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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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叹口气:“从新西兰传来消息,Steven他…他母亲病危…”

我用所有报答爱(1)

耿墨池的病情时好时坏。

又先后两次进了抢救室。

我更加不敢将他母亲病危的消息告诉他。

有一天他的状况较好时,对我说:“我这几天老做梦。”

“你都梦见什么了?”我故作轻松地问。

“我…梦见我母亲了,”他神情恍惚,嘴角微动,吐出每一个字都很吃力,“她可能不太好,躺在床上,不停地朝我招手,我…我忽然好想见她,算算看,我已经半年多没去看过她了…”

我瞅着他发愣。脑子里反复闪现耿母端庄优雅又伤感的面容,在新西兰相处的那一个多月,她如圣母般的美丽和慈爱让我倍觉温暖。我甚是感叹,难道他们母子有心灵感应,这边病入膏肓,那边也生命垂危?

忽然觉得他们母子好可怜。

一个在海外郁郁寡欢了半生,一个被病痛折磨至今,彼此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莫非是老天的蓄意安排?莫非他们母子真要到天堂去相聚?

他何其的敏感,我六神无主的样子让他察觉到了什么,目光犀利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疑惑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抬起头,躲躲闪闪,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有些不悦:“怎么了,有什么事就干脆点,干吗吞吞吐吐?”

我知道瞒不住了,心一横,支吾着说:“前两天,从新西兰传来消息,你…母亲她老人家…”

“别说了,我知道!”他打断我,闭上眼睛,眉心都在跳,“她…过了,是不是?”他低声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又是一场空前的灾难,我几乎可以听到他内心山崩地裂般的声音。

“不是,还没有,她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

“知…知道了。”

耿墨池喃喃的,泪光闪动,强忍的悲痛又怎么藏得住。他扭过头,想必是不想让我看见他脆弱的样子。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你没事吧?”我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让我静会儿就好。”他蠕动着嘴唇,像在说梦话。

我只得离开,轻手轻脚的,生怕刺激到他。

一个护士刚好进去给他量血压。

我还没出病房十米就听到护士冲出门来大叫:“不好了,快叫医生,308号病床心跳停止…”

安妮突然提出要搬出去住。

每个人都措手不及。

祁树礼伤心欲绝:“难道我们所做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是多余的吗?”

安妮只是答:“我不想成为你们的累赘。”

“没有人把你当累赘,这阵子因为你哥哥的状况很不稳定,所以忽略了你,难道这就是你弃我们而去的原因吗?”祁树礼的声音都在颤抖。

安妮看不见她哥哥,但目光终于还是有些不忍。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阵子她很少到医院探望耿墨池。而且听保姆讲,她经常一个人坐车出去,去哪里了,去见谁,没人知道。祁树礼想问个明白,她却别过脸一声不吭地摸索着上楼,重重地关上了卧室的门。我和祁树礼面面相觑,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环顾富丽堂皇的客厅,竟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和阴沉。

我在内心还是责怪安妮的任性,她是否知道,她的哥哥在死亡线上挣扎得有多痛苦、多艰难,那次心脏停止跳动达十分钟,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才恢复生理运转,在医学上称得上是奇迹了。可即使从上海、北京请来最好的心脏病专家,每天二十四小时一刻不停地对他进行观察和检测,但若离开那些仪器和管子,他一分钟都活不下去。

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就在他昏迷后的第四天。

每天,我都趴在病房的玻璃窗户上,看着他靠用机器维持着脆弱的生命,看着床边的各种仪表不断显示的不同的数字,我的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模糊的泪光里他的脸遥远而陌生,千辛万苦啊,那么多的事情,那么多的从前,到了今天却都是枉然。说什么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样久,是他放弃,还是我坚持不了,到了现在时光的钟摆突然就止步不前,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永恒”,我宁愿不要!

我用所有报答爱(2)

但我没法恨他,因为他实在是一个可怜的人,生命的存在,如今对他而言只是仪表上闪烁着的枯燥的曲线,现实世界实际已经远离他,而他却浑然不觉,他知道他母亲离世了吗?他睡得那么沉,是不是又做梦了,他又梦见他母亲了吗?

很想大声呵斥他:耿墨池,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即使你会在西雅图的那块墓地里等着我,可漫漫人生,凄凉无边,你要我如何可以撑到那一天?我什么都答应了你,什么都满足了你,甚至做了你一天的新娘,可是你连最后的存在都给不了我!

新西兰。惠灵顿。仰望天空的地方。

仿佛依稀还是昨天,却原来,已经这么久远。远得成了前世的废墟。而我站在玻璃窗前,几乎没有望他的勇气,我这样懦弱,这样在意他的存在,发狂一样的在意。可是怎奈何曲终人散,我和他的这一辈子,终于还是完了。无法容忍,不能接受,他竟以如此沉默的方式离开,还说什么如果实在不忍,就让我转过身,他自己其实比我更不忍,所以才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可是闭上眼睛我就不心碎了吗?他闻得到我泪水的气息,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这样让我心碎!

可是,他昏迷的第七天。我还是趴在玻璃窗上看他。

“我们都输了。”米兰突然走了过来。事实上她站在一旁已经观察我半天了,我伤心无助的样子应该让她觉得很痛快。

“我们谁都没得到他,不是吗?”她淡淡地说,头上的纱布已拆除,一张脸陌生得让我不能相信站在眼前的女人就是米兰。

“你怎么会来这儿?”我恍惚问了句。

“我是他太太,我不来谁来?”

这个时候她倒想起自己是他的太太了。

我别过脸,懒得理她。

“听说耿墨池把全部财产都留给了你,”米兰直奔主题,也不看我,望着她的丈夫自嘲地冷笑,“他对你真是爱到骨子里了,同样陪他睡觉,我什么也没睡到,你却睡到了天文数字的财产。”

“米兰!你够了没有?他是你的丈夫!”

米兰哼了声,冷笑:“丈夫?谢谢你提醒他是我的丈夫,可是我好像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妻子。”

“那你为什么嫁给他?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不离开他?他现在躺在这里,你心里很好受是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他?你以为只有你知道爱?如果我告诉你,我对他的爱不会比你少一点,你信吗?你信吗?!”她嚷了起来,挥舞着双手像个泼妇,“没人相信我,所有的人都把我看成是一个只认得钱的人,我既然已经是你们眼里的婊子,还有必要给自己立贞节牌坊吗?”

“你相信报应吗?”我忽然问道。

米兰一怔,不明白我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我信。”我望着她说。

米兰嘴角动了动,在思索怎么反击我。正僵持着,一个护士突然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跟我说:“白小姐,快去,祁董事被送进急救室了…”

我脑中嗡的一响,四周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连转过头去的力气也没有。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乱跳,头晕目眩得就要跌倒。

“报应来了!”米兰眉开眼笑。

祁树礼的胆结石让他痛得昏死过去,这些天,他一直在强忍着病痛,整天捂着胸口话都说不出来,最后被迫住进医院。院方组织了强大的专家组给祁树礼会诊,但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奇怪,躲躲闪闪的,见到我总是满脸堆笑地说:“白小姐,你尽管放心,祁董事的病不碍事,只是个小手术,一做就好。”

“那你们怎么还不做?”

“马上做,马上做…”

我总是得到相同的回答。

这下好了,两个男人都进了医院。

他们还真是有缘,在彼岸春天作了数年的邻居,在日本也是,后来到了西雅图,两个人还是邻居,现在倒好,连住院也一起,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而像约好了似的,祁树礼手术刚做完,耿墨池就醒过来了。

我用所有报答爱(3)

他看上去非常虚弱,不能说话,鼻腔中还插着氧气管子。我不能进去看他,远远地站在玻璃这边朝他挥手,他看到了,死而复生般,眼中竟有流星划过般的光芒,他依稀眷恋地看着我。笑容像花儿一样地在嘴角徐徐绽放。

我的脸贴在玻璃窗上,也朝他露出同样的微笑。

我不想落泪,我只要他记住我的笑。

但我的身体却在剧烈地颤抖着,感觉再也无力承受这一切,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冲他笑。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压制心中的痛楚。

他在我脸上看到了坚忍的力量,依托着这力量,他又奇迹般地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两个礼拜后,他居然能下床走动,也能到花园里晒晒太阳了。而祁树礼手术后也渐渐痊愈,这两个昔日的劲敌经常在一起晒太阳,说笑聊天。我很少参与到他们的谈话中,他们也好像不欢迎,一见我过去就岔开话题。

“男人的话,女人最好不要听。”祁树礼故意气我。

我嘲笑:“哟,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都快拜把子了吧?”

耿墨池说:“正有此意。”

“我们连血型都是一样的,拜把子绝对没问题,”祁树礼笑着看我,目光闪了闪,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从眼底掠过,“你当证明人如何?”

“我才不干呢。”我扭头就走,身后传来两个男人爽朗的笑声。冬日的阳光让这个世界很温暖,虽然阳光普照,我怎么感觉一片黑暗?是因为刚才祁树礼眼底一闪而过的忧伤吗?还是这恍惚的日光让我觉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转眼元旦到了,祁树礼提议回家过节,耿墨池非常赞同。“死在家里怎么也比死在医院舒服。”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在回家之前,我很担心安妮的态度会刺激到耿墨池,他还不知道安妮要搬出去的事,每次问起她怎么没来医院,我总搪塞说她到上海那边检查眼睛去了。但很意外,安妮见到耿墨池的态度非常平静,对祁树礼也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悬着的心落了地,看来她不是个不知道轻重的人。

耿墨池邀请祁树礼到在水一方吃午饭,客厅的墙壁上悬挂着刚刚过世的耿母的遗像,是我帮着布置的,祁树礼连忙上前鞠躬上香。遗像中的耿母很年轻,三十出头的样子,尖而小巧的下颚微微向上扬,杏眼含情,笑如新月,逼人的高贵气质让人不能不相信这世间确有美人的存在。如果不是遗像下的祭台上摆着的白色菊花提醒来者,谁也不能相信这样一个绝色女子已经不在人世。

我久久伫立在遗像前,淡淡的菊花香沁人心脾。

数年前在上海的夏宅中闻到过的菊花清香,恍若已经隔世。我知道耿母喜欢菊花,所以才在她的遗像下摆满菊花。那遥远而芬芳的记忆,正如这洁白的菊花,一朵朵绽开在往事里,那些人,那些痛,那些笑,那些泪…一幕幕呼啸而过,生离死别,终于可以像此刻这样,淡淡地从容面对。

“这是我母亲四十多岁时照的,她本人很喜欢这张照片。”耿墨池跟祁树礼介绍说。

我回头看了看他的脸,竟发现他跟他母亲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一样的高贵含蓄,一样的寂寞冷僻,连眉目间隐忍的忧伤都完整地遗传下来了。

他又说:“过几天继父就会把我母亲的骨灰送回来,她在海外郁郁寡欢了半生,做梦都想回故乡…”

我问:“选好地方了吗?”

“不用选,早在二十年前,我母亲就说过死后要葬在落日山庄。”

他这么说着,眼中又似有泪光闪动:“那是她跟我父亲相守过的地方,她的心和灵魂二十年前就葬在了那里…还记得落日山庄后花园的那棵海棠树吗?我父亲的骨灰就葬在树下,死后要将骨灰也埋入树下是母亲改嫁给继父时唯一的要求…”

“在我儿时的印象中,母亲好像从来没真正快乐过,她一直忘不了我父亲,继父也是没有办法才把她弄出国,可是好像很失败,母亲心里一刻也没停止过思念,她在国外生活得很不快乐,比在国内更抑郁,我继父倾注了半生的心血也没能得到我母亲的爱…他常跟我说,他一个大活人竟敌不过一个入土的人,他这辈子很失败…”

我用所有报答爱(4)

“是很失败!”坐在一边的祁树礼忽然插话道,“而且这种失败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活人争不过死人,一点都不稀奇。”

我吃惊地看着他,隐隐地感觉他话里有话。期待他继续说下去,可是他却别过头,把脸朝向外面盈盈的湖水。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是想说如果耿墨池走了他同样争不过他,因为我的爱根本不可能转移到他身上,爱是可以超越生死的。

“你说人怎么这么固执,总喜欢飞蛾扑火,明知道得不到的东西舍了性命也不想放弃。”祁树礼回近水楼台时拉我到外面的湖边说话。我知道他是在说自己。

他看着我,目光飘忽:“谁都知道爱之艰辛,爱之遥不可即,可是这世上从来就不缺像耿墨池继父这样为爱赌掉一生的人,如果从一开始就放弃,他起码给自己也给对方一条生路,问题是感情这东西一旦付出就收不回,看到深爱的人一辈子不快乐,最后郁郁而终,那种痛苦恐怕比让他自己去死还残酷。

“我这一生的爱,终于还是没有个善终,终于是完了,命运这样干脆,以如此痛苦的方式来斩断我的痴迷,知道吗,考儿,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在乎跟你有过的那个孩子吗?并不是因为孩子,而是因为是我和你的孩子,我更在乎的是你!哪知到了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恨到了尽头,再没有力气恨了。而爱,就成了游荡无所依托的鬼魂,没有人接受,没有人在意…

“有时候我恨不得自己就是一个鬼魂,可以依附在心爱的女人身上,无论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我都想依附在你身上,或者,依附在你所爱的人的身上,挣扎了这么多年,我如何能放手?我比不得耿墨池,他至少得到了你的爱,就是走也没有遗憾,而我什么都没拥有过,教我如何甘心?”

寒风萧瑟的湖边,祁树礼一直都在说话,像在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没想到耿墨池继父对耿母的那份无望的爱情竟如此强烈地刺激了他,更没想过这种刺激或许会改变一个人对自己原有思想和情感的坚持。

他眼神中的坚定突然让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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