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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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见星糊涂着:“总得有个理由?不然我怎么回答。”

朱成钧偏了头,眼神中是一种非常直白的执拗:“没有理由。如果我就是这么做了,你会怎么样?”

“……”不知为何,展见星意识到他是认真的,虽然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在一场艰难的大案之后,在这么家常的时刻突然闹起了内讧来。

她拎着水瓢,勉强笑道:“九爷,你不是朝廷,就算想我去职,说了也不算罢?”

“如果我说,就算。”朱成钧点了下头,“你不用怀疑我,只要回答我。”

在这话语一来一回之间,他的眸光变得更为奇特,似乎无限热烈,又似乎无限冷漠,展见星不知他为何能将这截然相反的情绪并存一身,只是进一步发现,他真的是认真的。

如果他想,他就能。并且他会真的下手——他看上去甚至已经很想下手,而她从下山以来忙于审案及衙务,竟然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时酝酿出这种情绪的!

展见星努力撑住了让自己不要后退,她不怕他,她从他最不讲道理最不分善恶的时候认识他,那时候都没怕过,为什么现在要怕。

“你是不是觉得你要走了,想要我跟你一起走?”她冷静着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得想到了原因,恍然大悟道,“九爷,你是害怕你帮了我,插手了民政,御史会参你吗?没关系的,我已经想好了对策。”

朱成钧有点发呆,眸光都迷离了一下:“——什么?”

“私铸钱的两桩案子,我一直没审啊,你没发现吗?”

展见星说着的时候有一点得意,她轻快地背着手走了一圈,边走边道,“我已经向京城写奏本了,说这案子太大,我不敢审,也审不了,我才接触案子时,已经有别人伸手进来,其后盗钱灭口,事事快我一步,我惶恐不已,不知案子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势力,本地又还有何人可信可用。最终实行抓捕时,迫不得已亲自上阵扮装,又只能求你相助,几番侥幸,才缴获此案。但后续审理恐怕仍非我能做主,我请求皇上,直接将此案移交给刑部或大理寺。”

朱成钧愣愣的。

他没听见案子怎么样,那其实也不要紧,他相信皇帝看见这一封奏章的时候,注意力也不会在案子上面,这案子虽大,以皇帝放眼天下的目光,又不算什么,皇帝将只会注意到:江西的异状。

吏部钦命的一方地方官被逼到这种地步,江西之官场,究竟是何人之天下?

“放心,皇上只要有一点英明,都不会叫你换地方的。”展见星安慰他,“你就算跟我勾连又怎么样?我一个县令,能做多大事,宁王那一大家子,可不一样。”

简而言之,往江西掺进朱成钧这一粒沙子的好处,远比坏处大,皇帝原本只是应朱成钧所请,未必有这份心思,但是现在,他将不得不有。

朱成钧的目光终于重新凝聚起来——那一点戾意已完全隐去,他望着展见星,连声音都飘乎乎的:“你替我打算了,你不想我走,是吗?”

展见星有点别扭地抓抓脸:“也不算替你打算——本来就是你帮了我的忙,我不能不管你,让别人把你参走啊。不过我也不能确定一定行,所以想等旨意下来再说的。”

朱成钧不听,坚持着又问了一遍:“你不想我走,是不是?”

展见星不想回答——好好的问题,叫他一说,就怪怪的,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道:“我接受了你的帮忙,那你遇到什么,我要负责的——”

“好。”朱成钧忽然打断了她,他嘴角高高地勾起来,“你愿意对我负责就好。”

展见星:“……”

为什么她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第 94 章

千里之外的京城。

这一日的早朝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辩。

争论的焦点就在于崇仁郡王作为宗藩, 到底该不该插手民政,此举是否有违成祖遗训, 是否应当受惩, 以警示震慑各藩。

一派以上疏弹劾的都察院江西道两个监察御史为首,一人先道:“崇仁郡王岂止是涉入民政而已,他公然召集衙役,统帅攻山, 根本是主掌了全局!臣竟不知崇仁究竟在谁的治下了!”

另一人跟着便道:“臣闻崇仁县令展见星出身代王府,曾做过崇仁郡王的伴读,他二人联系紧密,本不该同处一县,如今到任不足半年,便酿出这等情弊,其心志之猖狂, 行迹之妄为,皇上不可不察。”

大部分朝臣都随声附和, 其实里面许多人既不认得朱成钧, 也不认得展见星,但打压藩王对文臣来说是个顺手为之的事,属于何乐而不为的范畴。

群议滔滔中, 只有一两个逆势而为的,发出的发对声也不甚大:“正因崇仁县令到任不久,县内发生大案,他缺乏经验, 才一时失措出此下策,其行虽不该,但也是一片尽忠职守报效朝廷之心,申饬一二便是,似乎不必过于责备。”

“崇仁之上有抚州府,有布政使司,崇仁县令不能处置,大可上报,他上报了吗?抚州府曾两度行文令他移交案件,他一概置之不理!如此贪功冒进,藐视上司,便成功也不过侥幸,到了赵大人嘴里却成了一片忠心,赵大人,敢问你也是以这样的忠心奉与皇上的吗?”

赵大人犯不着为不认识的芝麻县令承受这样的逼问,叫这么一顶,就闭嘴了。

御史之一获胜,话锋一转道:“不过,赵大人说的也有道理,看在铸私钱案告破的份上,朝廷不便过于追究功臣,但崇仁的地方官既与崇仁郡王有这一段渊源,二者必须分离,当将崇仁郡王移就他处,免得前事重演才是。”

这个建议就属于各方都说不出什么不妥的了,当下群臣纷纷附和。

江西道两名御史悄悄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得意——现成的把柄落在手里,收拾一个郡王算多大事?若不是不想节外生枝,把那小县令的功劳通通抹去,一起勾倒也不是难事,世人都说御史有笔如刀,杀人不需见血,可不是白说的。

众人意见如此一致,看样子,这件事是就要这样定下了,皇帝承先帝仁厚之风,一向都很愿意纳谏。

但这次,可能是事涉宗室,多少沾点亲,皇帝显得稍微犹豫了一点,听完众口一词后,目光往下转了一圈,定到其中一个人身上,格外问了一句:“楚卿,你意下如何?”

耳目比较灵通的一些臣子一看了然:皇帝当然该垂询一下他,毕竟,他和被参的两个人都关系匪浅。

事实上,他到现在都一言不发倒是件奇怪的事了。

被问到的这个人自然是楚翰林——如今该称一声楚祭酒了,像他这样奉先帝命挂职出外差的朝臣不被想起便罢,一旦有了机缘重新回到中枢,那新帝是该格外给几分颜面的,他被召回时,正好国子监祭酒出缺,他便以侍讲学士的身份升任了过去,一下升两级,又自然又体面,堪称顺理成章。

听见皇帝亲自问询,他才迈出队列,躬身道:“回皇上,马御史之言,臣不敢苟同。臣的两个学生虽然年轻,但并不气盛,展见星稳重,崇仁郡王疏淡,都不是所谓贪功之人。他二人如此行事,应当是有迫不得已之处,只是臣远隔千里,不好妄自揣测,不过,马御史也只是风闻奏事,此事如要明析,还请皇上下旨允他们上书自辩,真相自当大白。”

他的态度很平和,近于中立,并没有明显偏帮自己学生说话的意思,但马御史仍忍不住道:“疏淡?疏淡之人会不安封土,插手民政?”

楚祭酒没理他,御史吃的就是找茬这碗饭,满可以和人争到脸红脖子粗,他执掌一监文学事,就犯不着去自降身份。

马御史一拳打到棉花上,倒有点噎住。

皇帝在御座上脸色和缓地点了点头:“崇仁展见星的奏本确实已经递上来了,朕上朝前刚刚看了一遍。”

群臣的目光立即都往上汇聚——马御史是风闻,众人又何尝不是风闻,单知道崇仁立了功也犯了忌,到底内里详情如何,其实不甚明了。

“朕有点奇怪,马玉学,”皇帝点了马御史的名,“崇仁私钱一案,昨日才发送到京,你的消息比朕还灵通些,连本章都写好了?”

马御史呆了一呆:“回皇上,臣奉旨监察江西道,不敢不尽心竭力。”

皇帝道:“那你是很清楚私钱案的来龙去脉了?”

这话有点难答,马御史想了一想,才道:“崇仁地界上已经传开了,臣所知的,从风闻中得来,不敢说十分清楚,但七八分应该是拿得准。”

“这也难得了。”皇帝点点头,“你既然知道的这样清楚,朕缘何一句未听你提到展见星与崇仁郡王的功绩,句句只在论罪?朕如不是看了展见星的奏本,单听你的言论,当以为二人只有罪而无功了。”

“功劳自然是有的,但那是崇仁县令排挤同僚上司,要独占鳌头之故——”

站在群臣前列的闻尚书到此时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发声道:“马御史,一个到任不足半年的新官,能把同僚上司都排挤开,还独得功劳,这道理何在?倘若真有此事,老臣倒要对抚州知府及江西布政使司抱有疑惑了。”

——一个小小县令都搞不定,让人把他们给排挤了,这是无能,还是无能啊?

“……”马御史自知失言,先前的称意不得不减去了些,躬身道,“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往下看,他的臣子们看上去个个忠心耿耿,他也不想轻动帝王疑心,可是帝王——称孤道寡,万人之上,怎么可能没有疑心。

这么迅速的反应,着眼点却不在案件上,而是要把朱成钧从江西挤出去,为什么?

皇帝这几日心情好,最终只是淡淡道:“展见星在奏本中已请求将审案诸事交由三法司主理,可见贪功之语,也未尽然。至于他放任宗藩,虽非得已,其情可悯,其理确不可恕,如此功过相抵,便不赏不罚罢。”

马御史硬着头皮问道:“那崇仁郡王——”

皇帝一锤定音:“自然一体办理。”

**

下朝以后,楚祭酒在回去国子监的路上遇到了等候他已经的许异。

许异正好是挂在都察院里面观政,所以他听到了一点展见星与朱成钧被参的风声,忙迎上来道:“先生,怎么样,见星和九爷没事?”

楚祭酒摇头笑了笑:“皇上圣明烛照,不曾降下处罚,无事。”

许异很是松了一口气:“这就好!可紧张死我了,他们去了没多久,怎么就招惹上了都察院的前辈。还好有先生在,先生一定替他们据理力争了。”

楚祭酒又摇了下头:“没有。”

许异讶道:“啊?”

“九郎的主意,他写了信来,专门请我不要争,由他们去。”楚翰林说着失笑,“他志虽淡泊,一颗心实在少说生了十七八个窍眼,谁都算计不过他。”

说着又有点叹息,“他不能入朝,我有时一想,竟不知道究竟是朝廷的幸事,还是朝廷的损失了。”

**

楚翰林的回信在皇帝同意将案件移交刑部的旨意后抵达。

江西此时已进入八月下旬,金秋时分,朱成钧拎了一包桔子来县衙。

桔子就是他租住的院里树上结的,其实还没大熟,大半都是青的,但是他从前没从树上摘过果子吃,新鲜劲上来不想等了,明明自己吃了一个酸到倒牙,还是又摘了四五个下来,要让展见星也酸一酸。

展见星怕这个味,一看就摇头,朱成钧威胁道:“你不吃,那只好丢掉了。”

“——九爷,哪有你这样的,你知道酸,还非摘这么多下来。”

“我想吃。”

“那你自己吃。”

“你陪我。”

“我不要,太酸了。”

“我对你这么好,你酸一下也不愿意?”

展见星真是奇了:“……你怎么就对我这么好了?”

最近什么也没发生啊,她就在等京城的消息,终于等来,忙忙碌碌把一堆人犯加赃物打发上路,才歇口气,这些事都是她做的,他可没插手。

“我就是对你很好。”朱成钧说着,还歪着头自己感叹了一句,“展见星,你都不知道我对你多好,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对谁这样好了。”

……他好像把自己感动得不轻。

展见星既觉莫名其妙,又实在好笑得厉害,但她又敏锐地觉得自己不能在这时候笑出来,敷衍地往嘴里塞了一瓣桔子,把嘴堵住:“嗯嗯,知道了,你对我好——嘶。”

酸得只比陈醋好一点的汁水流出来,她瞬间把整张脸都酸皱了——这就是对她好!

“给你看这个,先生给我回信了。”朱成钧把一封信塞到她手里去。

“回信?你什么时候给先生写了信?”展见星惊讶,一时便顾不上找他算账,忙把剩的桔子丢到一边,展开信来看。

才看个开头她就“哎呀”一声,“九爷,你早就有对策了,不告诉我。”

亏她还为自己想的主意得意呢,闹半天朱成钧根本没闲着,早把自己的活路盘算好了。

他们两个也算不谋而合,她把功夫下在江西这里,让皇帝看见她的迫不得已,朱成钧则直接把脑筋动到了京里,止住唯一会替他们力争的楚翰林的嘴,让这孤立无援显露得更明白。

朱成钧向她漏出一点笑——亏他嘴里塞了那么酸的一瓣桔子,还笑得出来。

展见星又往下看,渐渐地,她倒是笑不出来了。

朱成钧奇怪地探了下头,要看是哪里惹了她。

楚祭酒这信挺长,难得寄封信,他顺便把最近京里的一些形势剖析告诉了学生,其中就包括了皇帝后宫有宫嫔新孕的事。

虽然皇长子一向康健,但万里江山一根苗,毕竟还是太单薄,事隔两三年,后宫终于又闻喜讯,这于皇家于臣民都是件大好事,楚祭酒因此也添了一笔。

朱成钧来回看了展见星与信笺两遍,终于确定她的目光停在“宫嫔钱氏”四个字上,那目光怎么说——非常不善。

“怎么了?”他问。

展见星的回答与眼神一样不善,并且冷漠非常:“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朱成钧闻言赞同点头:“对。你总算知道了,只有我好。”

展见星:“……”

她真是奇怪了,他这份自信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第 95 章

虽然楚翰林作为外臣不会那么清楚宫妃的名姓来历, 但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由这一个钱字,展见星已确信就是钱淑兰无疑。

她知道钱淑兰遭逢剧变,已不是昔日天真单纯的小姑娘, 但仍未料到她手段如此锋利——或者说,皇帝的真情有这样不值钱!

她三月离京, 钱淑兰总是在这之后才返回宫中,到如今八月, 不过半年, 她已经完成了从宫人到宫嫔的转变, 肚子里更揣上了第二个龙种。

不论钱淑兰有多大本事, 她总不能强迫皇帝。

皇帝为了汪皇后,不惜迫原配退位,这片深情天下皆知, 纵然大多数人都同情白废后, 但暗暗羡慕汪皇后深得帝宠的也不是没有——结果半年, 这份帝宠就值半年。

世人也许觉得皇帝拥三千后宫理所当然, 但展见星深知其中内情,汪皇后也许能接受后宫任何一个女子有孕, 不会愿意这个女子是钱淑兰,皇帝真肯替她考虑,干不出这个糊涂事。

钱淑兰这一胎若是个公主还好,若是皇子,以后与皇长子兄弟之间如何相处, 汪皇后借肚生子之事未必瞒得过所有人,风言风语一起,别人尤可,刮到皇长子耳朵里,又要怎么掩盖?

桩桩都是问题,后宫从此多事,皇家从此多事,几乎是注定了。

连着几天,展见星都有点闷闷的,她与钱淑兰有约定不假,也希望她如愿以偿,但想及她将自己投身的那一片处境,想及皇家日后的乱账,又觉得深为钱淑兰惋惜。

她从前是多娇甜的一个小姑娘啊。

展见星这番情绪没瞒得过朱成钧,他当时没多说什么,过后旁敲侧击,到底将钱淑兰入宫这一节敲出来了,他还记得钱淑兰,瞄着展见星道:“人家入宫,你犯这么大愁干什么?你还惦记着她?”

展见星还留着半截话不能说,并非她不信任朱成钧,只是不想把他也拖进那个秘密里。她只能叹道:“不算惦记,我只是觉得她要是在宫外寻一个普通人家,日子也许快活得多。”

她不知道她这一番欲言又止的情状叫朱成钧误会了,他把她打量了一遍,又打量一遍,心下生出了警惕来:她这是装样子哄人哄多了,把自己也哄信了?

他越想越觉着是,这就解释了她为什么敢把女装试到他面前来,还叫他看行不行——她难道以为他瞎吗。

朱成钧觉得真是有点烦恼,不知该说她聪明还是笨,说她笨,偏偏能把世人蒙那么久,说她聪明,她不但骗了别人,快把自己也骗了,这要是哪天觉得自己年纪到了,该娶个媳妇传宗接代了,叫他怎么办?

不过再看一看展见星,他又觉得都原谅她了,而且他连和秋果也没说过的是,近来每每想到展见星正经官服之下裹着的竟是一副女儿身,他就有点目眩神迷,觉得对她的容忍度提高了一百倍,她要做官,他都由着她做,连一个“笨”字也不舍得对她出口。

他这么好一阵子不说话,展见星倒有点奇怪了——朱成钧如今对着外人还是一副木脸居多,但到她这里花样多得不行,前几天弄了几个酸桔子非叫她陪着一起吃,这么大人了,还像当初那个会把槐树花撒她一身的顽劣少年一样。

她有点怀疑朱成钧这辈子在心性上可能就长不大了。

两个人对脸看看,从对方眼里都看到一言难尽的情绪。

终于朱成钧先开了口,他语重心长地道: “你都替她考虑该嫁什么人家了,还不算惦记?展见星,你想一想自己的身份,你们是不可能的。”

展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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