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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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方老伯爷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激动得头都晕了一下,一把握住方寒霄的肩膀道,“你已经治好了?你能说话了,可是你心里怨我,跟我赌气,所以还假装着骗我是不是?!”

方寒霄脸色平静,只是垂下了眼帘,令得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一手扶住了方老伯爷,另一手写:祖父,您想多了,就算我好了,难道就能得回总兵官的位置吗?二叔已经承爵,您不能再把他换下来了。

而没有平江伯这个爵位,他一个白身,又怎可能一跃腾于江河,将漕运收入掌中。

“……”方老伯爷失望之极地道,“你说得对,是我想多了。”

他半生戎马,终究定力过人,方寒霄静静地陪了他一会,他也就缓过了神来,越挫越勇地追问道:“那你图什么?”

方寒霄的笔悬停了一会:图耍他一遭。

方老伯爷很狐疑:“真的?”

方寒霄点头。

方老伯爷两分相信之外,倒有八分不信,因为觉得兹事体大,扣住方寒霄不许他走,必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祖孙俩正僵持着,日常捡药的小厮来报,说是洪夫人扣住了大奶奶的陪房,指那陪房偷窃财物,想往府外传送,因为金额巨大,所以一下闹开了。

从前这些琐事都是不会报到方老伯爷面前来的,但方老伯爷想为方寒霄多留些路,所以身体好些以后,有意无意地将府中一些事重新掌控起来。

听到金额巨大,他问:“多少钱?”

小厮道:“一千两。”

这个数目说出来,方老伯爷一时还未意会——他手里淌过金山银山,一千两实在不具备什么特殊的意义,便是他赏出去的,他也没刻意记着。

但方寒霄知道莹月穷成什么样,这一千两不会有第二种来历,同时这么重大的数额,也不会随意到陪房手里,他向方老伯爷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要去看看。

两个房头生了乱子,这方老伯爷不能不放他走,只得暂时放下了疑问,道:“你去吧。”

**

这一千两银票是从石楠的弟弟福全身上搜出来的。

福全今年十二岁,他才跟到平江伯府来,是个生面孔,府里的下人本来留意着他,偏他自己从没得过这么大笔银钱,揣在身上,自己紧张得无端露出几分贼相来,这一下,时刻等着抓新房把柄的洪夫人接到信,还不立刻把他拿下了。

方寒霄到的时候,莹月比他先到,已经在跟洪夫人吵嘴。

是真的吵。

她挡在被拉趴在地上的福全面前,脸涨得通红,声音抖着:“就是我给的钱,不是偷的,你不能打人。”

洪夫人端坐上方,冷笑道:“大奶奶,你好大的手笔,我赏人尚且赏不出这么多,你一出手就是一千两!”

莹月闷了片刻,坚持道:“反正真的是我的钱,福全没有偷。”

洪夫人道:“哦?大奶奶,你别着急,我知道你年轻,容易被人蒙蔽,面皮还薄,吃了下人的亏也不好意思张扬。这么大数额的银钱不是随便给出去的,你既然咬定了是你给的,那你说一说,给了他做什么用去?”

莹月要是能说,她也没胆子跟洪夫人吵了,就是逼到没法了,才把局面激化成这样。

现在洪夫人还逼问她,她没话可回,本也不会吵架,又闷了一刻,终于闷出来一句:“我们大房的事,不劳夫人来管,我有权不说。”

方寒霄本已要上前去,听到这一句,迈出去的脚步又缩回来,往院门边上躲了躲,饶有兴趣地抱胸观战起来。

洪夫人坐着,莹月背对着他,都没发现到他来了,洪夫人只是气得差点把茶盅摔了——方慧那个难缠的小丫头口无遮拦也罢了,这个原来面团似的侄媳妇也学会这一句来顶她了!

偏偏她就最不爱听这一句。

乘着她说不出话的这个当口,一同前来的石楠忙把弟弟扶起来,福全小声道:“大奶奶,姐,银票还在他们手里。”

莹月就伸了手:“谁拿了我的银票?还给我。”

她纤细的手掌摊着,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洪夫人平息了一下情绪:“大奶奶,你还是先回去吧,等我弄清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自然把钱还给你。”

莹月急了:“我家的事,不用你弄清楚。”

她吵架真是弱项,这一句跟之前那句在意思上并没什么区别,但对付洪夫人,就是有用。

她一个隔房婶娘,确实不该把手伸这么长,大房的银钱进出,难道还得挨项跟她汇报过才能动用不成。

讲不赢道理,洪夫人不准备讲了,道:“你不说,有人说。”

就命左右把福全再度拖倒要打。

莹月拦不住,婆子举着棍子眼看要敲下来,急得只有道:“我说!”

洪夫人满意地笑了笑——然后僵住。

她看见方寒霄走了出来。

方寒霄向下人们伸手。

下人们觑着洪夫人的脸色,终于有一个上前,把皱巴巴的银票交出来。

扣莹月的银票跟扣方寒霄的银票还是有那么点不一样的,方寒霄是如今大房实际上的家主,洪夫人可以以年轻为由要教导莹月,但她不能到方寒霄面前摆这个谱儿。

方寒霄把家业败光了,也没有她越俎代庖的份。

方寒霄接了银票,没有给莹月,而是去给洪夫人。

洪夫人:“——霄哥儿,你什么意思?”

方寒霄笑了笑:没什么意思,你要,给你啊。

他这个表情很好理解,就是揶揄——我敢给,就看你敢不敢要。

洪夫人还真不敢,她不能要,要了她成什么人了,她本也不是贪图银票才扣人下来的,只是想挖出莹月背后的目的。

她僵着脸,方寒霄笑了一声,已经扬长而去了。

他带着大房的人走出去一段以后,洪夫人生气着,又连忙站起来,她今日这事干的不占理,方老伯爷如今身体好些了,方寒霄一定会去告状,她得赶着去解释一二。

但等她到了静德院以后才发现,方寒霄根本没来,倒是方老伯爷见了她,他做公公的人,本来没打算寻儿媳妇麻烦,洪夫人送上门来,那他是不教训白不教训了,洪夫人因为没来得及审福全,也没话可回,只得极是郁闷地领了顿训。

**

方寒霄没去静德院,和莹月回了新房。

他其实本来想先去跟方老伯爷回个话,但路上忽然觉得莹月有些躲他,他就跟着一路走,等回到了屋里,发现莹月喝个茶都要跟他站个对角,确定了,她就是在躲他。

她先前跟洪夫人都能当面吵了,到他这里,反而要躲。

方寒霄挑挑眉,没什么表示,喝完一杯茶,把银票放到桌上,就要走了。

他越是当没事,莹月反而挨不住这个压力,跑上来把他拉住:“我——我,对不起。”

她先道歉。

方寒霄转了身,低头看她。

莹月的脸瞬间就红了,她在洪夫人那里的气势一点也不剩了,声如蚊呐地道:“我用你的钱了。”

她给过玉簪石楠碎银,不过用碎银跟用银票当然是不一样的,那日去赎玉簪亲人时她带过一张,但只是以防万一,基本不可能用到,现在不一样,她是真的要给人了。

她急到要跟洪夫人吵,其实就是怕闹大了,她心虚加紧张。

方寒霄想了想,把她拉到书案前,写:给你二姐的?

他想不出来她有别的用处,能一下动用这么大款项——占她一半身家了。

莹月还惊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旋即又忙忙解释,“你不知道我家太太,二姐姐这一步走得太坏了,太太不会饶了她的,我帮不了别的,就——”

方寒霄写:你不怪她没跟你报信了。

莹月道:“不是,我怪的。但是——”

但是怎么说吧,她要是现在过得很不好,天天为方寒霄迁怒受苦,那她不但要怪惜月,还会恨她,可是她过得比在徐家还要好,那那股怨怪就只也是停留在怨怪上了。

而这怨怪,不能让她明知惜月身处绝境而袖手旁观。

她努力解释着:“我们那天看见二姐姐那样,可是我回来以后冷静想过了,二姐姐应该不是真对岑世子有什么,想去给他做妾,她心气很高的,给你做妾她都不会愿意,不要说岑世子了。”

方寒霄:……

他不说话,莹月低头不敢看他,就捏着手指继续解释,想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我不知道二姐姐到底想干什么,不过她现在一定很艰难,我要是没钱就算了,我也做不了什么,可是——”

可是她有,她有两千两的巨款,而她没有那样硬的心肠,只守着这银票,漠视从小的姐妹在家中煎熬。

“我只当是买个心安吧。”莹月最终,呐呐地做了这么个总结,“别的没有什么了,我也不会做更多给你添麻烦的。”

她这份心安可真够贵的。

珍贵。

穷得一文不名地嫁进来,得了方老伯爷的银票捂这么久没敢用,衣裳首饰都没怎么添置,可是说送,就送出去了。

这么穷的小丫头,哪来这股阔豪气。

他写:钱给你二姐了,那你自己怎么办。

他其实早已听懂了,并且他还很明白这种感觉。

一个人可以伤你格外重,那是因为你们特别好过。要不然当年方老伯爷只是不相信他,他怎么就出走了呢。

而他听到方老伯爷重病的消息以后,终究还是回来了,生死面前,一切别的情绪都可以暂且放下。

莹月道:“我还有一千多两呢。”

她觉得好多了,所以她也才舍得给,她觉得自己可不阔也不豪,都是仔细算过了想好了才给的。

方寒霄看一眼她自以为很有数的小脸,伸手捏一把,才写:用吧。

然后他就走了,去跟方老伯爷回报了一下,他没掩饰什么,来龙去脉都很直接地写了。

把方老伯爷看乐了:“嗬,你这个媳妇,穷归穷,倒是挺会用钱解决问题。”

而在方老伯爷看来,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一千两买个心安,值。

他满意地给莹月下了个评语:“像我们家的人。”

☆、第46章 第46章

方寒霄回报完这事以后就忙别的去了, 他完全平铺直叙,没告任何人的状。但方老伯爷乐过以后, 回头想想, 自己心里不是滋味起来,把方伯爷也叫来训了一顿, 冲他道:“管好你自家罢了!我先病着,没精神管你,如今你倒是说说,你在家闲了三四年了, 如今还闲着, 你到底是想什么心思?”

方伯爷想什么?自然是想与他失之交臂的肥差, 而且他没闲着,搞几回事了,时运不济,都失败了而已。因为里面牵连着算计方寒霄,他不好细说, 只能含糊道:“隆昌侯可恶, 进谗言抢了咱家的——”

“你可醒醒吧。”方老伯爷只听他说一句, 火气就上来了,“你技不如人,败了就败了, 一辈子摔那个坑里了不成?没那个窝儿, 你打算从此就赋闲着了?总兵官是朝廷要职, 就没隆昌侯告你那状, 换人也是正常的事,老子坐了十来年,那是托赖皇上信任,它不是真就姓了方!”

方伯爷有点不服,辩解道:“若无隆昌侯,本来传出的信儿,皇上都打算照旧点了我的,霄哥儿在时,您常把他带运河上去,不也是打着叫他接班的主意吗?”

“老子那是尽人事,听天命,能接自然最好,不能接,老子难道还能去跟皇上闹事吗?把本事历练出来,自然有往别处用上的时候!”方老伯爷肝火更盛,“你还有脸提霄儿,你看看霄儿二十出头的年纪,都比你拿得起放得下,那么一无所有地出去,一无所有地回来,天天也乐呵呵的,尽心尽力地伺候我,我好些了,他主动又往外面找着朋友走动去了,也没闷在家里自怨自艾。看看他的心志,再看看你的!”

方伯爷让喷得狼狈极了,心里埋怨了方老伯爷十七八遍“偏心”,碍着方老伯爷的暴脾气,不敢说,只是闷着。

他不回嘴,方老伯爷总算平了点气,重又问他:“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我告诉你,朝廷里就那么些位置,你再闲两年,那些你从前看不上的差,你都没得做了,人走茶凉,你懂吗?”

方老伯爷训他训得凶,到底也还是想为儿子好,这一句把方伯爷点得悚然而惊——不错,官场这张网从不静止,而是不断在进化编织着,他脱离越久,属于他的空间就会越小。

这不是他进行一些日常的交际往来就可以维护住的,别人有官在身,有权在手,就有利益可以交换,并因这种交换而日渐紧密,没有的他只会越来越边缘。

他低了头:“爹,我知道了。”

这么大的儿子,方老伯爷也不是很管得动了,眼不见心不烦地一挥手:“那就去吧!”

**

且说到徐家那一边。

前文有叙,徐大太太管的家吧,就那么回事,看着似乎像样,其实处处漏风。

这一方面是败落下来的大户人家在所难免之事,另一方面,也是因徐大老爷的置身事外,一个家本该有一对主人,男主外女主内,徐大老爷常年撂挑子,事都堆在徐大太太身上,徐大太太精力有时不能兼顾,一些她不留神的小地方,渐渐就松懈下来了。

所以,福全在平江伯府差点屁股开花,但回到徐家,把银票交给惜月还真没费多大事儿。

福全在徐家长了十二年,他跟姐姐石楠一样,都没混到什么好差事,从前就是在外院传传话跑跑腿什么的,因为他年纪小,更早两年,还可以直接进到后院去,所以他差事虽次,对徐家里外是极熟悉的,人也都认识他。

莹月给了他一些额外的跑腿费用,他就在路上买了些瓜子花生,走到徐家来,说是想从前的小伙伴们了,正好主子使他出来跑腿,他就顺道过来看看。

跟他一处跑过腿的小子们很羡慕他,放了他进去,找了个偏僻地方一处坐着,磕着他的瓜子,吃着他的花生,纷纷夸他出息了,又问他平江伯府是不是很气派。

福全满嘴胡吹大气,吹了好一会儿,几个小子都过够了瘾,福全才说了,吃了他的请,也得帮他个忙。

小子们问什么忙。

福全嘿嘿笑着,求他们设法把二姑娘身边的菊英叫出来见一面,他那天走得急,都没来得及跟菊英告别一下。

他说得暧昧,小子们瓜子都忘嗑了,齐齐瞪大了眼:“哎呦,你毛长齐了没?就知道想女人了?!”

福全推身边的小子一把:“胡说什么,菊英姐姐从前照顾我,我听说她现在日子不好过,既然来了,就给她带包糖吃,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小子伸手:“那你给我,我替你捎进去。”

福全立刻摇头:“不成,我怕你路上偷吃!”

“切,谁偷吃你的,跟谁没吃过糖似的。”

说是这么说,这么大的小子在外院混,于男女事上一知半解,正是将开窍未开窍的时候,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乐意言说,要凑这个热闹,当下真有一个站出来:“等着,我替你叫去!”

福全忙道:“可避着点人,别叫太太知道。”

“用你说,太太知道,我也没个好儿!”

这小子说着,嘿嘿地笑着跑了。

此时惜月跟云姨娘已经直接被勒令不许出清渠院一步了,但菊英梅露两个丫头还能走动一下,毕竟总得有人去厨房拿个饭什么的,徐大太太再震怒惜月所为,不能把她饿死在院里,那太耸人听闻了。

于是一会儿功夫后,菊英还真被借故找了过来。

从前福全常替莹月捎书进去——所以莹月才敢把银票托付给他,因他年纪虽小,在传递上还挺有经验,这些别的小子们难免也有类似的勾当,很知道怎么避人耳目,菊英无精打采地走过来,一路上还真没叫人碰着。

福全在一帮小子们炯炯的目光下,从怀里把那包已经捂化了一点的花生糖掏出来,交给菊英:“姐姐,劳你从前照顾我,这糖送给你吃。”

菊英今年十七了,比福全足足大了五岁,她是压根没往那些事上想,只是莫名其妙,她跟福全其实不熟,就要推拒:“我不要——”

福全硬往她手里塞了塞:“姐姐,别跟我客气。”

一个纸团借着糖包的掩护,从他掌心里同时滑到了菊英掌心,然后他直接扣住了菊英还要推拒的手,把她往旁边拉了拉,“姐姐,我和你说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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