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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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人人都在传夏氏外戚权势过盛,他本该恭顺着皇帝的时候,却偏生要与皇帝作对。说白了,皇帝不忌惮他,他自己反倒忌惮上了自己。

这日退朝,他没有离去,跟着赵樽入了御书房。

“陛下…”夏廷赣看着赵樽面无表情的脸,“老臣有话…”

赵樽坐在御案后面,看着他,不说话,只眼神示意他开口。

看着他冷漠孤傲的身姿,夏廷赣历经三朝,久历沙场,心里却有些发悚,迟疑良久,才拱了一揖,硬着头皮道,“老臣有两件事要说。第一,皇后娘娘凤体违和,无法为陛下传承宗嗣,陛下正当年纪,实在不必这般守着,老臣心里揪揪然,心有愧疚…”

赵樽拧眉,“炔儿不是朕的儿子,不能承继宗嗣?”

他冷言冷语的反问,极有力度,夏廷赣心惊肉跳,赶紧屈膝跪下。

“老臣不敢,老臣只是…”

“老岳丈!”赵樽放下手上的笔,淡淡打断他,“你不必再说了。如今诸事皆已理顺,明日朕便会遣人前往北平接宝音回京,朕有一子一女,便是大幸,何来宗嗣无望之叹?”

一句“老岳丈”,让夏廷赣伏地的头颅垂得更低了。

“老臣能体会圣心,可百姓不能体,群臣不能体,史官也不能体…陛下历尽艰辛,方才建下这不朽的伟业,怎可因为私德遭人非议?”

“私德?”

赵樽脸上黯淡,轻轻垂下眼睑。

“人死了,旁人说甚,哪需管他?”

夏廷赣为了他的事,急得心肺都快着火了,闻言,重重磕了个头,沉声道,“陛下,废黜六宫此乃一,那内阁制乃是其二,万万不可啊,削弱君权无异于自掘坟墓…”

大抵是找不到什么词来辩驳了,夏廷赣连“自掘坟墓”这样的词都大胆的用上了。可赵樽似是无所谓,看着伏跪磕头的老头子,他冷着脸,终是慢慢走过去,蹲身扶起他,“岳父,若是阿七看见我这般待您,定要骂我不孝了。我是皇帝,也是您的女婿。”

被他扶上椅子坐着,夏廷赣屁股上像长了针,哪里敢正坐?

先前在北平他对赵樽的嫌隙,早已随着赵樽对夏初七和魏国公府的厚待散去了。如今看着这个女婿,他只有怜悯与心疼,想着他过得这日子,他不由老泪纵横,“陛下深情厚义,只可怜我那女儿,没有福分…如今生死不知,却耽误了陛下,这让老臣一族…便是死,也担待不起啊。”

赵樽低头,看着袖口上的金龙纹。

“她没死。”

他说得极慢,像在陈述,更像是在给自己信心。

“陛下,老臣可不可以…”

夏廷赣话没说完,赵樽便打断了他。

“不可以,便是炔儿,也不得探视。”

他死死盯着夏廷赣,一字一顿说得戾气极重,也毫无商量的余地。夏廷赣微微一愣,抬起大袖,抹了抹眼泪,不再提让皇帝生气的事了。赵樽目光微冷,慢慢转过身,端起案上郑二宝刚沏的茶水,轻抿一口,眼皮儿久久不抬。

“老岳丈,内阁制只是开始,很快朕便会下旨迁都。”

“迁都?”夏廷赣头皮都麻了,“迁哪儿?”

“北平。”赵樽淡淡回答。

夏廷赣老脸微僵,整个人都呆了。

这皇帝屁股还没坐热,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废黜六宫,组建内阁,迁都北平,哪样不是震古烁今的大事?可他却干得这么坦然,这么斩钉截铁,根本不容任何人反驳。

他在发愣,赵樽脸上却掠过一抹凉色。

“迁都北平,得重建宫殿。朕想在建宫扩殿的同时,修建帝后陵寝。”

“啊?!”夏廷赣这回连哭都哭不出了。

他吃惊地看着赵樽,讷讷道,“陛下,这些都是大事,得一件一件办。”

“朕怕她等不及了…”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喃了一句,赵樽像是醒过了神儿,放冷了轻柔的目光,抬头看向夏廷赣,淡淡道,“岳父,你得在朝堂上支持朕。”

“是,陛下…”

夏廷赣心里叹口气,默默地退了下去。

从他叩首到离开,赵樽都未再抬头,他似是没有察觉,仍然看着那盏水波微荡的茶水,愣神了好一会儿,方才伸手削瘦不少的手指,从御案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线装小本来。

那是李邈交给他的,说是阿七怀着炔儿的时候写下的。

抚着小册子的封皮,他手指轻柔,声音也软。

“阿七,咱们的儿子,叫赵炔。好听吗?”

“不好听是吧?但我也无法。这名是宗人府与钦天监那帮人推算出来的,拟了好长一串名单,我看着都累。依我的意思,不如像你说的,叫个铁蛋狗剩二狗子还好养活些…”

“你看,做皇帝并没有什么好的,是不是?”

自言自语地对着小册子说了几句,他唇角又牵开。

“你到底要与爷别扭到什么时候?到底要多久才会回来?”

他用的“回来”,不是“醒来”。

郑二宝过来续水,看他入神的样子,心疼得撇了撇嘴又退出去了。

那本小册子在赵樽身边放了许久,他每日里都会抚摸它,细细观看封皮,想阿七会在里面写些什么,想她写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但是,他却从来不打开,更不看里面的内容。

郑二宝不懂,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古怪。

好些时候,他都觉得他家爷中邪了。

有一次,他真的偷偷去找了道常法师,要为他家爷驱邪。

可道常和尚比他家爷还要神神叨叨,说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便他把赶了出来。

郑二宝觉得再这般下去,他家主子没疯,他肯定得疯了。

赵樽并没有看见进来的郑二宝,也没有看见出去的郑二宝,他的整个思绪都被小册子上的幽香吸引着。愣了一会,他把本子放好,拿过奏疏批阅了几本,又揉起了额头。

御书房里,风起,风过,一片冷寂。

他像是心绪不太好,放下奏疏,走出御书房,去了长寿宫。

幽幽的灯火,闪着昏暗的光芒。长寿宫的光线不太好,但他已经习惯了,每日里都会从这里走进去,看他的阿七。便是没有灯火,他摸黑也能走到她的面前。因为她,便是他每日醒来,还能活下去的指引光源。

冰室里温度很低。

在这个季节,似乎也比外面冷了许多。

屋子中间,大团大团的鲜花簇拥中,是一个用整块坚冰精雕而成的冰棺。

冰棺里,香气阵阵,隐隐有鲜花和中药的味道飘过,棺底静静躺着一个女人。她面目清晰如昨,琼鼻、细眉、粉唇,没有半分变化,精致的五官像是上了一层细白的釉色。光滑,细腻,芙蓉色花软缎的轻薄宫装下,还有半截若隐若现的锁骨,弧线优美,气色极好,早已不像是生病之体,仿倒像是刚刚睡着了。

在冰室里护理的太医看他进来,请了安,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他们都知道,皇帝不喜欢旁人打扰他与皇后交谈。

赵樽坐在圆杌上,静静看她闭合的睫毛。

“阿七,我今天不太好。”

叹口气,他没有与她讲面对满朝文武的无奈,也没有对她讲连老岳丈都不能理解的郁结,更没有讲她不在的这些日子,他有多么的孤独。只是淡定的告诉她宫里宫外的事。比如乌仁潇潇醒转了,身体也好了很多,就是不爱说话,整日沉闷。元祐数次要见她,非说有表妹在,就会有法子了。比如赵如娜与陈大牛也好几次要到长寿宫来看她,比如炔儿常常梦里惊厥,哭闹不休,那些不懂事的奶娘也说,孩子是想念亲娘了,最好让他见见。比如东方青玄那个无理取闹的人,几次三番要见她,被他阻止后,竟然夜闯长寿宫,被他打了出去。比如宝音就要从北平返京了,比如他要迁都北平,要重建皇城,还要为他们死后的陵寝大兴土木了…

“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热闹,你没瞧见热闹,还整日被我关在这里,辛苦吃药,是不是很委屈?”

这是神色平淡的赵樽。

“你说你真的会有法子相助元祐吗?我看他,也是可怜。”

这是微带叹息的赵樽。

“你上次为我准备的头风药,到底放在哪里了呢?”

这是开始想念的赵樽。

“你再不回来,爷把金库钥匙藏起来了,你可就没银子了。”

这是想要激将的赵樽。

“你说我堂堂一国之君,连个暖床的妇人都没有,是不是很可怜?”

这是准备卖萌的赵樽。

“御膳房的厨子做的菜,越来越难吃了,比起阿七做的,实在差之甚远。朕在想,要不要干脆砍了他们的脑袋,再换一批人好了。”

这是撒娇威胁的赵樽。

“宝音要是回来了,要来见阿娘,我可怎么应付?你知道的,旁人我都有法子,唯独咱的闺女,就是一个老天派来折磨我的恶魔。”

这是六神无主的赵樽。

红烛融化,如同泪滴,烛身一截一截的短了下去。赵樽依旧在慢慢的说着,情绪很平静,就像在为孩子讲故事的父亲。夏初七似乎也在静静的倾诉,不动,不语,如画中的人儿,看得到,摸得到,却隔在云端。

“阿七…”

终于,赵樽说完抿紧了唇。

他低头,静静凝视着她倾姿国色的容颜。

慢慢的,慢慢的伸手过去,捞起她来,紧紧搂在怀里。

“阿七,其实,我是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请金佛为媒,为我鉴证:我赵樽与楚七情投意合,今日欲结为夫妇。从此,夫妻同心,生死与共…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阿七,不要害怕。若只得一人生还,何不一起赴死?”

“阿七长大了,该换新鞋了!”

“阿七,爷又骗了你。”

“阿七,我会一直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你好好活着,活够一辈子再来找我。我一直在。”

夏初七头痛欲裂,脑袋上就像被人扎了个紧箍咒似的,疼重难忍,身子也虚弱不堪,似是无力支撑,想睡觉,要安安静静的睡觉,可赵十九的声音却始终在她的耳边上盘旋。絮叨,啰嗦,这不像赵十九。她有些生气,又有些想笑。因为他太像“唐僧”,可转念想想,她又有些开心,因为她耳朵听得见了。

那声音很清晰,一字不差传过来。

她分明闭着眼的,不用看唇形,也能知道,不就是好了么?

情绪微缓,她唇角费力的动了动,虚弱地牵出个笑容来。

“赵…十…九…”

她在喊,却没有人回答她。

等了片刻,耳朵边上静悄悄的,就连赵十九的声音也消失了。

夏初七眉头一拧,觉得有点不对劲,千头万绪涌上心来,她身子一僵,试着睁开眼睛,可上下眼皮却像有万斤之重,好不容易稀开一条缝,却被一束强烈刺眼的光线激得白茫茫一片,她“呀”了一声,再次闭上眼。

这一回,静谧的空间里终于传来“啊”的呐喊。

“快,快叫医生!”

“她醒了,那个植物人醒了。”

医生?植物人,都在说谁?夏初七有点懵。

紧接着,便是一阵杂乱无章 的脚步声,每一下,都似鼓点,踩在空荡荡的地方,似乎还有回响。让她有一种做梦感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有许多人涌了过来,喧哗的,紧张的,很快,她肩膀一热,有人的紧紧扼住了她。

“初七,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很温和,却仿若雷电般击在她的头顶。

顾不得灯光的刺眼,她噌地睁开双眼,定定看着面前的人。

“占…色…?”

这两个字,她发音沙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可昏暗良久,重逢旧人,她却没有惊喜,没有半分惊喜。在这一刻,她的神智是完全游离的,恍惚的,根本分不清面前是真是幻,所以情绪也极是平静。在占色左一句右一句的询问里,她没有回答,做梦似的目光巡视般看着屋子里的陈设,看着挂在床头上的点滴液体,看着病房里的一切。电视机、沙发、组合柜…一应现代化的房间摆设,冲击力极大的撞击着她的大脑。

这分明是一个高干病房。

她不敢接受这样的现实,惊讶地看着占色,呆呆的,许久未动。

医生和护士在她身上捣鼓着,她有知觉,却像没知觉。

占色紧张的拧了拧眉头,又浮起了笑容,坐在她的床边,又惊又喜的拉住她的手,“不想说话,就不用说话了。睡了这么久,身子虚着,也是真的。你都不知道,你可把我们给吓坏了。折腾了这么久,才把你给弄醒。”

醒了?夏初七脑子转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看着占色,嗓子干得像要冒烟,声音极哑,出口的也再不是夏楚那悦耳的声音,“我是睡着了?难道…是我做梦了?”

占色沉吟一下,想着她突然醒转过来不适应环境,微笑着点点头,安慰道,“是啊,你睡着了,睡了好久。现在醒了就好,不要担心了,大家都挂心着你,你们队长今儿才来过,刚走不久。”

醒了就好吗?夏初七偏了偏头,痛苦地闭了闭眼。

高干病房里,年老的主治医生和年轻漂亮的护士们匆匆忙忙,嘘寒问暖,量血压,测心电图,为她做各项检查。可她紧抿着嘴,一句话都没有,看着那现代化的仪器闪着烁烁的红灯,看着头顶的电灯发出耀眼璀璨的光芒,她真的宁可没有醒来,她也永不能相信那只是一场梦。

她僵硬着苍白的脸,红着眼圈,低低问。

“占色,我怎会在医院?”

占色笑着,拍拍她的手,“谁知道你是怎么了?你那天来我家里,拿着那桃木镜研究了一天,然后我去接孩子了你,你就躺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等我回来,怎么摇都摇不醒。好家伙,这可把我给吓坏了,赶紧把你送到医院…可脑部CT做了,神经功能测了,该做的检查一样没落下,还把宝柒叫来为你摸了骨头,就是没有找出毛病,无法确诊。后来,我们请了国外的脑科专家和神经科专家,也没有查清病源,只说极有可能是脑神经系统出错。姑奶奶,你在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这又找不出缘由,差点就请半仙来跳大神了…”

说到这,占色轻笑一声,终是住了口,没有再继续说夏初七昏睡的日子里,她和她的战友们有过的焦虑和担忧,只是无奈地一叹。

“好了,不说那些全都事儿。醒了就好,别的啥都甭想了。”

“占色…谢谢你…不…你们。”

夏初七礼物地道着谢,可神色却极是木然。

她看着占色,无论如何都无法进行这样的时空转换。

睁开眼睛之前,她在金川门前,看赵樽与赵绵泽兵戎相见,看乌仁潇潇命悬一线,看东方青玄与李邈为了她勇杀南军,看赵樽骑着大鸟飞到身边,看他红着眼睛努力她产下麟儿…

下一瞬,她怎么可以躺在医院,面前的占色也这般栩栩如生?

艰难的张了张嘴,她伸出手,“占色,你掐我一下。”

占色一愣,“你怎么了?”

夏初七道,“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

占色“噗”的笑了,在她手上拍打一下。

“傻了你?我不是真的,谁在和你讲话?”

手上的触感,温热,真实。夏初七激灵一下,身子僵住了,刚开始看见占色时,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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