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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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男人,他到底要怎样才能甘心?

四天后,耿墨池的继父夏牧野带着耿母的骨灰如期来到长沙。他没有入住酒店,或是和养子同住,一来就直接去了落日山庄。耿墨池随后也带着我和安妮去了山庄,祁树礼因为美国那边的公司有事等着他处理,没有同行。

我们到达山庄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气温骤降,天空阴暗晦涩,乌沉沉的云低得仿佛天都要随时塌下来。北风一路呼啸,往人身上卷过来,刮在脸上,感觉像刀子。我虽然穿了大衣,但仍旧冷得打抖。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因光线太暗,落日山庄早早就亮起了灯。有几年没来过了,房子看上去年代更久远,客厅空阔似殿堂,家具陈设老旧,走进去觉得像博物馆。好在壁炉里还生着火,感觉还是很温暖的。

午餐,大家都没什么胃口,杨婶辛苦弄出来的菜,很多都没动筷。一用过午餐,夏老就捧着暗红色骨灰花瓶来到后花园,万分不舍地将苦守一生的爱情葬在海棠树下。刚填上土,天空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还没到傍晚,整个山庄都披上了银装。

夜里,风雪交加。耿墨池站在卧室窗户前,看着后花园那棵被大雪压弯了枝头的海棠树,一句话也不说,自顾闷闷地抽烟。窗户是开着的,风雪卷进房间,我要去关窗户却被他制止:“不要关,让我看着母亲…”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院子里的海棠树下徘徊着一个“雪人”,看不清脸,我的心却一阵抽搐,夏老还站在树下!从骨灰下葬到现在,可怜的老人一直就没离开过那棵树,一遍遍呼唤着耿母的乳名,摩挲着苍老的树干自言自语:“细细,你该安息了吧,回到了你梦了二十年的地方,你还怪我吗?现在你们终于团聚了,可我呢,我怎么办啊?天意吗?当年你们就是在雪天认识的,现在一团聚,老天就下雪…难道是我错了吗?细细,我困了你二十年,可你的心从来就没离开过这棵树,你在责怪我不该带你走的对吗?你那么不开心,忧郁了半辈子,我努力了半辈子还是输了,输给了这棵树和树下的一把灰,为什么,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我用所有报答爱(5)

无论我们怎么劝说,夏老就是不肯离开那棵树,没办法,只好叫杨婶找来一件棉大衣披在他身上。雪越下越大,夏老仍不愿离开。我让杨婶的老伴刘师傅在树下燃起一堆火,刘师傅不停地往火里添柴,火越烧越旺,一时间火光通天,雪与火的纠葛在凛冽的寒风夜奏响了一曲爱的挽歌。

在来山庄前,耿墨池第一次跟我说起了他父母的故事,他的父亲耿先知出生于上海旧官僚家庭,家境富有,因是家中三代单传的独子,备受宠爱,“文革”时耿家受到巨大冲击,耿先知被下放至湖南一个偏远的茶场,那个茶场紧挨着落日山庄。这个山庄本是当地一个老知识分子的祖业,后这家人被打倒,山庄被“文革”造反派当做了指挥部。耿先知在一次批斗后被关进了山庄的地下室,同时被关在地下室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同是上海下放来的夏牧野,另一个是这座山庄的主人沈放老先生,他的女儿沈初莲被罚给造反派们做饭,也给地下室的“罪犯”送饭,很自然地就认识了耿先知和夏牧野,三个年轻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但是沈初莲心里深爱着的是耿先知,她冲破重重阻力嫁给了他,“文革”结束后落日山庄物归原主,耿先知并没随大流回上海,而是坚持留在了山庄。次年,耿墨池在山庄出生,不幸的是,耿墨池三岁时,耿先知英年早逝,抛下爱妻和幼子撒手人寰,一个原本幸福的家瞬间坍塌。在上海经商的夏牧野闻讯后赶到湖南,试图代替耿先知照顾孤苦的沈初莲母子,结果遭到沈初莲的断然拒绝。夏牧野不死心,在后来的四年里苦苦追求着沈初莲,给予她和幼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当时的沈初莲生活相当清苦,为了让爱子墨池有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她在犹豫了几年后还是别无选择地嫁给了夏牧野。在离开山庄时,她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就是死后要将自己的骨灰葬在后花园的海棠树下,夏牧野除了答应也别无选择,因为他实在是太爱这个女人,一生都在努力,试图取代耿先知在她心中的位置,甚至不惜举家迁往新西兰,却不想还是枉然。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在海外孤独了半生的沈初莲终于回来了,去时青春可人回来时只剩一把灰,什么都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她对耿先知始终如一的爱情。

这样的爱情,一生有一次足矣。

夜已经很深了,耿墨池还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久远的沉思。我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拿了件大衣披在他身上,说:“墨池,天色不早了,你刚出院,关上窗休息吧,伯母终于如愿回来,她已经安息。”

耿墨池听了我的话,睡在了床上,身子却是僵的。因为屋子里有暖气,窗户一关上,玻璃上的雪花融了水,一道道无声地淌下去。我开了床头的台灯,昏黄的灯光照着窗外纷纷落下的雪花,一眼望过去,感觉那黑暗如深渊一样无边无际。我心中一搐,最深处有一种绝望似的恐惧,我竟然不敢离开半步。他蜷在床最里面的角落里,眼睛疲惫地合上又睁开,声音低而微:“你走吧,我自己睡。”

我站着没动。

四下里很安静,静得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到。

他仍然对我置之不理。我的心一阵阵刺痛,仿佛那里堵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我只是疑惑,他为什么忽然不理我?好似很疲惫,他终于沉沉睡去,我依偎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却不敢碰他,远远地缩在一边看着他睡,我才能心安。可是当我也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忽然在我耳畔说起话来,“考儿?”

我含糊地“嗯”了声。

他确定我没睡,就接着说:“我怎么做都没有希望了,只是…还是不想放弃,我一直想忘了你,如果忘了你该有多好…哪怕能够忘记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两年,我真的已经忘了,直到有一天在名古屋的街上,我碰到一个长相和气质极其像你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之前从来没见过她,我尾随着她,走了很远,很远,好像我一生的路都没有那么远,但她终究不是你,我醒过神的时候,心里忽然就明白,我是完了,我是再也忘不了你了。

我用所有报答爱(6)

“于是我就追到了西雅图,因为你,而爱上了那座城市,连死了也想埋到那里。你走后,我一天都熬不过,又追了回来,我撑着一口气没咽,就是想多看你一眼,哪怕只是一眼,远远的一眼…但我知道,我还是没有办法跟你走得更远,原来还希望祁树礼在我走后能替我爱你,疼你…只是现在什么都破灭了,我自己都不能给予你爱和幸福,怎么能寄希望于别人?”

我的睡意醒了大半,支起身子问:“你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睡吧,天都快亮了。”他并不愿意深谈,翻了个身,用冰冷的背对着我。“但愿明天早上我还醒得来。”他又悲怆地说了句。

第二天早上,他醒过来了,安妮却不见了踪影。

我们围着山庄前前后后都找遍了,还是不见她的人,直到在书房的桌子上发现了她写的便条,我们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山庄。她眼睛看不见,怎么离开的?已经好些日子了,她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在来落日山庄的头天晚上,我还跟她有过沟通,我问她到底有什么事不能敞开跟大家谈的,她先是沉默不语,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反问:“你说牺牲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让身边的人幸福?”

“不一定,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我就想知道你们是不是都爱我。”

“那还用问吗,你是我们的天使,”我握住她的手,试图用诚恳的目光打动她,“你的存在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我们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安妮答:“我也爱你们,我也可以为你们做任何事。”

当时我看着这个奇怪的女孩,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我没有办法跟她继续谈下去,她让我感到越来越陌生。耿墨池也猜测,她肯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果然,回到彼岸春天,安妮当晚就给我们扔了颗炸弹。

她非常坚定地大声对我们说:“我要结婚了!”

过了两天,夏老转道上海回新西兰,我们送他去机场。在长沙逗留的这天晚上,他并不肯跟耿墨池住到彼岸春天,而是一个人住进了佳程大酒店,我想他心里很清楚,妻子已经不在,那么自己跟妻子的儿子之间也就不存在特别的联系了,或者说,他不知道怎么维系这中间的关系。但我看得出来,耿墨池对夏老却是尊敬有加,并不因为母亲的离世而改变态度。

我们陪夏老在酒店一起用餐。

席间,耿墨池要他有空的时候常回来走走,夏老长叹一口气说:“我还回来干什么呢?你母亲已经不在了,这里到处是她的生活过的影子,触景伤情啊。”

耿墨池说:“还有我啊,爸,不管你有没有把我当儿子,我却是一直把您当父亲的。当年如果没有您的资助,我绝没有今天…”

夏老吃惊地看着跟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继子,眼圈蓦地红了,嚅动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他沉吟片刻,不无伤感地说:“我有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把我当父亲看,在他们眼里只有财产,而唯独你,不是我亲生的却把我当父亲。墨池啊,爸爸又怎么会不把你当儿子呢,这么多年,你也知道的,我对你的重视让我那三个不孝子几次要跟我翻脸…”

“爸,没有必要的…”

“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我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不能让那几个兔崽子败光!”夏老说到这里显得很激动,“你跟他们不一样,不是一个爱财的人,只是…你不喜欢经商,这让我很头疼。”

“爸,我真的不需要什么了,这么些年来你那么费心费力地照顾母亲,我发自内心地感激您,至于这些年您转给我的财产…”

“千万别给那几个混账东西,你就是捐给慈善机构,也别给他们!”夏老斩钉截铁。

耿墨池低下头:“我…都给了考儿,希望她可以帮我打理好。”

夏老点点头:“当然,给Cathy还有什么问题吗?我跟你妈都很喜欢她,而且看得出来,她不是个贪财的女人。钱这东西,取之有道,也得用之有道才行。”说着他把目光转向我,恳切地说,“Cathy,我相信你是个聪明能干的女子,墨池…他的身体不好,以后很多事情都要你去出面,为他分担…”

我用所有报答爱(7)

“伯父,我什么都做不好。”我心底一阵发虚。

耿墨池突然插话:“我提醒你,不要想我死后,你转移财产或者捐赠什么的,该捐的我都替你捐了,包括我刚刚建立的一个慈善基金,就是希望可以将财富在一定程度上回报社会,这些我都有安排,剩下的你若要转赠给谁,你没有这个权利,因为你已经签字,协议书上写明了不能转赠…”

我舌头打结:“我,我什么时候签过字啊?”

“西雅图签的,你忘了吗?”

“…”

我瞪他,在桌子底下横扫他一脚。

他伸手就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

夏老不知道是没察觉到,还是装糊涂,根本不朝我们看。

次日在机场送走夏老回来,高速公路上,耿墨池将车开得飞快。我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感觉是在游乐场坐过山车。他却很无所谓地说:“别这么紧张,大不了就是车毁人亡啦,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我不是怕死,我还没立遗嘱呢,不能就这么草率地死…”

他呵呵地笑:“你也要立遗嘱啊?”

我说:“当然,怎么着我也是身价不菲啊。”

他点头:“的确,现在谁搭上你,都可以奢华一辈子。”

“所以你要好好的,不能让人占这便宜。”

“…好好的?”

“是的。”

他的车速突然放慢下来,目光呆呆的。

他将车停在路边,开始抽烟。

他说:“跟你讲了,不要再对我抱希望。”

然后他继续发动车,我们一路无话。傍晚时分,车子停在一家餐厅前,我一下车就倒退几步,竟是我们九年前第一次就餐的地方——“邂逅”。

九年了,餐厅的外观上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走进去,里面也还是老样子,红墙木桌椅,朴素的挂画,怀旧的音乐,也许餐厅的老板就是想营造一种怀旧的气氛吧。我一眼就看到《罗马假日》的剧照,奥黛丽?赫本美丽依旧,照片下那个空位也依旧,我们牵着手径直就走了过去。

两人相对而坐。

他问:“怎么,想当公主?”

我回答:“当然,这是每个女孩曾经有过的梦想。”

他露出很不屑的表情:“我就不喜欢公主。”

“因为你不是王子嘛。”

“那你遇到过王子吗?公主殿下。”

我老实地摇头:“没有。”又补充一句:“我只遇到过野兽。”

眼前一阵恍惚,记忆里的一切仿佛突然鲜活。那些往昔的光华流转,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如同撕开的封印,一切都轰轰烈烈地涌出来。隔了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年的前尘往事,原来仍旧记得这样清楚,可他永远不知道,那些温软的过去,那些曾有的迷情,都是生在我心间的伤,一旦碰触,便只能是血流如注。

我佯装埋头点菜。唯恐泪水当着他的面流下来。萦绕在餐厅的是一首经典的英文老歌《阿根廷,别为我哭泣》,伤感的旋律一直刺到心底深处去,然后从那里翻出绝望。我真的能承受他离去的痛楚?

酒菜上来了,他为我斟满红酒,也给自己斟满,目光始终不敢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他忽然问了个不着边的话题:“听Frank说,你想写小说?”

“嗯,有这个打算。”

“会把我写进书里吗?”

“会…会吧。”

“那我很荣幸!”他目光闪了下,又说,“预备怎么写我?”

我傻笑:“怎么写,那是我的事。”

他假装皱眉头:“不会把我写成恶棍吧?”他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看,笑了笑,“没想到你居然还可以写得出小说来。”

“没什么好奇怪的,以前也有写,不过没写过长篇。”

“真是难得,你这个人,做什么都凭一时兴起,从没有具体计划,现在居然也计划写小说…”

“很多事情都是没办法计划的。”

我用所有报答爱(8)

“也对,很多事情是没办法计划,比如我跟你,谁会想到扯了九年的麻烦还是没扯清呢,我原来是一直想计划甩掉你的。”他如实说,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我掩嘴偷乐:“我哪有那么容易让人甩掉?通常只有我甩别人的。”

“通常我也只甩别人…”

“这就对了,两个人都想甩掉对方,不想被对方甩,结果当然是谁也甩不掉谁。” 我盯着他,忽然很泄气,“你真是个无赖,我原本想死后总算可以清静了,不被你吵了,可是你居然要跟我合葬…你就不想想,你若先躺进去,我起码还得活五十年,你要我在外面守望你五十年吗?为什么要给我这种希望呢?”

他瞪我一眼:“你没有理解我的意图!我不是要给你希望,而是给自己希望,希望你在外面好好地活五十年,这样我起码还可以在里面清静个五十年。如果你跟着我躺进去,我岂有一天的清静?做人不能这个样子的,不能只想自己,还得想想别人…”

汹涌的眼泪涌出来,我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本来想坚强,反而变得软弱。我的嘴角开始发抖,喉咙里像是有小刀在割,冰冷的眼泪淌下来,我哽咽着骂:“你…你真不是个东西!可是,可是…”

他答:“可是你爱我,我知道啦,白痴。”

餐厅的角落里有架三角钢琴,不放音乐的时候,就会有专人上去演奏曲子,这时候音乐停了,一个年轻女孩走过去坐到琴凳上开始演奏起来。

“一听就知道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我瞅着角落里的女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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