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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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睡着了,不知道是做梦还是怎么着,一辆车子停在了我的旁边,车灯的光线很耀眼,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车上走下来一个人,那人来到我身边推了推我,我“嗯”了声又要接着睡。那人在我身边站了会儿,就将我抱了起来,抱进了那辆车。然后我又睡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第二天我猛地睁开眼,看看腕上的表已经十点半。又要迟到了,我“噌”地就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赤身裸体一件衣服也没穿。我尖叫,一转头才看到身边躺了个人。耿墨池!我用被子裹着身体跳下床,被子被我拉到了床下,天,他也是赤身裸体!他醒了,起身下来一把搂过我的腰将我放倒在床上拥进怀里。

“再陪我睡会儿。”他搂着我像在说梦话。

“混蛋!”我推开他,坐起来大叫,“我怎么会在这?我怎么会在这!”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他也坐起来,伸着懒腰,满足地看着我,“昨晚很尽兴,你就别管是怎么在这的吧。”

我哭不出也喊不出,恨不得死掉才好。

“你昨晚喝醉了酒,我回来的时候看你睡在楼下的椅子上,怕你落入别人的手就把你抱上来了,我很庆幸捡到你,”他下床穿好衣服,看着我笑,“真是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我跟米兰去了趟她的老家,因为临时有事我就先回来了,谁知道一回来就看到你躺在楼下的椅子上等我…你不知道你喝醉酒的样子有多迷人,脸蛋红扑扑的,我当然也就不客气了…”

NO.10 突如其来的邻居(9)

“把我的衣服拿来!”我哭丧着脸叫。

“你的衣服啊,好脏,都是你吐的脏东西,我把它扔了。”

“那我穿什么?”

“什么都别穿啊。”他坏笑。

“求你了,我还有事呢。”

我真的要哭了,上午还有个很重要的采访,这会儿我想起来了。

“那你就穿她的衣服吧。”

我一愣,知道他指的是米兰的衣服。

“见鬼吧,我宁肯什么也不穿!”

“你们以前不是经常换衣服穿吗?”

“闭嘴!”我怒目而视。

“好吧,我下楼到对面的商场里买套衣服。”说着他就进了卫生间,洗漱完毕后准备出门。我裹在被子里,难堪得要死,冲他喊:“快点啊,我要赶时间!”

但是没反应。也没听到门响。正纳闷,突然外面传来“咚”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摔在了地上。我连滚带爬地跑出卧室,看见他躺在地上,脸色苍白,捂着胸口痛苦地蜷缩在一起。我抱起他的头,问他怎么了,他虚弱地指了指卧室:“药,快,快去拿药…”

一阵忙乱。服了药他缓过来了,我就进浴室拿了条浴巾裹住身体。

“我知道我真的不行了,最近老是犯病,”他斜躺在沙发上,拉我坐在他身边,用手抚摸着我的脸颊说,“我们有多久没在一起了?半年多了吧?好像还不止呢-我实在太兴奋,好久没这么兴奋过了,当我把你抱上楼脱掉衣服放进浴缸的时候,我就想,真希望你就这么醉着,不要醒,因为你醉着的时候是那么安静,不会冲我发火,不会拒绝我…为什么我们总要相互折磨呢,折磨到现在谁也没赢,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傻?”

他看着我,目光悲凉如雪山淌出的泉水,直淌进我的心底。

“别忘了我,就算你不愿意给我生孩子也请别忘了我,到了这个时候,我无法再要求什么或是抗拒什么了,我舍不得离开,哪怕是永远跟你这么怄下去也比死了强…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会去偷偷看你,以前你没搬新居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开车到你楼下,看着你的窗口,想象你睡着的样子,我很恨自己不争气,被一个女人折磨成这个样子…跟米兰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要把她想象成你才能勉强接受她,她总问我每天晚上去哪,我不说,有一次她就跟踪我,我们在你的楼下吵了一架,回来后我打了她,这是我第一次动手打女人…你搬走后,我也去看过你,可是碰到了祁树礼,我就没办法再去了,看不到你我很难过,难过得要死,我想不通,怎么就对你如此念念不忘…”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我别过脸,不明白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听我说完,这些话我本不打算说,可是如果不说,死了就没机会说了,”耿墨池拉过我的手,继续他的慷慨陈词,“我是爱你的,也恨你,但我决不后悔认识你,除了母亲和妹妹,我只舍不得你,有时候想想,我真怀疑我爱没爱过我的前妻,我和我她从小就认识,后来很自然的结婚,我们一直相敬如宾,生活得很平静,很多年来她只是我的一个习惯,就像我习惯弹钢琴一样,她死后我虽然也难过,但哪像现在这么痛不欲生…所以有时候我就想,你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爱过的女人,尽管这份爱给我也给你带来了莫大的创伤…”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听着他说的话,仍然被无边的迷惑笼罩。我看不懂这个男人,事到如今还是看不懂,既然他知道自己必定会离开,又为什么一定要我记住他呢?除了自私,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让他产生如此荒唐的念头。

“我就是这么个自私的人,你才发现吗?”

耿墨池不经意间又恢复了他的霸道,目光冷冷地逼视着他认为是最应该记住他的女人,“我这么个自私的人怎么可能让我爱着的女人忘了我呢,那样我在天堂里可不好受,我就是要你记住我,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记住我,到死都记住我,忘不了我,无论你今后跟哪个男人睡觉首先就会想到我…”

NO.10 突如其来的邻居(10)

如果祁树礼是魔鬼,他就是魔鬼中的魔鬼!

世上还有他这样匪夷所思的男人?要我记住他,无疑是要我这辈子都活在他的影子下,如果这就是爱的代价,那这个代价太大了,大到我无法承受!一个人被囚住身体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被囚住心,如果真如他所愿我记住了他,从而被他囚住一辈子,那就等于是我活着给他陪了葬,所以我必须逃开,再不逃,只怕最后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正好省文联要举行一次湘西采风,邀请一些作家画家去湘西挖掘创作灵感,主题是“重拾沈从文的足迹”,活动规模很大,连省委宣传部都参与组织了,各大媒体也都要派记者随团采访,我们电台自然不能落后,可是湘西很多人都去过了,再去已没什么新鲜感,所以台里没有一个人愿去。

我一得到消息马上主动请缨,台长老崔对此大加赞赏,说我很有敬业精神,回来后一定嘉奖我云云。樱之倒是知道我的苦衷,在去的头天我跟她碰了一次面,她感慨万千地说:“人长得漂亮就是不一样,什么情况下都不怕没人追,像我…不说等人追,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

“你羡慕我?你觉得我现在这种状况很值得羡慕?”我看着她。

“我不是这意思啦,”樱之笑,转而又问,“那么远,去多久?”

“一个多月吧。”

“再找一个呗,再找一个他们不就都死心了吗?”

樱之忽然大而化之地说了句。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干吗不再找一个呢,有没有爱情无关紧要,只要能让他们死心,我也就达成所愿了。可是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找,找男人毕竟没有上商场挑衣服那么简单。我自认为我还不具备看上哪个就能套上哪个的本事。樱之就给我出主意。“去相亲吧,我给你牵线。”

“回来后再说吧,没准在湘西就能碰见一个。”我开玩笑说。

我跟樱之在外面吃完晚饭才回各自的家。本来我是邀请她上我那去坐坐,可是她拒绝了,说是怕祁树礼看见了不高兴。“怕他干什么?你是上我家又不是上他家。”我气恼地说。上次醉酒的事听说祁树礼臭骂了一顿樱之。

“还是不去吧,他是我老板呢,我不想惹他不高兴。”

“那我上你那去坐坐,你的老板给你安排了公寓,我还一直没去看过呢。”

樱之连连摇头,更加坚决地推辞道,“别,别,我那没什么好看的,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你还要赶车去湘西,下次吧。”

我看着她那紧张的样,笑了起来。“你该不会是养了个男人在家吧?”

“胡说八道!”樱之的脸立即红了。

“好,好,不去就不去,”我拍拍她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嘛,养男人也很正常啊,彼此需要,又没人说你。”

“越说越没个正经。”樱之的脸红到了耳根。

回到莫愁居已近十点,小四正在看电视里的选美实况直播。我洗完澡后也坐下来看,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那些女孩都天生丽质,可是面对镜头时的搔首弄姿却完全破坏了她们的本色美。可是小四完全看入了迷,恨不得把眼睛贴到电视屏幕上去。“真好看,要是我也能参加就好了。”她忽然说了句。

“那有什么稀奇的,等你长大一些了就可以去参加啊。”我笑着说。

“真的啊,我也可以参加吗?”小四兴奋得两眼放光。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丫头,你干什么都可以千万别去凑这热闹。可是她会理解吗?未来对于她这样的孩子来说简直是美得一塌糊涂,她根本不会考虑到美的后面必定连着险恶。

选美接近尾声的时候,祁树礼来了,他一身白色便装神清气爽地坐到了我的旁边。小四赶紧去倒茶,我却窝在沙发里纹丝不动,眼睛也没朝他看,这么晚了,他还跑来干什么?

“最近很忙吧?”祁树礼端过小四的茶看着我问。

NO.10 突如其来的邻居(11)

“再忙也没你大老板忙啊。”我慢吞吞地说。

“又来了,最怕你这样,”祁树礼摇摇头,“关心一下你嘛,也不可以吗?”

“谢谢。”我客气地答。忽然我又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觉得她们漂亮吗?”我指的是电视里的美女们。

“她们吗,可笑,你觉得她们漂亮?”祁树礼一脸不屑。

“难道她们不漂亮吗?你们这种男人不就是喜欢这种美女吗?要没你们的追捧,她们哪来的市场,有市场就有需要嘛…”

祁树礼笑了起来,“你觉得我是这种男人吗?如果我需要女人,绝对不会考虑她们这种类型。”

“哦,我忘了,原来你不需要女人。”

“我是男人,当然需要女人,”他笑得更厉害了,却又正色道,“但生理上的需要不是我的第一需要,我注重的是感情上的需要…”说着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好像我就是他的需要。

我没出声,别过脸懒得看他。

“听说你明天要去湘西?”他试图岔开话题。

“是,你怎么知道?”

“听说的。”他答。

“是吗?你的消息挺灵通哦。”我冷笑着说。

祁树礼看着我,镜片背后的那双眼睛还是深不见底。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搭话,我态度冷淡,他觉得没什么突破就起身告辞了,我也没送,他历来就是来去自由,不需要我送或者欢迎,他想干什么谁能拦得了?

“我想你还是不了解我的性格,我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这是他临出门时跟我说的话。

我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心底一片黑暗,这个男人好可怕,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视线,他现在开始收网了,正一步步地将我囚在他的视线范围里。我叹口气,跟一个魔鬼做邻居,决不是一件可以掉以轻心的事。然后我上楼睡觉,刚躺下电话就响了,另一个魔鬼耿墨池打来的。

“听说你明天要去湘西。”他开门见山地问。

又是一个消息灵通的!

“是。”我简明扼要地答,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多说。

“要不要我陪你去?”他厚颜无耻地问。

“你陪你该陪的人吧,我不要你陪!”

“是说她吗,我已经跟她分居好久了…”

“对不起,我要挂电话了。”我才懒得听他们那点破事。

“我现在在上海,一个人,多说句话不行吗?”他很不满地说,声音柔软而磁性,“我很想你,真的,你想不想我?”

“你够了没有?”

“我是真的很想你…事到如今我还能怎样呢,我就想要你记住我…”

“我会尽我的一切所能忘了你!”我拿着话筒吼。

“我会尽我一切所能让你记住我!”他也在那边吼。

我猛地挂掉电话,将头埋在枕头里狠狠地憋着不呼吸,恨不得憋死自己。碰上这么个男人,我想不死都难。真不知道当年是脑子进水了还是怎么着,我干吗要去招惹他啊,这下可好,他临死还要拉我做垫背。那就逃吧,就算逃不了一世,至少让我过两天清静日子,否则只怕我又会进精神病院,我已经进去过一次,不想再进第二次。

我真的逃了,跟着一大帮人马启程去了湘西,二十多天后才回来。二十多天有多久呢,三周而已。可是当我给樱之打电话,准备告诉她湘西的一切时,还没开口,她就抢着先说话了:“老天,你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你嫁到湘西去了呢。”

“嗯,是有这种可能哦,我还真差一点就嫁到湘西了。”我爽朗地笑。

“亏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这阵子有多乱!”

“出什么事了?天塌下来了不成?”我还在笑。

“祁树礼出事了。”

“他能出什么事啊。”我不以为然。

“你别说,他这回可是生死未卜呢。”

“生死未卜?”我一愣。

NO.10 突如其来的邻居(12)

“前阵子的9·11你知道吧?”

“知道,美国纽约的世贸中心被炸了,电视里看的,好家伙,跟看恐怖大片似的。”

“祁树礼公司总部就设在世贸中心,9·11前几天他刚好去了美国,出事后他就跟我们失去了联络,一直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他是生还是死。”

我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拿着话筒脑袋嗡嗡作响。

“我们这边的公司也想尽了办法跟美国方面联系,可死的人太多,短时间内根本没办法查清,”樱之接着说,“我们这边的工程都停工了,资金没了来源,他在这期间有没有跟你联络啊?”

“没有啊,我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的。”

“那就没戏了,看来他是真出事了。”

“不会就这么巧吧?”

“难说,要没出事,他干吗不跟我们联络呢,整个公司现在都差不多瘫痪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市里领导也很重视,上亿的工程全指望着他呢,听说这边已经派人去美国打听情况了,不过现在还没有消息。”樱之叹息地说,见我没反应,在电话那边叫:“喂,你没事吧?怎么不出声?”

“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

我说的是实话,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高兴不起来,不知道该不该难过,因为我是那么的想躲开他,现在好了,不用我躲了,他自己先消失了,不到两年他们祁家死了两个,我心里一阵悲凉。

“还有啊,”樱之继续汇报情况,“米兰自杀了,你知不知道?”

NO.11 谁比谁更可怜呢(1)

“朋友有多恋人未满”是时下很流行的一种男女关系,用来形容我跟高澎的状态最恰当不过。高澎是谁?是我在电台做节目时采访过的一个嘉宾,搞摄影的,当时省里正在举行一次盛况空前的摄影展,作为圈内卓有成就的年轻摄影家,我费了很大功夫才把他请进录音棚。印象中他这人挺自负,也很幽默,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很有点艺术家搞怪的派头。采访完后我跟他并没怎么联络,我甚至把他给忘了,这次的湘西之行他也是受邀艺术家之一。这个自称是地球上最酷的男人,在湘西疲劳而又新奇的二十多个日日夜夜里,带给大家数不尽的欢声笑语。我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注意到他的。

在长沙启程集合的那天,高澎在一大帮人里发现了我,惊喜万分,拽过我大声吆喝道:“死丫头,是你啊,还记得我不?”

我当然也认出了他,嘻嘻笑道:“高老师…”

“不要叫我老师,我有犯罪感。”高澎眯着眼看着我说。他的样子不难看,皮肤有点黑,可能跟他的工作性质有关,长年都在室外拍片,黑是理所当然的,而他最大的特征则是那双足可以跟台湾搞笑明星凌峰相媲美的小眼睛,很勾人,什么时候都是眯着的,怎么看都觉得他这人不正经。事实上也是如此,一路上他基本就没正经说过几句话,二十多人的大队伍里,他是最能活跃气氛的兴奋剂,总是源源不断地制造笑声。

比如抵达湘西凤凰的那天晚上,在下塌的老斋客店里大家拿他的小眼睛开玩笑时,他就一本正经地说:“眼睛小没关系嘛,只要重要部位够尺寸就行了。”我开始还没明白过来,跟我住一个房间的女作家罗罗则笑得满脸通红。

“高澎,你真是无耻!”罗罗笑着骂。

“男人的无耻通常都是女人培养出来的,你们女人绝对是我们男人的良师益友。”高澎反击道。

“没错,没女人,男人永远成不了男人。”另一个姓刘的画家也帮腔。

在分配房间的时候,高澎如愿以偿住在了我隔壁。他帮我把行李提进房间时严肃地跟罗罗说:“罗罗小姐,无论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说,我一定不遗余力达成你所愿。”

“为什么?”罗罗问。

高澎就附在她耳根说:“关键时候还是需要你提供方便的。”

原来他想笼络罗罗以方便他对我采取行动。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在用早餐时他就坐到我身边,含情脉脉地跟我说:“考儿,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吗?”

“不觉得啊。”

“怎么不觉得呢,我们两年前认识,两年后再相逢,难道不是缘?”

我呵呵直笑,不作答。

“跟你们说啊,白考儿是我的了,你们谁也不许打她的主意。”高澎又跟众人提前打招呼。“做我女朋友吧,我们真是郎才女貌呢。”他转而又望着我。

“是柴狼配虎豹吧。”刘画家打趣。

这是《新龙门客栈》里的一句经典对白。

一桌的人笑翻。

我也笑,看着死不正经的高澎觉得很放松,很久以来没有过的放松。

接下来采风行动正式开始,我们到了很多地方,先是到沈从文先生的故居参观,然后又游览了沈老先生笔下的凤凰城,这是个古朴原始的小城,每个角落都散发着动人的人文情怀,东门的石板街、沙湾的古虹桥、万名塔、吊脚楼,还有古老雄伟的凤凰城楼、南长城和黄丝桥古城都显现着湘西特有的地方文化。我最喜欢在北门的古老码头坐上乌篷船游览美丽的沱江,沿岸青山绿水和吊脚楼群尽收眼底,听着听不懂的土家话,尝着又辣又甜的湘西特产姜糖,心情顿时放松下来,很多该想的和不该想的事情我都可以暂时不必去想,我觉得此次湘西之行很有意义。

但我并不是来玩的,其他人也不是,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刘画家和其他几个画家喜欢在沙湾取景写生。罗罗和同行的作家诗人则整天混迹于城中的各个角落,探访民情体验生活,每天晚上回到客店都会向我们展示他们收罗来的各种小玩意,光各种绣花鞋垫就收罗了一大堆。搞音乐的两个人很辛苦,跑到吉首那边的德苗寨去收集民间音乐素材,苗家人男女老少个个会唱,音乐很有特色,他们带着录音设备去那边好几天没回来,看样子收获不小。搞摄影的只有高澎一个,他是最忙的,成天举着照相机到处拍,拍景也拍人,什么东西都拍,沙湾的天然浴场,连城中老字号店铺的招牌都拍。我们记者有五六个人,自称是游击队,今天到这收集情报,明天到那挖新闻,晚上回到招待所就撰写采访稿发给各自的报社或电台,有竞争,也有合作,大家相处愉快。

NO.11 谁比谁更可怜呢(2)

我跟高澎是接触最多的,没法不多,他就像个影子似的到哪都跟着我,跟我聊天,也给我拍照。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我做他女朋友。我一直当他是开玩笑,说疯话,并没往深处想,搞艺术的都有点神经质,我宽容了他的放肆,而就是我的宽容给他制造了循序渐进的机会。

高澎这个人很难用一句话形容,他说不上有多正派,但也不下流,开玩笑也是点到即止。我很欣赏他的率直,有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很随心所欲的一个人,跟他在一起,你感觉不到压力,非常放松,因为他就是个放松的人,他也竭力让周围的人放松,这正是他获得好人缘的最有效的杀手锏,也是他吸引我注意力最真实的原因。因为苦闷太久,我太需要一个人来舒缓内心的压力和痛楚,我的心没有防备,完全是一种开放状态,正是这种状态让他对我的进攻毫无障碍。

而我真正对高澎有点“动心”还是在返程的头天下午,我跟他去了王村,也就是电影《芙蓉镇》的拍摄旧地拍照,我们在那里进行了一次长谈。此前我们也经常在一起谈心聊天,对他的生活状态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他不是湖南人,老家在哪他一直没明确告诉过我,他就是个不太明确的人,做什么事都不明确,比如他搞摄影的初衷,先是说爱好,后又说是为了谋生,反正说来说去他搞摄影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他生来就应该搞摄影。至于他的学历,怎么创业的,怎么成名的,乃至现阶段的状况和未来的打算他都说得很含糊,总是一句话带过说,“也没什么了,先是在一家影楼里打工,后来自己弄了幅作品去参加一个全国性的比赛,很偶然地就获了个狗屁奖,回来后找了两个哥们单干,很偶然地就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他只字不提他成名的艰辛,肯定是艰辛的,一个外乡的打工仔,举目无亲,要赢得社会的认可谈何容易。他不说并不表示他没经历过艰辛,真正的苦是说不出来的,这是我的理解,因为他看似无所谓的调侃中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隐含的沧桑和伤感。

高澎一直过得很含糊,看问题含糊,做事情也含糊,而对于他的含糊我有另一种理解,觉得他其实是在用自己的含糊对外界的纷扰做着最顽强的抵抗。因为他很诚实,既不恭维别人也不抬高自己,即使是最敏感的话题他都可以说得很直白,比如女人,他说因为工作的关系,找他的各路女人很多,却很少有固定的女朋友,早上一睁眼对着身边的陌生女人他会倍感疲惫沮丧,但一到了晚上,又忍不住叫女人,第二天一分手他就忘了她们的面容甚至是名字,如此周而复始,恶性循环,生活就这样变得含糊不明确。他不认为这是堕落,他只是害怕自己有闲暇去思考明天怎么办今后怎么办,无论是拍片还是女人,他需要那些安慰和刺激填满脑子…以前我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碰到他,很奇怪,我并没有厌恶感,而是很好奇,甚至有一点点的同情,不知道为什么。

“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在王村我故意问他。

“你给我的感觉蛮特殊的,很单纯,却又有点堕落…你让我忍不住去思考你分析你,此前我已经很少去思考什么了…”高澎坐在一快石头上看着我说。

“没有思考很好啊,没有痛苦和烦恼…”

“可是我很厌倦现在这个样子,我想改变,你…让我突然有了改变的动力,”他严肃地看着我,“而且我觉得你也很厌倦很疲惫,你也想改变什么,不是吗?”

我看着他,不置可否。

“我们是同类,都过得稀里糊涂。”高澎肯定地说。

“何以见得?”

“感觉,就是感觉,”高澎以艺术家的姿态分析我,“干我这行什么都可以不需要,但绝对需要敏锐的感觉和洞察力,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是个混日子的人,想争取什么,又好像要逃避什么…”

我心里暗暗吃惊,高澎的那双小眼睛好厉害。

“两个人都糊涂,在一起岂不更糊涂?”我笑着说。

NO.11 谁比谁更可怜呢(3)

“错,正因为我们都对生活没有目标,如果在一起了反而可以从对方身上寻找到可以改变彼此的因素,我需要改变,你也需要,我在逃避,你也是,难道不是吗?”

“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一定要改变呢?”

“你觉得我现在很好吗?”高澎反问,“每天麻木地工作,麻木地生活,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我早就想找个正经女人过日子了,真的…我很希望自己可以过得正常些…”

“你觉得我正经?”我也反问。

“你不正经吗?”他眯着眼睛瞅着我笑,“比起我接触过的女人,你简直比水晶还纯洁透明呢。”

我哈哈大笑,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纯洁。

“试一试吧,我会让你快乐的,即使你不会喜欢我,最起码我能让你快乐。”高澎充满期待地看着我说。

回到住处,我问罗罗,给不给他机会。罗罗说,关键不是给不给他机会,关键是你给不给自己机会,如果你想开始一段恋情的话。是啊,给他机会其实就是给自己机会,与其被那两个魔鬼追杀,我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呢?但我所理解的“开始”并不是指开始一段新恋情,我早已过了随心所欲谈恋爱的年纪,而且爱情这东西太费神,我现在只想单纯地生活,不想因为所谓的“爱情”又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回到长沙的那天下起了雨,当我们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从豪华大巴走下来的时候,受到了有关部门的热烈欢迎,头头们纷纷给我们握手,好像我们是刚下战场的英雄一样。就在我握手握得两眼昏花的时候,猛然发现火车站广场的一角坚了一块崭新的广告牌,是一幅巨大的人物肖像,一个身着碎花短袖衫的长发女子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排吊脚楼前仰望天空,画面好像正在下着雨,那女子整张脸都被雨雾笼罩,湿润鲜活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而让我目瞪口呆的是,画面中的女子正是我!这张照片是刚到湘西时高澎为我拍的,怎么会弄到火车站来了,而且画面下方的那行白色艺术字更醒目:你知道我在等你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湘西欢迎您。很明显这是一幅旅游观光的广告牌,从其画面的清晰度来看,显然是刚制作完成的,高澎哪来那么大的本事,我们人还在湘西,他就可以遥控指挥在长沙制作出这样一副超大的广告牌。我马上在人群里寻找高澎,人来人往中,他正眯着一双小眼睛朝我笑呢。

其他同行的人也看到了那广告牌,一片惊叫。

我看着高澎,除了感动,还能说什么呢?我也笑了,笑着朝他点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高澎通过电脑将照片传给长沙工作室的朋友后,他的那帮哥们就连夜加班加点制作成了这幅广告牌,并无偿地换下了火车站原来那幅旧广告,他的用心良苦让我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的事很快传遍了电台,不传遍都不行,那么一幅巨大的广告牌坚在那里谁会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拿我开涮,说我的湘西之行实在物超所值,而高澎又老是到电台晃悠,于是就少不了被那帮家伙宰,又是吃饭,又是玩,那阵子没少让高澎破费,除了上班就是应酬,我忙得不可开交。但我感觉得出来高澎很兴奋,不仅应酬我的同事和朋友,也隔三差五地带着我到他那帮狐朋狗友面前显摆,因为在他的朋友们中只有他的“女朋友”是良家女子,这让他觉得很骄傲。

“总算找了个正经女人过日子了…”这是他对朋友见面必说的话。

每当这时我只会静静地微笑,不否认也不承认他对外界所宣称的我们的关系,说不清为什么,我觉得高澎看上去没心没肺,实则很敏感自卑,让我很不忍心打击他跟我在一起时真心流露出来的兴奋。我很清楚高澎兴奋的原因,他是真的想改变了,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他对正常生活的渴望超乎我的想象,有一种拥有后又患得患失的惊喜和迷茫,其实我跟他在一起并没有多么的不同寻常,也就是一起吃吃饭、逛逛街、看看电影、或者到南门口吃一顿辛辣无比的口味虾等等,当然也喝酒,有时候喝醉了也谈谈心,不过第二天一睁眼什么都忘了,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一切都不会改变。

NO.11 谁比谁更可怜呢(4)

我知道我过得很麻醉,什么事情都懒得想了,人反而轻松了许多。虽然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真的解脱了,但我可以肯定我过得很快活,高澎天生就是个玩乐的高手,一周内他总能想到不同的方式去消遣,郊游、钓鱼、滑冰、游泳、去乡下度周末等等,顺便说一下,他在乡下也有个工作室,是租的一个农民的房子,土墙泥瓦,高澎很喜欢那里,房子里挂满了他的作品。他在摄影上确实很有天赋,拍出来的东西总能捕捉到画面的灵魂,我喜欢他的作品,也很欣赏他对艺术的洒脱,他从不为拍东西而拍东西,他可以一周内甚至一个月内不拍一张照片,也可以在一天内的某个时刻拍完整卷胶卷。他真是个很随性的人,有时候甚至像个孩子,透明得不带一点杂质。跟他在一起根本不用费劲去想事情,他也根本不让我有时间去想,每天我都感觉被他抬在云上,轻飘飘的,无所牵挂得仿佛已将整个世界遗忘。

高澎还很喜欢泡吧,一周有三四个晚上都在酒吧里度过,我当然也跟着他泡,使我感兴趣的是周围每个人对他的阐述都不一样,有说他破过产的,有说他进过号子的,有人说他吸过毒,还有人说他贩过盗版书,甚至还有人说他开过地下赌场…就是没有一个人说他是搞艺术的,在那些人的描述里高澎简直就是五毒俱全无恶不作,对此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半信半疑。只有一样东西可以确认,那就是他的调情手段的确名不虚传,可以断定,他确实是从女人堆里爬过来的,但在湘西时跟我说的那些话一点也没有夸张。这也使我理解到他为什么如此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而我居然成为了将他从混乱中解救出来的女人,我真是诚惶诚恐,一点也不介意他过去做过什么样的荒唐事了。

而让我欣慰的是高澎也不介意我的过去,他知道我跟耿墨池的事,也认识耿墨池,都是文艺圈的名人,不可能不认识。我感觉得出来,他好像还很欣赏耿墨池,对他的艺术造诣赞叹有加,但也直言不太喜欢他的个性,说他有点傲,不好接近。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地方,有话就说,不兜圈子。至于我们在一起时有没有爱情,有没有结果,我想都没想那回事,他肯定也没想,爱不爱又有什么关系,没爱岂不更好,即使分手也不会有肝肠寸断的痛苦。

我好像什么都放开了,都无所谓了,以至于对米兰的自杀和祁树礼可能在9·11中遇难的事都表现得很淡泊,生死有命,世界本来就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秒会遭遇什么,我自己都顾不过来呢。

米兰自杀的事还是樱之透露给我的,好像是耿墨池不知为什么事跟她提出分手,米兰不肯,受了很大的刺激,就吞了整瓶安眠药,但吞下去后又后悔,自己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她本以为耿墨池会因此而放弃分手的想法,没想到他只去医院看了下她就整个消失了,米兰还没出院他就搬出了自己的公寓,现在人在哪,是在长沙还是上海,连米兰都不知道。

我觉得好笑,米兰太不了解耿墨池了,他可不是个轻易妥协的人,如果用自杀就可以让他臣服,我恐怕死了一百次都不止。听樱之说,耿墨池还给了米兰一大笔钱,可她就是不愿分手,到现在还在到处找耿墨池的人呢。

樱之试探性地问我知不知道耿墨池住哪。我莫名其妙,说我怎么知道他住哪,我跟他已没任何关系。樱之只好说,是米兰要她打听的。我冷笑着说,自己的男人没看住,还好意思找别人。我真是看不起米兰。樱之也说看不起,人家都不要你了,还死缠着对方,真没骨气。不过她也挺可怜的。樱之又补充说。

可怜的人多了,还轮不到她。我当时是这么回击樱之的。

我说的是实话,这个世界比她可怜的人一大把,比如祁树礼。他至今杳无音信,这边的人也大都对他不抱希望了,他在国内的这家公司也已基本停止运转,国庆长假的时候我碰到小林,问起她公司的事,她说现在公司只留了几个骨干,其他的员工都暂时回家等候消息了,说等候消息其实差不多就是解散了,只是美国那边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祁树礼是死是活没人能确定。

NO.11 谁比谁更可怜呢(5)

他在彼岸春天的那栋近水楼台也差不多是空着的,两个保姆都跑了,每天晚上我站在书房的窗口看那边的阳台,黑灯瞎火的,感觉不到一点活的气息,有点凄凉,也有点恐怖。想想曾经那么呼风唤雨的人转瞬间就生死不明,不由得感叹人世的变化无常。我觉得自己很奇怪,平常在身边的时候总想避开他,当他真的消失了,又忍不住念起他,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他是祁树杰的哥哥,对我也一直很客气,虽然从一开始他就对我居心叵测,但我也没有理由完全否定一个人,何况他的见地、他的魄力和他的睿智也都是否定不了的。

我又想,如果他真的在那场旷世的灾难中遭遇不测,他的身后事谁来处理呢?他的母亲吗?还是他的手下?

其实到了这份上,我才真的理解祁树礼是有些可怜,正如他自己说的,除了一个不愿面对的母亲,他没有一个可以留恋的亲人。纵然家财万贯又如何呢,那些财富都带不走的,他在另一个世界又恢复了从前的一无所有。所以那些天我的情绪很低落,我同情他,尽管我同情的极有可能是一个真正的魔鬼。尤其去了一趟祁树杰的墓地后,想到他们祁家两年间就去了两个人,我更做不到无动于衷,为祁树礼的突遭不测伤怀不已。

从墓地回来的那天,高澎约我到火宫殿吃闻名遐尔的臭豆腐,我吃过很多次了,觉得没什么胃口。吃完后,我没有跟高澎去酒吧,也拒绝他到我这边来,我说我想单独待会儿,高澎问为什么,我说心情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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