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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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征询的口气,但穆忻知道,终于到了命令的环节。如果说在此之前她还想过破罐子破摔,想过大不了因为不顺从领导而被发配到哪个养老部门坐冷板凳,那么现在这一刻,真的提到杨谦的时候,她知道她躲不掉了。也是这一刻,突如其来的悲哀弥漫在她内心深处,终于令她知道“朝中有人”的最深层意义或许不在于“好做官”,而在于能够保你“全身而退”——如果有后盾,你大可插科打诨,亦可撒泼打滚,甚至可以豁出去了一推六二五……总之,你至少可以安全。但现在,她什么都没有。没有能够用来当盾牌的靠山,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丈夫,而且,她还要豁出去一点什么,才能保护他。

没有时间给她后悔,也没有时间给她哀怨,她能做的,只有在这一秒,端起透明的酒杯,将绛红色的酒浆一饮而尽。陆大队带头鼓掌,周围也响起应景的掌声,只是这一秒——穆忻知道,开了头,就永远都停不下来了。

无论是喝酒,还是行路。都是她选的,所以必须、只能,她自己扛。

再后来,干红的味道、带些发酵的橡木气息,以及晕眩、撑住了不能倒下的意念,还有洗手间里的呕吐……成为那晚无法忘却的记忆。

陆炳堂,或是陈局,都是“酒精考验”的个中高手。不紧迫盯人倒也罢了,一旦盯上谁,想要掺假,没门儿。

所以是实打实地喝:二两半的酒杯,一杯杯喝下去,干红强大的后劲终于在酒宴快要结束时发威。虽算不上天旋地转,但也一片云山雾罩。穆忻知道,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撑住了,留下一个“穆忻好酒量”的名声,从此成为御用陪酒人员,逢场必到,逢酒必喝,理论上可以和领导越走越近,但距离自己想要离开的初衷却越来越远;要么,装醉倒下,以一时的尴尬化解此后每一次的逼迫,但这招若用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想必需要相当的勇气,因为她知道,抢着送她回家的那个人,一定会是陆炳堂,而他送她前往的方向,却未必会是家,到那时,装醉会被拆穿,面具会被撕下,身份抛之脑后,危机无处不在。

躲在洗手间里,穆忻伸手捧一把冷水冲在脸上,抬头,看自己镜子里泛红的脸孔,觉得恨,也有厌烦。那一瞬间,她甚至有深深的绝望与后悔,她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脑袋一热就选了这么一条路,不仅扔了专业,还要承受委屈,这样的牺牲大不大?也或许,她总要为自己的“俗”付出代价——没错,她来这里,是杨谦怂恿,但做出决定的,是她自己。

她何尝不是一个俗人——她想要自由,也想要稳定;想要张扬,也想要安全;想要白领丽人的摩登,也想要权力阶层的踏实。二者不能得兼,所以无论选择哪一条路,只要心存贪念,总会后悔。

可是她能没有贪念吗——正因为来自社会的底层,所以,她看到的,是父亲求医难,是母亲下岗苦,是舅妈逼债急,是舅舅进退维谷,是她自己为了赚点外快而给画廊仿《向日葵》仿到吐。对她而言,她需要一种方式,让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孩子都不再过艰难的日子。她不敢奢求“权力”,但她也的确幻想过有风生水起的一天,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都换掉倨傲的嘴脸,种种难为自己的事情也撤掉阻碍的门槛。这是个现实的社会,金字塔中下层绝大多数人都是被生活磨到愈发现实的人——谁敢说自己考公务员就仅仅只是为了一个“铁饭碗”?那些保护自己的安全感,那些生活中的便利处,哪个不是诱惑?

所以,她来了。为了爱情,以及其它。这中间的比例,或许7 :3,或许8:2,但绝对不会是10:0。这个,她得承认。

也是到这时,她才终于理解了大学时代的室友,那个叫桑离的女孩子。她还记得,那时候,她曾经怒斥桑离,她说桑离你为了自己的贪欲,为了能站在最光辉夺目的舞台上,抛弃爱情,背离亲情,踩着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往上爬,用肉体换前途,你累不累?你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见到你这种人,别人怎么可能不戴有色眼镜看我们这所学校,还有这里所有的女孩子?欲望真的那么强大吗,真的让你抛不下吗,真的不怕遭报应吗?

可是现在,她苦笑着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她比桑离,还好多少吗?

原来,所谓成熟,就是让我们知道,很多时候,存在即合理。

这样的合理,未必是真理,未必是对每个人都适用,但常常,对选择这种存在方式的人而言,有苦衷,有不得已,有无法抗拒。

而我们总要长大了才知道,许多人、许多事,无需鄙弃,只需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好的路途,在这条路上,他们愿意接受挑战,乐于获得回报,宁肯付出代价……仅此而已。

☆、第五章:存在即合理(5)

那么好吧,既然选择,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那就勇往直前!她更想知道,前面有盘丝洞,还是火焰山?

想到这里,穆忻抽一张纸巾,仔细擦去脸上的水珠,让呕吐后短暂的清醒带给自己莫大的勇气——既然已经上了路,那么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可没想到,一拉开洗手间的门,赫然看见陆大队站在不远处男洗手间门口吸烟,看见她出来,微笑着走过来:“我来看看你,还好吧?”

若是平日里同学聚会,这样的关怀一定让人觉得温暖,可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冷。

见她不说话,陆大队笑了,那笑容很平常,似乎也看不到太多的心机:“你们陈局去签单了,过会儿去KTV,一起吧!”

“真是抱歉,陆大队,我不太舒服,想回家了。”穆忻不知道,自己这是否属于徒劳的挣扎?

“大家都去,少你一个,多没意思。”陆大队吸烟的样子其实丝毫没有痞气,反倒有成熟男人的魅力——如果看不到那背后若隐若现的企图,怕是很多人都会觉得这是一场温文尔雅的对话。

穆忻笑一笑,转身想往外走,陆大队侧一侧身,却突然在穆忻走近时握住她的手。穆忻一惊,几乎要尖叫!

“你皮肤很好。”说完这句话,他放开她的手,只是笑一笑,站到了她身后。

穆忻要用何其大的意念克制自己,才能让自己的表情如常,语调如常,甚至挤一个笑容:“其实奔三的女人很老了,谈不上好不好。”

“别这么说,你们现在正是好年纪,”陆大队跟着穆忻一路往包间走,一边若无其事道,“十几岁,太幼稚;四五十岁,老了;三十左右最好。”

这话听在穆忻耳朵里,却好像是在说,十几岁,没法碰;四五十岁,没欲望碰;想碰的,能碰的,三十左右,刚刚好。

这声音平静,并没有电视剧里脸谱化的色迷迷。她却只想夺路而逃——惟其这样的威胁才最可怕,好像吸血鬼的尖利牙齿,好像黑夜里的梦魇,不动声色,却如影随形。

几乎是一路快步逃命样进了包间,一推门,里面正是欢声笑语。是酒宴的最末,陈局看见他们进门还招呼:“快来,喝了杯中酒,散场。”

穆忻走过去,坐下,看着面前再次被倒满的酒杯,苦笑一下,只能利用众人碰杯的瞬间倾洒一些在桌面上,陆炳堂看到了,但没有说话。一片嘈杂中,酒局散场。穆忻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

陈局签单后,站在饭店门口的一群人很快就互相招呼着作鸟兽散了。穆忻和孟悦悦吁口气,对视一眼,都有点心有余悸的感觉,仿佛劫后余生。但没有庆幸太久,五分钟后,当她俩还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陆炳堂的车已经停在她俩面前,那瞬间,无论是穆忻,还是孟悦悦,大脑都有点停摆。

“上车,去唱歌。”陆炳堂招呼两人。

孟悦悦和穆忻不约而同都在第一时间内找出各种理由拒绝。孟悦悦的理由是“要回家等妈妈的电话”,穆忻的理由是“杨谦不在家,要回去照顾公婆”。但陈局两句话就打发了这些借口:“KTV也不是不能打电话;你公婆都是成年人了,会照顾自己,再说也不会很晚,这都十点半了,最多一个小时就回家。”

看两人还有点不情愿,陈局略拿出一点上司的威严:“难得今天大伙儿喝得挺好,别扫兴,快上车。”

穆忻和孟悦悦又互相看对方一眼,只是一愣神的功夫陆炳堂已经打开车门像哄孩子一样把两人推上车:“快上车,别耽误时间。”

车门阖上,汽车呼啸而去,窗外急速闪过的光影中,孟悦悦紧张地握住穆忻的手,却彼此都感觉到对方汗湿的手心。

“为什么不多叫几个人呢,人多了也热闹。”穆忻硬着头皮笑着问。

“都有孩子,还是早点回家好,”陈局的心情似乎真是不错,也带着笑意答,“你俩还不趁没拖累赶紧玩玩,过几天想玩都没机会了。”

听了这话,穆忻扭头看孟悦悦,只见她苦着一张脸,正在悄悄按手机,想要找人救自己。穆忻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她知道,杨谦上了案子,这会儿多半是在专案组里吞云吐雾、冥思苦想,他给她何其大的空间,当然还有何其大的不安。

车开得不算慢,只是一转眼就到了KTV——是楼上不对外开放的贵宾房,但在穆忻记忆当中,也不过只余灯光昏暗的暧昧、无法推拒的碰触或是道貌岸然的试探。

唱的歌照旧是□大联唱,从《为了谁》到《沙家浜》,横跨几十年的落差。因为陈局是军队转业干部,所以还有《小白杨》、《驼铃》或是《血染的风采》。陆炳堂一个人分饰三角,唱阿庆嫂的时候眉飞色舞,架势十足。唱到“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时,还甚是自然地往前迈一步,拉住穆忻的手,带她站起来。穆忻有点懵,回头看孟悦悦,却见她没什么表情,只是把自己埋在黑影里发木,偶尔有人唱完歌,就故作热情地晃动自己手里的摇铃。但更多时候是隐在昏暗中,借以挡住自己没有笑容的脸。

也是在这个时候,不知陈局是不是错按了“切歌”键,陆大队正投入着的《沙家浜》突然就中断了。陆大队刚想发牢骚,却听到慢三的旋律响起,索性也就放下了手中的话筒,一转身,轻轻揽住穆忻的腰际。

穆忻只觉热血上头,四肢却在瞬间僵滞到好像不是自己的。

再回神时,穆忻听见陆大队在自己耳边低声说话,像是随意的聊天:“听说你是研究生?留在指挥中心接报警是不是有点浪费?”

穆忻只觉得自己已经僵硬得好像一个机器人,手脚全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声音只是故作镇定的平静:“还好,服从组织安排。”

没有任何感□彩的音调,陆炳堂许是感觉到了,轻笑一声,手没动,只是头略垂低一点:“你会跳舞。”

“只会皮毛。”穆忻僵硬地笑一笑,脚下的步子机械地挪着,无比沉重。

“不对,不止皮毛,”陆炳堂感叹,“想不到小穆你还多才多艺,看来我得跟陈局说说,把你借到市局工作一阵子。若是好苗子,应该替市局留下。”

“我应该至少在基层工作三年,这是省委组织部的规定。”穆忻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觉得基层也有基层的好,分局也有分局的安全。

“选调生也不一定非要在基层呆着,”陆炳堂声音里有一丝笑意,“有才能的人总是有往上走的机会,有本事要展露出来,不要藏着掖着。对不对?”

穆忻生硬地微笑一下,不知道黑灯瞎火的陆炳堂能不能看见。只是在转圈时越过陆炳堂的肩膀看见了也在慢悠悠跳舞的陈局和孟悦悦。孟悦悦的脑袋垂着,似乎只在关注自己的脚尖,小心翼翼不要踩到陈局。陈局也不说话,只是一步不乱地踏着舞步,从穆忻的角度看过去,陈局的侧影也是中年男人里风度翩翩的那一种。

只是好在,那晚,许是还不够了解,陆炳堂便只是停留在不愠不火的试探阶段。穆忻全身而退的时候,只记住了送她到家门口的陆炳堂的车——路虎揽胜,大约二百多万的报价,不是警用车牌,只是普通牌照。在夜幕笼罩下,庞大而充满熠熠发光的震慑力。

蹑手蹑脚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所有人都睡了,客厅里安静得甚至能听见穆忻酒后略粗的呼吸声。换鞋后,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想要冲进洗手间洗澡——洗去这满身酒气,洗去一晚上的噩梦。

可偏偏就那么巧,还没等她进洗手间,肖玉华就穿着睡衣从卧室走出来,也是半夜起来上洗手间的,看见穆忻的刹那还吓了一跳。

“这几点了,怎么才回来?”肖玉华看见穆忻的刹那感觉自己就完全醒了,语气中浓浓的不满释放出来,没有丝毫的克制。

“局里有庆祝活动,”穆忻不知道再怎么解释比较合适,只能笼统表示,“也不是经常这样,以后我会注意。”

“不是我说你,穆忻,你一个结了婚的姑娘,天天晚上回来这么晚,还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你说好人家的孩子哪有这样的?”肖玉华的声音渐渐放大,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无比突兀,“你要是业余时间比较多,我建议还是抓紧生孩子,趁我们年纪不算大,还能帮你们带孩子,你们自己身体条件也好,不如早早完成任务。有了孩子人也能安稳点,不至于再疯来疯去。”

话真不中听,但却没有在穆忻心里产生太多反抗的情绪——或许是因为今天晚上的负面情绪已经太多,能回到家里来,就算婆婆说话再难听,总归是保你安然无恙的家人;也或许是因为今晚的遭遇第一次让穆忻发现,一个孩子的出现,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升级,也是一副绝好的挡箭牌。

所以穆忻没有多话,只是把肖玉华让进洗手间,自己转身回屋拿睡衣。也不出她所料,卧室里空荡荡的,杨谦没有回家。

拿着睡衣再去洗手间的时候,肖玉华已经站在客厅里,冷冷看着穆忻,不说话。直到穆忻快要关上洗手间门的时候,才听见她的声音从门缝里冷飕飕地钻进来:“做女人,要有女人的矜持和本分,我只说这一次,不会说第二次讨人嫌。”

说完,她趿拉着拖鞋进屋去了,只余穆忻一个人站在狭窄的洗手间里,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尖刻指责发呆。心脏怦怦地跳,有什么堵在嗓子眼,却无论怎样都宣泄不出来。

也是过了很久,穆忻才在一片湿漉漉的凉气中眼眶干涩地发现,迎面洒下来的水,是凉的。

凌晨最寂静的时候,她就这样怔怔地站在洗手间里,看着面前那个自己忘记扭动的混水阀,脑中一片空白。

☆、第六章:一辈子是多远(1)

可是,无论你是否妥协,霉运总不会就此饶过你。

不久后的一个早上,穆忻刚准备下夜班的时候,段修才开门进来,伸手就把穆忻拦住。

“这是怎么回事儿?”段修才递过来一张纸,穆忻定睛一看,居然是一份市局的《群众投诉督办单》。投诉原因是两天前有群众拨打报警电话,称四丁派出所门口有人打架,但是秀山分局110没有派警。

段修才指着手里的值班表:“是你接的警?”

穆忻苦笑:“是。”

“为什么不派警?”段修才怒了,“市局督办好看吗?不管是不是属实,我们都要给市局一个交代。还不知道投诉人肯不肯接受我们的解释。”

“派警了,民警说压根就没打架,从屋里就能看出来……”

“给我查当时的记录!”段修才打断穆忻。

穆忻没办法,只好翻出记录本,备注栏里赫然写着“张乐”。段修才拿上记录本匆匆出了门,小孟看着段修才的背影,比穆忻还郁闷:“师兄又要倒霉了。”

“咱们也躲不过,”穆忻皱眉头,“这种事儿,如果领导想保你,你记录本上的派警记录就是证据;如果领导想治你,咱也不是没漏洞——那人不是报警四次吗?我只给张乐打了两次电话。后来张乐也烦了,我就自动把后面的电话屏蔽了。”

说这话时穆忻的表情很平静,她想,她真的是变了。放在以前,她会觉得冤屈,会觉得不平,可现在不会了。如褚航声所说,将心比心,有些事总要想得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或是角度,报警人哪怕是报假警都恨不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恨不得全世界的警察都在第一时间内为自己服务,何况还总有人在命悬一线时怀揣最后的希望按下一个“110”。往往,这条电话线拴住的的确是鸡毛蒜皮,但有时候,真的就是一条人命。

在人命面前,她屏蔽过的那两个电话,哪怕在当时明知是吹毛求疵,却的确存在失职嫌疑。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小孟叹口气,“分管咱的副局长是陈局,就看他怎么定性了。投诉督办单这东西也不是第一次接收了,我实习那会儿在派出所三个月看见好几张,两张是师兄的,习惯就好了。”

“张乐怎么总被投诉?”穆忻纳闷。

“多干多错。他就是一劳模,所以被投诉的机会就多,”小孟回忆一下,忍俊不禁,“我记得他第一次被投诉的时候是因为有人报警说河坝上有人要自杀,他带上一个实习生开着车就出去了。走到半路那破桑塔纳就趴窝了,只好打电话回来找人支援。于是赵旭辉就又叫上一个人,开一辆长安小面包去出警,没想到还没走到张乐他们那儿也坏在路上了,气得赵师兄差点一把火把那破车烧了。结果报警人怎么等都等不到警察,只好自己冲上去挽救轻生青年,没想到被那个人揍了。”

“啊?”穆忻瞪大眼,“为什么?”

“因为那人根本不想自杀,那人是喝醉酒站在河坝上撒酒疯!”小孟无奈地摇摇头,“见义勇为那人被打后也很恼火,一气之下就投诉派出所不出警。后来告知督办结果后他不能接受,说根本不可能两辆车一起坏在半路上,说咱是官官相护,于是又挨个往纪委、公安厅、□局打了一遍投诉电话,结果那段时间师兄差点被折磨疯了……”

“这人好有毅力……”穆忻感慨。

“是师兄好冤!”小孟义愤填膺,“你见网上的新闻没有?说是有网友抨击哪个城市的公安配奔驰巡逻来着。网上好多人跟帖呢,那帖子一下子就热了,听上去好像现在的公安都开奔驰似的。其实怎么可能呢!咱们在基层,放眼望去除了破面包车就是旧桑塔纳、烂捷达,还指望追捕……能追上三轮车就不错了!”

“用你的话说,习惯就好了,”穆忻笑一笑,“再说咱局也不是没有红旗、凯美瑞,那不是都给领导们当配车了吗?”

“怪不得人人都想当领导。”小孟总结发言。

这件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是以张乐的检讨告终——反正总要有人承担责任,而张乐也习惯了检讨这件事。在领导的黑脸面前,张乐是识时务的人,知道发牢骚没用,不如抓紧承认错误,获取原谅,减免责罚,然后再找机会诉苦。反正纯粹的忍气吞声是不可能的,张乐想,凭什么他就一定要冒着脱岗的风险、冒着失去处理更重要案子的时机的危险,去亲临现场处理一桩压根没有导致暴力行为的小刮擦?只因为有热心市民要考察出警速度,就丝毫不顾及基层警力不足这个事实?往俗里说,他觉得自己真冤——凭什么穿上这身皮就得给人当大孙子?一天到晚地又要巡逻摸排,又要随叫随到地帮老太太开门锁、帮老大爷认家门、帮小朋友找妈妈……如今还要帮“热心市民”满足好奇心,就那点工资,雇个秘书用不用这么便宜?

不过穆忻也没逃过段修才的一通数落:报警四次你为什么只落实了两次?为什么记录本上也只记录了两次?如果报警人不投诉,是不是就打算这么蒙混过关了?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不仅是疏忽,还是你没有树立正确的工作态度!

穆忻应承着,唯唯诺诺,知道段修才说的也没错,但心知肚明,有些事,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也不一定就意味着不负责任——或许,在人多的地方生存,能有这个功力,反倒容易长寿。

当然,这很难,但在不昧良心的同时,若无奢望,反倒不容易为其所累。

听上去挺玄,明白的人自会懂。

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天是市局交待分局指挥中心上报某情况,详细要求见密文。

所谓密文,其实就是带有密级的电报。穆忻接收,然后落实成为文字,交由领导审查后,想都没想就通过公安内网发送到市局指挥中心的电子信箱。

结果这下子捅了马蜂窝——市局的电话直接打到陈局办公室,据说当时陈局脸上一片黑雾缭绕,把进屋送工资条的小孟吓得一哆嗦。

“带有密级的材料能通过公安内网发送吗,保密条例怎么学的?”办公室里,陈局气得风云变色的,被唤来的谷清也当场抽了一口冷气,段修才不说话,低着头没什么表情,坐在一边好像一个盆栽。

“穆忻,你给我解释解释,你都在干什么?你脑子进水了吗?!”陈局猛地一拍桌子,横眉冷对。

穆忻吓一跳,顾不上腹诽这话本身的粗鲁,赶紧承认错误:“对不起陈局,我不知道……我们在警校培训的时候没学过这个,我以为内网已经够保密了……”

“没学?”陈局更生气了,转头看谷清和段修才,“你们做领导的都在干什么!这么重要的知识为什么不普及?最基本的要求都不知道,你们负得起责任吗?每周开例会的时候,我读过那么多转发公安部的文件,你们都有没有认真听?说了多少遍涉密材料不能走网络,你们有没有往心里去?每年全国公安因为各种无心的疏忽要开除多少人?!”

听到“开除”两字的一瞬间,穆忻“唰”地白了脸。

谷清也只能低声解释:“对不起,陈局,是我疏忽了……”

“这多亏还没误什么事儿,如果造成严重后果,局领导全都要撤职!”陈局努力压住火气,“回去写检讨,马上组织全科人重新学习保密条例!这件事情我压住,不会上报给局长,再有一次,你们都给我脱了警服回家去!”

☆、第六章:一辈子是多远(2)

从陈局办公室出来后,几个人都是一脸肃然。在段修才的冷眼旁观之外,穆忻是真害怕了,谷清是真觉得倒霉。但好歹,她是个女人,知道女人的神经有多脆弱,知道女人的心理承受底线在哪里。她想了想,找个借口支开段修才,在办公室与穆忻面对面。

那是她们第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尽管背景很落魄,但多年后,穆忻一直记得谷清说的那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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