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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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南方人,说话有点结巴,口音怪异。他身材不高、略胖,头发又长又乱,穿着件不合时令的灰色薄背心。他自我介绍说名叫 Steve,是个“独立电影的狂热爱好者”。

“…我是慕名而来的,” Steve说,“我从上海来。”酒吧里并不热,他却掏出手帕擦了擦而头上清晰可辨的汗水,明显有点语无伦次。“我是来…来找你的,夏小姐…”他一把抓住夏小伊的手,吓得她一下子跳起来。

“先生…您慢慢说…”她陪着笑,暗地里用目光寻找方隅的身影,瞧见他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正向这边走过来,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Steve坐在酒吧一角的圈椅里,不知道是焦急不安还是性格扭捏的缘故,略有些臃肿的身子在椅子里不断动来动去,汗水顺着两颊松弛的肉向下滑落…顷刻间方隅已走了过来,他气鼓鼓地一把揽住夏小伊的肩,搂得死死的,喝道:“客人,您需要点什么?”

那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三点,快打烊了,剩下的三五个客人多半正趴在桌上烂醉如泥,还有几个正深一步浅一步的走出门去。胖男人 Steve仿佛被方隅突然响起来的吼声吓到了,从椅里一跃而起,嘴唇痉挛了半天,终于蹦出一句话:“我来请她演我的戏!”

夏小伊“啊”的惊叫了一声,方隅感觉到自己怀里的那个小小身躯,犹如电击一般震了一下。

“…我一直…一直在找女主角…我新…新片子的主角,” Steve说,他突然结巴得更加厉害了,“…我为这个…这个片子准备了很…很久…好几年,可是主…主角找不到,漂亮…只有漂…漂亮不行…”他越着急就越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夏小伊忍不住说“先生先喝口水再…”她很快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因为方隅无疑正在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手机确定是丢了…叹息…

脚的状况还不错,不太严重,恢复的很好…

其实关于手机和脚伤,还有个迷信的段子,那个…

请听下回分解

承诺·轻Ⅱ

Steve点着头,拼命说着“谢谢”,却没动桌上的水杯,只是又把兜里的手帕掏了出来,拼命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这仿佛真有效果,因为当他把手帕团成一团塞回口袋里之后,讲话就顺畅多了。

“…我找了很多女主角都不合适,” Steve说,“总是差…差点什么,没感觉…我找了好几个女学生,不行…她们没气质、太假,太过官…官能感…”夏小伊轻轻皱了一下眉,她不是听得不是很懂,但又不好开口。 Steve缠三夹四又讲了快有十分钟他对那些女孩子有多么的不满意,之后终于又把话题转回了夏小伊身上:“…有一个朋友对我推荐了你,他来过这里喝酒。他叫我来,我本…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可是…没…没办法,我观察了你一晚上…” Steve的救命手帕再度上场,“…请夏小姐答应,好吗?”他咬着牙,努力得说。

一片寂静—— Steve的身子又开始在圈椅里扭来扭去了。

许久,夏小伊才仿佛从梦中惊醒,问:“答应什么?”这句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很好笑。 Steve的小眼睛骤然睁大,“…女主角啊!我…我片子的女主角!”他大声说道。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对所有的怀疑,特别是夏小伊本人的怀疑根本无法理解。

夏小伊望了一眼方隅,方隅的脸色难看极了,但他没有说话。夏小伊暗暗吞了一下口水,她觉得嗓子深处涩得发苦,她迟疑了一下,开了口,声音干巴巴的仿佛不属于自己:“我有工作…恐怕…”她又一次偷眼向方隅望去,“对不起了…我不能。”

Steve的眼睛本来直直地落在她脸上,听到她的回答之后,眼皮突然耷拉了下来;不过,几秒钟之后,他又把目光抬了起来,开了口——这次竟然没有结巴:“…我了解的。钱的问题我会想办法,尽量,我一定尽量!虽然…不!夏小姐,我爱电影!你是天生的,天生的女演员,天生的女主角!我不会看错人的!”他对夏小伊这样讲,口气仿佛在宣布全世界最重大的事件,那样郑重和认真,使得他那张有点可笑的胖脸陡然间也给人肃然起敬的感觉,“——我爱电影!”他强调,毅然决然。

…最终,这四个字和他说话的神情打动了夏小伊。方隅带着他自己的理智都不能理解的可怕暴怒听着夏小伊对那个胖男人怯怯地回答:“我愿意试试看,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他觉得夏小伊根本就不需要去演戏,因为他和她简直就活在一个超级蹩脚的剧本中,一切都好似脱离了正轨,这个城市仿佛蕴含魔法,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他则为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感到由衷的愤怒!

夏天将要开始的一天, Steve带夏小伊去见剧组的其他成员。其实说是“剧组”,实在小的很。 Steve是导演,还负责后期制作,几个比较次要的角色都兼任着灯光、布景等等工作;“唯二”没有兼职的,一个是她,另一个是男主角葛幕风。

“小葛是个学生,找到他我真幸运。” Steve这么给夏小伊介绍。葛幕风是个相貌极端正的男孩子,有一双瞳孔浅到不可思议、几近琥珀色的奇异眼睛,非常特别。他的脸上长久的带着一种骄傲和懒洋洋相混杂的神态,很古怪,却也说不出的讨人喜欢。“小葛,你觉得小伊如何?” Steve只要待在摄影机附近口吃的毛病立刻就不治而愈,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仿佛脱胎换骨。

“什么?”葛幕风斜斜瞟了一眼,懒懒地笑;但是夏小伊却分明瞧见,他那双引人注目的眸子里正闪着尖刻的光芒。

“小伊笑的时候有种年轻时候的英格丽?鲍曼才有的灵气,但是她不笑的时候又叫人想起莫妮卡?贝鲁奇…多么奇妙!” Steve似乎有点陶醉,嘴里一连串外国名字奔涌而出,夏小伊听得云山雾罩,可也明白是在夸奖她,脸上忽然有点发烧。谁知道葛幕风丝毫不给面子,依旧是那副惫赖神态,表情里明白的写着“不过如此”四个大字,仿佛打定主意要叫 Steve下不来台。

夏小伊忽然就有点生气,她不再理睬葛幕风,转过来和 Steve说话:“你们都是学电影的么?看起来很深奥…”夏小伊的话还没有说完,耳中就听见葛幕风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而 Steve的脸色颇为尴尬。她听见那个讨厌鬼在说:“学校里能教出电影来?”他的语气就好像在讲着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学校里只能培养两种人,男的是万年龙套,女的是□…哼!那种地方!”他在笑声里嘀咕着:“小丫头片子…”

夏小伊愈加气愤,偏偏又不能发作,这时候,恰巧有另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走了过来,给她解了围。

“呵!葛大少爷,你不是在骂自己吗?谁不知道你是中戏的‘何飞第二’,大天才?”说着在葛幕风肩上推了一把,又转过身来弯下腰,抓起夏小伊的手放在自己嘴边,作势要吻,“鄙人名叫高远,好‘高’骛‘远’的‘高远’。美丽的小姐,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他的嘴唇轻轻的落在夏小伊的指尖上,轻得好像一根羽毛。

夏小伊红着脸把手抽了回去,看见他抬起头朝自己瞬瞬眼睛,迅速变了一种油滑不堪的腔调,“姐姐~~我是您的崇拜者,请收下我的命吧~~”他说,夏小伊怔了一下,然后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葛幕风摆着他那懒洋洋的招牌笑容,对高远说:“就你小子废话多!”高远在他肩上轻捶了一拳,回了一句“臭屁去吧大少爷”!就不再理他,只是一味热心地对夏小伊告诫:“你还没见过老钱导戏吧?他要是骂你,可千万别在意。他就是脾气大,着急,其实没恶意的。”

夏小伊不解地问:“老钱?”高远指着 Steve说:“导演姓钱,你不知道?”夏小伊这才明白,笑着摇头,这时候一直在旁边逡巡不去的葛幕风有一次阴阳怪气的接了话:“是啊!老钱——‘捞钱’!多么俗气。”夏小伊再也无法忍受这个自高自大的家伙了,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冷冰冰地说:“那当然!在俗人眼里,什么都是俗的!”说完了头也不回转身而去,身后传来葛幕风发出的、一声清晰可辨的色狼式的口哨。

那一天夏小伊非常开心的回到家,她像献宝一样把剧本拿给方隅看。方隅指着封面上巨大的四个粗黑字母问:“O—N—Z—E,这是什么意思?”

“是法语里的数字十一,”夏小伊回答,“男主角叫丁十一。”

“怪里怪气…”方隅嘟囔,“那你呢?你演什么角色?”

“我演两个角色,一个是心理医生,还有一个是‘心魔’。”

“‘心魔’?”

“是丁十一幻觉中的女人,很有意思吧?”夏小伊很是得意。

方隅低头看着剧本,夏小伊在他耳边不住地唧唧喳喳发表评论。这是个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故事:丁十一,男,二十九岁,某外企的中层主管,薪金丰厚前途无量的新锐一族。但是他这一年来得了怪病,总是梦见一个裸体女人在自己梦中走来走起,他在梦中总是有强烈的欲望,可总是无法满足梦就醒了,以至于逐渐精神失常,对遇见的每一个女人都怀有性冲动。他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于是就去看心理医生,结果发现那个医生竟然和他梦中的女人长的一摸一样!于是他就决定要在现实里□她,可是他很胆怯,没有勇气做到;于是他开始尝试在她问诊的时候在想象里□她——不过心理医生嘛,看病的时候总是要问东问西的,总是会打断他的想象…

“妈的!这什么垃圾玩意儿!”方隅把剧本丢在一边,哇哇怪叫。

“新锐风格的电影嘛…其实很有意思的!最后那个ONZE真的疯了在高速路上飚车结果出了车祸变成了太监,结局是他满身绷带躺在病床上被推进手术室,而‘心魔’就穿着护士服站在他床头…”夏小伊兴高采烈的继续说着,却被方隅大声打断:“那就是说!你他妈的要光着身子在那么多大男人面前走来走去?”他的额上青筋暴跳。

“没有啊,”夏小伊吐了吐舌头,“我问了 Steve,不是这样的!他说会采用手法,只拍小腿、背部这样一帧一帧的镜头然后串起来…”

“不行!”

“不行…什么?”

“不同意你去演这种下流片!”

“你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下流片!”夏小伊的表情几乎要哭了,“我今天看了大家的表演,都很认真很严肃,拍戏是非常神圣的事…”夏小伊还没有说完,方隅已二话不说长身而起,连外套都没穿就冲出了门。房门重重的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方隅最终还是没能阻止夏小伊——夏小伊追出去的时候,看见方隅正在走廊的窗户前,在凌晨的曙色里一支接一支的吸烟。夏小伊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轻轻说:

“我…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我理解…但是不要叫我放弃好么?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觉得——我喜欢演戏…”

方隅没动,也没说话,许久他长叹一声,转过来,说道:

“小伊…也许你喜欢演戏,也许你不喜欢——可是我呢?你就不在乎失去我么?”

夏小伊愣住了,几秒钟后仿佛传染上了 Steve的毛病,结结巴巴的开了口:“可是你…你不会离开我的,方隅,是不是?是不是!”

——方隅张开双臂,把夏小伊紧紧抱在怀里,许久之后,他回答道:“是的…”

但是那声承诺是那样的轻,被飞舞的晨风一吹,就散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接上回书,话说6号某烟生日的时候,因为要加班(极度不人道!),中午请母上大人吃饭,席间随口胡侃说要换电话。然后因为穿了新鞋子,害怕磨出泡来,就去药店买了创口贴备用。

结果,当晚,创口贴立刻上场了…

第二天,果然不得不换手机了…

生日那天不能随便说话啊,筒子们!眼泪!

我咋不说加工资涅???

就像理想憎恨现实那样Ⅰ

夏小伊的演员生涯,是从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开始的。实话实说,刚开始,她演得糟透了。最遭的一次一句简单的台词说了十几遍依然磕磕绊绊,平时无比和气,但是一站在摄影棚里,立刻变身恶鬼的 Steve当即抓起一只还装着半瓶水的塑料瓶劈手就砸了过去。

那一天,拍的是第一百八十三场,葛幕风躺在问诊室的长椅上,扮演精神科医师的夏小伊坐在一边,正进行催眠疗法。医生问:“你看见了什么?”病人则闭上眼睛回答,不回答,只摇了摇头。就是这样一段并不复杂的剧情,夏小伊一遍一遍的表演,越来越差劲。而葛幕风更好似存心与她作对似的,在她一遍一遍的重复那句“你看见了什么”的时候,笑得好像白痴一样——这一切,都叫夏小伊的心情无比的低落。

终于, Steve放弃了,满面怒色的宣布午休。全组人开始闹哄哄地吃盒饭,葛幕风站在人群中,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冷嘲热讽夏小伊“外行人”的表现,脸上大有得色。而夏小伊却连生气的劲头都没有,她用筷子挑着米饭上覆盖的黑糊糊的土豆丝,食不下咽。她明白到目前为止,除了Steve之外,这里根本就没人真正认可她——而 Steve此时,说不定也在后悔了。自己做错了么?自己本不该贸然答应、本不该闯入不属于她的世界,是么?

到底什么才是“表演”呢?

这时候高远端着他的那一份午餐走到她身边,拖过来一个道具箱坐在上面,很真诚地望着她,称赞道:“越来越好了,真的!”夏小伊本来还罢了,可一听了这个,竟然两眼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

“你在镜头里每一个角度都很漂亮, Steve没有看错人。你天生就是明星。”高远往嘴里扒了两口白饭,说。夏小伊倔犟地将头扭向一边,“我是个笨蛋…”她低声道。

“没那回事!”高远放下卫生筷,摆了摆手,“演戏就是这样,你没听小葛说嘛?别人是教不出来了,你只能慢慢磨练——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对了,‘铁杵磨成针’!好演员不是培养出来的,而是老天选择出来的,相信我,你是被选的那个。”

夏小伊回过头来,勉强对高远笑了一下,动了动嘴唇,想说“谢谢”,却没能发出声来。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这话她不想说。

“…告诉你个秘诀!”高远三口两口把剩下的饭倒进嘴巴里,将一次性饭盒丢进角落中的垃圾袋,拍了拍手,“你要注意 Steve的表情,他第一次叫你重复和第十次叫你重复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你好好想一想,到底哪里不一样。然后集中精神,把脑子里腾空,多尝试,不要怕他骂你…”

高远这样说着的时候,葛幕风已经吃完了午饭,正从远处高谈阔论的人堆里向这边走来;夏小伊的脸上立时就变了色。高远发觉了,疑惑地停住了口中的话,转过头去,又转回来,背着葛幕风朝夏小伊作了个鬼脸;便向她摆摆手,跑过去拉住葛大少向别的方向去了——夏小伊长舒一口气,心中感激万分。如果那个葛混蛋再来讲什么风凉话,她说不定当即就把手中的盒饭扣过去了——她一定会崩溃。

“…有什么不一样呢?”夏小伊坐在家里的床上,裹着毛巾被头发像疯子一样散乱着,咬着红薯干背剧本;她神经兮兮地尝试各式各样的发音和语气,时而尖利时而冷漠,然后大把大把地吞喉片;她在剧本上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写字,半夜里也会惊醒,拼命回忆自己梦中梦到的那些个“也许有用”的东西…

她虽然和方隅睡在一张床上,但是时常都是她早晨醒来方隅正在熟睡,而她夜里回家时方隅正在酒吧上工,一个礼拜两个人也难得说上几句话。她不知道,方隅每天凌晨回到家,看见在床上熟睡的她,脸上总是露出很温柔但是有种说不出的哀伤的神情来。他有很多次从地上把夏小伊掉落的剧本拣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看:里面划满各式各样的符号,边边角角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边缘卷起,残旧的好似狗啃过一样——他完全知道小伊的努力,知道她的认真和坚韧;他很想说一句“加油”,他甚至觉得他只要说出了这两个字,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还有希望,他们一定还能像一年之前那样天真无邪的相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字,方隅就是说不出口。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他都在不断积蓄着信心和勇气,但是一推开门,打开灯,注视着床上的小伊熟睡的脸孔的时候,那种勇气和信心都在陡然间化作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仿佛他爱的女人在转瞬之间,就会突然消失一样…

而夏小伊,她的梦里依然只有一条条一团团乱七八糟的台词——她的梦里没有他,她什么都不知道。

尽管不算十分顺利,但事实证明 Steve并没有看错人。虽然夏小伊的台词依然说得生涩,但是她扮相极好,又很能吃苦从不抱怨什么;最重要的是她只要在镜头里就会显示出一种奇妙的、吸引人心的特质,就能自然而然的抓住所有人的目光。

她所扮演的“心魔”,没有任何台词,全凭面部和肢体语言表达自己,这需要极大的默剧天赋,本来应该是最难掌握的角色,但是夏小伊诠释起来却出奇的得心应手。

片中丁十一第一次走向心理医生的诊室,一路上——远景的树下、邮筒后面、橱窗的倒影里…全部都有心魔的影子一闪而过。镜头中的夏小伊妖艳而迷离,仿佛换了一个人,有着某种和她的年纪严重不符的成熟,以及难以捉摸的魔性,美得叫人头晕目眩。

第一百一十四场,摄影机以丁十一的视角捕捉到在人群中“心魔出现的瞬间”,是特写镜头。

“…对,就是这样,眼睛不要眨动,保持直视!微笑!” Steve对夏小伊喊道…小伊答应着,努力集中精神,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来:仿佛灵魂出壳,她感觉有种白色雾气一样的东西突然脱体飞出,绕着她的躯壳不住地盘旋;她用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脸,她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女人的魅惑面孔——并没有笑,一丝笑容都没有,只是毫无表情,紧闭双目,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那是第一次,导演、共演者、摄影机以及周遭的一切全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她和她自己互相对视。夏小伊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无论是场边惊讶的呼叫,是 Steve搭在摄影机上几乎痉挛的手臂,还是葛幕风突然发白的脸…只有她自己。

当她回过神来,醒悟到自己正在演戏的时候,四周已一片可怖的静寂。 Steve仿佛是慢镜头里的人物,他停掉机器,用手哆哆嗦嗦地去口袋里掏手绢,反复擦拭额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汗水。

“…好极了,”许久之后,他虚脱般对局促不安的夏小伊露出了一个变形的笑容,“你真他妈的好极了!”

夏小伊在“心魔”这个角色上出乎所有人预料(当然更包括她自己)的表现,给了 Steve巨大的鼓舞,他开始着手更改剧本。几天之后新剧本发了下来,前半部已经完成的多个场景,只保留了具有代表性的三分之一(夏小伊对此暗暗松了一口气,因为那里有不少□的腿部、背部特写,她本来就非常不好意思)。而在后半部,则加添了更多新的戏份。

“…这个角色已经改变了。” Steve高声宣布,“她不仅仅是一个‘性’符号,在后面她将外化成一个‘女性’的符号!”

“心魔”将以各式各样的面目出现:丁十一的同事、上司、邻居、直到心理医生和最后的女护士,她和那些角色的原本扮演者交替出现,营造出一种强烈的精神错乱和时空混淆的感觉。

“…这将是一个预言,关于男人和女人的预言!” Steve坚定地说,满面红光。夏小伊翻看着手中的剧本,发现后半部很多场景只有寥寥两三句提要,其余都是空白。

“你觉得怎样习惯就怎样演,” Steve用手指在她的剧本上弹了一下,“这部戏的成败就看你了!”

“…小葛吃醋了哪!”又一天,休息的时候高远照例和小伊闲聊,忽然这样说,那笑容有点诡异。

“为什么?我又没有得罪他!我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小伊撇撇嘴。

“你笨哪你!你已经抢光了人家的风头,还说这种话!”高远不住数落她,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的关系已经相当熟悉了。

“…你是不知道,这个戏原本是为了他量身打造的, Steve先前不知道找了多少个女演员,可全叫他给否了!逼得 Steve最终找来了你,他才无可挑剔。”

“他‘无可挑剔’?!”夏小伊几乎都要跳起来,“你又不是没看见他怎么对我!”

高远把头转向远处葛幕风的方向,发现对方竟然也正在朝这里张望。葛幕风发现了高远的注视,急忙把脸转了回去,高远也就回过头,这一次,却没有看向夏小伊,而是盯着一旁的地面。他轻声说道:“葛大少才懒得理会没有才能的人…”

夏小伊余怒未消,干干地假笑了两下,双手环抱讽刺道:“原来这还是葛大爷看得起小女子我了?原来是我不识好歹?与其给人平白无故当成出气筒,我宁愿自己没有什么‘才能’,至少干干净净的!”

“不要这样!”高远猛地把脸转了过来,怫然变色,“不要讲这种白痴话!你根本就不懂没有才能的痛苦!你知道什么?真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话到末尾,高远虽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依然满是凄厉苦涩的味道。

夏小伊一怔,当即住了口。高远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他很快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抱歉,小伊,”他低声说,“你休息会儿吧,要开工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加句题外话,周六日要出门,更新恐怕不能保证日更了。

大家如果不及的话,不妨让我们约在周一早上九点见吧:)

若周末能更新便更新,不能更新周一更新两章补足好了。

谢谢大家的支持。

就像理想憎恨现实那样Ⅱ

由于高远的这一席话,让夏小伊不由地开始注意起葛幕风来。她留心听其他人的闲谈,旁敲侧击地打探葛幕风的情形——关于那家伙,有一个词她听到的最多:“何飞第二”。

“…何飞是谁?”于是她装作无意的问剧组里的另一个女孩,却换来无比惊诧的目光。

“你不知道何飞!”那女孩子尖叫起来,“你从来不看电视吗?”

夏小伊点点头。她没办法向别人解释自己的母亲对电视、对电影、对戏剧都有一种怪癖的厌恶,打小她们家就和这些东西无缘;而从家中出走之后,因为忙于谋生,更是不可能了。她对电视和电影的印象还停留在儿时于封琉璃家里看的那部《神探亨特》,而原因也早已不是里面的情节和演员——那是母亲唯一一次打她,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女孩子却仿佛听见了世界奇闻:“你没上过表演学校甚至连电视都不看——那你的演技是从哪里学来的?”她的口气仿佛在指责夏小伊说谎。

夏小伊觉得尴尬万分,问题是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表演的。她只是努力集中精神,然后拼命想象自己正处在剧中人的身份——她该怎么做,她该说什么话——这一切不都是顺理成章的吗?就好像是经历了一场催眠,只要集中精神,根本就不需要思考,她的身体会自己动起来。

——宛若给自己的心关上一道闸,叫真正的自我消失;然后说着别人爱听的话、控制自己的举手投足、“假装”自己并不难过并不痛苦没有受伤害…

——从小到大,在母亲严厉而冰冷的面孔下、在邻居的闲言碎语里、在一切毫不掩饰的恶意中,这只是叫她活下来、叫她有勇气微笑的方法而已。

——难道,这就是“表演”吗?

“…果然是天才,”末了,那女孩子酸溜溜地说。夏小伊苦笑了一下,听到这种评语她没感觉到高兴,只是浑身无力。在和同性相处方面,她先天残疾——夏小伊突然非常想念封琉璃。

她后来还是弄明白了那个“何飞”是何方神圣,那家伙仅把履历表摆出来就可以吓死人了。十多年前,他就以不足十六岁的年纪和那时还并不出名的导演林建国合作,凭借一部名为《告别夏天》的电影,在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上横空出世;一举捧回包括影帝和最佳导演在内的数项大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后来他接拍的每一部电影都很成功,在票房和评论两方面同时叫人哑口无言;各种奖项如同雨点般砸在他怀里,二十出头就成为演艺圈内的一代天骄。可是就在这种事业的顶点、极度的辉煌中,二十七岁的何飞却突然宣布息影,去法国深造电影艺术;并已于两年前回国,创办了自己的演艺公司…简直就是一个传奇!

——而葛幕风,是自当年免试入校的何飞毕业之后,中戏培养出的唯一一位有可能达到何飞曾有高度的男演员,也算是“不世奇才”。这就不难解释 Steve在选角的问题上对他言听计从,而葛大少那种仅仅只是“有一点怪癖”的性格和态度,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接受了,只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夏小伊自己。

“…要不是小葛放弃了自己的那份钱, Steve根本请不起他,”剧组里管收支和杂务的莉姐以这句话作结,无视夏小伊脸上的惊愕表情,“虽然他还是学生,但 Steve也不可能付得起小葛的片酬的,他那点本钱早就差不多折腾完了。”

“莉姐你说什么?”夏小伊愈加迷惑。

“这里这么多人,大家都是拿出了赔钱的心里准备的,”莉姐望了她一样,眼神里有种隐约的鄙夷,“不过你没事,小伊, Steve专门关照过,你的‘那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不是的,”夏小伊的脸突然有点红,“我只是奇怪…”

“没什么好奇怪的,”莉姐一摆手,仿佛不耐烦讨论这个话题,“拍电影是专门烧钱的行当,特别是这种独立影片,大部分都是 Steve自己垫出来的——你以为他是李嘉诚么?当然,我告诉过他,至少要多找一些赞助。但他一则没名气,二则故事又比较超前,其三赞助单位一般都会要求介入影片的后期制作,所以…”

莉姐的声线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拍一部‘完全属于自己’的电影,这一直是 Steve的一个梦想,”她把手伸出去在远方虚划了一个半圆,“也可以说是我们所有人的一个梦想…当然也有些孩子只是走头无路了,所以来碰碰运气,毕竟——像你这样第一次演戏就做女主角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所以他们不接受我?”夏小伊忍不住问道,神色有点黯然。莉姐仿佛也有些不忍心,转过来安慰她:“我觉得你演得很好,真的!”夏小伊勉强回报一个微笑,连忙将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

莉姐的这番话或多或少改变了葛幕风在夏小伊心目中的形象,他不计报酬的“高尚行为”让小伊觉得有点自惭形秽——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绝对绝对做不到的,她不可能在剧组里做两个月白工,她要付房租,她要吃饭,她要生活。也许她尚算不上守财奴,但是如果说将近两年的北漂生活教育了她的话,那就是让她彻彻底底从骨髓里明白了,钱这个肮脏玩意儿的重要性。她不会为了钱而出卖灵魂,但是她也无法忍受绝对的贫穷。在这个美丽而硕大、残酷而冷漠的城市里,贫穷是一种卑贱感,是彻底的绝望——而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绝望更可怕了。

在剧组的这些日子里,夏小伊逐渐体会到了 Steve、莉姐以及其他所有人对电影的挚爱;她羡慕他们有那种“为了理想不顾一切”的勇气。就在两年前,她也曾经拥有这样的宝物——她和方隅,只用爱情武装自己,毫不畏惧地走向不可知的未来;她的手和他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然后,被现实的凄风冷雨打得七零八落。

夏小伊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老了、从极高极洁净的高处上落下来了,在这些“只为圆梦”的依然年轻的人们中间,她是唯一一个出卖理想来换取金钱的现实主义者。

他们当然有理由不接受她,甚至有资格恨她——就像理想永远憎恨现实那样。

夏小伊更加拼命了;而相对的,方隅则完全变成了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小伊并不是从来没有想起他,但是每一次想起,她都迅速把这个念头、或者说这种“思念”丢到脑后去了。依旧同床共枕,但是他们的关系却已冷落了太久,久到无法面对彼此,久到如果两个人都醒着,房间内立刻就会弥漫起一种强烈的沉默和尴尬来——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谁都仿佛失去了拥抱的能力。

“…等《ONZE》一结束,等《ONZE》结束一切都会和过去一样的…等拿到了钱,方隅和我、我们两个人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度假,去休息一段时间…”夏小伊这样对自己说,所以她现在应该做的,就是继续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重复自己的台词;而不是走到房间的另一边,给方隅一个温柔的吻。

夏小伊在片场内着魔一样学习。她不表演的时候,就坐在场边努力看着别人、特别是看着葛幕风。丁十一并不是一个容易诠释的角色,而且由于新剧本对夏小伊戏份的增加,葛幕风的表演空间变得更少了。不过,所有的剧情依然都要由他来引导的,情节的张驰也全都要由他来控制,“心魔”并没有哪怕一个字的台词,她永远无声无息。观众对于剧情的了解,对于神经错乱和时空割裂现实的感觉归根到底都要从葛幕风一个人身上来体味——这是极难极难,而且不容易出彩的安排,而葛幕风只有二十二岁…他的确是天才。

第七十八场,丁十一在走廊上吸烟,“心魔”第一次在现实中出现。这一场要求葛幕风在瞬间表现出“如遭电击”的心理变化。

“…如果是你,你怎么演,小伊?”凑在摄像机后,高远轻声问。

“我?大概…打一个冷颤吧…猛然抬头…”小伊考虑了一下,回答。

“我也想到了打冷颤…”高远沉吟。

——不过葛幕风不是这样,他只是站在走廊的灯光下,一直僵硬的、麻木的站着——然后夹在食中二指之间的香烟突然烧着了手。

夏小伊愣了足足两秒,然后惊讶的嘴方能合拢起来;她转过头,带着种无比复杂的心态,用刻意压低的声音絮絮道:“…葛混蛋。”

她是远不如葛幕风的——逐渐认识到那家伙实力的可怕,也许正表明她在逐渐进步。他们并不是优秀的搭档,她所诠释的另一个角色,女心理医生,在葛幕风的表演面前,不免就黯然失色了。有时候小伊甚至觉得,他和她,在一个场景里共演,就仿佛剑拔弩张,立意要拼个你死我活一样。她的“表演”说穿一句话,就是“集中精神”,一人独占镜头的时候,这不难做到;可是面前再立着一个,口中喋喋不休,那气氛越是入戏,夏小伊反而越容易开始神游,“外行人”的本色暴露无疑。

好好的台词,独自练习时候,明明说得辉煌无比,一对起戏来,却难免被葛幕风牵着鼻子走… Steve很明显清楚这一点,他更清楚即使小伊的素质再出众,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补上的功课。事实上,小伊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至少她在强烈的个人魅力上能和葛幕风分庭抗礼;至少在“心魔”这个更多时候是独角戏的角色上面,她一定会给观众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尽量发挥她的优势,用天生的触觉和表现力来弥补经验的不足。以至于把更多的冲突从现实中转移向现实和幻觉的交界处;放弃心理医生这个角色在剧本中本来重要的位置,加重默剧的戏份,将她的魅力和天分充分诱导出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编剧兼导演的Steve竟然替一个新手量身打造角色,甚至不惜改变整个故事的基调和主旨——莉姐说的没错,夏小伊实在是幸运的叫人妒忌。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先更了,再出门。周一见,大家!

生日快乐Ⅰ

那一年八月,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ONZE》的前期工作已经基本完成,轮到后期制作人员开始忙碌了。至于小伊,她其实早就已经可以回去休息,却依然把一整天一整天的光阴消磨在片场里。个把月下来,她对这个地方早已培养出了深刻感情,无论是场记、美监或者剪辑,她对他们每一个人的工作都充满了兴趣——当然,还有,就如同是假期过的太舒服的小孩儿,作业积得越多,她越是没勇气动笔去写——夏小伊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样去面对方隅,在潜意识里她其实害怕回家。

八月十八日是夏小伊的生日,这一天她年满二十岁。真难想象她来到北京只有一年有余——仿佛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似的。早晨起床的时候夏小伊选了一件亮色衣裳穿好,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心中暗自交战,思忖这一天到底该怎样度过。

方隅面朝墙壁,在床上侧身睡得很沉,对他来说,现在是一日中香梦沉酣的时刻。夏小伊在窗下反手编着一条麻花辫子,目光愣愣地落在桌前的闹钟上,却完全没看见时针分针。她可以坐等方隅醒来,告诉他片子已经几近结束,然后两个人可以像从前那样携手漫步街头,几个月来第一次一起吃晚饭…那样,他们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步调里,回到机械化的工作、机械化的相爱,只为柴米油盐操心的现实中去——就仿佛这一段穿着美丽衣裳,在摄影机前微笑的日子只是一场绮丽梦幻,梦醒后留下甜美的回忆任凭时光的流水淹没了去…

尽管只有在摄影机前虚假的时刻里,她才真正看到了自己理想中的北京,看到了如果爱情小说中那样,只存在优雅和繁华的理想都市——可如今,黄梁饭熟了,她应当梦醒了。

…小伊努力凝了一下神,看清此刻正是平日里出发去片场的时间。她望了一眼床上的方隅,轻轻走过去,站在床头摸了摸他的头发,方隅呼吸细微,一动不动,想是正在做着温柔的美梦。夏小伊把食指贴在嘴唇上,片刻又移开,用指尖在他额头印上一吻,然后迅速而轻盈地转身走向门口,推开门离了家。

早晨七点,北京的天空阳光灿烂。空气清新而香甜,微风滑过脸庞,轻柔地就像是呢喃的情话。夏小伊打定主意,只去附近吃个早饭,散散步,然后便老老实实回家等方隅醒过来。但是当她经过车站的时候,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她转过头,正看见那辆熟悉的公交车缓缓转过十字,驶了过来。

“…算了,也没什么,早点回来也是一样的!”夏小伊这样自我安慰,只要找到理由说服内心的愧疚,立刻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多么好!她最后的假期又可以延长一个上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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