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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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先生,请你看演出。”我低声道,语气很不客气。

“你比演出好看。”祁树礼丝毫不为所动。

我别过脸,怒目而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移开目光,但还是不收敛,仍然时不时地偷看我。我懒得理他,只盼望演出快点结束,我一刻也不想和他多待。而很明显米兰也没心思看演出,那样子像是如坐针毡,活该,谁叫你把他招来的!

演出终于接近尾声了,司仪最后问耿墨池,此时此刻最想演奏一首什么曲子。他回答道:“我最想演奏的就是下面这首曲子,我把这首曲子献给最想听这首曲子的人。”

“哦,是谁呢?”漂亮的女司仪问。

“她知道。”耿墨池神秘地笑着回答。

说完他坐到钢琴旁,长吁一口气后开始他今晚最后一首曲子的演奏,而我刹那间泪如泉涌,竟是一首《昨日重现》!他弹给我的!听清没有,他为我而弹奏的!昨日重现,他希望昨日重现!

我忽然有种想冲上台拥抱他的欲望,但我克制住了,只是不停地流泪,到演出结束全场起立鼓掌时我几乎是掩面而泣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演出大厅的,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好像是祁树礼要送我,被我拒绝了,米兰看着我神经质地哭泣竟一脸冷漠,放在平常她一定会给我递纸巾安慰我的,我知道她今晚极不舒服,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的心结决不是今晚才有,可我无暇顾及她,我的整个情绪还沉浸在那首曲子里,倒是祁树礼体贴地给我递手帕,他说了些什么我全没了印象,最后我好像是一个人叫了辆车回的家。

我心里很乱,乱极了,整夜的不能入睡。

一闭上眼,他的面孔便清晰地呈现出来,无边无际的深深的眷恋和爱,此刻充满我心中所有的缝隙,每个细胞都表达着对他的渴望,我像渴望阳光一样的渴望着他…但我不能去打搅他,演出这么辛苦,他需要休息。我只给他发了个短信,祝贺他演出成功,我只字未提对他的思念,但恋人间是有心灵感应的,他很快回了短信,只有一句话:你心似我心。

我马上回了过去:“谢谢你为我弹奏的曲子,我也将送你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他回道。

“一定让你惊喜的礼物!”

“我现在就要!”他比我还迫不及待。

“明天吧,明天你就会收到这份礼物!”

我就是这么告诉他的,尽管他一再追问是什么礼物,还打电话过来问,但我想把这惊喜留到明天,只一天而已,这“礼物”是跑不掉的,因为这礼物就在我肚子里,是我们共同缔造的呀!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下午,我忙完手头的工作就兴冲冲地去碧潭花园找他,去之前我了解了他的动向,他们今天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庆功宴,听工作室的人说他在酒宴上喝高了,现在正在家休息。

NO.8 他一直与死神相伴(5)

然而我忽略了,不知道对方的底牌,也不能预料未来,是不能冒然判断下注的,我不是赌徒,生平第一次去赌,怀着满心的期待去赌,赌注就是我和他未来的幸福,可是我输了,输得精光!

房门紧闭。我没按门铃,因为我有钥匙。进去后发现房间内很安静,但直觉告诉我里面有人,我向卧室走去,一步步,很轻,怕吵醒他。我推开门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的,我开玩笑地想,里面该不会有女人吧,但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想法刚闪过门就开了,我就傻了,整个的傻了-

耿墨池!我深爱的男人,我一生的赌注,竟和一个短发的女人相拥躺在一起,那女人烧成灰我都认得,是他的助手小林,两人都盖着厚厚的被子,头挨着头,睡得很沉…如果不是靠着门框,我想我会倒,此情此景,我还能说什么,可恶的男人,让我死吧,死在你们面前!!我泪流满面,叫不出喊不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房间内退出来的,整个人都麻木了,就像当年祁树杰横尸太平间时的感觉一样,被人拧断了脖子般失去了悲伤的力气。

我孤魂野鬼似地在楼下转来转去,弄得保安都对我起了警惕,我没理会,继续转,转累了就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悲伤欲绝地瞪着天空,一动不动,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上天要如此惩罚我?太可怕了,这一切太可怕了,我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白考儿该怎么办?

我精神恍惚地来到街头,还在想同样的问题,我毫无目的地上了一辆巴士,靠窗坐下后还在想这个问题。我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穿梭,没有想出问题的答案,却想出了下一步该怎么做。我在东塘下了车,又打车来到湘雅医院,面无表情地上了手术台,医生也是面无表情地问我,想好没有,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回答说,做吧,我不后悔。

手术做到一半的时候我就休克了,子宫大出血!

耿墨池赶到医院时简直气疯了,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瞳孔里燃着火,那目光能杀人!但还留有余地,因为他还不能肯定他跟那孩子有无关系,只指着我的鼻子说:“最好别告诉我你做掉的那个孩子是我的,如果是我的,白考儿,你我就完了!完了!懂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难以名状的积郁和委屈一下涌了上来,尤其想到他和助手小林鸳鸯共枕的情景我就如地震海啸般完全失控,歇斯底里咆哮起来:“耿墨池,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是谁啊,你给我滚,马上滚!我不需要你告诉我完了,我们早就完了!谁稀罕跟你在一起啊,除了那个不要脸的小妖精,我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屑和你在一起!”

“你在说什么呢?你在跟谁说话,我看你是吃错了药!”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吼。

“我是吃错了药,我从来就没正常过,在上海的时候不是你亲自把我送到精神病院的吗?是你让我疯掉的,你是刽子手,杀了我也杀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是不是我的?!”

他一听到“孩子”两个字就格外的受刺激。

“我不会告诉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告诉你!你滚!滚!!”

“我看你又要进精神病院了!”他气得脸色发青,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着,样子很可怕,“现在我懒得理你,等你出院了我再收拾你!你必须给我一个答案,否则我跟你没完,你等着!”说完转身就冲出了病房,门被他摔得山响,整层楼都听得到。

我掩面痛哭起来。这不是我要的结果啊!

我爱他,此时此刻我才明白我对他的爱还是始终如一万劫不复,如果可能,哪怕是立即变成一个鬼魂,我也要奔过去跟他忏悔,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没有机会了,他不会原谅我了,我没法恨他,此时此刻我居然没法恨他,我只恨自己,为什么总要将到手的幸福扔进苦难的深渊,从今往后,我跟他真的就要在漫长凄苦的深渊中度过了…

一周后我出院了,一个人回到家,感觉家里冷得像冰窖。如果不是楼下小孩偶尔放的鞭炮声,我根本就想不起这是在过年。如果不是樱之来看我,我甚至不知道我还活在这个世上。所以一见到她,我就哭得声嘶力竭,她想安慰我,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很难过的样子。樱之说,前几天她已经搬到米兰那去住了,她的嫂子是个厉害角色,她在娘家住得很不开心。张千山也已经在春节前结了婚,奇怪的是,樱之对此表现得很平静,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直觉他们的离婚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NO.8 他一直与死神相伴(6)

樱之还带来一大堆吃的,一边往厨房去,一边有些辛酸地说:“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咱姐俩就凑和着过个年吧。”

一听这话,我又要哭,她忙说,“别哭,考儿,坚强点,这个世界上谁也救不了咱们,只有自己救自己…”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这样深奥的话很难想象是出自老实本分的樱之之口。

然后她在厨房里忙开了,没两个钟头就整出满满一桌子的菜,我们开了瓶红酒,无所顾忌地大吃大喝起来。两个人都不胜酒力,很快就喝得满脸通红,樱之越醉越悲伤,敲着桌子说:“考儿,你评评理,那个没良心的把我儿子丢给他老妈后就再也不管了,只顾跟那骚货逍遥,那骚货给他生了个丫头片子,他就当个宝似的,在酒店摆了四十多桌呢,他不是明摆着做给我看的吗,只可怜毛毛,我去看他,他奶奶居然把我买的东西给扔出来…”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看毛毛?法律不是规定你有探视权的吗?”

“他恨我。”樱之忽然说。

“他恨你?为什么?他做错了事反倒还恨你,天下哪有这种事?”

樱之好像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忙搪塞道:“你不懂的,很多事你不懂的,别说了,都别说了,以后你会明白的,我不会就此罢休,我一定要夺回孩子的抚养权!”

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她那个样子,显然有事不愿跟我提,吃完饭就告辞了,说是还要去拜访一个朋友。我留她住几天,她推辞了,说是怕米兰有想法。

樱之走后,我又接着喝酒,喝到后来,酒不像酒了,像喝白开水,我越喝越渴,剩下的半瓶红酒不一会儿就被我装进了肚子。红酒是很有后劲的,当我觉得浑身发烫两眼昏花的时候,我知道不能再喝了,再喝只怕又要进医院。我害怕医院,自从到医院给祁树杰认尸后我就格外地害怕医院,总觉得那是个死亡之地,难道不是吗,我不刚在医院把我的孩子扼杀了吗?想到那个孩子,我的心又是一阵剧痛,做的时候不觉得痛,就像手术时打的麻醉针一样,麻醉一醒就痛得无处藏身。而且越清醒痛得越厉害,酒精有时候不但能让人糊涂,也让人清醒,一清醒就什么都来了,痛苦、悲伤、灰心、沮丧、悔恨、绝望一股脑儿往我胸口堵,让我莫名地喘不过气。我突然又有了那种感觉,那种被人掐住喉咙的感觉,难道大白天的我也在做噩梦吗?

突然门铃响了。吓我一大跳。这个时候会有谁来?谁还会记得我这个多余的人?我摇摇晃晃地去开门。开了门我居然好半天看不清门外的人是谁,等我认清的时候,那家伙已经大摇大摆地进了门,进屋看见满桌的酒菜大为惊讶。

“不错嘛,有酒有菜,看来你这年过得挺滋润的。”

耿墨池在餐桌前坐下,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来者不善!他是准备跟我大干一场了。因为有酒壮胆,我也不怕,很不客气地说:“这不欢迎你,请你马上离开!”

“我会离开!”他的脸冷得结了冰,“我不稀罕赖在这,但离开之前我必须弄清那个孩子是不是我的,你最好说实话,否则我不会轻易离开!”

“是不是你的有那么重要吗?我们已经结束了!”

“当然重要!而且比你想象中的重要得多,别想骗我,白考儿,我要的只是一个答案,‘是’还是‘不是’,你干脆点。”他望着我,目光锥子一样的穿透我的胸膛。我确实是喝多了,但头脑还算清醒,我也逼问道:“要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先得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他很不耐烦。

“你跟你的那个助手是真的吗?”我仗着酒胆问。当时想只要他承认了,认个错,事情还有得谈,谁知他不仅不承认,还说我喝多了发神经。“我亲眼看到的,还有假吗?”我忍无可忍。

耿墨池瞪大眼睛,还在装:“亲眼看到的?什么时候看到的?我跟谁上的床我会不知道吗?自从我太太去世后,我只碰过你一个女人,你别睁眼说瞎话!”

NO.8 他一直与死神相伴(7)

“你他妈才睁眼说瞎话呢,姓耿的,你马上给我滚,别跟我在这装,我看着恶心!”我真的气疯了,到了这份上,他居然还给我打马虎。

“你说脏话!你怎么跟个泼妇似的!没做过的事我为什么给你解释,只要是我真做了,别说是上床,就是杀人,我都可以承认!”

我一愣,难道真是我弄错了,可那天我没喝酒啊,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两个人抱成一团睡在被窝里,怎么可能会是假的?“你庆功宴那天和谁在一起,难道你心里一点都没数吗?”

“我那天喝多了,是助手小林送我回公寓的…”耿墨池也怔了怔,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张大了嘴,哑口无言。

“说啊,怎么不说了?”

“我想你是误会了…”他还想辩解。

“够了!别跟我恶心了,你的那些脏事烂事我不想听!”我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吼,“消失!你马上给我消失!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耿墨池,我们完了,你没赢,我也没输,你在玩我,我也玩了你,我们谁也没战胜谁…”

“你…你这个…”

耿墨池脸如死灰,猛地跳起来想扑过来抓我。

我忙躲开,继续说:“我什么呢,我这个荡妇是吧,没错,我就是荡妇,我十四岁就跟男人上了床,不是荡妇是什么,你看走了眼是吗?活该!”

耿墨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下巴无法控制地在抖,我几乎可以听到他牙齿“咯咯”的撞击声,他可怜地喘息着,血红的眼睛恐怖地瞪着我,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但是他站着没动,并没真的扑过来,只是用手死死地捂住胸口,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戳着他的心一样,表情很痛苦,这正是我要的效果,他让我尝尽了那么多的痛苦,现在是通通还给他的时候了。

“你不是很想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吗?”酒精让我完全丧失了理智,我像个疯子似的指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孩子是你的,是你的!我本来想生下这个孩子,那天我去公寓找你就是想告诉你我怀了你的孩子,谁知道一进卧室就看到你跟那死丫头睡在一起,我还有什么理由给你生孩子!当天下午我就去了医院,你知道手术后医生怎么跟我说吗,他说孩子都快成形了,是个男孩,多可惜啊…”

耿墨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白得骇人,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站在那摇摇晃晃像一棵就要被连根拔起的枯老的树。我残忍地笑着,全然不顾他的痛苦,疯得更加忘乎所以,我用我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语言辱骂他,诅咒他…可是他的状况好像不对,摇晃得更厉害了,像个濒临死亡的可怜的溺水者绝望地朝我伸着手,“快,快叫救护…”话还没说完,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痛苦地绻成了一团。

在等待救护车的那漫长的几分钟里,他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突然那么的宁静和安详。我哭着喊着,亲吻他的脸,却感觉不到他的心跳,仿佛他真的离我越来越远。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杀了他!

可是墨池啊,我是爱你的呀,哪怕你的背叛让我痛彻心扉,我也从不怀疑对你的爱!知道吗,若不是你毁掉我对整个世界的信任和梦想,我又怎么会对你下此毒手?是你让我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虫,谁都可以践踏的可怜虫!如果我杀了你,其实也是杀了我自己,我会死得比你更彻底,墨池…

救护车来了,他被担架抬着推进车内,一路呼啸着送进了医院。在抢救室外,我已经没有力气哭了,像个等待执行的死刑犯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望着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两眼发直,没了思想,没了知觉,除了呼吸,什么都没了。

他的助手小林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来了,我像具僵尸似的瞪着天花板没看她。她也明显的厌恶我,坐在我对面很不客气地瞪视我。

“你对他做了什么?”她忽然问。

我别过脸,还是不看她。

NO.8 他一直与死神相伴(8)

“你知不知道他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一直就靠药物维持,他是不能受刺激的!”

“心脏病?”

“你才知道吗?是先天的心脏病,亏你还跟了他那么久!好笑!”那个小妖精居然嘲笑起我来了,我想还击,但我理亏,只得任她放肆。

“他活不了多久的,顶多还有三五年,只是三五年而已,你为什么一定要跟他过不去呢?他多活一天影响你了吗?”小妖精满眼是泪,恨恨地看着我。

三五年?我震惊得说不出话,突然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每天按时吃的药,当时我问他吃的什么药,他只说是维持身体机能的中药,谁会想到那是维持他心跳的药啊!

太突然太严重了,原来我是这么失败,原来我从未真正拥有过他,就像我从未真正走进他的内心一样,他宁愿把自己的病情告诉自己的助手也不愿告诉我,我对他来说算个什么东西!

“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一个女人,他以前的太太比你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你跟她简直不是一个档次!”小妖精恶意地嘲弄着,居然把叶莎搬出来了,从前的恭敬根本就是装出来的,那是碍于主人的威力,现在主人倒下了,温顺的哈巴狗也要跳出来咬人了。

“你跟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如果你还想让他多活几天的话,最好趁早离开,否则你就是杀人犯!不,你就是杀人犯,如果耿老师今天救不过来,你就是杀人犯!”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是杀人犯又怎么样,我能杀得了他是我的本事,你呢,也就陪他上上床而已,他哪怕是为你打个喷嚏都算你赢!”我气愤至极,她居然也来教训我。

小妖精说不出话了,鼓着眼睛涨得满脸通红。

姜还是老的辣,她居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不是耿墨池还在抢救,生死未卜,刚才我就会冲上前扇她两巴掌,这次的事归根结底都怪她,若不是她跟耿墨池睡一个被窝,我也不会受刺激去做掉孩子,不做掉孩子耿墨池也不会进抢救室。但怪她有用吗?

还好老天有眼,耿墨池捡回了一条命,但医生说这次只是侥幸,下次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下次?我跟他还有下次吗?我们还有明天吗?

果然,此后的几天无论我以何种方式去医院,耿墨池就是拒不见我。我整日徘徊在医院的长廊,像个游魂。同样像游魂的还有他的助手小林,她被解雇了,小妖精也没落个好下场。我看着她也在病房外徘徊,起先还觉得解气,后来就有点于心不忍了,她的年龄应该跟我妹妹差不多,那么年轻就经历这些,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那天又在病房外碰见她,我终于忍不住说:“回去吧,你的路还长,这么耗下去是耗不出个结果的。”

“不要你管!”

小妖精居然不知好歹。

“你以为我愿意管啊,我是看你年龄跟我妹妹差不多,好心给你提个醒,”我并不生气,继续说,“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他连我都不理了…你是无辜的,是个局外人,从一开始就是,你犯得着掺和进来吗?你以为掺和进来有什么好结果吗?你没有身处其中,不知道其中的痛苦,远远地躲开吧,能躲多远躲多远,如果你还想好好活下去,就听我一句话,不该你承受的就不要承受,你太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小妖精怔怔地看着我,我的话触到了她的痛处。忽然她大哭起来,头靠在墙上捂着脸哭得很伤心,“我是真的喜欢他,我喜欢他好久了…我做梦都想跟他在一起,我知道我没有希望,可我就是放不下,后来我想既然不能得到他,那就让我留在他身边,照顾他,为他分担工作的压力,远远的看着他也好呀,可是现在他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了…”

“他为什么解雇你?”我问。

“他没说,但我知道他是在怪我…”

“怪你什么?”

“怪我那天…跟他睡在一起…”小妖精哭得泪雨滂沱,“我不是有意的,那天他喝多了,我是为了照顾他才留在他公寓的,看着他睡在床上,我忍不住就躺在了他身边,我没对他做什么,他也没对我做什么,可他就是不肯原谅我…”

NO.8 他一直与死神相伴(9)

突然记起动手术那天,医生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想好了没有,反悔还来得及。”可是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我失去了那个孩子,也失去了我们爱情唯一的见证,真的是世界末日了,天地轰然坍塌,我无处可逃,眼睁睁地等待着死亡的迫近,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像一摊烂泥一样地滑在了冰冷的墙角…

NO.9 天使怎么伤我心(1)

时间好像停顿了般,度日如年。

我整日地站在自家阳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真想跳出阳台,不是往下跳,而是往上跳,那浩瀚无际的天空外一定是另一个世界,没有忧伤没有怨恨没有纷争的世界,我的孩子现在就在那个世界,他一定变成了一个天使,挥着洁白的翅膀,他看着我,无时无刻不在看着我,令我无处遁形。那天我又站在阳台张望天空,祁树礼来了,他在楼下停好车,一抬头就看到了阳台上生了根的我。

“考儿,下来吧,我请你喝咖啡。”他在楼下喊。

我冷冷地看着他,没反应。

“下来吧,你这个样子很让我担心,出来透透气你会感觉好些的。”

我还是无动于衷。祁树礼不放弃,跑到楼上来按门铃。当时正是午休时间,我怕吵着邻居,只好去开门,跟他去了上岛咖啡。祁树杰活着的时候,经常带我去那,他死后我就很少去了,受不了那熟悉的气氛。现在又置身其中,我愣愣地坐着,头都不敢抬,怕周围的东西刺痛我的眼睛。

“以前经常来吗?”祁树杰也没看我,淡淡地问。我点点头,小心地搅着杯中的咖啡,热气瞬间蒙住了我的眼珠,我抬起头,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阿杰带你来的吧?”他接着问,目光终于停在我的脸上。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不透他,不理解一个人何以能将自己隐藏得如此之深,他坐在我对面稳如泰山,我的目光再犀利也绝无可能穿透一座大山。

“看清没有?”他从容地笑着,一点也不惧怕我目光的挖掘,“你不用这么看着我,纵然我十恶不赦,也不会把你怎样的…我只是想对你表达我的关怀,你可以视而不见,但请不要拒绝,我并无恶意,考儿,多一个关心你的人,有什么不好呢?”

“谢谢,我不需要。”我冷冷地拒绝。

“你不需要吗?”他沉静地看着我,目光背后是深深的不忍,“你看看你现在的这个样子,被人伤害到何种程度…知道我赶去医院看你时的感觉吗,我恨不得杀了那个伤害你的家伙!而你却说不需要关心,不,考儿,你太需要了,每当看到你单薄的样子,我就有一种想保护你给你温暖的冲动,我错了吗?难道你宁愿受人伤害也不愿接受我的关怀?我就真的那么让你讨厌吗?”

“我这个样子还值得别人关怀吗?”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什么样子?”祁树礼皱了皱眉,“你觉得你很不幸吗?你知道什么叫做不幸?你还太年轻,遇到一点事就以为全世界都应该为你默哀,你抬眼看看这个世界,哪个角落哪天不死人,战争、瘟疫、天灾、人祸、毒品、艾滋,那些经历了这些灾难的人如果都像你这么悲观,这个世界早就是一片死寂了!”祁树礼老练深沉地看住我,满目沧桑,一双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情绪开始变得很激动。

“远的别看,你就看看我,你觉得我比你幸运吗?早年丧父,成年后背井离乡骨肉分离,临到中年了又痛失兄弟,现在呢,我是有钱,可是除了钱,我还有什么,没有家,没有妻儿,我甚至连个老了送终的人都没有。我现在活着的唯一的一件未尽之事是给我的生母送终,完成这件事我就真的了无牵挂了,我来这世上一趟,就是打个转,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得到-我唯一的收获就是承受了太多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那种苦难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说到这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感伤,眉心紧锁,眼中竟有泪光闪动,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个内敛严肃的人,喜怒哀乐甚少表露,是什么事情触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一面呢,往事的回忆吗?

“给你讲讲我父亲的故事吧,他去世很多年了,我好像跟你说过,他是病逝的吧,可在我心中,他从未离去过,他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在他生病的时候,全家为了给他治病债台高筑,他住着医院最差的病房,用着最便宜的药,享受着最难以容忍的服务,原因只有一个,我们没钱!记得在父亲被病痛折磨得满床打滚的时候,我恳求医生给他打一针止疼针,但医生却以我们拖欠医疗费为由给拒绝了,一次又一次,我和弟妹们满眼含泪地求他们,得到的答复始终是交了钱再说,我们没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痛死在病床,他死的时候是睁着眼的,全身蜷在一起,那悲惨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NO.9 天使怎么伤我心(2)

这是我没听过的,祁树杰生前很少跟我谈及他的家人,我只知道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却不知道原来死得这么凄凉!祁树杰究竟对我隐瞒了多少事情,为什么要隐瞒,我发现我越来越不了解这个虽然已经死去却跟我共同生活了四年的丈夫!而眼前这个男人,身体内流淌着跟祁树杰同样的血,我跟他并无关联,却要跟我谈他的父亲,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是唤起我的同情还是想拉近我跟他的距离?

“听说你要投资在本地建一所医院,”我看着他,心隐隐地发痛,不能说没有被触动,试探着问,“是为了你父亲吗?”

“是!”

他很肯定地点头,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也看着我,“父亲去世后我就在心里发誓,长大后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建一所大医院,让全世界看不起病的穷人都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后来我真的有了钱,本来想再迟两年回来拿一部份钱给阿杰,谁知-现在除了一个难以面对的母亲,我没有别的亲人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所以我决定提前实现那个愿望,我怕我有一天也会不辞而别离开这个世界,你不知道,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我可是吃尽了人间所有的苦啊…”

这一点我相信,他满脸的沧桑足以表明他不是一个与生俱来就富有的人,别人看到的都是他的风光,可不知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不是一个普通人,虽然他很老练,从容而淡定,但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深沉的面孔后面隐含了人生最大的艰辛和不易,这也是我一直想避开他又狠不下心的原因,毕竟如他所说,除了一个难以面对的母亲,他在这个世界真的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医院什么时候开工?”

这个消息老早就传开了,一个归国华侨要在本地建一所大型私立医院,据说投资好几个亿,地址都选好了,开始我不知道这个华侨是他,后来是看报纸才知道的。

“快了,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就绪,就等那个日子了。”

“日子?什么日子?”

“我父亲的…祭日。”

我无语了。不知道接下来该谈些什么了。

“跟你说说我在美国的事吧,你让我有倾诉的欲望。”他喝口咖啡,很优雅地又吸了口烟,烟雾下的脸格外地扑朔迷离,我知道他是有意转移话题,也就随其意听他慢慢道来-

“很多人都以为我在美国一定过着神仙般的日子,那是现在,过去我可是一无所有啊,举目无亲!为了填饱肚子,我每天到码头上扛麻袋,码头上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那里是白人的天下,最受辱的就是黑人和华人,挨打对我来说比吃饭还平常,那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个睡觉的窝,吃顿人吃的饭,除此外我什么都不敢想,一想就恨不得跳进大西洋!后来情况好一点了,我也开始考虑成个家,找了个中国女孩,两人在码头附近开了家店铺,虽然赚得不多,日子还是混得下去的,那段时间是我在美国的记忆中最幸福的日子,我的女人虽然不漂亮,但她很持家,也很爱我,后来我在朋友的帮助下包了条船跑运输,一跑就是好几年,几年里我没回过几次家,我的女人哭着跟我哀求,要我别跑了,她不要钱就要我陪在她身边,后来见我无动于衷就又求我跟她生个孩子作伴,我答应了,可是我那时赚钱赚红了眼,根本顾不上这些…终于有一天,她离家出走了,我发了疯似的找她,怎么也找不到,当我终于找到她的时候她已是一具腐尸,她被当地的黑社会组织残害了,挖去了眼睛,还有心脏、肺、肾,她的大部分器官都被人残忍地割除,听说是被一个专门的机构贩卖了,你知道我那时的感觉吗,我想死啊!”

祁树礼这个时候情绪已经激动得难以自控,额上青筋暴跳,嘴唇颤抖,他狠狠抽了口烟,痛苦地闭上眼,试图让自己的情绪稍稍缓和些,再缓和些…当他睁开眼睛重又看着我的时候,我突然很不忍,觉得让他讲这样一段经历是件很残忍的事,隔着桌子我都可以感到他内心撕心裂肺的痛楚,可是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颤着声音说:

NO.9 天使怎么伤我心(3)

“我那可怜的女人跟我吃了那么多苦,一天福都没享就…我好后悔,如果我不出海赚钱,如果家里有个男人,她是怎么都不会被人害的,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找过女人,更没想过成家,我四海漂泊,赚的钱越来越多,可我却一天比一天寂寞,我很想回到从前扛麻袋的日子,虽然苦却感觉自己还活着。现在呢,我大部分时候都是麻木的,赚钱赚麻木了,没感觉了,可是又停不下来,因为一停下来就有很多人要失业,我的企业很大的,我的很多兄弟跟着我出生入死,我不忍心抛下他们…其实我一直就想回来,可是又害怕回来面对亲人,对弟弟我是无颜回来,因为我没有找到小静。对母亲呢,我更不愿意回来,因为在小静这件事上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她的…考儿,别这么看着我,坐在你面前的这个人需要的不是同情,我需要什么,你知道吗,我需要一种类似于亲情又有别于亲情的慰藉,能给我这种慰藉的人目前只有你…”

我心跳骤然加快,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漂泊半生好像就是为了回来遇见你,虽然这种相遇来得很迟,但它终究还是来了,你让我觉得这辈子活着还有一件事情值得我去追求,我不虚此行,我愿意替阿杰和我的家人偿还欠你的一切…因为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们祁家的确欠你很多…”

“你…什么意思?”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情绪变得紧张起来。

“请让我照顾你吧,”祁树礼话峰一转,胸口剧烈起伏,像做出了重大决定似的突然说,“我…想代替阿杰来照顾你…”

“不可能!”我霍地跳了起来,浑身筛糠似地抖成一团,“你把我当什么了,跟了弟弟又跟哥哥,我真这么烂,没人要了,死也要做你们祁家的鬼吗?”

“先别这么激动,考儿。”他伸手拉我。

我甩开他的手,像是突然着了火似的,完全不能恢复平静,“我已经受够了,你怎么就不能让我忘掉这一切呢,告诉你,你们祁家对我的伤害我一辈子都铭记在心,是谁都弥补不了的,你们欠我的债这辈子都休想还清…”

“考儿,你冷静一点…”

祁树礼起身扶住我颤抖的双肩,咖啡厅的人全都对我们拭目以待,我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心里也很清楚不能在这种地方出洋相。于是我坐下了,还在喘着气,泪水不经意间已糊了一脸。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激动,是我不对,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祁树礼边给我递纸巾,边往我的杯里添咖啡,万分怜惜地说,“天知道,你受了多大的委屈,我好难过…你被伤害到这种程度…”

我抽泣着说,“我自己受伤害没什么,但不想伤害到周围的人…”

“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明白吗,我接受你的关怀就会…就会伤害到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你指的是谁?”他明察秋毫,“米兰吗?”

我一愣,止住了哭泣。原来他知道。

“我对她没兴趣,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祁树礼立即恢复了冷酷威严的表情,直言不讳地说,“虽然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但她漂亮得太庸俗,不上档次,我不喜欢,而且我也找她谈过了,她应该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

我一惊:“你找她谈过了?什么时候?”

“音乐会结束后不久。”祁树礼如是说。

“你真是多事!”我很不悦。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强迫自己去喜欢她,对她也是另一种伤害,而且她也不值得我这么做。”祁树礼很不客气,我没想到他对米兰的印象这么恶劣。可是他当着我的面却跟她有说有笑,这个人好阴险。

“你不是跟她很聊得来吗?”我不能容忍别人在背后说朋友的坏话。

“那是为了接近你。”他坦白得让人害怕。

“你真可恶!”我猛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咖啡厅。如果从一开始他就不给米兰幻想的空间,事情决不会弄得现在这样糟,米兰是很要面子的,难怪音乐会结束后她就跟我形同陌路。

NO.9 天使怎么伤我心(4)

“你应该清楚,我现在拒绝她是为了避免以后更深的伤害她,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吗?”他追出来对我喊。我也回头冲他喊:“用不着你来教我,你好自为知吧!”

回到家,我赶紧给米兰打电话,没人接,又打到杂志社,没想到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米兰辞职了!

我问接电话的同事她什么时候辞的职。同事说就在前几天。她居然招呼都不给我打一声就辞职了,她真那么恨我吗?我沮丧极了,不停的往她公寓打电话,终于有人接了,是樱之。我说明情况后,樱之也是大感意外,因为连她都不知道米兰辞职了。

“你不是跟她住一块儿吗?怎么会不知道她辞职了呢?”

“我哪知道啊,她每天早出晚归的,回来也没几句话讲,她什么事情都不肯跟我说,她不说,我又怎么好问呢,”樱之也很急,“她最近的情绪好低落,她家里催她回家过年,她死活不肯回去,每天一进门就把自己关进房间,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你们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啊?”

“没什么,就是有点误会。”

“是误会就应该解开啊。”樱之关切地说,“这么下去,你们十几年的交情就真的完了,考儿,这样是不行的,要不你们面对面谈谈吧,有什么事情解释不清的呢,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算了,过些日子再说吧,她现在情绪不好,说了也是白说。”

“也是,你不晓得她现在的样子,真是让人担心。”

“那她出去没跟你说什么吗?”

“没说,我估计是去找工作了,辞了职,她总得有份工作才是。”

我同意樱之的看法,就交代她,如果米兰找到了新工作就给我打声招呼。樱之说,现在工作很不好找,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我说:“那倒不必担心,米兰很有能力,而且又有这么多年的新闻经验,找份工作应该不难。”

“那就好,那就好。”樱之连声说。

可是灾难还远没有结束!

两个礼拜后的一天下午我去电信营业厅缴话费,在平和堂门口意外地碰到了小林,

一身洋装,青春逼人。我看着她无限感慨,年轻就是好,多大的伤害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走出来,不像我,至今都在地狱里徘徊。经过上次的事,我和小林意外地成为了朋友,经常联络,有时候还在一起吃饭逛逛街什么的,这大概是这场劫难我唯一的收获。这次碰到她,她说刚从一家公司面试出来,是一家跨国大公司,她应聘总裁秘书,看来很有希望,公司对她的印象很好。我忙对她表示祝贺。她就热情的邀我和她共进晚餐。

我们去了五一广场附近一家很有情调的西餐厅,我说用不着那么破费的,随便找一家小馆子就可以了。“那怎么行呢,那太不上档次了,表达不了我的诚意。”小妮子笑着拉我进去坐下。

“可你才找到工作啊。”

“正因为找到工作才请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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