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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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奴才竟然差点忘了这事。”锦一万万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跟着换了话头,讨好地附和道,“那天没有给厂公带来什么困扰吧?”

“你以为呢?”他反问道。

她以为?以当日的战况而言,她肯定是觉得萧丞赢了个满堂彩,那也就没有什么“困扰”之说了。

“厂公英明威武,自然是不会被小人左右了心情,是奴才问了不该问的问题。”锦一赔笑道,决定还是不要再同他这样待下去了,免得多说多错,最后把所有都交代了。

她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也不知走到了什么旮旯里,“时辰也不早了,不知厂公要到什么地方去,奴才送您过去,这天黑了路也不好走。”

说完后兀自朝前走着,东张西望了一番,隔了半晌才想起他还没有回答,扭头一看,人却没在旁边了,再一转身,才发现萧丞落了她好长一段路。

锦一只得又绕了回去,撑好伞,再替他拍掉身上的雪花,不经意间又撞见了他的眼睛,目光沉沉。

萧丞的眼并不是纯粹的黑,更像是琥珀,在这夜色的渲染下,漂亮得夺人心魄,锦一赶紧埋下头,心里默念着“罪过罪过”,嘴上也没闲着,“奴才急着找路,竟然把厂公晾在这里,真是罪该万死。”

她一低头,从萧丞的角度望过去,就正好看见那截露出的细白颈项,上面那几道乌紫痕迹还没有消,显得尤为可怖刺眼。

始作俑者还是一脸的淡漠,不再去瞧,背着手问道:“薛公公莫不是又在琢磨着该如何算计咱家?”

这这这……这又是说到哪茬儿去了?她唯一算计成功的一次还是她装病骗他,事后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便再也不敢算计他了。现在要是还算计他,怕是不想活命了吧。

锦一立马否认道:“不敢不敢,奴才就算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算计厂公!”

“咱家看上去像是很好唬弄的样子么?”

锦一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只能实诚地摇了摇头,回答着:“不像不像。”

萧丞又扶了扶摇晃的油伞,半敛着眸子,问道:“那薛公公同傅大人之间的事还想瞒着咱家多久?”

正文 第5章 朱弦断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锦一今次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讷讷的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般模样落在萧丞的眼里,倒让他心中有了几分了然。

其实他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未曾想会误打误撞,结果还真让他说中了。看来,两人之间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萧丞知道,傅川那天只是想要试探他,而锦一的用处却远远不止试探他这么简单。

毕竟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颗好棋子,依傅川的性子,必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不闹出一番大响动来,恐难收手。

走的确实是步好棋,只可惜,他着实高估了这颗棋子的能力。都已经是自身难保的人了,还有闲暇功夫去顾虑旁的事么。

“趁咱家还有耐心,薛公公就别磨蹭了。”

话虽这么说,可锦一却觉得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像是没什么耐心了。

尽管这和她最开始的打算是一致的,但又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是主动说,就算无功也无过,而后者则是被动,这个时候说了,就只剩下“过”了,倒还不如不说呢。

权衡好利弊以后,锦一决定三缄其口,否认到底。

“厂公多虑了,奴才怎么会和傅大人扯上关系。那日是傅大人抓错了人,过后便把奴才放走了,并未说别的事。”

这段极力撇清关系的说辞在萧丞看来更像是在偏袒傅川。

偏袒么?他倒要看看她能偏袒到什么地步。

“薛公公。”

“嗯?”还在喋喋不休的锦一立马住了嘴,规规矩矩地站得端正,“厂公,您请说。”

萧丞微微低着头,遮住了眼眸里的流光,语气似是有些失望,抚着手串,道:“看来你确实觉得咱家好唬弄。”

锦一还在从话中揣摩他到底知道了多少,谁知看到他抬眸的那一瞬,心里不受控地“咯噔”了一下。

他的眼神并不如之前那样,锋利得像直抵喉咙的刀剑,眼底的冰霜也消融了些,仔细瞧还瞧得出几分温和之意,如清风明月,哪里还有半点宦官佞臣的影子。

可越是如此,越教人心惊,锦一撑着伞的手不自觉地握得更紧。

“咱家又不吃人,这么紧张作甚?”萧丞见她如大难临头,勾起了唇角,“咱家只是觉得新鲜,当初厌恶透了尔虞我诈的人,为何如今也愿意来淌这趟浑水了?”

锦一心生悔意,怎么就偏偏忘了对方是无所不知的萧丞呢。在他面前,只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好像从来就没有第三条路可选。这下好了,她把自己给逼到了进退维谷的处境。

可要是现在说了,万一萧丞再想一出反间计来,那她岂不是这辈子也别想要逃出这鼎鱼幕燕的境地了。

况且,她又没被抓个人赃俱获,眼下也只是萧丞单方面的认为,只要她坚持抵赖,兴许还是能有一线转机的?

“厂公,您这又是说的哪儿的话啊。奴才就算是真想掺和一下,可单凭奴才脖子上的这颗这脑袋,哪里够用。”锦一唯唯诺诺道,“若奴才说了半句假话,诓了厂公,那奴才的命任您处置。”

萧丞听了这话,眸光微变,不置可否,“那薛公公可得记牢自己说过的话了。”

“是……”什么是?

答了一半的锦一突然闭上了嘴,觉着事有蹊跷,总感觉自己是从一个坑跳到了另一个坑里,还是说这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就在她语塞之际,邵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附在萧丞的耳边说着什么,锦一站在一旁,偷偷竖着耳朵认真听,但也没听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还反被邵生横了一眼。

“……”这又是在向她示什么威?

他急急禀报完,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厂公面色骤变,似乎连多留一刻的功夫也没有,疾步往别地去了。

见他要离开了,锦一正想恭送他,却被邵生拉到了旁边,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他一顿责问。

“你不是说有话对督主说么,怎么把自己说成这副可怜样了?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锦一懵然道:“哪儿能啊!我……”

“没有最好,你也不消多说什么。好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不必再跟过来了。”末了还问了句,“认得路么?”

他的表情看上去过于凝重,锦一也不敢再和他打哈哈,连忙回道:“认得认得。”

“那我就不送你了,伞你就自个儿留着吧。”

说完便急急忙忙地去追走在前方的萧丞。

只身站在原地的锦一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两人都行色匆匆,她心头暗暗蹙眉,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路又黑又滑,萧丞却不减速度,行步如风,腿短了一截儿的邵生必须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督主。”他低声唤了一下,战战兢兢地说道,“皇后正把宁妃困在坤宁宫,可是让一个宫女给跑了出去。”

“人找到了么?”

“还没。不过我估摸着她会去找万岁爷,便派了人在乾清宫的周围守着,若是找到了,立马带到您的面前。”

“你是觉得咱家还有那闲工夫和她耗么?”萧丞拂了拂袖,哂笑了一声,嗓音却比这夜还凉,“在场的都留不得,别走漏了风声,让锦衣卫坐收渔利。”

“是是是,是我糊涂了。”邵生一听便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赶紧改了口,饶是已见惯了他的狠辣手段,但心里还是打了个冷颤,“您放心,保证不会留下后患。”

要如何说这宁妃才好,真是片刻不得安宁!受万千**爱之时尚且斗不过皇后,失了**竟还有胆再去皇后面前叫嚣。

如果她只是扯着嗓子说几句狠话倒也还好,谁知这世上又有这么巧的事,刚好让她撞破了皇后的好事。这下可好了,自己性命不保不说,还顺带拉了一群人下水。

唉,也算是死得轰轰烈裂,路上不会孤单了。

只可惜宁妃全然不知大祸将至,以为自己手中握了皇后的把柄便可以重新飞上枝头,此刻还在坤宁宫里大声嚷嚷着呢。

“堂堂大明的皇后,干出这等龌龊的苟且之事,我都替你丢人!这件事若是被皇上知道了,指不定生气成什么样。皇后娘娘,您说皇上是会废了您,还是杀了您?嗯?”

“你这个贱人,只知道胡说八道,你以为本宫不敢拿你怎么样么!”

不管皇后平日里如何不可一世,当下还是变得色厉内荏,说不心虚是唬人的,只能翻来覆去地说同一句话。

宁妃当然看出来了皇后的确不敢拿她怎么样,说话更加无所顾忌,“说不定芙英已经见着了皇上,皇后娘娘想杀便杀了我,反正最后皇上定会还我一个清白的。”

皇后本就底气不足,听了她这话,更是有气无处发泄,将桌上的器皿一囫囵摔在了地上。

于是萧丞一踏进坤宁宫便听见这大动静,清脆的声响更惹得人心烦,他捏了捏眉心,神色有些不耐烦。

见状,邵生关切地问道:“督主,您没事吧?”

“无碍。”萧丞绕过影壁,“你去拿三尺白绫来。”

“是。”

整了整仪容他才迈进正殿,又成了好厂臣的模样,语气里满是担忧,“皇后娘娘这是在发什么脾气?”

两人皆循声望去。

皇后见他来了,觉得压在胸口上的大石头终于减轻了许多,而宁妃尚不知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以为是皇上派他来,开口又说起了皇后的不是,“萧厂臣,你总算来了,可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皇上!”

萧丞瞥了她一眼,似是明白了过来,“原来是为了宁妃娘娘的事。”

“她肯定在想着怎么杀了我,你千万别让她得……”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萧丞便左右为难道:“宁妃娘娘,恕臣这次帮不了您了。”

她不解,问道:“萧厂臣何出此言?”

他踱步走到了皇后的身边,望着宁妃的神情充满了怜悯,“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兴许见不得您受罚,便放您一回,可您与男子私通是事实,不仅□□宫闱,还令圣上蒙了羞,就算求得了皇后娘娘的宽恕,圣上也不一定会放过您。”

“萧厂臣,你在说些什么,分明是皇后她……”宁妃以为他还未弄清状况,企图解释给他听,却又被打断了。

“皇后娘娘虽心善,可也不会任人污蔑,宁妃娘娘别欺人太甚了。”

这话一棒子把宁妃从美好的幻想中打醒了,让她终于看清了现在的局势,也把她所有的希望都打散了。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双手攥成了拳头,望着萧丞。

他站得挺直,如同巍峨山崖边耸立的苍松。暖黄色的烛火似乎柔化了他的棱角,映得他比三月春风还要和善。

可明明应当是谪仙般的人,却偏偏让自己活成了双手沾满血的魑魅。

“呵,原来萧厂臣也不过是一条走狗。”她垂着头,也不再挣扎,突然嘲弄地笑了一声,就算知道自己将死,也咽不下这口气,“哦,错了,应该是叫**太……”

还未说出口的“监”字被抵在喉咙的碎片压住,殷红的血珠一滴滴渗了出来,宁妃不敢再乱动弹,只能用眼狠狠地瞪着他。

“娘娘怎么不继续说了?臣可是一字不落地听着。”萧丞双指间夹着那碎片,又往里刺了些,“臣知娘娘心怀愧疚,无颜再见皇上,又不忍自行了断,臣便送你一程。”

宁妃脖子上的血越流越多,不小心沾到了萧丞的指腹上,扰得他兴致全无,嫌恶地扔下了碎片,只能将就着用茶水洗净手,却仍觉得脏。

邵生见状,赶紧走上前,用手中的白绫缠住她的脖子,轻轻一拉紧,便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终于除掉了眼中钉,皇后心中大快,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一位宫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启禀娘娘,外面有名叫锦一的太监求见,身边好像……好像还跟着刚才逃走的芙英。”

正文 第6章 故梦里

锦一原本走得尚好,却突然被人迎面撞了一下,在湿滑的雪地上哧溜了两下,终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得个四脚朝天。

她叫苦不迭,爬起来看究竟是什么人,走路也不带眼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赶着去投胎呢。

谁知凑近一看,竟然是咸福宫的芙英姑姑,锦一的怒火也消了一大半,赶紧将她扶了起来,问道:“姑姑,这么晚了,你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做什么?刚才那下可把你摔疼了吧?”

芙英浑身都在颤抖,像是害怕到了极点,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臂,仿佛是抓住了救兵稻草似的,不肯撒手。

锦一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反握住她的手,声音也放轻了些,生怕把她吓着了,“姑姑,你遇着什么事了,把你吓成这样?”

“薛公公?”缓了缓气的芙英回过神来,先是目光呆滞地看着她,而后反应过来,力度大得像是能把她的手拽下来,苦苦哀求道,“薛公公,薛公公,你这次可要帮帮我!”

也不知道她哪儿来这么大的劲儿,疼得锦一咬紧了牙,“帮……帮你什么?”

“帮我……帮我……你同东厂的萧厂公是旧识吧,能求他饶我一命么?不不不,他定不会饶了我。我我……出宫,对,我应该出宫才对。你能帮我出宫么?”

锦一见她好像有些神志不清了,一个人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什么,听得云里雾里的,于是想让她冷静一下再好好说,却突然冲上来一行人,将她们团团围住了。

灯笼昏暗的光非但没有驱走黑暗,反倒加深了人的恐惧。

领头的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郑昌安,芙英看见他如同看见了断头台上的刽子手,试图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指着锦一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她!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告诉我的!”

“……我?”锦一惊呆了,反指着自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背了黑锅,“姑姑,我告诉你什么事了,你这样诬蔑我?”

她很是不可置信,没想到平日待人良善的芙英姑姑会变成这样,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你……你才别诬蔑我!”芙英一把把她推了出去,“郑少监,您要抓就抓她,我真的是无辜的!”

锦一被推得一个踉跄,刚好停在了郑昌安的跟前。

虽说她早已见惯了这宫中的世态炎凉,知道就算你不伤人,别人也不一定不会害你,也懂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道理,可真当这种事发生到自己的身上,还是免不了一阵心寒。

郑昌安没耐心听她们互相推脱责任,反正奉督主之命,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既然相互推卸,那就索性都不留,手一挥,道:“废话少说,两个都给我抓起来!”

眼见着身边的人就要冲上来了,锦一被逼急了,只好用了个下下策,腆着脸皮套起了近乎来,“郑少监,您还记得奴才么?”

既然对方不惜当小人,那她为何要装圣人,一命换一命的招数谁还不会。

幸好这话多少还是起了作用,郑昌安虽有猜疑,仍让下属停了下来,自己先仔细打量了打量锦一的脸。

不过这紫禁城里的太监没有一万也有九千,真要让他都挨个认完,那干脆成天就光和这些太监打交道得了。

就在他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拖延时间之际,又听见她说了句“我是神宫监的锦一啊”。

锦一,锦一,这名字听着怪耳熟的。

见他依然板着个脸,凶神恶煞的,锦一咽了咽口水,鼓着勇气再接再励,“郑少监,与其在这儿争,不如您行个方便,通融一下,让奴才见厂公一面,谁是谁非便一目了然了。”

一听她提起了督主,郑昌安倒是有了一点印象。跟在萧丞身边这么几年,虽然从未从他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但多多少少也耳闻了些传言。

尽管不知道真假,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传言是真的,而他又恰好错杀了,那后果……真是不敢想。

于是他左思右想了一番的结果便是锦一和芙英此刻正候在坤宁宫的门口。

进去通报的宫女迟迟没有出来,郑昌安也有些急了,越想越后悔。

你说这禁宫之中都还没能找到能摸清督主心思的,他怎么就一时糊涂了呢!要是最后弄巧成拙,倒霉的可是他啊!

等了好一会儿,宫女仍旧没出来,倒是萧丞走了出来。

檐上的灯不比殿内的亮,使得他看上去就像是逆光而行,颀长的身子被薄薄的光晕勾勒了一圈,脸却置于黑暗之中。

他不急不缓地一步一步下了台阶,唤了句“昌安”,听得郑昌安急忙走上前,应道:“属下在。”

萧丞瞥着他,薄唇勾起了一丝浅浅的弧度,掐捻佛珠的动作却停了下来,“你是听不明白咱家的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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