一些文艺展演活动,诸如上一年的“丝芙莲·小剧场话剧周”和今年的“女性消费品百年展”,都上了时尚报刊,很出了一阵风头。

在这个摩登又洋派的城市里,画廊、小剧场、音乐厅之类的文化休闲场所比比皆是,附庸风雅的人们与真正热爱艺术的人们混杂在一起,为马煜的事业提供了一个无比巨大的舞台。

值得一提的是马煜还是个“海归”—德国留学归来的文化管理博士,货真价实。其实这个专业在国内不过刚兴起十年左右,摸爬滚打着培养了一批纸上谈兵的所谓“专业人士”,同时面对着一个空洞混乱的市场空间。许多朋友都曾说:假使马煜愿意投身三尺讲台,“德造博士”这样的精英一定是炙手可热,任凭哪所高校都会心甘情愿地支付几十万元的“安家费”和科研启动经费吧?

可是马煜毅然放弃了这一切。他选择白手起家,经营一间小公司,起早贪黑地奔走在把它“做大做强”的道路上。起步的那些日子他不想再提起了—居然可以让人连忆苦思甜都放弃,个中辛苦可想而知。

他只是很珍惜现在的日子:和女儿住在“樱园绿景”复式的房子里,常有机会去日本或香港,可以带回各种款式的Hello Kitty充实女儿的玩具房;和十几个下属一起熬夜,策划成功后观众们满足的表情会令他觉得很有成就感;偶尔也去不远处一所大学的图书馆看书,那样宁静的时光让他很容易就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还有那些青涩真挚的年华。

马煜知道,自己是一个喜欢怀旧但不沉湎于怀旧的人。所以他对桑离就越发好奇了:她的种种,或微笑,或忧伤,都带着浓重的旧日气息,好像在追忆什么,却又永远放不下。他渐渐开始期待能有合适的机会和她说说话,他还记得,自始至终,她只对YOYO说了一声“再见”,而他,只不过收下她一个淡淡的、几乎找不到出处的微笑。

这个机会很快到来了。

那天,那样美好的场景,甚至让他以为那是一张手绘的明信片。

午后温暖的阳光下,马煜记得,那些樱花开了,飘飘洒洒在风里摇曳。因为是工作日,小区里的人不多,而桑离,穿一件宽下摆的长裙,倚在樱花树下的长椅边。

她在唱歌。

因为樱园很大,所以站在远处的马煜要侧耳倾听。然而没过多久,那熟悉的旋律就让他大吃一惊!

居然,是莫扎特《魔笛》中《夜后咏叹调》的第二幕—《复仇的痛苦》!

马煜完全呆住了,或者说,根本就是张口结舌!

完美的高音F,华丽的花腔咏叹调,快速的唱法……作为花腔女高音咏叹调史上数一数二的名曲,这是多少人都唱不好的角色!可是,桑离,她居然唱得这样好!

柔美的樱花背景下,马煜感觉到自己在她的歌声里凝固成一根石柱。

无法运动,也不想运动,只是站在那里倾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唯恐打断这样激情四溢的演唱。他迷惑了:那个每天懒洋洋的、安静坐在角落里的桑离,还有眼前这个沉浸在午后角色中用全部生命与力量唱歌的桑离,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终于一曲唱毕,桑离缓缓低下头,好像全身都消失了力气。在她身边,樱花树被风吹得摇摆起来,一些花瓣落下来,其中一片落在她肩头上,而她没有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长长吁口气,抬起头,缓缓走到长椅前坐下。也是在那一刻,桑离察觉到不远处探究的视线。她扭头,看见樱花林边缘那个挺拔的身影。

她微微眯了眼,抬手挡住耀眼的光线,静静地盯着他看。

马煜略一迟疑,还是走上前,说:“你好。”

没有称呼,因为他不知道称呼她什么好—桑离?桑小姐?这些称呼似乎都太遥远,而他总莫名地觉得彼此早就熟识。

她笑了,微微颔首:“你好。”

“你唱得真好,上次听这首歌还是在歌剧院,”马煜不无遗憾地说,“你应该站在舞台上唱,光芒四射。”

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可是马煜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能这样简略地抒发自己的感想。

桑离愣一下,很快又微笑了:“是吗?谢谢你。”

她把头转过去,看着远方那轮渐渐变成赤红的夕阳,还有风里飘摇的樱花树,过很久,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站在舞台上了,本来,我以为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舞台上的。”

马煜瞪大眼看着她,她的皮肤白皙,在夕阳照耀下镀一层暖红光晕。

“马煜,”她这样称呼他,“你曾经有过什么理想吗?”

马煜稍怔,过一会儿说:“我曾经有很多理想,可是后来都出现了这样那样的变故。现在,我只想做好我能做好的事情,别的不愿意想太远。”

桑离轻轻点头,看他一眼。马煜看到她的眼睛像是蒙了雾气,表情却是笑着的:“是啊,如果我能早知道这一点,该多好。”

她自言自语一样:“现在,我也只是想做好我能做好的事而已。”

她不说话了,马煜也不说话,他们就这样并肩坐在夕阳中的樱花林里,春天的暖风熏在身上,挟裹着淡淡樱花香。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煜隐隐听到她低低的声音:“曾经,我想做中国最好的女高音歌唱家,在最好的歌剧院里唱独唱。”

马煜再次怔住了。

桑离也沉默了。

最好的女高音,最好的歌剧院……那光辉夺目的一切好像仍旧盘旋在桑离的脑海,她一闭眼就可以看见乐队盛大的阵容,而自己站在最前面,穿黑色曳地长裙,俯瞰着台下模糊却密集的人群……

桑离闭上眼,努力挡住眼底那些快要肆虐的湿意,一只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手心濡湿一片,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然而她明白,那些走远了的,那些看不见的,待她想要抓紧时,已经都来不及了。

留给她的,只是在每个夜晚,用格里格式的忧伤吟唱:我要永远忠诚地等你回来,等待着你回来,若已升天堂,就在天上相见,就在天上相见……

桑离知道,自己的这段青春,就是一阕“别离歌”。

因为,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起,别离,就是她的生命中,最需要去习惯的一件事。

(B)

桑离出生那天,天空是灰色的。

那是十月里的一个早晨,七点了,天却还是阴着。桑离的爷爷蹲在院子里“嗤啦嗤啦”地擦一口小铝锅,桑离的奶奶一边煮鸡蛋、炖鸡汤一边翘首以盼,同住一个小院的南杨妈妈被这种喧闹的声音吵醒,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到院子里问:“生了没?”

桑奶奶急得跟什么似的,又不好意思表达得太急切,只是抱怨:“还没呢,说是今天生,也不让我去,非得让我在家炖汤。”

南杨妈妈笑:“桑家长孙呢,可得把汤熬好了,到时候小菲奶水才多,孩子长得白白胖胖的,您就可着劲儿疼吧!”

这话说得好听,桑爷爷也忍不住呵呵笑了,回头看看南杨妈:“小菲要是有你那么争气就好了!”一边说一边抱怨:“又不是养不起,计划生育个屁啊!”

桑奶奶叹口气:“要真是个丫头,还能不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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