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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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欣喜若狂。

她答应了!她会等我的!

◇◇◇◇

我顺利地投入了长水军。

在长水营中,我小心地掩盖自己的才智,克制着自己对文字的兴趣。我伪装得很好,没有人识破我。

至于校尉苏建,确实像外界所说的,对待胡人严厉苛酷,稍有小过,辄施重罚。以我的敏捷机智,都不能幸免。我的颊上至今留着一道伤痕,那是苏校尉一次发怒时,用马鞭给我留下的纪念。然而和我后来的遭遇比起来,他简直可谓仁慈之至了。

在长水军中,我干得比谁都努力。我本来对骑射弓马毫无兴趣,我爱的是音律和文字,但到后来,我的骑射功夫竟然比军中所有士卒都出色。

苏建开始注意到我,他发现我与别人有些不同。

他对我的那种永不停息的勤奋很疑惑,不明白我如此刻苦的动力何在。他观察我,旁敲侧击地探询我,但每次都被我机智地躲过去了。

我有些警觉,我见过那些聪明而有进取心的胡人在这个军营里的下场。

在这期间,我又收到了阿妍不知用什么法子,辗转托人送来的一枚精致的玉韘。和现今市面上那种做成佩饰的中看不中用的玉韘不同,那是一种很古老的样式,简单而粗犷,是真的可以戴在指上引弓控弦的。那使我兴奋了很长一段时间。显然,这是阿妍支持我投军的表示。

第二年初夏,长水练兵比武的时候,皇帝来了。这是很罕见的。

那段时间,皇帝有意表现对夷夏子民一视同仁。

这是一个好兆头,我心里想。虽然作为进长水营才一年的新人,我没有资格参加比武选拔,但一想到能亲眼见到皇帝——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我就感到莫大的兴奋。

那是一个十分燠热的日子,那种日子里,顶盔贯甲是十足地受罪。一天下来,盔甲里的衣衫能拧出一瓢水。别人都被这天气弄得没精打采,只有我的心情丝毫不受影响。

那个未央宫的主人,那个统治着这个世界上最广袤的土地、最多的人口、最高的山川和最宽广的河流的君王,是怎样一个英武睿智的人物呢?我激动而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御驾终于到了。队伍很长,宦官宫人,侍卫随从,排出足有两里路。

许多士卒情不自禁地偷偷向队伍中那些装点华丽的乘舆窥望,那大概是宫眷所乘坐的。早就听人说了,皇帝好女色,不论到哪里出巡,总会有一群美人随驾。只有我一动不动,目不斜视。

皇帝从他的金根车里出来,我有些紧张地遥望着他,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我离他很远,看不清他的面庞,但那些令人目眩的服饰,玉藻邃延,黼黻文绣,在夏日阳光的反射下熠熠生光。我熟读典章,知道那每一缕纹饰,都蕴含着无穷的寓意,每一个细节,都透射出古老文明的光辉。我知道它们象征着威严,象征着仁义,象征着天地运行的规律,象征着世间最完美的道德。我激动得难以言表。

苏建上前晋见、行礼,他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苏校尉陪他上了点将台。

我看着那个遥远的身影,心里一阵颤抖。

他就是这个国家的化身,就是这个文明的极致吗?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他的赏识,成为这个伟大国家的最出色的武将!

苏校尉挥动令旗,下令开始演武。

阵法、剑术、骑射、角力…

演武场上马蹄起落,尘土飞扬,连天空都显得有些暗了。

不!不是尘土,是云。

我看了眼天上,乌云遮住了太阳。一阵东南风吹来,带来了暴雨的气息。

我有些沮丧。千盼万盼,难得的一次机会,就要让一场大雨给毁了?

天越来越阴沉,风也越来越大。忽然,一阵裹挟着尘土的大风刮来。我当风而立,被遮天蔽日的尘土迷得几乎睁不开眼。

等我睁开眼睛时,目光无意中落到将台旁一架宫眷乘坐的车辇上。那锦缎帘幕被风吹得飘飞起来,现在正轻轻往下落。就在这帘幕将落未落的短暂瞬间,我看到了里面的乘坐者。

阿妍!

我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阿妍!

那个我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竟然出现在御辇中!她成了皇帝的人!

我头脑里轰的一声。

她背叛了我!而我还在她的默默期许下卖力奋斗!

她是什么时候进宫的?她为什么不等我?

难道本来就是我在自作多情?

可、可那佩帏和玉韘呢?她为什么要给我?要给我那些虚假的暗示?!

我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从山巅忽然抛到谷底。

世上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吗?我在这里拼命努力,只是为了给那个夺去了我最心爱的女人的人卖命?!

无数混乱的念头同一时间在我脑海里炸开来,我只想做点什么疯狂的事情来结束这一切。

这是一个噩梦,我对自己说。

我要结束这个噩梦!

我的手无意识地伸向腰间的箭壶。

然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刺杀皇帝?杀了阿妍,然后自杀?

正在此时,轰隆一声,天上猛地响起一个惊雷。

世上的事往往如此。如果那雷再早一会儿,或晚一会儿,后来的一切将完全是另一个样子。然而雷偏偏在那时响了,于是,你、我、阿妍、皇帝乃至帝国千千万万人的命运,从此被彻底改变了。

伴随着雷声,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校场上的队伍因这意外的变故微微有些骚动起来。

咴咴一声长嘶,御驾车队中有马受惊了。旋即,一架马车冲出队伍。

阿妍!是阿妍的!

驭者猝不及防,不但没有拉住马缰,反而被甩到地上。

没有人驾驭,惊马拖着马车在演武场横冲直撞,疯狂地乱跑,所到之处,人群慌不迭地避让。惊马的力量是可怕的,就算铜筋铁骨,被这样一匹疯狂的牲畜踩上,也必然筋断骨折。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抽出佩刀,迎着那马车冲去。

“危险!”

“卫兄,快让开!”同袍们惊叫道。

我恍若未闻。转眼间,那两匹高头大马,已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冲了过来,慌乱惊叫的人群纷纷散开。马车经过我身边时,我侧身一让,一手捞起拖在地上的缰绳,紧赶几步,挥刀向那乘舆与马匹之间的皮靷劈去。一刀下去,皮靷被砍断了一根,但马跑得实在太快了,我一下就被拖倒在地上了。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

我看得见马蹄在我身旁翻飞起落,听得见巨大的车轮在我身后轰轰作响,这一刻,只要稍一松劲,我就会在瞬间被践踏成一摊肉泥。

所以,虽然身体被半拖在地上摔打颠簸,剧痛不已,我却始终死死抓住缰绳不放。

地上的沙砾、石块迅速磨破了我的衣衫皮肉,越来越密集的雨点砸在我脸上身上。我根本无法看清周围的情况,但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拖得越久,越危险,一旦遇上障碍,随时会车毁人亡。我强忍着疼痛,将佩刀放到口中衔着,伸手攀住车辕,奋身一跃,跳上马车。在剧烈的颠簸中,我拿出衔在口中的佩刀,终于割断了马车的全部皮靷。

摆脱了束缚的两匹马各自跑开去,马车余势未尽,仍向前冲了一段后才停下来。我艰难地坐起身来,这才感到浑身火烧火燎般的剧痛。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在我身上,雨水混着血水,湿透了我的衣衫。我回过身一把掀开车帷,大声道:“阿妍!为什么!”

与此同时,轰隆隆一声巨响,一个响雷从头上滚过,湮没了我的声音。雪亮的电光映照下,是车中阿妍那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她颤抖着伸出手,道:“律…”似乎想探查我的伤势。

我叫道:“不…”随之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很久以后,我才醒来,发现正躺在自己的营帐中。

一名医官正在旁边调制草药。

“你运气不错。”那医官回头看了我一眼,道,“知道你救了谁吗?新近宠冠后宫的李夫人!”

李夫人?宠冠后宫?我转过头闭上眼睛。

“我本来是为李夫人诊脉的,今天看完后,夫人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陛下就让我来给你看看。知道吗,”那医官走到我身边,坐下道,“我从来只侍奉内廷皇室,不为外臣诊治。也就是说,陛下很看重你。”

我懒得理他。

“小子,别以为所有人都是瞎子。”那医官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

我道:“看出来什么?”

“没有人比医者更了解人体忍受痛苦的极限。”那医官一边给我伤口清理换药,一边道,“你光是肋骨就断了三根,全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皮肉,那已经不能用忠诚来解释了。”

我眼皮倏地一跳,双眼睁开,转过头来,盯着那医官道:“你什么意思?”

“况且你还是胡人!”那医官换完药,清洗着满手的血污,继续道,“为了一个异族君王的宠姬,至于吗?”

我强撑着坐起来,忍着伤口的剧痛,咄咄逼人地望向他道:“那么你认为我是为了什么?”

那医官取过一方丝巾,将手擦干,慢条斯理地道:“能叫一个人玩命到这种程度,只有两种可能,爱到极致和恨到极致。你属于哪一种?”

我慢慢将手伸到枕下,摸到了我平时放在那里的短剑,一下抽出,直指那医官的咽喉,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医官神色不变,道:“敝姓随,太医令随但。”

我道:“你想干什么?”

“很简单,帮你。”随太医镇定地道,“一个医术高明的太医,在宫里是有着许多便利的,可以做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比如,你想再见到她吗?”

我盯着随太医的眼睛,道:“为什么帮我?”

随太医微微一笑,用两根手指捻住剑尖,轻轻移开,道:“此番你立下救驾大功,前程不可限量,我想交个大有前途的朋友。”

我道:“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随太医哈哈一笑,道:“你很聪明,真是一点就透。很好,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不过放心,我所求并不过奢,只是在你方便时,为我从宫里带样东西出来。”

我道:“你在宫里都得不到,我在宫外又怎能给你拿到?”

随太医道:“我说了,等你方便的时候,不用急。只有在你力所能及时,在下才会要求。”

我道:“好,如果我能力所及,一定为你办到。”

随太医像是有些意外,道:“你不问我到底要你拿什么?”

我道:“什么都可以。”

随太医点点头,微笑道:“不错,你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也许叫你去盗窃武库,你也会答应吧?”

我闭上眼睛,道:“帮我与李夫人见一面。”

随太医满意地笑了起来:“不出我所料。小子,真不知该说你有胆色还是有色胆。不过,老夫诚心劝你一句,舞倡歌伎,学得顶尖技艺,本来就是要待价而沽的。想开点,李夫人是国色,寻常人得之,本就是祸非福。”

◇◇◇◇

一个月后,我伤势逐渐痊愈,皇帝果然召我进宫,任命我为郎中,负责守卫天禄阁。

仅仅一个月前,这样一份职司,还是我梦寐以求的好差事。不是因为工作清闲、俸禄优厚,而是因为我早就听说,天禄阁是宫中两大藏书阁之一,里面藏着我生平最向往、最敬仰的知识学问。可现在,我对此没有丝毫兴致。

我知道我该谢恩的,但我实在打不起精神。

我的一切追求和梦想,都在车帘被风掀开的那一瞬间化为乌有了。

皇帝似乎看出我对新的任命兴味索然。

“怎么,”皇帝指着满室的简牍,道,“你不喜欢这里?”

我木然地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知道天下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想进这个地方吗?”

我道:“臣本来就不是读书人!”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态度极为不敬。

这段时间,我已被一些好心的同僚私底下暗示,当今皇帝为人刻薄,很难伺候,进宫后千万小心,不要触忤上意。我几乎已经准备好为自己的不敬付出代价了。

没想到,皇帝却丝毫不以为忤,微笑着挥了挥手道:“没关系,干久了就习惯了。”

皇帝那宽宏大量的笑容中,甚至有一丝满意的味道。

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卒,被他施恩超擢,不但不知感恩,甚至还心怀怨望,他居然还会满意?为什么?

可我不想知道。

就这样,天禄阁,当年萧何所造的,与石渠阁并列的两大藏书阁之一,从那时起,就成了我的辖地。

我统领一队卫士,但既不隶属于郎中令,也不属于卫尉,而直接听命于皇帝。天禄阁的钥匙,也只有我和皇帝有。

为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我每天按时当值,既不巴结也不懈怠地干着我的职事,寡言少语,跟谁都不交朋友。

天禄阁的简牍,陈旧居多,既无军政密件,又无人口簿籍,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极重的陈年霉味,有些简牍残旧得看起来不知有几百年了。就是这么个堆破烂的地方,派驻的卫士却是石渠阁的两倍。

为什么?我还是不想知道。

皇帝好洁净,衣履稍有污损,都会对侍从大发雷霆,然而每到这里,常常捧着那些陈旧朽烂的简牍,手不释卷,一看就是半天,看完还常常发呆。

为什么?我也从来没问过。

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现在只关心什么时候能见到阿妍,问个明白。

◇◇◇◇

在随太医的安排下,我终于在永巷一个黑暗的角落再次见到了阿妍。

阿妍一见我,就急切地道:“律,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道:“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告诉我原因!”

阿妍道:“我听说陛下叫你看守天禄阁,是这样吗?律,千万小心,别…”

我抓住阿妍的肩头,道:“告诉我,为什么不等我?”

阿妍看着我,眼中慢慢盈满了泪水。

“是你…拒绝了我!”她颤声道,眼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而你居然问我为什么不等你?”

“什么?”我呆住了,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你再说一遍!”

阿妍轻声道:“你拒绝了我!一再地拒绝我!难道还要我厚颜来祈求你的爱?!”

“什么?”我叫道,“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阿妍伸出手来,拿起我腰间那枚佩帏,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的飞燕刺绣:“你不是胡人吗?你难道不知道,在胡人的传说里,燕子曾经帮助安格女神摆脱父亲北海神的禁锢,与情人远走高飞?”

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在胸前重重捶打了一下,我的心脏一时被震得几乎停止了跳动。

“你说…燕子就是…”我颤声道,“你愿意?”

“你以为呢?”阿妍的手又移到我的右手,抚摸着我拇指上的那枚玉韘,道,“那么这个呢?你难道不知道,在胡人的习俗里,一个女子将引弓控弦的玉韘戴在一个男人指上,就是把她的全部生命都交托给了这个人?”

我脑中轰轰作响,仿佛千万匹烈马在里面奔腾踩踏。

“我不知道,”我喃喃地道,“真的不知道…”

阿妍道:“你不知道?你那么聪明,你连乐府的编钟高半个音都听得出来,连《上林赋》那么典雅的辞章都知道其中每一个字词的含意,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自己族裔最明了、最浅显的表白。”

一阵天旋地转。

是的,我知道一个哪怕最生僻的汉字的读法,却不知道在我的故乡,燕子就是帮助情人私奔的使者,而玉韘就是定情的信物。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把我的族裔的历史和风俗彻底抛弃了。

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阿妍鼓起勇气,一次次向我表达自己的心意,而我居然茫然无知,任她承受被弃绝的羞辱和绝望!

我心如刀绞,抓着自己的头发道:“我…我…不知道。我…我一直想真正融入中原。我怕你因为我是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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