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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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舒白若无其事,说:“景祐和景毓那几个,也不知谁传染了谁,都得了风寒。”

李润却一再打量着黄梓瑕,脸上稍有迷茫,觉得她与自己记忆中的谁有相似之处,只是一时想不到这小宦官会像那个他曾惊鸿一瞥的少女。

李汭又问:“你这小宦官叫什么名字,年纪多大了?”

李舒白笑了笑,转头问黄梓瑕:“昭王似乎与你有眼缘,反正我也看不上你笨手笨脚的样子,不如你跟了他,如何?”

黄梓瑕愣了一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便慢慢跪下来,低声说:“小人听说,一鸟难栖二枝,一仆难侍二主。茶树发芽后则难以挪移,橘树移到淮南便成枳树。小人蠢笨,怕是离开了夔王府后一时难以适应,反倒会冲撞贵人,犯下过错。”

李汭笑道:“四哥真是调教有方,这一番话说下来,若是我坚持,反倒夺了他的志向了。”

李舒白似笑非笑,说:“确实伶牙俐齿。”

幸好此时康王李汶喊着累,一群人才放过了黄梓瑕,沿着原路返回。

重重宫墙花苑中,李舒白渐渐放慢了脚步,待走到一带凤尾竹前,他身边已经没有了其他人,只有黄梓瑕还跟着他。李舒白冷冷地回身看着她:“黄梓瑕,你跟着我干什么?”

黄梓瑕低眉顺眼地说:“良禽择木而栖,我想留在王爷身边,以我的微薄之力,帮王爷的一点小忙。”

“什么忙?”他冷冷问。

“远的,如那条小红鱼,近的,如京城最近的‘四方案’。”

他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面容上,冰冷而轻蔑,仿佛将她看做空气中一点微尘:“这些事,有的你不配帮,有的,与我毫无关系,需要你多事?”

她站在凤尾竹之下,细细的竹叶笼罩在她身上,让她略显苍白的面容蒙山一种淡淡的碧绿色,显得更加没有血色的纤细。她抬头仰望着他,声音低微却毫不迟疑:“然而,大理寺与刑部既然束手无策,皇上又发了头疾,我想,唯一能为皇上分忧的,恐怕只有夔王您了。”

“你不就是想要找个靠山,帮你洗血所谓的冤屈吗?”他毫不留情地一口说破,“刚刚昭王让你过去,你不是也有机会?”

“跟着他,没有机会。”黄梓瑕面容苍白,眼中淡淡一抹浅碧色,却毫无迟疑犹豫,“我不需要一个栖身之所,更不需要安身立命,我需要重新站在阳光下,将我家所有蒙受的屈辱都洗去。”

李舒白沉着一张脸,目光冰凉地打量着她。而她仰望着他,面容上除了哀求的神情之外,还有一种暗暗的倔强,如深夜的雾气,难以觉察,但分明就在那里。

李舒白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向着水殿走回去。黄梓瑕跟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却也没有放缓脚步。

到宫门口时,发现几位王爷都在等着与夔王辞行。听宦官们说皇帝几日后还要召集群臣一起为离宫内的山水题词联句,众人不觉都相视苦笑。

等人都走了,李润与李舒白落在最后,李润难免叹道:“皇上真是宽心的人,如今藩镇割据,宦官势大,皇上却依然整日游宴作乐…”

李舒白淡淡道:“皇上是太平天子,这也是他和天下人的福分。”

李润笑一笑,说:“四哥说的是。”他的目光落在黄梓瑕的身上,那张温和柔善的面容上满是疑惑。

李舒白问:“怎么了?”

“这位公公,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似的。”他示意黄梓瑕。

李舒白便说:“我今日也是初见,不如让她到你身边服侍?”

“四哥说笑,刚刚九弟被拒绝过,我难道还自讨没趣么?”他笑着,眉间一点朱砂在笑意盈盈中更显潋滟温柔。

黄梓瑕低头站着,她不是看不到垂手可及的安稳春日,只是她已经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路,就不会再回头,苟且偷生不是她的人生。

等诸王都走了,李舒白才上了车,黄梓瑕站在车门口,还在迟疑,却听到他的声音:“上来。”

她赶紧上了车,靠着车门站着。

马车缓缓行走。待离开了离宫范围,前后都是山野,李舒白抬眼看着外面的景象,冷冷地说:“我给你十天时间。”

她靠着车门看着他,一声不响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把目光缓缓从窗外收回,落在她的身上,那一双眼睛如寒星般,明明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却深邃明灿至极,令她呼吸微微一滞。

“今日午间,我们在建弼宫所说的那个案件,我给你十天时间,你有把握吗?”

“或许。”黄梓瑕简单地回答。

他靠在车壁上,神态悠闲:“现在,你有一个机会,可以洗血自己的冤屈,重获清白,当然,也能让你的父母冤仇得报,真相大白。”

黄梓瑕略一思索,问:“王爷的意思是,如果我帮您破了这个案件,您就可以对我施以援手,帮我洗血家族冤仇吗?”

“当然不是。”山路崎岖,他见她的身躯随着颠簸而晃动,便微抬下巴,示意她在自己面前的小矮凳上坐下,才说,“我有一件事,想要找一个人帮我去做,但你如今无凭无据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叫我如何相信你的能力?”

“我知道了。”黄梓瑕微微点头,“若我在十天内破了这个案子,才有资格得到王爷的信任。”

李舒白微一点头,说:“至少,你要让我看到你是值得帮助的人,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断不会去帮一个根本没有能力,只会口头上说说而已的人。”

黄梓瑕坐在矮凳上,低头思索着,问:“刑部与大理寺人才济济,定然出动了众多人手在处理此案,王爷准备让我以什么身份去参与此事?”

“我会直接带你去刑部,调查此案卷宗。”李舒白干净利落地说。

“好。”黄梓瑕抬手一摸鬓边,将自己束发用的那根木簪拔了下来。簪子一离开头发,她满头的青丝顿时倾泻下来,披散了满肩满身。还带着半湿水汽的头发如乌黑的水藻,纠缠着半遮住了她苍白的面颊。

她愣了一下,讷讷地将头发拂到身后,说:“抱歉,以前习惯了用簪子记号,忘记了自己现在是小宦官,只有一根簪子束着发…”

李舒白微皱眉头,没说话。她低头抬手,将自己的长发握住,在他的面前将自己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

这个跋涉了千山万水却从未有过丝毫犹疑惧怕的少女,在这一刻,却不自觉地在他的面前露出一种羞怯的神情来。

李舒白扫了她一眼,看见她低垂的面庞微微透出一种晕红。在这一刻他仿佛忽然察觉了,比他的手锁住她咽喉时还要深得体会到,面前这个人,其实只是一个少女,而且是一个十七岁,并不像她表面上显露的那么成熟冷静的少女。

仿佛感觉到了他在打量自己,她默默地抬眼望了他一瞬。只这一流眄间,他看见她面容上极清朗明净的双眼,半遮半掩地藏在她的睫毛下,仿佛是融化了秋水的神韵,镶嵌在她桃花般的面容上。

她的五官虽不是顶漂亮,却难得眉宇清扬,有着五月清空般洁净的灵秀。一种仿佛不解世事,又仿佛太过了解世事,显得与俗世有点隔阂的疏离感,在她此时茫然又警觉望着他的目光中隐约呈现。

是个美人。

他想起李润刚刚说的,对十四岁的黄梓瑕的印象。

十四岁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少女,如今已经长成了十七岁袅袅亭亭的女子。身负莫大的冤屈,受尽了天底下所有人的唾骂,却并没有被击垮,反而迎难而上,奋力去寻求真相,期望以自己的力量洗血冤屈,使真相大白。

估计只看到她的模样,谁也不会相信,她就是黄梓瑕吧——无论是有着美名,还是背负恶名的那个黄梓瑕。

黄梓瑕盯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略有紧张与无措。

“和通缉画像上的模样,十分相像。”李舒白将自己的脸转向一边,盯着锦帘上繁复纠缠的花枝,说,“以后,别再以这种模样出现在人前。”

“是。”她应了一声,将自己的头发束紧,然而才问:“王爷还记得,之前他们说的案发时间吗?”

他毫不迟疑,说:“正月十七,二月二十一,三月十九。”

“今日是四月十六。也就是说,如果时间差不多的话,应该是到凶手快要动手的时候了。”她改用手指在车壁上缓慢地画着那几个数字,若有所思,“十天内,凶手该有动静。”

“凭着这几个数字,你能在京城上百万的人中找出凶手么?”

“不能。”她停下比划的手势,若有所思,“在不知道凶手特征和动机的时候,要在茫茫人海中抓捕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舒白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所以,你没有把握?”

黄梓瑕的手指又开始下意识地在车壁画着,口中自言自语:“正月十七,死者老更夫,凶手留言:净;二月二十一,中年铁匠,凶手留言:乐;三月十九,死者四岁小孩,凶手留言:我…”

“四方案,第一桩,京城正北,第二桩,京城正南,第三桩,城西偏南。”李舒白又随口说道。

黄梓瑕若有所思:“按理,如果真是面向四方的话,应该是尽量寻找正北、正南、正西的方位,但第三桩却是在城西偏北,未免有点奇怪。”

“或许是正西方位没有他的目标,或许是为了更方便地避人眼目下手?”

“嗯,目前看来,一切皆有可能,但还不知道确切原因。”黄梓瑕说着,又掐着指头在那里回忆:“第一个死者为老人,第二个死者为壮年铁匠,第三个死者为孩童。”

李舒白靠在锦垫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才徐徐说:“此事我曾问过刑部的推丞。其他两个老弱也就罢了,或许是死者要寻找一个最没有抵抗能力的对象下手,但第三个孩童,让我觉得最为奇怪——因为,那是一个已经冻饿得奄奄一息的四岁孩子,被父母抛弃在路边,过路人发现送来后,已经难以救治。就算凶手不下手,估计这个孩子也活不过那一夜了,然而这个凶手却偏偏潜入善堂,杀死了那个孩子,这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嗯,这确实是奇怪的一点。一个本就已经濒死的孩子,有什么必要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潜进善堂去非要杀一个临死的孩子呢?”黄梓瑕皱起眉,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在车壁上划着“常乐我净”四个字。

李舒白看着她随手涂画的样子,只微微皱眉,他把目光转向外面隐约透帘而来的山水影迹,声音依然平静无波:“关于此案,就这么点线索,若你要在十天内破这个案子的话,关键在哪里?”

“既然找不到前几次的线索和物证,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预测他下一次动手的时间和地点,以及目标。”黄梓瑕头也不抬,只望着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掐算着。

“我也这样想。所以,若你有把握的话,我可以给你几天时间,和京城的捕快一起去调查此案——不过,你需要管好自己的头发,不能再让别人发现你是个女子。”

“不需要。”黄梓瑕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簪子,转过脸看着他,神情虽然依旧凝重,但她的双唇已经微微扬起,露出自信而从容的一种弧度,“我已经知道凶手作案的依凭和原因,若我设想不错的话,凶手只要敢出现,我就能找出他将会出现的地方。”

李舒白看她胸有成竹的模样,微微一怔:“你已经有把握?”

“对,只需要王爷给我一本黄历。”窗外轻风徐来,缓缓从帘外透进,徐徐转动的日光照射进来,正笼罩在黄梓瑕的身上,照得她一身明透夺目,那双如同清露一般明净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李舒白,毫无犹疑。

李舒白一时恍惚,须臾才说:“好,那我拭目以待。”

三 身为宦官(一)

李舒白居住的地方,名叫净庾堂。

黄梓瑕翻阅着黄历,李舒白坐在旁边冷眼旁观,见她从正月十七,翻到二月二十一,再翻到三月十九,然后又翻到今天,速度很快,几乎是扫一眼就放下了,然后说:“今晚若有官兵巡逻的话,可着重盯紧城东南一带,尤其是有孕妇的人家中,很可能是下手的对象。”

“你确定凶手的第四个目标,会是孕?”李舒白扬眉问。

“很有可能。”黄梓瑕说道。

李舒白转头,朝着外面叫了一声:“景祐。”

门外有个宦官应声进来,眉眼弯弯的,十分喜气可爱:“王爷。”

“去大理寺跑一趟,请崔纯湛过来。”

“是。”景祐应了,对堂上站着的一身狼狈的黄梓瑕一眼也不看,行了礼便要出去。李舒白又一指黄梓瑕,说:“你先带她下去吧,给她安排个妥帖点的住处,记得她是个小宦官。”

“是,请王爷放心。”

四海缉捕的重犯黄梓瑕,就这样变成了夔王府的小宦官。

景祐一路上给她介绍了王府的几条路径,又吩咐了几件需要注意的事情,然后带她到宦官们居住的北所,给她弄了一件单独的房间,又叫人送来一切日常所需和三套宦官衣服,对她说:“小公公,你初来乍到,先不分配你职责了,只要记得日常到王爷处请安就行。”

黄梓瑕再谢了他,去找隔壁间的宦官打听了日常起居的事情,然后去厨房拿了一些吃的,提了两桶水,把身上和头发洗干净。一日奔波劳累,变故迭生,她疲惫至极,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她去井水边打水时,正在洒扫庭院的宦官跟她说:“景祐公公让我们跟你说,等你醒了就到语冰阁去。”

她赶紧喝了碗粥,打听了路径之后,换了身宦官衣服就跑到语冰阁去。语冰阁是王府书房,四周都是舒朗的花木,门窗也多用明透窗纱。

黄梓瑕进门时隔着镂雕的花窗,一眼就看到李舒白坐在里面,正在看着京城地图。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神情平淡:“过来。”

黄梓瑕走到他身边,他指着地图,说:“昨夜凶犯没有出现。不过按照你的想法,凶手今晚是不是要出现在西北方向?”

黄梓瑕微有诧异,仰头看着他:“王爷已经知道我按照什么方法判断了?”

“你会看历书,我也会。”他波澜不惊地说,白皙修长的手指在京城西北一带十二坊上滑过,说,“早上我已经让人打听过,这十二坊中,单只已经显怀的孕妇便不少。修德坊有两个孕妇怀胎七个月;普宁坊有孕妇怀胎足月即将生产;居德坊有四位孕妇,都是六月到八月不等。”

“普宁坊。”她的手指点在那一个坊院之上,肯定地说。

李舒白将地图斜了一点过来,看着上面的普宁坊详细构图,又说:“那孕妇的家,就在徐茂公故居旁边。”

黄梓瑕看着普宁坊,忽然想起一件事,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打算等破了这个案子再说。但李舒白似乎也想到了,转头看了她一眼,说:“张行英的家,也在普宁坊。”

“嗯。”既然他主动说了,她便接下话题,说,“若这个案子能破的话,王爷是不是会考虑让张行英重回仪仗队?”

“不可能。”他毫不迟疑地说。

黄梓瑕辩解道:“张行英让我假冒他,混入王爷的仪仗队进城,虽然于理不合,但他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知恩图报也是一种君子美德。能不能请王爷宽恕了他,让他先跟着我一起调查此案?”

“这不可能。”他一口回绝,“虽然情有可原,但我身边不需要一个感情用事的人。”

黄梓瑕咬住下唇,低声说:“请王爷开恩…”

他打断她的话:“若犯了错误的人过几天就可以安然无恙回来,那么制定惩处律条又有什么用?我以后又要如何驾驭手下人?”

黄梓瑕低头无语,只好放弃了念头,问:“那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再去睡觉,晚上跟我去普宁坊。”

京城西北,普宁坊。

按例,二更天后,长安城各坊关闭,不允许任何人在外面的大街上行走。所以李舒白假装自己是游玩的士子,而黄梓瑕则是他的书童,两人傍晚时穿着普通的衣服过去,借宿在普宁坊的客栈中。

一个是浊世翩翩佳公子,一个是清秀脱俗小少年,一路上就连男人都要回头多看几眼。他们住在客栈中,老板娘借口送水就来了四趟,还有老板不放心老板娘所以来了五趟。

“算了,还是我跟刑部的人联系一下,今晚我出去吧。”黄梓瑕扎好自己的头发,准备出门,“至于你,估计要被老板和老板娘堵在屋里了。”

李舒白冷冷地说:“我不得安生时,你以为你能出去?”

黄梓瑕正要说话,看窗外老板娘又提着茶壶婀娜多姿地过来了。

她回头看着李舒白,李舒白也看着她,脸上又浮起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说:“给你一刻时间,打发走。”

一刻钟时间,看来不下猛药老板娘是不会这么迅速地放弃的。而对于一个我心荡漾的女人来说,最大的猛药当然就是——

黄梓瑕往李舒白面前一站,拉起他的手虚按在自己腰间,然后用刚好能被窗外听见的声音,哀求地说:“哎呀公子,咱们这是在外面呢,可要避一避人耳目呀!别,别摸这里呀…哎呀,这里更不行呀,讨厌,都是男人,叫别人看见了会怎么说嘛…”

老板娘婀娜多姿的身影果然僵硬了。

李舒白那只被拉着虚按在她腰间的手也在瞬间僵住了。不过只是一刹那,他便不动声色打开她的手,侧过脸去喝茶:“好,先放过你。这店里老板娘挺烦人,总是来盯着,难道她发现我只喜欢男人了?”

窗外老板娘提着茶壶快步跑开了,黄梓瑕仿佛听见她的心破碎地撒了一路的声音。

她有点不忍心地说:“何必加上‘挺烦人’三个字呢?”

“为了让你更快完成任务。”他面无表情地放下茶杯。

黄梓瑕把门闩挂上,又打开窗户看了看后面,然后翻身就越窗跳出,朝他一招手:“走。”

徐茂公故宅旁第二条巷,第六间,院中有石榴花的魏家。

京城寸土寸金,魏家并不很大,所谓的院子,其实只是一丈见方的一块小地方,园后两间平房,四周围墙也不过到黄梓瑕的胸口。他们悄悄蹲在对面的桥洞旁,借着几丛芍药掩藏身影。

二更已过,街上人声寂静,灯火无声无息都灭了。

今晚阴云蔽月,晕乎乎的月亮光芒幽暗,李舒白和她一起蹲了一会儿后,干脆坐在芍药花下,赏起水中月影来。

黄梓瑕压低声音:“你干嘛要来?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呢?”

“没通知。”他悠闲地说着,拉下旁边一枝含苞的芍药端详着,若有所思地说,“今年地气暖和,牡丹还没开,芍药就已经含苞了。”

黄梓瑕顿时明白了,原来自己要来抓那个变态残忍神秘莫测的凶手,可唯一的同伙就是面前这看起来根本没有一点自觉性的家伙。她不得不无力地问:“为什么不通知大理寺和刑部?”

“大理寺的崔纯湛苦劝我说,一定要严守城东,此案关键绝对在四方这个点。我觉得既然他固执已见,那么应该要尊重他的意见——所以他现在正在城东布置着天罗地网。”

“那么刑部呢?”

“刑部负责此案的人是尚书王麟,你未婚夫王蕴的爹,以前的准公公——你想和他打照面么?”

桥下水波倒映着粼粼的月光,映照在她的面容上,一瞬间李舒白看见她的神情略有波动,就像是此时的水面一样,但转眼就消失了,仿佛那只是月光在她脸上投下的幻影。她淡淡地开口,所有情绪无声无息消失在空气中:“算了,还是让他们去城东吧。”

说话间已是月中,魏家忽然有了响动,东间有人点起灯烛,转眼厨房也有人开始烧水,一家都着急地忙碌着。一个男人披衣开门,走出院子,后面有人叫他:“刘稳婆住在稠花巷第四家,别找错了!”

“放心吧,娘!”那男人虽然走得焦急,声音却带着浓浓的喜气。

黄梓瑕一动不动地盯着楼上,李舒白也松指放开了那枝芍药,说:“看来是要生了。”

“嗯。”她应着,目光始终定在院墙上。只见黑暗中有一条身影慢慢地行来,在石榴树边站着,隔墙向内低声叫了两声:“咕,咕——”

在黑夜中,这尖利而不详的声音混杂着孕妇临盆的呻/吟声,让人听到了不由得毛骨悚然。

“鸱鸮。”李舒白若有所思道,“真是不祥。”

鸱鸮就是猫头鹰,古人称猫头鹰在窗外夜鸣时,是在数人的眉毛,数清了就要带走人命。而生孩子又俗谓是棺材背上翻跟斗,所以听到这鸟叫之后,屋内人都顿时跳了起来,一位老妇人立即从厨房里跑出来,大喊:“我先去给媳妇把眉毛盖上,他爹,你赶紧来烧水!”

公公赶紧到厨房去了,老妇人给媳妇盖好了眉毛,听到窗外的猫头鹰又在咕咕地叫了两声。她赶紧抄起旁边的晾衣杆,跑到院子里去,朝着石榴树乱打,想要将猫头鹰赶走。

而就在她出门的一刹那,那人已经绕到了屋后。

黄梓瑕跳了起来,然而李舒白比她更快,一边拉起她的手,飞身跃过芍药丛,黄梓瑕只觉得耳边风声骤乱,几步起落已经到了屋后,那个黑影已经闪进了后门。

李舒白一脚踹开门,将黄梓瑕推了进去,他自己竟然不进去。

黄梓瑕看见凶手的一把匕首正高高举起,要朝着孕妇肚子刺下。她大惊之下,又被李舒白推着,几步踉跄,顿时重重摔了过去,肩膀撞在那个凶手的侧腹上,将他狠狠撞到了一边。

那凶手见形迹败露,抓着匕首企图夺路而逃。黄梓瑕趴在地上,无法阻拦他,只能立即抓起旁边的花架,扫向那个凶手的脚。

花架上的花盆落地,砰的一声巨响,随即那个凶手被绊倒,摔在地上一个嘴啃泥。还没等他站起来,黄梓瑕已经爬起来,狠狠一脚踹在他的手腕关节上,凶手吃痛,手中的匕首顿时拿捏不住,被黄梓瑕一把抓过,然后顶在他的后腰:“别动!”

而李舒白则一直站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直到她制服了那个凶手,才说:“不错,身手挺利落,就是没什么章法。”

黄梓瑕都无语了:“你不会进来帮我一下?”她都在这生死关头了,他居然还在旁边袖手旁观,在月光下连发丝都没动一下,浑身沐浴着明月光华,飘飘欲仙。

“里面有女人要生孩子,我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进去?”他一句话就把她的声音堵了回去,径自悠闲地抬头看着天空的月亮,“现在孕妇的情况怎么样?”

黄梓瑕还没说话,孩子的哭声已经响彻了整个房间,院子中听到这边混乱声音的婆婆终于颤颤巍巍地跑过来了,看见原本只有媳妇一个人的房间里,现在有小书童一个,被书童用匕首指着的黑衣人一个,虚弱的儿媳妇一个,儿媳妇床上蠕动哭闹的小孩子一个,后门外还有站着看月亮的男人一个,再加上刚刚摔破的花盆一个,砸得稀烂的花架一个,顿时让她傻了眼,惊惧非常:“哎哟我的天,这怎么…怎么回事?”

旁边的邻居们听到孩子的哭声,已经纷纷开窗询问,而公公也端着热水到了门口。一片嘈杂声中,黄梓瑕只能无奈地抬头对着他们挤出一个笑容,说:“抱歉啊,我们是来抓强盗的。”

公公婆婆看看她手中的匕首,再对望一眼,往后对着外面大喊:“来人啊,救命啊,有强盗来杀人啦——”

三 身为宦官(二)

幸好街上巡逻士兵很快就过来了,在见过李舒白之后,赶忙将那个凶手五花大绑。

稳婆赶过来后则大为惊奇,说:“产妇受到惊吓了,因此一下子用力,孩子立刻就出来了。幸好产妇身体康健,才得保母子平安——我赶紧给孩子洗洗。”

孩子的爹则握着孩子他娘的手,浓情蜜意地说:“娘子你辛苦了,我决定了,这个孩子咱们取名叫‘惊生’怎么样。”

虚弱的产妇无力地靠在床上:“‘惊生’?你干嘛不叫‘吓生’?”

“好主意,就这样决定了,魏吓生,挺好挺好…”

黄梓瑕看到,就算李舒白这样的人,也难免嘴角略微地抽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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