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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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大师箴言

院子一瞬寂静下来。

众人连忙上前见礼,晦光大师清淡的目光,望了眼满院的狼藉,朝东方泽施礼道:“老衲晦光,听闻施主抓了本寺僧人缘智,不知所为何事?”

东方泽躬身还礼,恭敬道:“贵寺僧人缘智,乃沉门的联络人。大师可知情?”

晦光大师慈眉微凝,略一沉吟道:“几位施主请随老衲去禅房一叙。”

众人施礼低声应诺,随大师往后院去。晦光大师的禅房,在佛光寺西北方一处小院内,祥和安静,迎面一个大大的禅字,佛法精深。

“诸位施主请坐。”

“大师请。”

各人盘腿就坐,唯有项离曲腿斜坐,毫无正形。晦光大师也不介意,只道:“老衲愿闻详情,施主请讲。”

东方泽正色道:“本王日前收到消息,有沉门中人隐藏贵寺,与香客接洽密谋杀人。本想捉拿此人,探寻一二,不料沉门神通广大,派人来杀人灭口。令血污佛门净地,本王深感遗憾。魏述。”他回头叫了一声,魏述立即上前,将黑色药丸与毒血奉至晦光大师面前。

东方泽道:“此药丸乃沉门独门秘药‘绝命’,用于身份暴露或是任务失败自尽之用。是在缘智的牙齿里找到的。这黑血是缘智‘化骨’之后所留。大师请过目。”

晦光大师看过之后神色凝重道:“的确是沉门秘药,‘绝命’与‘化骨’,缘智果真是沉门中人,善哉,善哉,老衲也有失察之罪!”

东方泽道:“大师是得道高僧,门下徒众甚多,一时不察,才让这些恶人得惩。如今恶徒已伏法,大师大可不必自责。”

晦光叹息一声,敛目不语。

东方濯道:“本王因一己喜恶,毁坏贵寺院墙,明日会派人送来银两,请大师勿怪。”

“如此多谢施主。”晦光大师说完,望着他,又道:“老衲赠施主一句话,一念在天,一念入地,戒急戒躁,智者所为。老衲观施主眉心黯沉,两眼发青,想必近日为心魔所困,噩梦多扰。正所谓过往云烟,施主当放则放。”

东方濯眼光微变,神色间掠过一抹痛苦之色,低头道:“多谢大师指点。”

东方泽道:“今日之事多有叨扰,望大师见谅,我等先告辞了。”

晦光大师微笑看着他道:“施主胸怀天下,智谋高远,可也愿听老衲一言?”

“大师请讲。”

“莫贪少疑,真心待人。”

东方泽笑道:“多谢大师箴言。”此时此刻,他听得清楚,却还未能深刻体会这句话。

众人起身告辞,郎昶却道:“郎昶有一事,想单独请教大师。”他温和的目光从苏漓面上看过,细微的表情变化,令苏漓心中生出异样之感。

苏漓原也想请教晦光,却没料到郎昶有此一举,只得迈步往外走去。身后晦光大师忽然叫道:“女施主请留步。”

苏漓微愣,回头见晦光大师慧目慈祥,朝她摇头叹道:“执怨愈深,福缘愈浅。女施主当放宽胸怀,方得解脱。”

苏漓怔住,晦光大师果然是慧目如炬,只短暂片刻,她未发一语,却也能将她心中恨怨全然看透!前面东方泽疑惑深思的目光投过来,她微微垂眸道:“谢大师指点。”然而,冤屈未申,仇不得报,如何才能放开胸怀?

离开禅房,苏漓垂目思索,想到郎昶看她的眼神和奇怪的态度,心中忽地一动,拉着挽心到一旁低声吩咐了几句。挽心便应声而去。

东方泽下令撤掉所有封锁院门的侍卫,那些在惊变中吓得魂不附体的人们,立即蜂拥而出,争先恐后离开这是非之地。一时间热闹的寺院变得寂静万分。

苏漓暗叹一声,“今日晦光大师开坛讲经,五年逢一次,想不到竟会如此收场。真是罪过啊,罪过。”

东方泽笑道:“今日去了,还有来日,苏苏何必感叹?”

苏漓淡然一笑,没再说话。一行人下了福山,项离便拱手笑道:“诸位再会,在下要回去准备聘礼,改日好上门迎娶美人儿。”说完,他竟头也没回地走了。

东方泽微微皱眉,东方濯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东方泽翻身上马,锐眸四下一望,问道:“苏苏,怎不见你的婢女挽心?”

苏漓回道:“哦,我见山林还有桃花开得甚好,叫她采几枝回去。”

“哦?是吗?”他明显不太相信,视线定在她脸上,目光犀利,锐意暗藏。

“当然,”苏漓叹息,“山下的桃花已经开败了。”

东方泽道:“花有败时,美人却越来越惊艳。就连天下第一多情公子竟也对苏苏一见倾心,为博美人青睐,连性命都不顾。”似笑非笑的神情,分明意有所指。

苏漓抬头迎视,嘲弄冷笑道:“一见倾心?难道王爷以为那多情公子会有几分真心!天下男子,负心薄幸者,多如过江之鲫!”

东方泽哈哈大笑,“那本王祝苏苏早日觅得真心郎君!”

苏漓不甘示弱地抬头看他,目光冰冷,今日之事,她心如明镜,他抓沉门之人逼其指认,意在挽心。不料,出来一个项离搅局,还有神秘人杀人灭口!按说东方泽此刻的心情定然不好,可从他脸上,她却找不到丝毫郁色。

“我们走吧。”东方濯上前来轻扶她一把,冷声道,“六皇弟今日功亏一篑,想必还有许多事要做。”

东方泽目光一沉,微微冷笑:“本王功亏一篑,还得感谢二皇兄那一掌!本王很好奇,以皇兄之力,竟然打不中一个项离!”偏偏打中那具尸体!

东方濯扬眉问道:“六皇弟怀疑本王故意坏你的事?”

“不敢。”东方泽面无表情道:“本王有事,先行一步。驾!”骏马扬蹄急奔,他带领着一队人马绝尘而去。

东方濯嘴角轻扬,冷笑着哼了一声,拉着苏漓上车。苏漓看着他冷酷的笑意,联想到刚才东方泽的言语表情,心里微微诧异。莫非他真是故意的?一时心思沉了,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那时说,绝不与人共事一夫,可是真心话?”东方濯突然问她,眼光有几分认真。

苏漓没有答话,当时她脱口而出,并非深思熟虑。嫁人之事,尚不在她考虑范围。而且,这世界,有只娶一个妻子的男人吗?

她嘲弄地笑了笑,却见他眸光缓缓低垂下去,平常飞扬自信的神采,此刻黯淡了几分。似是自嘲,又似是悲伤,他竟然自言自语:“我曾经想,此生若得那一人,再无他求。”

苏漓心底一震,胸口遽然痛了起来,脸色却冷如寒冰。而东方濯眼底的悲伤也不过一闪而逝,仿佛在坚定自己的意志,又变得十分冷酷。

回到相府,已近日暮时分。用完晚饭,挽心方才回转。

“怎么现在才回?没事吧?”苏漓遣开沫香,关上门,这才急切问道。

挽心道:“山上山下都有镇宁王的人,我不敢大意。”

她就知道东方泽不会放过任何机会!苏漓想了想,问道:“那个项离是何身份,你知道吗?”

“现在还不敢确定。小姐让我打听的事…”挽心皱眉,语气顿了一下。

苏漓道:“怎么?没打听到吗?”

挽心摇头,双眉微锁,目光直投在苏漓的脸上,沉吟道:“我在禅房外头,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听不大清,但是…我看到定国太子拿出来一幅画像。”

苏漓想,他若是找人,有画像很正常。可是挽心的神色,有些古怪。苏漓疑惑道:“他在找画中人?”

挽心目光微闪,“不错。不过那画中人,跟小姐至少有七分相像。”

苏漓登时愣住,郎昶那天在城隍庙里的那句话不是玩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忽尔都追着她说她像故人,郎昶又拿出跟她七分像的女子画像找晦光大师打听…

这个京都城,跟她长得相似的女子,除了黎苏和她的母妃,还会有别人吗?

她转过身子,坐到梳妆镜前,缓缓抬手摸上自己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这样的一张脸,带着诡异的胎毒,冥冥中这次重生的机会似乎并非偶然。再有半月,就是二王选妃大宴,汴国第一将忽尔都和定国太子郎昶必然在座,她的命运又将会转向哪一个未知的方向?

第六十章 进宫选妃

一月时间一晃而过,选妃之日转眼即到,苏漓准备好了一切,只等新的旨意到来,但是,直到选妃宴当日早晨,她的名字,依然不在初选名单之列。

“小姐,您别画了,大小姐都已经走了。”沫香难过劝道。

苏漓仿若不闻,用炫丽的色彩就着殷红的胎记,仔细勾勒,一只匍匐之姿的凤凰,转眼间已是振翅欲飞,将原本十分碍眼的胎记,变成最耀目的妆饰。

“如果小姐能进宫,一定能把所有人都比下去,可惜…”本以为静安王有办法,没先到希望会落空。沫香叹着气,低下头去。

苏漓却只是淡淡笑笑,没说话。这张脸,的确有资本和那些女子一较高下,但那并非她进宫的目的。

挽心这一月之间,被连召回沉门三次,想必是因为招惹了东方泽,沉门最近很不太平。因此与进宫相比,更令苏漓忧心的是,浮云经已经多日没有进展,不知是只能练到这种程度,还是这具身体体质太差无法再有进步?她很想考虑沉门门主的建议,却又不愿卷入沉门与东方泽的是非里。

微微叹一口气,取过一旁的白纱,将细小的珍珠链轻巧地挂在耳后,绝世丽容顿时被掩在白纱之下,若隐若现。长发自然地披泻在脑后,没梳任何繁复的发髻,却更能凸显她清华无双的气质。站起身,她就这样走出门去,着一袭素淡的衣裙站在初夏明亮的阳光里,仿佛神秘的仙子忽然降临了人世。

院门外不断有丫鬟远远的窥探,投来的目光,或惊艳,或鄙夷,或同情…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她进宫彻底无望的时候,东方濯这时出现了。

一踏进小院,他便愣住了,恍惚间似是又回到了很久以前,摄政王府里的惊鸿一瞥,从此注定了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心头之恋。这一刻他愈加相信,失去黎苏的痛苦,将会在苏漓身上得到补偿。先前的烦躁和忧虑,一下子去了大半,他望着她,难得笑道:“准备好了?”

苏漓静静点头,东方濯见她目光沉静,没有害怕他不来的失落,也无见到他到来的惊喜,不禁叹道:“已经这个时辰了,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本王会不守信诺。”

苏漓眸光清亮,“我相信王爷是一个有能力实践诺言的人。”

为什么相信,她没有说。但因为这句话,俊颜褪去了原有的阴郁,倏然焕发耀目的神采。东方濯低头望她,目光灼灼生辉,定在她的脸上。

“如果本王告诉你,今日进宫,你或许会受些委屈,你…还愿不愿意随我入宫?”口气倏然凝重了几分,很小心的试探,也带出了他之所以晚来的原因。

苏漓并不意外。她早就料到,凭她不祥的传言,以及庶出的身份,想要改动由帝后钦定的名单,定然没那么容易。但东方濯那样狂傲骄纵的个性,即便皇后不准,他也必会想办法带她进宫。这便是她相信他的原因所在。

“王爷多虑了,我只是随王爷进宫为皇后献一支舞,想借此机会瞻仰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的风采。娘娘宽容大度,会给我这样一个敬仰她的小女子委屈受吗?”她扬唇微笑,有什么委屈,能比得上大婚那日无辜受辱更让人难以承受?

“你真是冰雪聪明!”东方濯赞赏笑道,“看来有些话,本王已不用多说。你若有办法能令父皇母后高兴,那自然是好,倘若不能,也不必担心。本王既然能带你进宫,自然也会全力保你周全!”说完牵起她的手,在门外一众震惊的目光中离开了相府。

那一番承诺般的言语,换做一般女子,或许会非常感动,可是她是苏漓,身体里藏着黎苏的灵魂,再也不会相信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皇宫永远是这个天底下最神秘威严的所在,一个国家至高无上的权利都集中在此,规矩繁多,等级严明,上至朝臣妃子,下至宫女太监,无不行事严谨,连走路都十分当心,唯恐一个不慎,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而这样的姿态,不期然地为这座庞大的宫殿更增添了几分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仪感。

苏漓并非首次进宫,但此次身份更换,前途未卜,一切紧张忐忑都是多余。

马车过了第二道宫门,她便皱起眉头,身子轻轻摇晃了一下。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东方濯眼疾手快扶住她问道。

“突然有点头晕。”苏漓以手扶额,娇躯靠向车壁,头晕无力的样子,有如当日病发之兆。东方濯心间一紧,飞快揽住娇躯,皱眉叹道:“你这身子,如何还能献舞?罢了,本王先带你去西暖阁休息,再传太医给你瞧瞧。”

苏漓微微皱眉,低声道:“上次的李太医医术不错,我服过他的药之后身体好了不少。”

东方濯当即道:“来人,立刻去太医院传李忠和到西暖阁请脉。”

苏漓眼中闪一丝淡淡的冷意,随即消失在垂下的眼睑内。

马车直入内宫,在西暖阁外停住,专供皇子们临时休憩的西暖阁,由内到外,都精致万分。

苏漓刚被安置在内殿的软榻上,东方濯唤来几个宫人,吩咐他们好生侍侯,见时辰不早,先行去朝和殿给皇帝皇后请安。今日不仅皇帝皇后亲自主持选妃宴,更有汴、定两国使臣前来祝贺,难怪东方濯也要顾忌三分。

李太医不一会儿便到了。一见是她,也不惊讶,只朝她微微一笑,不多言便上前来诊脉。

脉象平和,并无异常。

老太医抬头看了她一眼,聪明得不去道破,照常开了方子,嘱咐她多休息。沫香接过方子,下去张罗煎药。内堂内立刻安静得听得到呼吸之声。

苏漓默默地打量着这个已年近半百的医官,黎苏之案他便是关键。黎苏死后,东方濯竟没有迁怒于他,李忠和在太医院仍有小小升迁,此人当真不简单。当下笑道:“李太医医术高明,难怪如此得静安王器重。”

李忠和惶恐道:“不敢,臣能为静安王效力是臣的荣幸。”

苏漓目光一沉,似不在意地笑道:“上次苏漓曾请教李太医有关处子怀孕之事,一直未能得到合理的答案,几月来思前想后都不得要领。今日有幸还请太医赐教解惑。”

第六十一章 惊世光芒

李太医面色微顿,眼光一沉,刻意压低声音道:“处子怀孕的确不可能,除非,被人用药物改变了脉象。”

苏漓心底一震,急声问道:“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奇药?太医可知那药叫什么名字?产自何地?怎样才能下到人的身上?”

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一连问出几个问题,锦袖下十指悄悄攒紧,她的眼中却只流露出几分疑似单纯的好奇。

李太医面色发沉,轻轻摇头,“下官也只是听说有这种秘药,并未见有人用过。”

苏漓隐隐有些失望,千辛万苦才进得宫来,却只得到这么个答案。那种药,连见多识广的老太医都不清楚,她该如何查下去?回想大婚当日,从摄政王府到静安王府,她吃的用的,所接触过的人与物,全是父王母妃悉心挑选,不可能会有差错。要说意外,也只有黎瑶的胭脂和东方泽的凤血灵玉!

黎瑶的胭脂,她仔细看过,并无问题,难道…是凤血灵玉?

苏漓顿时浑身一震,面色瞬间苍白如雪。身为摄政王府的千金小姐,从小耳濡目染,她并非对皇权争斗一无所知。纵观当今局势,摄政王府与静安王府联姻,会让什么人坐立不安?

母妃离世那日,她在镇宁王府醒来,东方泽的试探…还有船上东方濯叫她黎苏时,东方泽震惊的表情…

捂住胸口,闭上眼睛,她突然不能再想下去。虽然这种可能之前早已想过,但此刻再进一步推测,她只觉得心惊肉跳,心里猛地一阵揪痛,说不出的难受。

那个人,是她重生之后多次对她施以援手的人,尽管她知道他有自己的目的,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他有可能会是害她的凶手!她沉浸在惊疑矛盾之中,一句话都说不出,连李忠和告辞离去都没有多加理会。

“小姐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啊?”沫香一进屋就被她苍白的脸色吓住了,“太医不是说没大碍吗?我去叫他回来…”

“沫香!”苏漓连忙出声阻止,努力平复心头激荡的情绪,缓缓睁开眼睛,扯出一抹笑,道:“我没事。对了,你刚才在外头跟她们聊了些什么?”

沫香见她脸色渐渐回复正常,这才放下心来,看了看外头的宫女,面色突然变得神秘起来,附耳低声道:“小姐,我正要跟您说呢,我刚才打听到,皇后要用一块玉为静安王选妃,听说那块玉里锁了只凤凰,那凤凰还会认主呢,可神奇了!”

凤血灵玉!苏漓心间大震,那凤血灵玉如今在皇后娘娘的手里?眼光一转,心思即刻定下,她拉着沫香吩咐:“你让人通知静安王,就说太医已经来看过,我略加休息,已无大碍,可以献舞,并且已经准备好了。快去!”

沫香“哦”了一声,连忙起身去了。

初夏的午后,阳光明媚,天气晴好,苏漓却觉得四周阴风阵阵,寒冷如冬。望着门外的重重宫影,她的目光逐渐坚定。要查清是否东方泽所为,她必须先设法得到凤血灵玉。

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舞衣换上,东方濯很快派了人来接她,将她安排在朝和殿众女子席位后方的隔间里。说是隔间,其实整面墙就是一大块雕有繁复花纹的镂空木板,透过无数个窄小的空隙,不仅能将大殿里的一切尽收眼底,就连隔板外的那些女子们的小声议论,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朝和殿依水而建,一面敞开无门,坐于殿内,正好瞧见对面石台高筑,台下满树不知名的花朵正含苞待放。

年过半百的皇帝坐在大殿内最高的位置,身下纯金打造的龙座与身上金丝绣制的龙袍,为他本就轮廓分明的五官更增添了几分威严和气势。坐在他身边的皇后,凤袍凤冠,雍容华贵,眼角虽已有细纹,但依稀还能窥见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帝后的下首,左位席坐的是定、汴两国的使者,定国太子郎昶和汴国第一将忽尔都,她都见过了;右位席则是此次要选妃的两位皇子,东方濯与东方泽,以长幼定序而坐。一个英气逼人,一个俊美无双,几乎吸引了殿内所有女子的眼光,或痴迷,或惊艳,或不可自制地幻想着若能成为他们二者之一的王妃,那将是何等的幸运与幸福!

然而,此二人身为主角,却毫无自觉,眼看数十名美貌如花的少女们吟诗作对各展才华,他们却低头饮茶,心不在焉,仿佛那一切都与己无关。

东方濯偶尔抬头,朝苏漓这边瞟过来一眼。就这一眼,便引起了旁边的东方泽的注意。

东方泽也朝这边看过来,与东方濯的期待不同,东方泽的目光深沉犀利,仿佛一眼就能穿透雕花隔板,将背后的苏漓看个清楚明白。

苏漓下意识地退后,以前没想到凤血灵玉的时候,她还没觉得这个人有这么可怕,可怕得让人在他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就想要逃避,可是她现在不能逃,也再没有资格逃。黎苏的屈辱、惨死,母妃的死不瞑目,都促使着她必须迎难而上,寻找真相,哪怕真相残酷不堪!

缓缓又靠近隔板,待选少女们的才华展示告一段落,帝后表情欣慰,笑着夸赞了几句,但并没有立即点出谁是出彩的那个。

这时,温文尔雅的定国太子郎昶出言赞叹:“久闻晟国女子才情横溢,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本太子真是大开眼界了!”

皇帝龙颜大悦,随口笑道:“太子若是喜欢,也可在她们之中挑选一人带回去。”

“多谢晟皇陛下好意!”定国太子起身致谢,竟没推辞,转眼将数十女子逐一看了个遍,回头对皇帝笑道:“此次二王选妃,声势浩荡,本太子有幸见识,内心倍感荣幸。听闻京城里三品以上官员家中未曾婚配的女子都在这里了,但前几日,本太子途径城外,偶遇一名女子,此女容貌极美,气质清华,令本太子一见难忘,后得知她姓苏名漓,是丞相府的二小姐,不知今日她为何不在此列?”

“哦?”皇帝眉头微皱,转头对皇后疑惑问道:“怎么丞相家的千金没在候选之列吗?”

皇后微怔,连忙回道:“回陛下,苏漓的确是丞相庶出的二小姐,自出生时脸上便带有一个红色胎记,又体弱多病,克死其母,传言十分不祥。臣妾认为,此次为两位皇儿挑选正妃,这等不祥之人实在不宜嫁入皇室,以免为我大晟江山带来灾难。”

皇帝微微沉目,听完却没做声,面色和悦地朝定国太子看去:“既然如此,此女子不宜匹配太子,还请太子另择他人吧。”

不料,定国太子竟认真道:“皇后娘娘此言差矣,祥与不祥,只在人言,谁能真的窥探天命?我们定国就从来不信这些,何况,她只是一个小小女子,不实之言也不过是别人强加于她的枷锁。倘若陛下介意,不如就让我带她回国,即便她只是丞相之女,我们定国也会对她以公主之礼相待,还请陛下恩准!”

众人闻言惊讶不已,喜怒忧愁各不相同。

东方泽面色倏然一沉,皱眉朝苏漓所在方向望了过来。苏漓此刻心惊不已,暗叫糟糕。她绝不会以为郎昶与她有两面之缘就生了情意,但这男人突然当着众人的面执意要她,难道是…她从棺材里取出的那个东西惹了祸?还是因为…她这张脸?

锦囊里的东西她看过了,是一张图纸,还有一块质地特殊的铁料。

自从佛光寺一行之后,定国太子又递过几次拜帖,苏漓都以身子不适为由拒绝了。不管他要找的画中人是谁,她现在都不应跟他有太多牵扯!联想破庙里的情形,神秘的棺材、奇怪的图纸、东方泽的暗中跟踪查探、定国太子太过巧合的路过,以及连日锲而不舍地拜访,种种“巧合”,无一不在说明了那个棺材背后的真正主人。

原想装糊涂装到底,却没想到他竟然跟她来这招!究竟是那样东西太重要,还是他要找的画中人特别重要?虽然他看起来温和无害,没有敌意,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她大仇未报,绝不可以现在离开晟国!

“父皇,万万不可!”眼看皇帝就要应允,她正愁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殿内竟有人出声阻止。苏漓愣了愣,忙抬眼去看,只见东方濯站了起来,脸色十分难看,目光凌厉如刀,毫不客气地直射向定国太子,仿佛要被夺去心爱之物,那般怒不可遏。苏漓心中微微刺痛,说不出的复杂滋味在心间流转,她不由自主转开眼去。而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却都集中到东方濯的身上。

东方泽目光微动,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上位的皇帝,又瞥了眼汴国的使者。只见忽尔都双目沉沉,煞气难抑,放在桌上的手已然悄悄握成了拳头。不知为何会悬起的心,突然落了地。

当今天下三国鼎立,岂有一国眼见另两国达成联姻之谊而坐视不理?

“濯儿放肆!”不等皇帝开口,皇后先急声呵斥,“两国联姻是大事,也是好事,自有你父皇做主,哪里轮到你来多言!还不快坐下!”

东方濯仿若不闻,眉头紧皱,硬挺挺的站在那儿,目光仍是冷冷地盯着定国太子。而定国太子却仿如不觉,只静静等候着晟国皇帝的旨意。

但皇帝久久没有开口,晦疑莫测的眼神在下方诸人面上轻轻扫过,整座大殿,一下子陷入鸦雀无声的寂静,先前的热闹祥和,恍如梦境。

“静安王,你倒说说,为何不可?”皇帝终于沉声开口。

东方濯应声出席,神色恭谨,站到正阶之下,正要回话,汴国使者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晟皇陛下,忽尔都有几句话想说。”忽尔都起身,弯腰朝皇帝行了个大礼。来京都数月,他的晟国话,已不像先前那样说的结巴生涩。

皇帝微微转目,客气道:“忽尔都将军请讲。”

“多谢陛下!其实本使此行,也不仅仅为恭贺二位皇子选妃!我国的四皇子也未曾大婚,此次出使贵国之前,我国圣上特别交代,希望本使能在贵国为四皇子物得一个佳人良配,以促进汴、晟两国的友好往来。”忽尔都昂首挺胸,目光挑衅地望向定国太子。

郎昶眉心微蹙,很有修养地不以同礼回敬。

皇帝笑道:“将军此时提出,莫非已经物色到了?不知忽尔都将军看上的又是哪家的女子?”

忽尔都眼光一闪,拱手答道:“实不相瞒,的确已物色到合适的人选,也是前几日街头巧遇…不巧的是,与定国太子所看中的,乃是同一人!并且,我比太子更早一步见到她。所以,还请晟皇陛下明断!”

这下子,整个朝和殿像是炸了窝,骤然间沸腾起来。

有人惊诧,有人唏嘘,有人疑惑不解,有人疑为听错…

待选的少女们面面相觑,坐在前排的苏沁更是瞪眼如牛,简直不敢相信,那个连参选资格都没有的不祥之人苏漓,怎么突然成了两国使者相互争夺的红人?而更令她惊讶甚至不敢置信的,却还在后头!

东方濯愣了一下,皱紧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

帝后奇怪地对望一眼,皇帝颇为兴味道:“我晟国京都女子千万,出色的也并不在少数,怎么太子和将军竟然就看中了同一个人?这可真是太巧了!这倒让朕为难了。”

众人一时都齐齐地往皇帝看去,只等他一句话定夺。皇帝略一沉思,朝东方濯问道:“静安王,方才,你又是为何事阻拦啊?难不成你也看上她了?朕可听闻,你曾经将你母后派人送去王府的东西全部搬去了丞相府,连朕赐给你的拂云珠也一并送了人,可有此事?”

帝王声沉如水,望过来的眼光晦疑莫测,令人心惊胆颤。

东方濯俊容一肃,一撩衣摆,跪下道:“启禀父皇,儿臣不敢有所隐瞒,确有此事。”

皇帝面色微沉,不等责问,东方濯旋即又道:“但儿臣方才出口阻拦,绝非为此!”

“哦?那你是为何?”

东方濯道:“儿臣觉得,如母后所说,两国联姻乃是国家大事,不可草率决定。至少…等明日朝议后再行决断!”

雕花隔板后的苏漓闻言眉头一皱,微微冷笑,为什么她的终生大事要由朝议来决断?即便只是拖延之计,听在耳里,仍然觉得十分反感。这个世界,女子便是如此的悲哀,连终生幸福都不由自己做主,可她苏漓,却偏偏就不想再任人摆布!

抬眼看了看那名汴国使者,定国太子向皇帝要她是为了那张神秘图纸,这个忽尔都又是为了什么?

殿内,皇帝久久没有说话,目光在两国使者以及东方濯面上来回巡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东方泽起身笑道:“父皇,儿臣以为,皇兄说的有道理。今日既是父皇母后为儿臣与皇兄举办的选妃宴,又有诸位小姐在场,如两国联姻这等国家大事,留到明日早朝再议更为妥当,如此,也算是对两国使者的尊重!父皇以为如何?”

很多年来,这是他们兄弟两第一次意见如此一致。

皇帝微微诧异,继而欣慰道:“两位皇儿所言也不无道理,既是国事,那便容后再议。太子,忽尔都将军,你们没意见吧?”

“岂敢!愿尊陛下旨意。”定国太子与忽尔都将军异口同声,坐回原处。

东方泽看了眼雕花隔板,笑道:“皇兄先前不是说,今日有惊喜送给父皇母后吗?”

皇后立即笑道:“是啊濯儿,是什么惊喜,母后这一直等着呢!”

皇上也看过来,似乎有所期待。东方濯忙道:“父皇母后请稍等!”

对空击掌,朝和殿对面的石台边忽然出现两支乐队,如烟轻纱伴随着轻柔悦耳的曲调,像三月烟水间一副五彩画卷徐徐展开,烟纱之后,一名女子缓缓起舞,飘渺而又灵动的舞姿,带起色彩绚丽的长袖在空中翻飞飘扬,仿佛踏着神笔天成的画卷走入凡尘的仙子,轻灵得好似风一吹,便要越尘归去。

朝和殿内响起一片惊异的赞叹之声,连皇帝皇后几乎都要睁大眼睛,看得入了神。

东方濯更是在那一刻看得呆住了,惊艳之色自俊目之中流溢而出,渐渐被狂热和欣喜所取代,仿佛那卷中仙子早已归他所有。

素来只闻黎苏善舞,京都之内无人能比,却不知与黎苏有着相似面容的苏漓,跳起舞来,竟也这样好看!

灼亮逼人的光芒,逐渐从东方泽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一点点透出,这样的舞,世上能有几回得见?为何,他却觉得有些眼熟?

随着舞步的变化,殿外音乐渐转高亢激昂,女子的舞姿也随之而变。倾身昂头,以飞翔之姿振臂向前,整个人似乎已离地而起,在半空扬手挥洒出一捧金粉。

午后的阳光当头一照,数点金光顿时变成万丈金芒,笼罩着烟纱背后正飞速旋转、彩袖翩飞的女子,那昂首飞翔的傲然姿态,远远看去,竟如同五彩凤凰翱翔九天,那样的醒目耀眼,震撼人心。

无法形容的激动,难以抑制地充斥在四周每一个人的心里,他们仿佛都在这个午后,亲眼见证了一只神鸟降临了人间,从而忘记了,这其实只是一场舞蹈。

那一刻,万众屏息,殿内殿外,除了音乐与女子衣衫舞动的风声,再听不到别的一丁点声音。直到音乐声止,舞步停歇,四周的轻纱与乐队如烟散般飘飘撤去。诺大的玉白石台,唯剩褪去绚丽舞衣的素妆女子静立其上。

白纱覆面,墨发飞扬,一袭素锦长裙随风翻卷,独自于阳光下。与之前的绚丽夺目截然不同,此刻她素淡如水,气质清华无双。

东方泽的心,却忽然间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仿佛这女子就是他这么久以来,遍寻不着的那个人。

他脑海里忽然间闪出澜沧江边的暗黑之夜,昏暗中那身穿黑衣黑纱覆面的女子,在月光下翩然起舞,也是这般灵动惊人,恍若仙子。他想抓住她,看清她,却偏偏被她逃脱。这感觉熟悉得让他内心震惊,仿佛被追杀那夜掌中余留的一点暗香,沉进了心底,久久无法挥散。

“啪!啪!啪!”

朝和殿内,终于响起了第一道掌声,由内往外,在帝王的带领下,掌声如雷,瞬间传遍了整座宫廷。

许多年后,曾目睹这一幕的宫女太监偶尔聚在一起谈论起这一日所见的绝世舞姿,仍会带着神往之色,在怀念中赞口不绝。就连那些满心嫉妒的待选少女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美丽得近乎神圣之舞,是她们倾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

“这是什么舞,跳得可真好看!”忽尔都鼓完掌,忍不住好奇问道。

东方泽面色微沉,笑着回答:“如果本王没有看错,这就是传说中的凤凰于飞。”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定国太子郎昶也开口赞道,“静安王从何处觅得如此佳人,竟能跳出这等惊世之舞?”

皇后笑着接道:“是啊濯儿,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么个会跳舞的妙人,刚才母后差点真以为有只凤凰飞进了咱们大晟国的皇宫呢!皇上,您说是不是?”

皇帝龙颜大悦,开怀笑道:“皇后所言不虚,朕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舞姿!朕今天非常高兴,濯儿,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朕赏你!”

东方濯眼底悦色闪烁,却并未因此得意忘形,他出席跪倒,朗声说道:“多谢父皇!但儿臣不敢讨赏,只求父皇宽恕儿臣擅为之罪!”

皇后笑容一僵,皇帝问道:“你做了什么有违规矩的事情吗?”

东方濯抬头回道:“请父皇先宣跳舞的女子进殿!”

皇帝眼中疑色一闪,果断道:“宣!”

“陛下有旨,宣跳舞之人入殿觐见——”太监尖细的声音传入石台。

女子步履轻盈,缓缓走向朝和殿,走过两排娇艳的少女,如一颗绝世明珠,将她们所有的光华,统统比了下去。

一时间,那些女子的脸色,瞬间黯淡。

苏漓目不斜视,入殿内向皇帝下跪叩首。

“民女苏漓,叩见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愿陛下、娘娘千秋万岁,大晟皇朝永如今日盛世太平!”清越的女声,穿透大殿梁柱,将令人震惊的讯息,清晰传递到周围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除东方濯以外,所有人无不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谁也没有料到,能跳出这般绝世之舞的女子,竟然会是传言中一无是处的不详女苏漓!

就连一向喜怒不形色的镇宁王东方泽,此刻也是面色微沉,虽然早已洞悉一切,他却内心忽地多了一丝惶然,竟有些猜不透眼前的女子,是否隐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沉默含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她望去。

苏漓微微垂眸,低下头去,明确感受到有无数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她的脸上。或深沉、或灼热、或惊奇、或期待、或嫉妒和愤恨…

“你就是苏漓?”皇帝深沉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才沉缓地出声问道,“为何面戴白纱?”

苏漓没有立即回话,将头垂低,抬手摸了摸左边脸颊,皇后连忙笑着说道:“皇上您忘了?她脸上长了一个不祥的胎记,大概是怕不祥之气冲撞了龙颜,所以才戴了面纱遮挡。是这样吗,苏漓?”

皇后温和笑问,苏漓却忍不住无声冷笑。她是东方濯带来的,方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配进入皇室,此刻竟也不惜为她解释了。低头恭声答道:“回禀陛下、娘娘,这胎记是否不祥,民女不知。民女之所以戴面纱见驾,确实是怕这张脸…会惊了圣驾。”

“哦?”皇帝锐眸微眯,冷冷地看着她,小小一个胎记,也会吓到一个久经历练的帝王?笑话。当即道:“摘下面纱,让朕瞧瞧。”

似不敢违逆圣意,苏漓微微迟疑了一下,刚要抬手摘下面纱,有女子不屑的低声嘲笑从左手边传来,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苏沁,还有那日与苏沁一起出现在她的院子里的几位小姐。此刻,她们正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舞跳得好有什么用,那张脸还在那摆着呢!一会儿陛下看到她那吓人的胎记,肯定要让人把她赶出宫去,你等着瞧吧!”苏沁对身旁的女子低声说道,胸有成竹的模样,仿佛已经看到了苏漓被赶出宫去的狼狈样子,那般的得意。

然而,苏沁的得意并没能持续多久,就在她话音落下之际,突然发现身边的女子瞪大了眼睛,整个大殿内响起的,不是预期中的鄙夷嘲笑,而是掩饰不住的惊异赞叹,其中还夹杂着少许的吸气声。

苏沁奇怪地顺着人们的眼光,朝她一向最瞧不上的那个女子看过去。当目光触及已卸下面纱的苏漓的脸时,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跪在大殿中央的女子,乌发垂肩,气质清灵,左颊上方一只振翅飞翔的凤凰直达眼角,将原本清丽绝俗的如雪素颜,衬得妖娆炫目,美丽无双。

朝和殿外的满园花朵,仿佛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光泽,殿内殿外,唯有她一枝独秀,无人可比。

周围一片静寂,许久无人出声。

整座大殿落针可闻。然而,与众人的惊艳相比,高位在座的皇帝、皇后的表情,却是出人意料的震惊呆愕,似是不敢相信他们眼睛所看到的。直到这一刻,皇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的儿子,执意要在入选名单里,添上这个女子的名字!

“你…真是丞相府的千金苏漓?”窒息的沉默过后,皇帝问出了这个让大部分人都十分不解的问题。

苏漓恭敬回道:“是的,陛下。”

“近前来跪。”皇帝示意的眼神,在东方濯的身上,脸色说不出的晦疑莫测。

皇帝皇后都是见过黎苏的,一次是郡主的赐封,一次是赐婚后的召见,苏漓知道这一关迟早得过,定下心神,在众人的疑惑中走上前去。

两旁的目光皆落在她的脸上,定国太子仍是温文尔雅,和缓的眼神,隐约透着一股子亲切,完全看不出一丁点被拒绝多次的羞恼和记恨,仿佛他向皇帝要她只是出于单纯的喜欢,而不是处心积虑想要得回她手中的东西。苏漓不禁在心里暗赞此人厉害。

再看那忽尔都将军,脸色就没他那么好看了,除了武人特有的煞气,看向她的眼光中,还有一丝说不出的莫名敌意。而东方泽,则是看了眼她眼角的凤凰,便垂下了眸子,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把不祥变为祥瑞,凤凰涅槃,总有腾飞之日!原来这女子如此冰雪聪明,只是一句点拨,她便能惊天覆地!

苏漓像从前接受郡主赐封时那样,恭谨小心地在东方濯身旁,重新跪下。曾经有人说,他们这样跪在一起,郎才女貌,怎么看都是一双璧人。当时皇帝也点头称是,眼神颇为赞同,如今再看他们两人跪在一起,想必赞叹没了,只剩下无边的猜疑。

隔着丹陛,天子的威仪所带出的凌厉威势直迫眉睫,苏漓低下头去,恭敬行礼。只听皇帝说道:“你的舞跳得很好,长得也确是极美,难怪定国太子和忽尔都将军都看中了你!就连朕的皇儿也对你另眼相待,甚至还自作主张带你进宫,你…既然知道这张脸会惊到圣驾,想必也知道自己和已故的明玉郡主长得一模一样?”

一石惊起千层浪,待选的少女们一片哗然。除了黎瑶以外,谁也没有想到,因胎记不祥而被人说成丑陋的苏漓,竟然与京都第一美人黎苏长得一模一样!

世人皆知,静安王在大婚当日得知明玉郡主未婚先孕,一怒之下休了明玉郡主,并将其赶出王府,人人都以为他心里一定恨极了明玉郡主,可如今他却对与明玉郡主长得一样的苏漓青眼有加,那他对背叛他令他尊严扫地的明玉郡主,只怕不仅仅只有恨和厌恶那么简单!

几乎有一半的少女,已经预见了自己将无功而返的结局,不少人已经脸色泛白,难掩失落之意。

苏漓没有抬头,只静静答了声:“是。”

皇帝又问:“你是如何认识的静安王?”声音没有起伏,但语气明显冷沉了许多。

自古帝王多疑忌,这话一点不假。苏漓眉头轻皱,还未想好怎么回答,身边的东方濯竟先开了口:“回父皇…”

“朕没问你!”皇帝沉声打断,凌厉的目光自他二人脸上一扫而过,强烈的压迫感使得苏漓的心里也不禁打了个寒颤。东方濯不得不马上住口,眉头紧锁。

苏漓瞥了眼一旁席位上,静坐不动的东方泽。只见他低头饮茶,慢条斯理,目不斜视,面色淡漠之极,仿佛眼前一切,与他并无关联。他想独善其身?苏漓眉尖一挑,低眸禀道:“回陛下的话,民女是与镇宁王游湖之时,巧遇静安王,是镇宁王介绍民女与静安王认识的。”

皇帝一听她与他所宠爱的另一个儿子竟然也有牵连,不禁眉头一皱,眸光登时眯起,脸色缓缓地沉了下去,整个面部因此看起来像是笼罩了一层阴云。

周围的人,吓得都不敢吭声。

皇帝厉目转向东方泽,皇帝沉声问道:“泽儿与苏小姐又如何相识?”

东方泽立刻站起身来,淡淡的眸光扫向她,似乎毫不惊诧,低头回话:“启禀父皇,母妃生忌那天,儿臣从皇陵回宫的路上,遇见苏漓被两名持刀大汉追赶,儿臣见她手无寸铁却胆识过人,便命人出手救下了她。后得知她是相府千金,而那两名持刀之人,竟是多次作奸犯科的京都人贩子,专门从事拐卖妇女的勾当!”

“什么?连相府千金也敢拐卖?”忽尔都奇异瞪眼,大声嘲笑道,“贵国的人贩子可真了得!让我大开眼界!”说完忍不住大笑了几声,但周围却无人附和,唯有苏沁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她惊惧的神情没有逃过苏漓的眼睛。一时间殿内安静异常,气氛诡异难言。

郎昶微微皱眉,晴朗平和的双目投向苏漓,竟有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怜惜和愤怒。

皇帝脸色阴沉,胸膛起伏,明显已有怒意,却没有说话。

东方泽想了想,又道:“他们大概不知苏漓是相府千金…”

“不管他们知不知道,这种恶行居然发生在京都重地,京兆府尹是怎么当的差?回头让他来见朕!”这种事情当着两国使者的面被揭开,还被人嘲笑了,皇帝的面子上过不去,自然龙颜大怒,猜忌之心已抛至一旁。选妃宴至此,他也已没了兴致。对东方濯和东方泽摆手道:“罢了,你们两个,去挑选自己中意的王妃吧。”

众女期待的一刻,终于来临。当即呼吸一屏,个个都坐直了身体,内心无不企盼被她们所仰慕的那一人选中,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面对两侧席位上,众女投来的或娇羞或爱慕却无不炙热的眼光,东方泽与东方濯二人仿若不觉,俊目不约而同地望向跪在大殿中央的女子。

东方濯正要答话,这时,东方泽朝皇帝恭敬问道:“父皇,殿内的女子,儿臣真的可以随意挑选吗?”

皇帝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因心情不佳,神情有些不耐道:“当然,朕一言九鼎。”

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东方泽当即出席,于丹陛之下,将待选席上的所有女子细细看了一遍,那些被他眼光所触及的女子,无不心中狂跳,面泛红潮,紧张而又期待地低下头去。唯有苏沁心里充满了莫名的绝望和害怕,自从看到苏漓画了凤凰的胎记,一向并不聪明的她,竟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

俊美的眸子光华流转,闪过一丝别人看不懂的深沉笑意。东方泽看了半响,最后指着一人道:“启禀父皇,儿臣…选她!”

众女子们几乎是屏息着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他所中意的女子时,皆是瞪圆了眼睛,全都愣在当场。

冷汗汵汵渗出,立时布满了掌心,服侍皇帝数十载的高公公,连忙抬眼去瞧皇帝的脸色,整个晟国上下,恐怕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皇帝的脾气和性情。

有如阴云压顶,势强速疾。刚散去不久的阴霾,又重重笼罩了殿堂的上方。苏漓的眼皮止不住地跳了一跳,便见到皇帝目如雪刃,凌厉射来,看完了东方泽,定在她的脸上。

对于东方泽三言两语引开帝王注意,转头又将矛头扯回对着自己的行为,苏漓虽感意外,却没表现出像其他人那样的震惊神色。反而帝王的注视,像是在她头顶悬了一把利剑,不知何时会掉下来。苏漓微微皱眉,连忙将头又垂低了一分,眼角余光瞥见身旁之人,脸色铁青,手上青筋根根暴起。

被抢占先机,东方濯先是一愣,继而怒从心起,几乎要压制不住,他抬头狠狠瞪着身旁这个似乎总是爱跟自己作对的东方泽,目光阴鹜,心下一横,干脆连过场也不走了,直接将手也指向同一个方向,面色异常坚定,沉声说道:“启禀父皇,儿臣,也选她!”

此言一出,如一盆冷水骤然投入滚滚沸油,整座朝和殿,一下子炸开了锅。

如果说两位使者同时看中苏漓让人感到十分意外,那么,这两位皇子与使者相同的选择,绝对是将这个意外,推向最令人惊惶的顶端。

待选的少女们、参宴的各国使者、稳坐上位的皇帝皇后,还有这前前后后侍奉在大殿里的宫女太监们…无不惊愕怔愣,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都紧紧地盯向了苏漓。

第六十二章 选妃变选夫

前所未有的强大压力,骤然笼罩在她的心头,面对四周投来的或嫉妒、或愤恨、或怀疑、或猜忌、或惊讶的各色眼光,苏漓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冷静和镇定,于一片哗然声中,静静地跪在那里,不说话,也不抬头看任何人。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看不见的波涛在平静的水面下汹涌。大约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皇后率先开口斥责道:“你们两个简直是胡闹,苏小姐不在名单之列,怎么能选?”

东方泽没有说话,东方濯却抬头驳道:“母后,方才父皇的意思,大殿之内的女子任儿臣挑选,苏漓也在殿内,父皇并没有说不能选她。”

“你…”皇后被自己的儿子顶得哑口无言,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回头见皇帝脸色愈发阴沉,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东方濯又道:“苏漓身为丞相千金,又未曾婚配,本就应该在待选之列,但因那些不合实际的谣言而被剥夺了资格,儿臣认为,这对她不公平!”

“胡说!公不公平不是你说了算!”皇后皱眉,平了平怒气,刚起身就有宫女来搀扶,却被她推开了。走下丹陛,皇后看了眼挑起这紧张气氛却仿佛与己无关的东方泽,又望了眼面色坚定的儿子,不由叹道:“濯儿,泽儿,你们两个是陛下最看重的皇子,你们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你们的王妃,或许有一天会成为一国之母,所以你们挑选妻子不能光凭一己喜恶,才德品貌俱佳方可。”

东方泽恭敬笑道:“母后所言极是!”

皇后望着他,欣慰点头,人人都以为他就此退步,刚要松一口气,谁知东方泽又道:“但儿臣选她,恰恰就是因为才德品貌这四个字!”

皇后眸光一凝,东方泽紧接着又道:“儿臣第一次见她,她被两名持刀大汉追赶多时,试想,令京兆尹数捕不获的人贩子该是何等奸诈狡猾,她却能从此二人手中逃脱寻救,可见其机敏才智,非寻常女子可比!”

“儿臣第二次见她,她被自己的姐姐无故打骂,不仅不还手,且在其父、兄面前只字不提,唯恐丞相为此多添烦忧,此乃恭顺孝义,为女子典范!”

“儿臣第三次见她是她感念儿臣救命之恩,陪儿臣游湖赏花,在二皇兄的船上,我们遇见了刺客,苏漓一介弱质女流却临危不乱,为搭救同在船上的黎二小姐,险些命丧黄泉…”

“如此才智机敏、胆识过人,虽为相府千金却不骄纵任性,而且…她还温婉善良,集恭顺仁孝于一身,这样的女子,儿臣认为,实乃女子中的典范!”

一席慷慨陈词,侃侃道出。听得众人张口结舌,怔愣之际,一时无从辩驳。

就连苏漓也是微微一愣,别的不说,恭顺孝义这四个字,她即便有,也绝非对苏相如一家。她也相信,那天在相府发生的事,以东方泽之聪明,不可能真的会理解成这样的涵义。那他今日在皇帝皇后面前,这样抬高她到底是何用意?

她当然不会以为他在这短短的几月时间内对自己有了情意,更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让他要利用她竟到了非她不娶的地步!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甘冒惹怒皇帝的危险,也要抢在东方濯的前头选她?苏漓凝眉沉思,不动声色地看了东方泽一眼,发现他此刻面带微笑,目无波澜,仿佛所言无一不实,全部发自肺腑。如此更让苏漓觉得此人心深如海,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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