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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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璋把嘉佑送回她自己的房中,安顿好了,才折返回来。

李固还没睡,还在等她。

见到她,他告诉她:“她很执拗,剪刀被我夺了仍不肯罢休,还抓起碎瓷作武器,不肯罢手。我没办法,只好卸了她一边膀子,令她不能动。”

谢玉璋什么也没说,对他屈膝福礼。

李固捉住她手臂,将她托起来,问:“她是怎么回事?”

谢玉璋苦笑:“是我的疏忽。”

原来嘉佑对当年的事,这么多年来,认知里一直是一片空白。

兵祸时候她才九岁,死里逃生躲在东宫。东宫亦人人自危,谁有心管她。后来她又变成终日不说话的模样,就更没人管了。于氏只管着她吃饱穿暖,已是在那种情况下,尽了作嫂子的责任了。

从没有一个人好好地、完整地告诉过嘉佑,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嘉佑就这样懵懂着在逍遥侯府的高墙里长大。她甚至是回到了谢玉璋的身边,才踏出府邸,看到“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谢玉璋完全没想到,她对当年的事原来竟一无所知。

嘉佑听到婢女提到李固,知道李固便是当今的皇帝。

她以有限的认知作出了十分简单粗暴的结论——李固是改朝换代的那个皇帝,等于李固发起当年的兵祸,等于李固害死了福康。

她于是揣着一把剪刀便来了。

谢玉璋给李固解释清楚,又落下了眼泪:“都怪我。”

李固给她抹去眼泪,道:“你为家人,做得已经太多了。”

谢玉璋点点头,轻声道:“睡觉吧。”

谢玉璋熏了香,抱来琴。

李固放下床帐。帐子一放下,这床便自成一方小天地。他在帐子里脱去衣服,赤着上身睡下。

几声琴音试过,她紧了紧弦,琴音再响,便成了曲。

初时她的心情尚有起伏,但很快,平静了下来。

李固的心却平静不下来。他盯着帐顶,忽然说:“你对家人,真的很好。”

谢玉璋道:“那有什么办法,血脉连着呢。”

李固说:“我也有过家人的。玉璋,我……是青曲县余宁镇人。”

谢玉璋抬眼看了眼那帷帐,颇有些诧异。皇帝的出身,他从未对别人提过。

李固的声音从那帐子里传出来,很低沉。

“我爹叫李平安。他不是本地人,是荒年跟着父母逃荒到这里来的。我的祖父母都死了,就剩他一个人。他个子很高,力气很大,每天挑着货担,走街串巷,游于乡间。他是个贩货的货郎。”

“我母亲是个乡下大户人家放出来的婢女。她也是荒年的时候卖身进去的,一样无父无母。我们一家,便只有三口人,连亲戚也没有。”

“但父亲能干,母亲勤劳,自家觉得,日子也挺好。”

但有一天,李固的货郎父亲在外面被贵人的马踏断了腿。贵人丢下一个鼓鼓的荷包,便走了。

只乡下大夫不行,李固父亲的腿伤没处理好,导致最后只能锯断他半条腿保命。

“从此他就只能杵着拐走路,再做不了货郎。家里的情况便急转直下,变得拮据起来。为了生计,母亲便给别人家缝缝补补,接一些浆洗的活计养家。”

“偏我父亲一蹶不振,成日酗酒。不仅喝得烂醉,还常常把家里的钱都拿去买酒。喝醉了,还会打我母亲。”

“我记得最清楚的,便是母亲常哀哭。”

“有一天,母亲很高兴地对我说,薛屠户说要把他家的衣服都交给她洗。这对她来说,是一笔大生意。她说,薛屠户叫她去他家里取衣服。我母亲欢欢喜喜地去了。”

只这女人却没有抱回脏衣服来。她回来的时候,头发都散乱了,衣服上有污渍。

她叫人“欺负”了去。

“你生来就尊贵,你不会懂。在那样的小地方,一个屠户便已经是一方恶霸了。”

“我母亲向父亲哭诉,那男人不敢去找屠户的麻烦,就打她,狠狠打她,还用很多难听的话辱骂她,叫她去死。我上去拦,也挨了打。他虽然一条腿没了,但力气真的很大。我打不过他。”

“他杵着拐离开之后,我很难过,因为没有足够的力气保护我的母亲。但是母亲却叫我别难过,她说她习惯了。她给了我两文钱,叫我去买糖吃,说吃了糖就不疼了。”

小少年便去了。那糖真甜,他回家的路上便含在嘴里,甜了一路,伤口仿佛真的不痛了。

只回到家里推开门,看到的却是母亲悬空的脚……

他的父亲一直没回来,邻居们帮着收敛了他的母亲。

他傻傻的,嘴里的糖也不知道吐出来,也不知道咽下去。那颗糖一直就含在他的嘴里,一直在甜。

后来邻居们找到了他的父亲——他喝了酒,跌进水塘里溺死了。

一夜之间,李固成了孤儿。

谢玉璋沉默许久,问:“那时候你多大?”

李固道:“八岁。”

八岁的李固从邻居的嘴里听明白了一件事,他的母亲被薛屠户“欺负”了。因那薛屠户并不遮掩,还洋洋得意,对别人吹嘘。大家都知道了。

八岁的李固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摸进了薛屠户的家。前面是铺子,后面是宅子。

李固从前面的铺子里摸了一把刀,摸进了薛屠户的卧室里。

“那刀是切肉的,很锋利。”他说,“并不需要很大力气,只在他喉咙划一下就行了。血喷得很高,帐子顶上都是。”

“我身边的人都以为我从十一岁开始杀人。其实不是,我八岁那年,便开始杀人了。”

八岁的小少年便带着那把刀走上了逃亡之路,一路流浪。

他杀过抢夺他食物的乞丐头,杀过想把他卖到小倌馆去的人拐子,杀过欺负落单女子的地痞。

他带着那把刀流浪了三年,入了河西军,遇到了李铭。

人生从这里走上了拐点,一直走到了云京的含元殿。

“玉璋,这就是我。我是这样一个人。”他说。

他这出身和往事,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今日,他想告诉她。

他父亲是乡间小贩,母亲曾为仆婢,还曾受辱。而他八岁就开始杀人。

——知道了这些,她会怎么看他呢。

琴音嗡嗡两声,

“哦。”谢玉璋道,“知道了。”

李固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犹如浸在温水中一般。刚才的那些紧绷感都没了。

“玉璋。”他唤她。

谢玉璋:“嗯?”

李固道:“我常恨我父母。”

谢玉璋叹息。

李固道:“他们都是懦弱的人。一个,只敢对柔弱的女人和孩子动拳头。一个,挨打不敢反抗,受辱不敢报官,甚至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我这一生,都恨这些懦弱的人。”

“玉璋,我在河西,每思及自己累你二嫁,便痛苦不堪。”

“我怕你会受不了那些苦,我怕你会撑不下来。”

“可我错了,你比谁都勇敢。你回到云京的时候,眉间全是勃勃生机。”

“我再没见过一个女郎,像你这样耀眼。”

帐子外的琴音停了许久。

谢玉璋的声音响起。

“什么叫作……”她问,“你累我二嫁?”

☆、第 173 章

李固的眼皮开始发沉。

他道:“因我杀了老头子,你才二嫁。玉璋, 我对不起你。”

许久, 帐子外面响起谢玉璋的声音。她迟疑地问:“你……杀了阿史那俟利弗?”

帐子里传来李固的声音。

“是。”他道,“我知杀了他, 你必将二嫁。但我遇到了这样千载难逢的狙杀机会,我还是选择了杀他。玉璋, 你可以恨我。”

谢玉璋望着那顶丁香色满池娇纹样的帐子,感到茫然。

她并不奇怪李固为什么要杀阿史那俟利弗。

两方敌对的立场决定了李固杀阿史那俟利弗,或者阿史那俟利弗杀李铭、李固,是太天经地义的事。给他们中的任何人一个能杀死敌人的机会,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拔刀或者张弓。

根本无需去问为什么。

她感到茫然的是, 那个时候,云京已经乱了, 河西正要乱,李铭该正是身死的时候,而阿史那俟利弗被狙击的地方, 却离阿史那氏祖地只有一日的路程, 是草原腹地了。

李固怎么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

一个她想不到的人, 在一个她想不到的时间, 出现在她想不到的地方。

倘不是李固亲口说, 她根本不会信。

谢玉璋站起来走过去。

李固看到一个袅娜的身影投到帐子上。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她问,“那个时间,你根本不该在那里。”

是啊,那个时间他根本不该在那里。

后来的日子里, 李固也回想过很多次。如果那时候义父召唤他的命令一到,他立即便赶往凉州,霍九还敢对义父下杀手吗?二郎还会被逼到这一步吗?凉州还会血流成河吗?

他自然不知道,谢玉璋的另一世里,他因为不想和李二郎相争,也并没有立即赶去凉州。李铭的命运,其实在两世都是注定的。

但对于这一世的李固而言,除了狙杀了漠北可汗这一件事之外,晚归致李铭一世英雄却死于阴谋,半途放弃致谢玉璋金尊玉贵却背负二嫁之名——这些东西,他一直独自背负着。

若不是青雀之死太令他心痛,他也不会剥夺李珍珍的一世尊荣,将她从权力核心驱逐。

李固说:“我去接你。”

谢玉璋重复了一遍:“接我?”

李固觉得眼皮很沉。

他闭上眼睛,道:“那个时候,云京陷落,大赵注定要亡,只大人还没开始动作,还是大赵臣子,我……这个间隙的时间转瞬即逝,我决定去接你回来……”

“只我没做到。半路上被人追上,才知大人没了。又巧遇了老头子……千载难逢……”

“玉璋,我……抛弃了你。”

“玉璋……”

投在帐子上的那个影子沉默了许久。

李固好像听见了谢玉璋的声音,只他渐入睡,那声音便听着缥缈。

“谁让你去接我了?”

“我陪嫁逾千人,你接得走吗?我怎么样,也不会单独与你逃走的。”

“你又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说‘抛弃’?”

李固吃力地睁开眼。

朦胧中看到一只纤秀素手撩开了帐子。美丽的女郎走进了帐子。

她没有生气愤怒,好像还在对他笑?

隐约听见她叹息:“你好像一个傻子……”

李固做了一个梦。

从前他常做关于她的梦。

一个男人对她,怎么可能没有欲望呢。他对她的欲望,从来炽烈如火山潜流。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亦如此。

只从前,他与她离得远,便可以放肆地去想象,去做梦。而现在,他与她如此之近,于他,其实是唾手可得。

他便不敢轻易触动那些欲望,唯恐哪一日再克制不住自己,做下令自己后悔的事。

一日复一日地,让自己在面对她的时候心头清明,摒弃杂念。

因为唯有如此,她在他身边才会心安,她才会放松地笑,真心地笑。而不是揣摩忖度,惴惴不安,强颜欢笑。

那些做过的关于她的梦自是不能与人说。

只今夜这个梦与以往的都不一样。

从前的那些梦也香艳,但梦中她都是含羞带怯,柔顺承欢。

今夜这梦,却是从未见过的糜丽。

梦中人肌肤晶莹,青丝如瀑,那眸子似笑非笑,那唇角似嗔非嗔。

她驰骋时仙姿缭绕,毫不掩饰对他的贪求。那身前一点嫣红的朱砂痣,在他的视野里恣意跳跃。

李固从未想象过谢玉璋竟敢如此放肆。

她俯身亲吻他。

似乎叫了声“将军”,笑了。又唤了声“陛下”,再吃吃地笑。

双颊潮动着他从未见过的红晕,鸦青发丝迤逦在他的胸膛,一双漾水凤眸妩媚得勾魂摄魄。

罢了,不过是一场梦,便放肆些又如何?

只他怎能让她如此猖狂。扣住她的后脑将她按下来,那殷红的唇他想了十年。

热力在身体里炸开,将军的战场岂能容别人掌控。刀在手,箭上弦,不服便杀。

反正是梦,不必怜惜,不必克制。没有将军,不是皇帝,只是男人和女人。原始冲锋,野性厮杀。

看最后,谁缴械,谁求饶?谁咬着唇嘤嘤哭泣,泪眼迷离,脚趾蜷起?

李固醒来的时候,帐子里竟然朦朦胧胧地透着晨光。

李固颇吃惊,因他不管睡得多晚,总是会在天亮前醒来。晨光亮起才醒,对他来说已经是懒觉了。

睡眠足了,精力便饱满,身体有种说不出来的舒畅。

谢玉璋这个息神香,的确是很厉害。

屋中弥漫着好闻的香气,遮住了其他的气味。只是与昨晚的似乎不太一样,他睡着后,她还给他换了香吗?

李固穿上衣服,轻轻推开槅扇的门,走到了次间里。

次间的榻不靠窗,靠墙,位置与内室的床一样。一面绣屏挡住了人的视线。他占了谢玉璋的床的时候,她便睡在次间的榻上守着他。侍女们晚间便在这里放一面绣屏,好歹遮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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