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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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成灰 作者:柳如烟

飞扬恣意青春无敌的小美女夏小伊,用爱情和梦想武装自己,牵着心爱男孩子的手走上征服一个城市的漫漫长路。

可是再怎么瑰丽的绯红色梦境,也不可避免地在现实的凄风冷雨里削薄了去…

幸好,初恋的幻灭并不是故事的结束,当你失去一切的时候,新的世界正敞开大门。

——世界上最坚强的“灰姑娘”,背负着极致“幸运”以及“不幸”的姑娘,命运的迷宫在等着你!

楔子

十九岁的时候,正读大学一年级。夏小伊这辈子唯一一个死党封琉璃用一种赞叹或者艳慕的语气对她说:“你真是个妖精!”

“妖精”这个词有多重含义,她们是理想中心思剔透艳光四射肆无忌惮的一群,生活在镜子那一面的世界、永远年轻美好快乐无忧的蔷薇色世界。夏小伊那时候正坐在宿舍里唯一一张桌子前,听她这么说转过来对她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一手举着镜子,一手拿把亮晃晃的刀片修眉毛,准备去赴约会。一个礼拜之后她们在大饭堂排队打菜的时候,她突然对站在她前面的封琉璃说她不想上学了,想到北京去。封琉璃在人堆里,鼻尖上冒着汗,努力从兜里掏饭票,听了就撇撇嘴,说了句:“你做梦去吧你!”当然没信她的鬼话。夏小伊也没再解释什么,就是吐了吐舌头。

所以当一个五一假期回来,封琉璃突然发现她的上铺空了的时候,她的下意识反应是自己走错的房间。床边耷拉着一张皱巴巴的旧报纸,走廊里的穿堂风吹进来,发出唰啦啦的响声。许久,终于明白过来之后,封琉璃觉得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夏小伊了。

当然,就像年少时笃定的大部分事情一样,这都是作不得准的。真的到了许多年后,她们两人在异地重逢,夏小伊推一推鼻梁上架着的茶晶墨镜,微微笑着叫她的名字,封琉璃只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怀念夹杂着尴尬和陌生感陡然袭来——是的,只是怀念。面前这个夏小伊已经和多年前那个和她分享所有秘密的闺中密友不同了,或者是她自己不同了。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的故事,一切都会改变,一切已经改变。她瞧见女友突然对她做了个和年轻时代一摸一样的鬼脸,然后浅浅地拥抱她,一对眉毛微微上耸,眼睛里是亮晶晶的。

“…你来了,琉璃,我真想你,”她说,那样隐隐颤抖的一句话。她想她——她总是想念一些过去的可以挽救或者不能挽救之事。

夏小伊是开着一辆簇新的酒红色甲壳虫小跑车来北京西站接封琉璃的,她那不可思议的一尘不染在拥挤的人流中分外醒目。在冬季严寒夏天酷热的北京城,在蟑螂、风沙、汗味和头油味泛滥成灾的北京城,这样干净而分明是一种身份的表征。夏小伊那时候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女演员了,一个二流或者三流的小明星,在与琉璃重逢之后的几年中她更是迅速窜红,在荧屏上一颗新星冉冉升起。她早已不必再每天挤铁皮箱子一样最便宜的公车来来往往,在那样的交通工具里,人人目光浑浊面容疲惫衣衫凌乱头发肮脏,那样的世界里不会有美女。

——夏小伊就是从那里来的,她从那里起步,最终走进一片灿烂光华或者纸醉金迷之中。“灰姑娘仙蒂蕾拉”,这是世上最大的迷梦,永远不醒的迷梦。

“…可惜我不是妖精,”夏小伊笑着对封琉璃说,“妖精才不用养家糊口。”

卷一 夏小伊

浅绯色美梦Ⅰ

封琉璃很熟悉夏小伊,她们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很久之前有一次小伊的母亲甚至还叫过封母一声“大表姐”,很可能两个人真的有点亲戚关系呢。不过她们的性格实在是南辕北辙,封琉璃像绝大多数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女孩子一样,温和、大方、听话,有一种常常被惯以“乖巧”之名、被当作美德来颂扬的不自觉的怯懦;而夏小伊,从小就是个疯丫头,如果你听说过邻居们对她的那些个数落,你甚至会以为这是个完全无可救药的坏坯子。不过夏小伊很漂亮,漂亮的就像画里的美人儿;这是事实,无论你是否喜欢她,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区别只在于,你爱她,美丽就是优点;你若不爱她,她的脸、她说话的语气、她那仿佛永远都在明朗地笑着的脸,统统会变成罪恶和耻辱的根源。

很多时候,连封琉璃自己都觉得,能和夏小伊成为死党,并且将这种手足之情延续到成年完全是个奇迹。小伊在她愿意的时候是可爱的、活泼的、天使一样的女孩子——只可惜她并非永远都“愿意”。更多时候她总是拿着看不见的刀,有意无意伤害别人,也伤害她自己。她也许需要亲人、姐妹、情人,需要亲情、友情和爱情,她需要,但是她绝不依靠这些,她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什么都不依靠——只是习惯而已。

封琉璃知道,即使有一天自己杀了人,被全世界追捕,夏小伊也一定会帮她埋尸帮她守秘密甚至不惜跟她一起去逃亡,她对自己这个唯一的死党唯一的姐妹甚至是唯一的真正的朋友,是毫无保留的真心实意;不过封琉璃同样知道,她始终没有进入过夏小伊的世界,在小伊那张永远笑着的脸背后,在她的心里有一个秘密领域,永远关闭,不会对任何人开启。

夏小伊没有父亲,这事人尽皆知。封琉璃小的时候,曾听楼里的大人们影影绰绰提起,夏小伊的母亲(封琉璃从小就叫她夏姨)年轻时曾去南方亲戚家小住,可谁知不过才一年工夫,回来的时候就挺着个大肚子了。结果气死了老父老母,生出个“父不详”的私生儿。这世上多的是不管别人的闲事就浑身不舒服的人,在夏小伊和封琉璃成长的那个环境中,老一辈总爱在私下里(也就是背着夏家的人和楼上楼下那一干小屁孩儿)讨论这个问题,他们谈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脸上有种形容不出的满足神情。如果封琉璃没有记错的话,那时候有一部美国电视剧《神探亨特》正在流行,夏小伊对那部片子实在是爱得如醉如痴,以至于整日里费尽心思想叫人家把她和片子里的女主角麦考尔侦探联系在一起,无所不用其极。终于有一天,从家里偷出来了母亲藏在床底的高跟鞋,穿在自己那一双小脚丫子上在楼道中间疯跑,发出刺耳的“咯嗒咯嗒”的声音。结果闹得楼下的赵大妈手里拎着锅铲腰间围着围裙就冲了上来,指着她阴阳怪气地骂:“小兔崽子,小骚货!上梁不正下梁歪!”封琉璃猜那天夏小伊挨打了,因为晚上吃饭的时候,半栋楼里的人都听见了夏家紧闭的房门内传出夏小伊“哇啦哇啦”的哭声。

这大约是封琉璃模糊的年少记忆里最清楚的片段,也许也是夏小伊最早显露出自己表演天赋的时间——因为在紧接着的第二天,出现在小伙伴儿面前的她便抵死不认自己昨晚哭了的事实,还编出一套又一套神乎其神的谎言,几乎叫所有人都暗自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那一年,夏小伊九岁。

也许该依照惯例,介绍一下她们两人成长的环境——那是 C市,你摊开一张中国地图,大概就在它的正中心;陈旧、古板,普通到乏善可陈的地方。夏小伊的母亲和封琉璃的父母同是C市一间市级重点中学的老师,同住在学校分的筒子楼里,共用一间厨房和公厕。封琉璃的父母还算开通,虽然觉得夏家不是很地道,但夏小伊人长得讨喜在他们面前嘴巴又甜,着实叫人心疼,也就并不像楼里其他住户一样,不准自己的孩子和小伊来往。

封琉璃比夏小伊小三个月,她们像每一对半夜里偷偷背着父母上过天台拜过月亮,发誓做异姓姐妹的小女孩儿一样,从小到大,一直是彼此的影子。比如说,夏小伊这辈子第一次发现自己“恋爱”了的时候,她就只告诉了封琉璃一个人。那是小学最后一年,她爱上的对象是班里一对双胞胎兄弟中的哥哥。封琉璃之所以把这件掌故记得如此准确,是因为夏小伊在和盘托出自己的“爱情”之后,还对封琉璃说,以后她可以嫁给那个弟弟,这样她们两个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了!封琉璃记得那时候小小的、什么都不懂的自己,真的被那句“永远不分开”感动坏了——并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在夏小伊“初次恋爱”的感觉早已消失不见了之后很久,她每次从那个弟弟身边走过的时候,脸都会红。

从这里我们很容易看出封琉璃纯真的地方,而这种“纯真”正是维系她们长期友情的重要纽带。琉璃一向喜欢“永远”,她喜欢看公主王子白头到老的童话故事,喜欢做小小美梦,梦见自己是故事中的女主角,总有一个漂亮男孩子在远方等着她,命中注定爱她到老——虽然在现实里,只要她和夏小伊在一起,玩游戏时永远轮不到她扮“公主”,她永远只有演“夏公主的贴身丫头”的份儿。每当这样的时候封琉璃总是很难过,而夏小伊则会马上大喊“无聊”,自动要求“让位”;不过那些扮演国王、王子、大将军的小男生们往往立刻“哗变”,闹哄哄地要拆她这个新公主的台…有时候实在闹僵了,夏小伊便毫不客气地翻脸,拉着她跑掉;还有的时候,男生们会妥协,琉璃坐上用砖头码起的“宝座”,头上戴着夏小伊从母亲柜子里偷出来的彩色纱巾——可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小伊,那滋味其实比做丫头还要难过得多…

那天一回到家,封琉璃就哭了起来,无论谁问都抵死不肯解释哭泣的原因——事实上,她也无法解释,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她伤心的理由不是某一件确定的东西,而是一大片模糊的阴影——你让她说什么呢?

不过,从那时候起琉璃便已笃定,比起那些男孩子,还是夏小伊重要得多,也对她好得多。于是在之后漫长的岁月中,她总是用一种近乎忍让的宽容态度面对彼此之间的矛盾,她看到了夏小伊得到的和失去的一切,觉得相比之下自己幸福多了。封琉璃从来没有当面说过,甚至没认真这样想,但隐约中,她是确实有点可怜她的。

很久很久之后,在京城一家酒吧里,夏小伊喝醉了,对封琉璃说起了往事。她说大概就是因为自己在学校里长大的吧,总是对那些确定的、带着金科玉律色彩的东西没好感——比如老师——他们哪有课堂上表现出的那样永远“正确无误”、“全知全能”啊?她从小就瞧着那些为人师表的回到家里照样打鸡骂狗、和老婆吵架,照样在背后说长道短,照样指着她的脊梁骂她“小骚货”…

“…你说!我能信他们么!我还能信什么?”小伊唇边带着古怪的笑,捏着手里的半杯威士忌苏打不住摇晃,冰块撞击着杯壁咯啦咯啦作响,“…他们不叫我做什么我偏要做…我不喜欢!老娘我偏不喜欢!”她用杯底敲着桌面,咬着牙,说完后大大喝了一口酒下肚,然后伏在桌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封琉璃不知道夏小伊这套“人生哲学”是在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也许在这个古怪的妖精顶着“父不详”的印记出生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她对夏母的印象很模糊,因为她在楼里住了那么多年,从来早出晚归。除了上班基本不离开屋子,见了关系比较好的封家人好歹笑笑,见了其他邻居就干脆视之如无物。她和夏小伊长得非常相似,母女两个对面站着,就像是有人在照着返老还童的魔镜。从小伊的相貌推断,夏母年轻时也一定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但是岁月给她的鼻翼两侧各增添了一道深刻的纹路,加之素来沉默寡言,整个人看上去永远像是在生气。夏母是学校里的美术老师,据说画一笔好水彩。封琉璃没上过她的课,不知道像她这么沉默寡言的老师该怎样教学生;但是她想,在夏老师的课上,应该是不会有小孩儿胆敢捣乱的。

当封琉璃进入少女时代,她在书上凡是读到类似“美人卷珠帘”这样的东西立刻就会联想起夏小伊的母亲来。这时候夏母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早已不再是邻里们口中的耻辱,而渐渐成为了一种传奇。她想象着她独自一人在空屋里对镜梳妆,轻轻地哼唱一首白光的靡靡之歌,那样的情景真的是非常的诗意非常的美——当然,这种诗意这种美只是从她这个不相干的外人的角度看来的结果,作为当事人的夏母和她的女儿夏小伊,会怎样觉得,就不得而知了。

浅绯色美梦Ⅱ

夏母的确就像是一个脱离了现实社会,浮在红尘之上的浅淡影子,她仿佛对什么都不关心,包括她的女儿,她唯一的骨血唯一的亲人夏小伊。她从来就不曾为夏小伊考虑过什么(当然也更不曾要求过什么),甚至在她们高中毕业报考大学的时候也一样。学生们上缴志愿书的前一天,夏小伊突然拉住封琉璃说要借她的表格一用,封琉璃疑惑地拿给她,随即愕然看到小伊飞快地从兜里掏出自己那张业已皱皱巴巴的表,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第三志愿,照着封琉璃全家商量了两个月才最终确定的“关系着一生方向的重要文件”一字不落抄了个遍,然后在左上方签上了自己的大名——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夏小伊一边满不在乎地折起那张表往兜里面塞,一边对封琉璃笑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她整理完毕后在封琉璃脸上不清不楚地嘬了一下,一溜烟就跑掉了,封琉璃猜她是去和隔壁班那个高瘦男生约会去了——在高考复习前的最后一个月假期里,有一次封母瞧见,那个男生骑着辆黑色二八单车载着夏小伊从学校的斜坡上高速冲下,夏小伊尖声叫着、笑着,身上穿着的一条亮色裙子像花朵般绽放开来。

“…都能瞧见她的…‘大腿’了!”后来,封母满面鄙夷,这样对琉璃说——在那两个字上刻意压低了声音,“小时候还不觉得,大了怎么越变越不地道!”封母严正要求封琉璃要以此为戒,日不能省吾身则必将堕落:“女孩子走错一步一辈子就完了…”最后她总结。封琉璃一边唯唯诺诺,一边却想,夏小伊真是棒透了!

高考结束,封琉璃如愿考入了她的第一志愿—— C城一座相当有名的师范院校就读中文。读完书,然后回父母任教的学校做语文老师,女孩子做老师名声好听待遇也不差,她的出路早已被规划好了。不过令封父封母大跌眼镜的是,夏小伊竟然也考上了那所大学,虽然因为分数差一点被调配去了哲学系,但这已经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封琉璃在寒窗苦读终于志得意满,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欢喜劲儿还没过去,就看见夏小伊手里扬着一个和自己手中握着的一模一样的信封,雀跃地一跳一跳跑过来说:“好姐妹死交情,大学也请多多关照!”

她的心里突然很不是味道。

不过,就像小时候她因为“公主事件”而暗自伤心一样,这样的“不是味”也并没有维持很久。她爱她,她包容她,她对她好;就像夏小伊多年后自己说的那样:“只有琉璃你真正对我好…”何况等封琉璃真的进了大学校门,一切都是陌生的,兴奋又有些按耐不住地害怕,心中那点芥蒂早就就消失无踪了。

而夏小伊,此时才真是如鱼得水。虽然因为专业不同不能再抄琉璃的作业了,但是她仍然费尽心机要和好姐妹住在一起。因为有悖校规,起初私下里和封琉璃的舍友们没谈拢,不过夏小伊自有夏小伊的办法,军训一完,她就得到了某“实权人士”的特批,跨专业搬进了封琉璃的宿舍,就住她上铺。

“你到底做了什么?!”那天中午封琉璃下了第四节课,目瞪口呆地发现有个“惊喜”正在自己的宿舍里上窜下跳,忍不住问。

夏小伊咯咯笑着回答说也没什么,只不过她坐在办公室里“如实”告诉师长:自己从小没有老爸,外加老妈含辛茹苦在外谋生没办法照顾她,所以她几乎是在封琉璃家长大的,封琉璃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说得声泪俱下满座动容,铁石心肠也顿时化作了绕指柔…结果成功让那位“实权人士”大笔一挥“特殊情况需要特殊处理”,如愿达到了目的。

这样伟大的手段着实把封琉璃听得一愣一愣的,有六体七体也一起向夏小伊投了——但是,她心里同时却隐约觉得小伊实在可怜,正因为她竟然把自己的不幸身世说成一个笑话,才真是可怜之极。

夏小伊入学的第一个月就完成了这件“不可能的任务”,而第二个月就立即交上了一名男友,在一年级的众菜鸟中拔得头筹。不过封琉璃私下以为,夏小伊之所以动作这么快完全是为了过日子方便,她大小姐需要有人帮忙买饭打水抄笔记以及陪同满大街闲晃杀时间。那是个说句话就会脸红的大男生,不久就下岗了,被另一位追求者取而代之。从此同样的故事不断上演,由于新人旧人的频繁更替,“竞争激烈”,封琉璃和她宿舍的其他舍友们也得到了不少殷勤和“好处”。比如说鼎盛时期,她们全宿舍六个人都不用自己买饭打水占座位,并且每周都有不同的时新鲜花点缀生活。

尽管如此,除了封琉璃,其他的姐妹们始终不喜欢夏小伊,她们甚至很少和她说话,有时候几乎刻意当她不存在。她们觉得夏小伊骄傲、张扬、风骚、爱作戏,她们时时刻刻在“表达不满”和“不能与舍友撕破脸”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夏小伊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她从来都敏感得不可思议,不过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们的确讨厌她,但是在那个学年还没结束,夏小伊就退学消失了之后,她们的那种“讨厌”却渐渐变成了一种怀念。她们常叽叽咕咕的传说哪位师兄或者谁的亲戚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或者随便哪个大城市的酒吧舞厅KTV里见到了夏小伊,时间地点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一定是一样的,那就是故事里的她绝对都傍上了一名大款,成了小富婆——女孩子们在谈论的时候,一方面拼命表示对这种行为的严重不屑,一方面却又暗暗显露出羡慕来。那时候二十世纪已快要过完了,在人们的脑子里,“钱”这个字越发金光锃亮,而相对的,是不是“正当”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何况类似夏母年轻时候的故事,甚至比那更出格十倍的故事,时时刻刻都在上演,说到底,有什么呢?

既然已经远在天边,曾经的“仇敌们”渐渐都“宽恕”了夏小伊,到了大三大四,封琉璃就曾经在“卧谈会”上亲耳听道,以前在背后骂小伊骂得最凶的一个女生,竟然感叹了一句:“我要是有夏小伊的本事,那就好了…”

那都是后话,还是让我们把时间的轮盘回转到当年吧,回转到“五一”放假回来,封琉璃宿舍里那空空如也的上铺——当封琉璃还在为了夏小伊的不辞而别而闷闷不乐的时候,她总是想:“不知道小伊现在在哪里呢?”失踪事件发生之后,她曾怀着极度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探望了夏阿姨,可谁知道夏小伊的母亲在听说自己的女儿人间蒸发之后,竟然毫不动容,只“哦”的一声便转过头去,再也不言不语。

现在,唯一的线索只剩下小伊离开前的那些个蛛丝马迹了,封琉璃根据脑子里乱七八糟残缺不全的记忆,推断她最有可能是去了北京,并且不是一个人去的——她注意到其实还有一个男生和夏小伊一起退学了。那男生是夏小伊在学校中交往的最后一任男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她随便抛个媚眼电晕,反而要劳烦夏大美人儿去倒追的男人,也许也是她唯一真心对待的一个——有一次两节课的间隙,夏小伊曾神秘兮兮地带封琉璃跑两栋楼去看他,那男生叫方隅,化学系的,比小伊大两级。

如果叫封琉璃形容一下她印象中的方隅的话,实在不知道会描绘出一个什么样的怪物来,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不那么难听的词就是“落拓”,再无其他。但是方隅在夏小伊的眼睛里,却总是以一个“诗人+哲人+流浪歌手”的无敌形象出现,他终年一身深色,仿佛永远不刮胡子不剪头发,一支接一支的抽烟,非常沉默——夏小伊觉得这一切都浪漫极了——虽然没说出来,但是封琉璃心中始终觉得,这个方隅只不过是一个邋遢的呆子而已。

封琉璃还记得他们第一次以情侣的身份出现在校园时的样子,方隅仿佛非常不情愿的,并没有像当时大多数校园情侣一般让夏小伊吊在他的胳膊上并肩走,而是用自己的左手紧紧攥着夏小伊的右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快得仿佛逃命的速度穿过操场。平时最是满不在乎人来疯的夏小伊任他拉着自己走,脸上竟然堆满了小媳妇般羞赧和温柔的神情。封琉璃不喜欢方隅,但是她也没有忽略方隅偶尔望着夏小伊时,那样如水的目光——即使是没有过什么爱情经验的人,也很容易便看出来了,这一次和之前的那些次都不一样,夏小伊不是在打发时间闹着玩,他们是真的恋爱了。

后来的故事发展彻底验证了封琉璃的预感,在那个叫方隅的“不良青年”因为旷课太多被退学的同时,夏小伊也和他一起义无反顾的消失了。走得那样毅然决然,也许还很匆忙,以至于给她这个最亲密的朋友、一起长大的姐妹,连张字条都没留下。

——方隅没有回家乡,他果然去了北京,他本以为自己是只身出发,却在火车上意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笑脸——他和她将在异地,陡然间从浅绯色的美梦中惊醒,跌入灰败的现实——那一年方隅二十三,夏小伊不足十九岁。

幻想Ⅰ

虽是单亲家庭,夏小伊倒也并没有吃过太大的苦。家里只有她和母亲两人,两份开销;母亲又是教师,当夏小伊逐渐学会花钱的时候,夏母的工资袋已经在随着时代的变化而逐渐丰满起来了。凭着那份收入,在下岗职工众多生活水准不高的 C市,她们是不折不扣的中产阶级。

母亲并不爱她,夏小伊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依然未从童话世界毕业之前,她也曾幻想过自己一定还有着另一对亲生父母,在命运的彼方始终等待着;想象着并非上帝不公平,只是她该得的那份温暖,此时还锁在某个秘密的地方,还不到打开的时候罢了——当然,那都只是空想。仅仅只凭长相判断,她和夏母之间浓厚的血缘关系谁都抹杀不了。

后来,夏小伊大了些,她懂得了血是亲的,感情却不一定是亲的;以此推断,自己不如去寻找一个感情真挚的陌生人好了。这个伟大的目标一直成为夏小伊生命中强烈的伏线,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明白了“指望别人爱我,不如自己爱自己”的道理——当然,那将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

其实,夏母倒也不是单单不爱女儿,她甚至也不爱自己。她永远都是死气沉沉地工作,死气沉沉地回家,死气沉沉地做自己的事情,然后死气沉沉地上床睡觉。眼睛低垂着,爱答不理,经常多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在封琉璃被父母逼着去上钢琴课,压力太大半夜在被子里饮泣的十三岁,夏小伊已经开始负责家计了。母亲领了工资就往书架上的信封里一丢,至于这个月支出几何都用来做了什么,她是从来不过问的。夏小伊从小便学会了精打细算,也托福于此,她永远都有一套一套廉价但时新的四季衣裳;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焦点——关于穿衣打扮,她似乎生下来就是行家。

夏小伊不是那种对生活一无所知的千金大小姐,她明白赚钱不易,贫穷会令人疯狂。但是在她的观念中,夏天住在没有冷气的筒子楼里,额头上顶着细密的汗珠,努力地从钱里抠出钱来:水电的节约、肉蛋的涨幅、消耗品的补充…如果多走二十分钟路去批发市场买菜,一个月到底能省下多少?夏小伊一直觉得,那种绞尽脑汁的感觉,就叫做贫穷,就叫做生活,她有把握自己熬得过去——为了爱情,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是么?

所以,当真正的“现实”和真正的“贫穷”如山一样突然压下的时候,她完全愕然了,被打垮了——她和她的爱情。

方隅的家在内蒙,一个长城外的小镇。他很少提起他的故乡、他的家人,夏小伊从来没有刻意问过——她也有故事,永远不会说给人听。夏小伊很喜欢在地图上眯着眼睛仔细寻找那个极小极不起眼的地名,找到之后,再眯着眼睛寻思,那里该是怎样的一片塞外苍茫呢?只有那么一次,她问方隅,你家里那边有草原么?有马么?方隅那天心情正好,就回答她说:“有啊,我们那里还有很大的跑马场。”夏小伊很开心地跳进方隅的怀里,说:“等我们有钱了,你就带我回去骑马好不好?你教教我,我从来没有骑过…”方隅却突然不说话了,他在夏小伊脸颊上捏了一下,眼睛望着窗外,点上一根烟。

——怎样的爱情也好,在他们中间,到底还是容不下一个“钱”字。在北京,什么都可以是假的,只有这个字是真真实实的悬在头顶的剑。

刚到北京的时候,他们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工作,在那个清晨,两个彻头彻尾的异乡人背着自己的小小包袱,以世上最脆弱的梦幻和爱情武装自己,走上征服一个城市的漫漫长路——出了北京西站,两个人提着行李来来去去的念那些站牌,只觉得每一个地名都像是错综复杂的谜语,而他们是迷宫里无助的鱼。

那一天的风是那样的冷,简直要将火热的心都吹冷了。夏小伊忽然觉得气氛不大对,于是便指着一个站牌念道:“车——公——庄,这名字有趣…”说完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眼睛不住向一边瞄过去。方隅却仿佛没有听见,一直低着头…夏小伊忿忿然把一个装衣服的包打横放倒,自己坐在上面,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目光从一个一个冷冰冰的金属站牌上扫过去,没入头顶灰蓝色的天空里。这也许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画面:清晨六点十分,整个北京城还没从昨夜的灯红酒绿中完全清醒过来,总有种紊乱和荒凉的余音在偶尔盘旋的微风里徘徊。西站外的公车站台上坐着一个气鼓鼓的年轻女孩,头发半长不长的自然卷曲着,一件蓝白双色连衣裙,裙角上满是灰尘。女孩儿脸上红扑扑的,一直望着天空,嘴角犹带奇异微笑,浑身上下满是青春的光彩、爱情的光彩、梦的光彩——这也许是后来成为顶尖女明星的夏小伊,一生之中最美丽的一个瞬间。

方隅在站牌和贴在站台上的北京交通线路图之间来回踱步了十分钟,终于走过来对她笑笑,拎起地上的一件行李。夏小伊“呼”的一下跳将起来,问:“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了,是不是?”方隅点点头,回答:“跟我走吧,要倒车,”顿一顿他继续解释道,“我听人说过,那里的房租很便宜…”

房租的确很“便宜”,不免“便宜”的叫人灰心丧气。

“…没办法,这是北京,我们先将就将就吧,”拿了钥匙开着门,方隅低声对夏小伊说,仿佛在表达歉意。夏小伊不敢再讲什么了,她生怕自己一开口,两个人立刻就要抱头痛哭起来——这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子,一张木板搭在两个长条凳上拼成的单人床;一台“古意盎然”的木书桌(其中有一个抽屉里丢着吃剩的半袋方便面;另一个抽屉深处有一堆可疑的废纸和一枚用过的保险套,夏小伊看到的时候脸突然红了;最后一个抽屉从里面死死卡住,两个人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打开);一把风格与这个古董书桌十分搭配的吱呀作响的靠背椅——在所有这些东西上空,悬着一枚25瓦的灯泡,一按开关,就发出“嗞嗞”的声音;没有厨房;水管七八家共用;厕所全楼仅有两个…“我们很快就会搬出去的!”夏小伊深吸一口气大声宣布,好像正在和什么人或事情做殊死搏斗。可是他们在这里整整住了九个月,到第九个月结束,他们才终于能负担得起别处的房租,终于不用在这样的地方再过一个夏天。

夏小伊憎恨夏天憎恨蟑螂憎恨下水永远不通的厕所,憎恨那扇装饰性大于实用性、不通风不透气不朝阳的窗户;她憎恨一碗七块钱、汤像涮锅水一样污浊的牛肉面;憎恨一份十块钱永远不够填饱肚子的盖浇饭——后来她向芳邻借用一只小小的蜂窝煤炉子,天天小心陪笑脸并且主动负担一大半煤钱,因为没有厨房,房东又不允许在走廊上制造油烟,她和方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日的三餐都是一成不变的杂烩菜粥。

他们安居的地域,是北京城中的一奇。小山一样的垃圾堆中,耸立着一栋栋三到五层高的丑陋盒子楼。这些建筑物统统是天才的杰作,是在两层甚至一层楼的地基上,像堆积木一样堆出的庞然大物——夏小伊刚开始还常常担心,万一有个地震什么的,这楼会不会也像积木那样“哗”的一下散掉?后来因为要担心的事情越来越多,习惯成自然,她也就渐渐安之若素。

自然,偶有空闲,夏小伊还是会胡思乱想的:自己此时所在的这个地方,这个积满了全国各地不同方言的鸽子笼,难道真的是北京么?她的那些香鬓衣冠高朋满座的梦呢?她的那个灯红酒绿香车美人的北京呢?她所看到的为什么总是贵得叫人灰心的价码——贵得叫人灰心的一切?

“…一切都会好的,”夏小伊对自己说——这是她的法力无边的咒语。

——远没有那么好,现实永远凄风冷雨。方隅寻找工作的努力屡屡受挫,一个外地大学肆业的没有经验没有背景的年轻学生,不懂得什么叫长袖善舞,说起话来永远有种很诚恳但是很木衲的感觉,他在北京该如何生存下去?那些所谓“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鬼话是喝醉了酒躺在地板上说的,当宿醉的头疼消失之后,还是速速将它们遗忘为是。

而夏小伊也并不比他好多少,虽然从小到大,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很聪明很有能力的女孩儿,可是真的走到现实世界里,她却愕然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做不了。懂得打扮,懂得搭配衣服,并且勾勾手指就有男孩子送上门来,在“正常”的工作范围内并不能叫她赚得钞票——比家里有一个要吃饭的废物更可怕的、就是有两张这样不事生产却总是觉得饿的嘴巴。

没过多久,这两个只生着嘴的人就开始暗自狐疑,为什么自己在产生“闯荡天下”的豪情的时候,竟然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不过狐疑管狐疑,最多对望一眼,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思,却又害怕对方知道,终究是谁都没有说出口。

公平的讲,为了摆脱困境,他们并没有闲待着坐等天上掉下馅饼。方隅去参加了一个传销机构的应聘会并且成功被录用,但是才过了一个晚上,他就不得不放弃了。很简单,对方要求每一个学员交纳一千元押金,但是却不担保在发生各种“意外”的情况下会退还这笔钱。

“这不是明摆着骗人的嘛!”方隅对夏小伊忿忿地说。夏小伊高声附和,心里却清楚,关键问题其实不是这个,主要原因在于,他们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作者有话要说:碎碎念:

昨天是某烟的生日,可是却乐极生悲,弄伤了脚趾…

目前处于“逍遥独脚跳”的状态,泪奔…

谢谢大家支持这个故事,请一定按爪告诉偶你们在哦!

幻想Ⅱ

被骗的事情当然不是没有:方隅曾经找过一份抄写的工作,抄一个信封五分钱,写错的话则倒扣五角。他们刚领到这份工作的时候实在是开心极了,两个人神叨叨地特意换了个60W的电灯泡,把写字台推到灯下,夏小伊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方隅则坐在床边,两个人像疯子一样写字。第二天一大早,方隅就欣喜若狂地抱着一大摞写好的信封去了,一共五百个。可是谁知道,结果却惨遭退回并勒令赔偿。原因是他们两人过于“精心”,老老实实的把目录上厂长啊经理啊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写了上去,而“按照规矩”,收信人一栏应该统一写成“负责人(收)”,如此字样。

方隅垂头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听分活给他的某经理口若悬河的批评,末了那人“善心大发”,指着他数落道:“要不是看着你人还算老实,就不给你补偿的机会了!”这个意思就是说,若不乖乖听话的话,就要以单方面违约论,扣掉方隅找这个工作时付出的两百元押金,将他扫地出门。

那五百个信封被退回来的那一天,夏小伊来到北京后第一次哭了,方隅听到她哭,突然大发雷霆、摔门而去。他在街头游荡了两个小时,回到家里时赫然发现,夏小伊正僵硬地坐在灯下抄写信封,两个眼睛肿得好像两枚粉红色的核桃。

夏小伊终于是把那“赔偿损失”的五千个信封写了出来,又瞒着方隅,自己偷偷去要放在抄写店里的那两百元押金。她并没有在心里战斗很久,就毫不犹豫的使上了一点“小手段”——和她在大学的时候用在顽固的宿舍长身上的办法差不多,并且效果一点儿都不比那回差。她又一次当众表演“水淹七军”,一双闪亮的乌漆大眼噙着泪水,凝定地、却又有些羞答答地望着对面那个脑满肠肥的“某经理”;任眼泪淌过面颊,一滴一滴落在领口的荷叶边上,却不肯抬手擦去——她一边哭,哭得惟妙惟肖,思维却突然跳回了一年多之前,跳回了在大学里的那些日子。现在想起来仿佛有前生那么遥远,仿佛一个做过的梦而已…

结果夏小伊又一次如愿以偿,她的哭声打动了在场所有的人,包括一个也来领活的五十多岁的大娘。某经理当着她的面撕毁了和方隅签订的合同并且将两百元双手奉上,早已忘记合同中那有精明无比的条款:“只有完成价值一百元报酬以上任务后,方可取回押金”。那位经理在亲自送总算破涕为笑的小美人儿出办公室的时候,不忘说道:“如果小姐想找一份比较轻闲的工作的话,敝处正有一个秘书的缺儿,小姐有兴趣可以试试。”同时不忘捏了一下夏小伊的手。夏小伊并没着恼,她才不会傻到相信自己遇到了一个“施恩不图报”的滥好人,她懂得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捏就捏吧,又不会少块肉。实际上她的所有心思都放在手里那失而复得的两百元上了,她走出办公室、走到阳光下,她已经把这一辈子要写的信封都写完了,永永远远不会再回到这里——夏小伊如此想着,咯咯笑了起来。

她用那两百元钱付了一部分积欠的房租和水电费,然后用剩余的零头在路边的地摊上给自己买了只廉价的假银手镯。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奢侈”了,戴上镯子的时候,心情好得无以伦比…

当然,这一次的整个事件,她都没有告诉方隅。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们仿佛转了运,入了冬,方隅找到了一份酒吧的工作。虽然他并不能说会道,但是很诚实,而且嗓子不错,有时候还客串唱两支歌。长发、高鼻深目、沉默寡言,脸上的线条有一点似西亚人,一曲模仿齐秦的《狼》唱起来,搏得满场掌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酒吧地点离家相当远,而那附近的房租价格根本不是他们所能负担得起的。酒吧三点钟打烊时早已没了公交车,方隅每天夜里都必须走整整两个小时才能回来。

不过比起之前,夏小伊常常半夜里喊着“钱”字惊醒的日子来说,那一段生活已经好似天堂。虽然没赚多少,但是总算稳定了下来,总算看到了进步的希望。现在夏小伊又开始无限活力,积极地和方隅一起过昼夜颠倒的日子——每天下午两点送他去上班,两个人在北京的大街上走了一站路又一站路,说些没有营养、没有意义、无聊透顶的废话。

方隅越是那样笨嘴拙舌,夏小伊越是故意逗他。她蹦蹦跳跳地走着,信口胡说:“喂!呆瓜,别埋着头只顾走路,小心我走丢不见了!”方隅抬起头来望着她,眼里都是温暖的神采,他看见夏小伊穿了件半旧的驼色大衣,没围围巾也没戴帽子,顶着北京的冬季里最廉价也最奢侈的灿烂阳光,小脸冻得通红,嘴巴里呼着白色的气体。她在他的视线里跑着跳着,仿佛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方隅笑着问:“你要去哪里,小妖精?”

夏小伊站在人行道中央,全然不顾身边来往的人群诧异的眼神,双手在身边划了一个大半圆,说北京这么大啊,说不定哪天我走啊走啊就迷路了,就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了,那可怎么办?方隅则故意作出思考的表情,走过去抓住她冻得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轻声回答:“…那好办,我就努力赚钱,把整个北京城都买下来;你在里面,总之是我的。”

总之是我的…

那一天他们真是高兴极了,高兴到夏小伊实在舍不得回家,提出要去方隅工作的酒吧看一看:“我会在后面老老实实的帮忙分土豆片儿的,绝对老老实实等你直到下班,我发誓!”

夏小伊高举着右手,嘻嘻笑着就好像一只精灵的小猫,方隅心里并不赞成,但是那笑容却叫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并不想做一个喜欢吃醋的神经兮兮的小男人——不过,等到夏小伊一迈进酒吧的门槛,他就后悔了。

有一种女孩子,她们就像是璀璨的宝石,在人群中站着不动、不说话,依然会发出华丽的光彩。那个晚上方隅并没有唱齐秦的《狼》,但是在酒吧里和他一起工作的那群年轻男人们,却宛如一群丝毫无意遮掩自己口水的大灰狼,围着小红帽嘿嘿奸笑。他们根本不理方隅“这是我老婆”的宣言,在所有合适不合适的时候对夏小伊大献殷勤。甚至还有一个死小子把夏小伊带去前面的座位,请她喝饮料;反而把方隅打发去做一堆乱七八糟的杂事,不做完不准离开。起初夏小伊每隔一段时间还记得望望他,对他使个小眼色笑一笑,后来连客人们也过来搭讪,她渐渐的就把他给忽略了;起初方隅还自我安慰说“小伊很久没出门了,叫她放松放松也好”,后来就只觉得满腔怒火,很想一拳砸在墙上,砸塌了才好!

终于到了凌晨三点,该打烊了。方隅收拾好了东西出来,发现竟然还有两只苍蝇正围着夏小伊嗡嗡不休。他在小伊的左前方两米远处站了足足一分半钟,而夏小伊竟然丝毫没有发觉;她手里端着一杯鸡尾酒,脸上红得仿佛一掐就会滴出血来,正神经质的嘻嘻笑个不停,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方隅站在那里,感觉芒刺在背,隐约中身后不知是谁发出一声陌生的冷笑,他愤然拎起包,出了酒吧门。

是阴天,凌晨三点,最近的路灯也在二十多米外的大路上,门外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在黑暗中伫立良久,隐约分辨出脚下延伸到地面去的六级楼梯。他慢慢地走了下去,身后紧闭的门内又传来一阵笑声。北京的冬天滴水成冰,凛冽的喊风吹过方隅发烫的神经,叫他突然打了个寒战。方隅站在台阶下,萦绕不去的耻辱感在他的身体里激荡,他实在不能忍受夏小伊在别的男人的簇拥下,带着醉意推门而出的那种镜头。他甚至想:“我是不是就该这样转身而去呢?”

他在吃醋,在嫉妒,他感觉全天下的男人都在窥探他方某人的女朋友、未婚妻、将来的老婆,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跳了出来,仿佛魔鬼在那里桀桀而笑:“你配不上夏小伊!”那个声音在说。

就在这个时候,门忽然开了,夏小伊冲了出来。她站在酒吧门口的平台上,喊着他的名字,声音惶急而惊恐。她刚从明亮的屋子里出来,眼前漆黑一片,她什么都看不见。方隅就站在咫尺之外的台阶下面望着她,自己说不清为什么竟然没有回答。方隅甚至产生了一丝残忍的快意,然后他便看见夏小伊又凄厉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突然向前迈步——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前方有陡峭的台阶,一脚踏空,尖叫了一声,身子顿时失去平衡跌了下来。方隅这才惊觉,急忙上前接住了她。夏小伊惊魂甫定,只是抓着他的手臂不住地叫“方隅,方隅!”,他紧紧抱住她,把她从台阶上扶起来,心中充满负疚。在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真的是配不上夏小伊的,他竟然眼睁睁的看她摔倒!

两个人在夜里依偎着并肩回家,各怀各的心事,都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回到冰冷的陋居,倒在床上,精疲力尽却全无睡意…方隅把脸埋在夏小伊的胸口,突然哭了…

夏小伊耳中听着这样无声的仿佛窒息的啜泣声,突然感觉怀里的这个男人如此陌生,他就像个幼儿,或者某种受伤的兽。一种情绪在她的胸中滋长,就在方隅的泪水流淌过的地方,像有毒的藤蔓植物一样在黑暗里生根——那是一种奇怪的情愫,甚至不是爱,更不是恨——那是种怜悯。

方隅的泪水流尽之后,两个人开始静静交谈。夏小伊第一次发现方隅竟然是如此的无助而脆弱,那件代表“梦中情人”的五彩外衣第一次从他的身上脱落,猝不及防…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的话题又回到了“钱”字上面。方隅在她耳边亢奋的说如果他去买彩票中了五百万,该怎么去花那笔钱:“我们先买房子,那种有空调的小小公寓房子,带大露台,能看见夕阳…我给你买很多很多漂亮衣裳,让你走在路上看上去就像是个公主…不,是皇后!是天下最美的皇后!”

方隅是那样的开心,夏小伊从认识他开始到此时此刻,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可是夏小伊却只觉得脑中昏沉沉的,心里好像生着块铁石;她完全笑不出来了——然后,她突然打断了方隅的美梦,冷冷地说:“我饿了。”

在冷酷的北京的冬天,朦胧的灯光下面,夏小伊躺在床上看着方隅赤身跳下床,不断的开关着三步之外老写字台的抽屉,那“哐当哐当”的声音穿入耳里,令人倍觉寒冷。很久之后,方隅又跳回来,钻进被子,皮肤上已经结了一层透骨的霜。他把一只皱巴巴的苹果塞进小伊手中,说道:“只有这个了。还是上次从酒吧带回来的,凑合凑合,天要亮了…”

夏小伊默不做声,抓起苹果啃了起来。苹果有股古怪的酸味,又很小,皱巴巴的,两口就下去一半。夏小伊把剩下的一半还给方隅,伸手就拉灭了灯。

长久以来,她一直都在幻想,幻想自己是受了坏人陷害、落难的公主。在这天夜里,她突然明白了,她明白那个深爱她的王子救不了她…她听见身边人正慢慢地、仿佛很小心很珍惜地啃她吃剩的那半个苹果,心里有一种真实的哀愁,为她自己,也为方隅——然后她翻了个身,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弄伤脚之后,手机也丢了,还是丢在办公室里…我无奈了,巨郁闷中…

最近流年不利,蹲地画圈圈…

承诺·轻Ⅰ

天气稍微暖和了些,夏小伊对方隅说,她想去找份工作,方隅没说话。以前即使再穷,小伊也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她是善解人意玻璃心肝儿的女孩儿,知道他总有些大男子倾向,养一个在家里做家务的小妻子是他的梦想。何况这将近一年以来,他和小伊都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一无学历二无后台三无经验,小伊能做的,或多或少都和出卖她那张美丽的面孔相关——从餐馆里端盘子的侍应到办公室里做花瓶的“秘书”乃至其他,只不过是出卖的方式及程度不尽相同而已。这世上哪有女孩子挣扎生存,全然不依靠长相的故事?特别是长的得天独厚,如同夏小伊这样,万里挑一的美貌少女。

方隅不喜欢这样,他宁肯把夏小伊藏在家中,然后一个人在外面做双份工作做到累死。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丝毫反对的本钱,家中已经欠下数月房租,偿还的速度远远不能达到房东的要求。楼下的房东一咳嗽,楼上的两个人都要浑身哆嗦,立刻噤声装作并不在家,宛如见了猫的老鼠。与其说这是种尴尬,不如说是种确实的卑贱感,每次听到“204,方隅!在不在?房租——”的喊声,或者嘴里不干不净指桑骂槐的嘟囔声,方隅都觉得自己平白矮了三寸;而夏小伊,则立刻把头扭向墙壁,连耳朵根都涨得通红。

方隅还在夏小伊身上发现了很多更坏的预兆:比如她讲话开始变得尖酸而刻薄,动不动就发火;开始在人背后,骂那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不三不四的脏话。一年的困顿生活迅速磨光了她脸上那种苹果般的颜色,消磨了那种少女般无忧无虑的光辉——但是她赫然更美了,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在安静的时候也饱含讥诮,还有种飘忽不定的神采。从少女蜕变成女人的最初一年,不定时的或饥或饱的三餐彻底毁了她的胃,她瘦了很多,下巴锋利无比,并且之后无论吃什么都不再长肉——那时候骨感正在流行,她走在街上叫每一个女人都嫉妒得发狂。

在夏小伊对方隅说她要出去工作的时候,她的态度已经不是之前惯有的那种撒娇或者小鸟依人式的恳求;而是在彻彻底底在“宣布”她的决定。她像只饥饿又烦躁不堪的猫,稍有违拗就会扑上去狠狠地抓你的脸!于是方隅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他沉默了,沉默地缴了白旗。不久不后他在自己工作的酒吧找了一份女招待的工作给夏小伊(非常容易就说服了经理,夏小伊去的那天他正巧不在,回来听见其他人风传早已神往不已),这样——方隅自我安慰道——至少自己还可以照顾她。

事实证明,夏小伊是根本就不需要“照顾”的。她那种打眼一瞧就知道对方喜欢听什么话,几乎天生的聪明和敏锐方隅根本望尘莫及,她在酒吧的工作游刃有余。她又变成了那个在大学里叫一打以上的男孩子离不开、舍不掉、却又苦于无法更进一步的夏小伊了。她是那么漂亮,尚存一丝天真活泼却又在某些瞬间女人味十足,美得惊心动魄!谁忍心见她或真或假的哀愁呢?谁忍心苛责她呢?

到了第二年初,北京的冬天将尽的时候,夏小伊所在的“旧日红颜”酒吧就在圈子里出了名。那一次月末清点,发现生意多了三成,经理笑得合不拢嘴,所有的伙计们都分到红包,同时夏小伊正式升为领班。她掌管着一群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们——包括方隅。他们喜欢她,甚至崇拜他,她就像传说中的海妖,唱着忧伤的歌儿就能叫最伟大的英雄对死亡的苦酒甘之如饴。夏小伊忙,非常的忙,忙到根本无暇注意到方隅的不快。他们终于搬离了那地狱般的住所,迁居到离酒吧比较近的地方。虽然房子没怎么变大,房租又贵了两倍多,但是他们现在有两个人在拿薪水,并且基本在酒吧解决三餐,手头着实宽裕了不少。虽然经理还提过,如果他们两人能住在酒吧厨房后面的休息间里,负责看店的话,可以不用付房租,并且免费使用水电——这连方隅都有些动心了,可是夏小伊竟考虑都没考虑便断然拒绝:“我们会住在自己家里!”她坚持。方隅也就没有说什么。他说话的时候已越来越少。

方隅实在很怀念从前,他回家的时候夏小伊明明已经困到睁不开眼睛了,依然开着灯在等他,他进了屋子走到床边,拍拍她的脸,她才“呜呜”的轻哼两声,迷迷糊糊缩进他怀里,很快就睡着了。睡着之后倘若睡姿不佳,张着嘴巴,就会发出小猫一样细微的鼾声——他即使累极了,也常常在灯光下看着她睡觉的样子,看很久,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画面——可是现在不会有了,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夏小伊变了,真的变了。再也没有当初他们在学校相遇时,那样的纯洁天真那样的一尘不染。是什么让她改变了呢?他不确定;他只知道自己不喜欢夏小伊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是他无能为力。

有一天夜里从酒吧回来,他伏在夏小伊身上淌着汗,身下的女人却好似尸骨般僵硬而冰冷,毫无声息。他突然觉得有一股狂怒涌上心头,动作变得粗暴而狂乱起来…仿佛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摆脱那个恶梦——那个他最心爱的女人不需要他,瞧不起他厌恶他甚至诅咒他的恶梦——他多么希望夏小伊可以热情而温柔地回应自己,在轻轻喘息中唤他的名字;仿佛只有如此,自己才能得到挽救…但是没有。在方隅的头脑几乎完全失控的时候,夏小伊在她身下“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在做什么!”方隅突然惊觉,不由地在虚空里打了一个寒战。他努力想补偿自己的错误,他想把夏小伊搂在双臂里,用自己的温暖融化她的愤怒,但是他怀里的那个人却突然挣脱了,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肩膀不住微微颤抖——她的无声啜泣在他们两人之间立起了一堵墙,无形无影,但不可逾越的墙。方隅躺在夏小伊身边,觉得那种啜泣声仿佛一条漂亮的蛇,顺着他的手臂攀上来,盘踞在他胸口,死死勒住他的咽喉!

有史以来第一次,他想,也许他们两个完了。

虽然,第二天醒来之后,两个人都没有提起昨晚的事。仿佛那只是场噩梦而已,早已随着黑暗的褪色消失了,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但是,夏小伊和方隅彼此都清楚,他们两个的关系在那个晚上之后,就彻底的改变了。愧疚、怜悯、懊悔和愤怒,甚至还有某种莫名其妙的“恨”,一步一步蚕食着那些属于他们的、曾经真正纯粹而甜蜜的爱和热情。她们的相处开始变得越来越流于表面,有一种简直是礼貌的温柔的伪装,费尽心思小心翼翼不要伤害到对方,就像是两个修养极好的陌生人。

北京的春天来了,但是他们爱情的第二度春风却没有跟着到来。两个人本可能就这样下去了,坚持一年、两年,等到伤口终于愈合,或者彼此终于疲惫,再也无力维持为止。毕竟人的适应力是可怕的;毕竟没有爱,仅凭着爱的余音,也足够持子之手、与子偕老…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出现在了“旧日红颜”酒吧,他和他所带来的一切,就仿佛是一块路标,插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上——有人到站了,该下车了;有人还要继续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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