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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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是太过期盼亲手缉拿慕容檐, 心里暗示过于强大,导致影响了他的理智和判断?慕容栩站在原地深深反省,过了一会,他问:“廖尚书呢?”

“还在客房, 王爷没有吩咐, 属下不敢擅作主张。”

“好。”慕容栩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举步朝客房走去。自从廖政死了, 他的一腔注意力全被慕容檐吸引走, 还没去好好看过廖政的状况。或许,他应该冷静下来,从廖政的尸身上找找信息。

果然如侍卫所说, 廖政的客房还维持着昨夜的情况,门从外虚虚搭着,轻轻一推就能推开。然而门虽然开着,却并没有人敢过来一探究竟。四周呈现着一种死一般的寂静,隐隐让人觉得不祥。

慕容栩昨日只是听侍卫含糊一提,说廖尚书的死状不太好看。慕容栩想起官场上关于廖政的小道传言,心里大致有了猜测,然而他即使做好了心里准备,可是等真的看到,还是被恶心到了。

廖政的死状,岂止是不好看。

廖政背靠在床柱上,眼睛瞪得极大,几乎让人疑心一下瞬间他的眼珠就会掉下来。床上有挣扎的痕迹,锦褥被折腾的皱皱巴巴,上面还有许多不堪的污迹。除了床榻,屋子的其他地方也惨不忍睹,就是慕容栩这种风月老手,看到后依然觉得脏眼睛。

谁能知道,贵为太子少傅,饱读圣贤书、张口不离圣贤之言的廖政,其实在房事上,有一些难以启齿的爱好呢。

慕容栩不想再看下去,皱着眉走到窗外,问:“那两个歌姬呢?”

“其中一个被抽的奄奄一息,早就不省人事,现在还没醒。另一个倒是醒着,昨夜也是她最先发现廖尚书死亡的。”

慕容栩换女人如衣服,廖政昨夜和他要走那两个歌姬时他也知道,但是听到其中一女子被虐待到昏迷不醒,他还是觉得荒唐。慕容栩忍着心中的恶心,问:“那个歌姬怎么说?”

“她说她昨夜实在熬不过去,又着实达不到廖尚书的要求,被廖尚书狠狠摔了一把就晕过去了。等她醒来,就看到廖尚书半坐在床上,许久都不动。歌姬不敢惊扰尚书,醒来后就跪在一边等着,直过了好一会,发现廖尚书的姿态不太对劲,她才壮着胆子爬过去一看,发现尚书已经死了。”

后面的事情慕容栩也知道了,廖政乃是朝廷重臣,皇帝跟前的红人,他的死亡立刻惊动全府。慕容栩听到廖政的死讯精神一震,酒意全消,这时候有人来禀报草丛里发现了一个亲卫的尸体,慕容栩灵感乍现间猜到一种可能,也顾不得宴席和美人了,立即带着人出来追击。

后来他们顺着血迹追到了建安巷,在虞家大宅里折腾了前半夜,又在其他地方折腾了后半夜,全部人马疲惫不堪,却一无所获。

慕容栩眼角朝窗户里面瞅了瞅,心想他一晚上东奔西跑,竟然就是为了这么个玩意。早在邺城的时候慕容栩就听说过廖政家中时常有女子不堪忍受而自尽,没想到来了外地,廖政还是毫不收敛,劣性难改。房内有特殊用途的鞭子,那两个歌姬虽然供权贵玩乐,但没有经过训练,哪懂得这些。她们伺候的不好,不能让廖政舒服,廖政欲求不爽之下夺过鞭子,将其中一个女子抽晕。另一个歌姬看到同伴的惨状吓得要死,她哆哆嗦嗦接过鞭子,然而也还是不得其法,她被廖政摔了一把撞到墙上,直接就晕了过去。

两个女子一个重伤一个昏迷,谁也不知道那段时间廖政自己做了什么。慕容栩不想进去脏自己的眼睛,就打发手下到里面搜。过了一会,侍卫出来禀报:“王爷,尚书身上伤痕驳杂,有新伤也有陈年旧伤,属下无能,没找到致命之处。”

慕容栩明白侍卫的意思,廖政有特殊爱好,身上鞭痕纵横交错,昨夜还添了新的痕迹,对方的致命一击混淆在廖政的新伤旧伤之中,还真不好判断。慕容栩不想听这些,转而吩咐:“去查他屋里的东西,一个地方都不要放过。”

侍卫再回来时,脸上的神情就有些奇怪了:“王爷,因为廖尚书昨夜…所以书房的东西也被撞得东倒西歪,圣上交待的舆图被污渍弄脏了。”

慕容栩立刻警醒起来:“舆图被弄脏?”

“是。”

慕容栩神色郑重:“拿过来。”侍卫去而折返,慕容栩接过侍卫手里的东西,打开仔细辨认,又在纸张边缘轻轻摩挲,最后笃定道:“这是假的!真正的舆图被人换了!”

慕容栩阴沉着脸将假舆图扔到地上,他们倒是好手段,竟然假借廖政特殊癖好之名,将书房弄乱,还将此行证物舆图弄得无法辨认,想以此来移花接木。他们拿了一张假的舆图,故意将其破坏后扔在书房,装成被廖政砸坏的模样,而真正的舆图已经被他们换走。

慕容檐负手在屋檐下走动,他脸色阴冷,过了一会,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脸:“原来如此,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廖政的死只是顺便,刺客真正的目标,乃是廖政从京城里带来的舆图!

慕容栩气得不轻,好啊,还真是胆大包天,目空一切。舆图上详细标注了山川地形、城池军备,从来都是兵部重物,这次要不是为了修改冀青徐三州边界的细节,皇帝也不会让舆图离开京城。即便这只是一部分舆图,可是地形对兵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就算后面暗暗更改舆图上相关兵力部署,这三州的地图,也到底泄露出去了。

刺客偷这份地图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慕容栩气的冷笑,好啊,他们好大的心,莫非还指望着拥护慕容檐造反登基?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慕容栩脑中混沌渐消,慢慢找到了调查的方向。能知道舆图的消息,还知道舆图放在什么地方,显然是自己人里出叛徒了。慕容栩眼神阴冷,但是心中不免生出一丝自傲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慕容檐精心安排的障眼法,还不是被他看穿了么。曾经广为众人赞誉的琅琊王之名,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现在只要一个个排查廖政身边的人,更甚者是慕容栩身边的人,总能找到泄密之人。想到这里慕容栩恍然大悟,怪他灯下黑了,他基本将城内翻了个遍,唯独没有怀疑自己的府邸。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叛徒好手段。

慕容栩冷冷地嗤笑一声,叫属下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很快,慕容栩落脚的府邸中就吵闹起来,侍卫在一一搜查府中之人的房间,掘地三尺也要将舆图找出来。

侍卫们领命离去,一个亲卫迟疑了一下,问道:“王爷,那廖尚书的事…”

慕容栩嫌恶地朝屋里看了一眼,说:“让人准备一副棺木,敛尸发丧吧。具体死因不必多说,只说廖尚书水土不服,染了急病死了。”

“是。”

虽然慕容栩用了“急病”这个名头,可是知道廖政底细的人不少,那日两个歌姬是如何出来的也被众人看了个正着。廖政的葬仪依然显摆着朝廷三品的谱,可是私底下,廖政私德有亏、妄读圣贤书的名声却传遍了。甚至有不少人猜测,廖政之所以暴毙,就是因为玩得过火了,一时缓不过来导致窒息,至于颍川王的说法,显然是为了给廖家好歹留些颜面。

廖政匆匆发丧,而慕容栩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追查丢失的舆图上,自然也就错过了探究廖政究竟为什么会死的唯一时机。这样严密排查了几日,慕容栩果真在花园的黑泥中找到了真正的舆图,而府中也逃了一个奴仆。真凶呼之欲出,慕容栩立刻派人去追,还放话务必要留活口。逮回来严刑拷打,说不定就能从这个叛徒口中挖到慕容檐的藏身之地。

慕容栩心中有些遗憾,他听到消息第一直觉是慕容檐,他正欣喜于慕容檐藏了几年后终于泄露踪迹,没想到追查下去,发现动手的人只是个隐藏多年的叛徒。这个叛徒受了慕容檐指使来偷舆图,没想到还没找到机会将舆图送出去,就被慕容栩识破了。慕容栩不无遗憾,不过他转念一想,虽然这次发现的不是慕容檐本尊,可是能捉到他的手下也是值得的,慕容栩很快又满意起来。

慕容栩这里找到了“真凶”,正自鸣得意,这种时候他哪里还能想起,廖政死前一天,心心念念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慕容栩身边的太监见主子心情好,也凑过来不断地说奉承话,其中一个太监投机问道:“王爷,那虞家您还去吗?”

“虞家?”慕容栩愣了愣,这才慢慢想起,他似乎那夜答应了虞美人,第二日亲自上门赔罪。没想到这几日忙着寻找舆图、排查叛徒,竟然把虞清嘉的事完全忘了。

太监不提还好,一提起此事慕容栩还真就迫不及待地想去虞家了。他本来就是风流浪荡、夜夜笙歌的性子,现在自己要办的事接连传来好消息,正是春风得意,这种时候,当然要去美人面前炫耀一下了。

慕容栩从前一直被人看做只懂风月的轻佻之徒,朝政被大兄独揽,从来没有他说话的份,然而这次接连的胜利却让慕容栩飘飘其然,甚至喜欢上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他识破了廖政死亡的真相,找回丢失的舆图,还揪出了叛徒,这样的能耐恐怕比之大兄也不遑多让吧?只是可惜,大兄慕容枕有姜皇后撑腰,独揽朝政疑心极强,要不然,自己何至于只能做一个闲散王爷?

慕容栩骑在马上若有所思,他身穿一身白色锦袍,神采飞扬,恣意风流,六分的姿容在权势的加持下也变成了九分。行人听说颍川王出行纷纷躲避,然而即便有慕容氏滥杀的恶名在外,也还是有不少年轻女子躲在街边偷看慕容栩的风采。

慕容栩见此心中自得,他内心里那个模糊的渴望,也越来越明晰起来。

虞家大宅里,虞清嘉坐在窗边,看到丫鬟们眉眼飘移,明显心思不在此处。虞清嘉眼角梭了一眼,只做不觉。过了一会,银瓶从外面跑进来,格外殷勤地给虞清嘉抱来一筐彩绦:“小姐,今天外面的风又大又冷,奴婢出去了一圈,手都冰了。正好这里有些彩绦,奴婢陪小姐编络子吧。”

虞清嘉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看了银瓶一眼。银瓶被这样的眼神看的脊背一凉,她脸上的笑僵了僵,仔细地盯着虞清嘉的神情,过了才两句话的工夫,银瓶不死心,再次试探:“小姐,奴婢昨日从外面新学来一种花样,听说这种络子花样是新出来的,城里女郎争相寻访,但都不得其法呢。奴婢花了好大功夫才打听来这种花样怎么编,若小姐学会了,以后和女郎们宴会,一定稳稳压她们一头。小姐,奴婢现在教您怎么打络子吧!”

银瓶银珠就是留在二房的丫鬟,银珠瘦瘦弱弱的,办事也呆里呆气,而银瓶却一天到晚往外跑,眼睛看着很不安分。那次就是银瓶陪着虞清嘉去无量寺,可是中途银瓶却自己溜出去玩,回来后被虞清嘉狠狠骂了一顿。银瓶挨了骂还心不甘情不愿,此后越发不愿意来虞清嘉身边伺候了,一有空就跑到外面找其他房的丫鬟婆子说话。现在银瓶却突然抱回来一筐丝线,还说要教虞清嘉编新花样…

虞清嘉内心里摇头,这是把她当小孩子哄呢?拿一些新鲜东西回来,哄着她在屋子玩这些丝线,好断绝了她出门的念头。虞清嘉觉得可笑,若是她七八岁的时候,用这招或许有用,然而她如今已经十四,虞清雅还使这些手段,真的非常弱智。

虞清雅手握系统,用积分就能兑换各种新头花新绣样,向来引领高平城里的潮流。其他名门女郎都打听不出来的络子编法,结果被银瓶一个丫鬟知道了,除了虞清雅授意,还能有谁?

银瓶不知道自己两句话的工夫已经把自己和背后的金主卖了个干净,她还在讨好地笑着,想哄骗着虞清嘉待在屋子里,不要出门。虞清嘉不想和丫鬟浪费口舌,随意点了点头就打发她们下去。银瓶磨磨蹭蹭起身,一会拿了块湿布进来,到处擦拭木架花瓶,眼睛却总往虞清嘉这里飘。虞清嘉这下是真的恼了,良禽择木而栖没错,但是银瓶这样的吃相也太难看了。虞清嘉合了书,轻飘飘朝银瓶看了一眼,银瓶被看得心里一哆嗦。

六小姐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她?莫非六小姐发现了?可是不可能啊,她明明按四小姐所说,一言一行都引导地恰到好处。

银瓶心思惴惴,眼珠转了转,腻笑着看向虞清嘉:“六小姐,您不打络子吗?”

银瓶必然是留不得了,虞清嘉正想说话,忽的转念一想,觉得蠢也有蠢的好处。至少银瓶想做什么,自己一眼就能看清,若是赶走了银瓶,被虞老君或者虞清雅借机再塞进来一个眼线,那反而不好。虞清嘉心里转了转,最后没有发作,而是合上书卷,当真翻了翻竹篓里的丝绦:“正好我闲着无事,将东西搬到后面,我和景氏一起打发时间吧。”

银瓶大喜,忙不迭应了。女眷本来就消闲,相互串门做针线,一坐就是一下午的情况太常见了,虞清嘉抱着丝线篓来找慕容檐,还真毫无违和。

慕容檐看着虞清嘉不请自来,还搬来一堆花花绿绿的玩物,自作主张地堆在他的案上。慕容檐眉心一跳,皮笑肉不笑地对着虞清嘉弯了弯眼睛:“你想做什么?”

虞清嘉有些心虚,然而一个人心烦不如两个人一起烦,于是虞清嘉顶着慕容檐杀人一样的眼神,稳稳当当地坐到慕容檐对面:“我怕你无聊,来找你…嗯,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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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别扭

慕容檐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 虽然不发一言, 但是浑身上下都斥满了“不用, 出去”这几个字。虞清嘉就当没看到,坐好后对婢女们挥手道:“我和景桓打络子, 用不着你们,你们都下去吧。”

银瓶见虞清嘉当真没有出门的意思, 大大安了心,喜滋滋地出去了。出去后,她还特意关上了门。

等人都走了, 慕容檐对虞清嘉轻轻一挑眉:“你想做什么?”

“没做什么, 那个丫鬟在我眼前转来转去,我嫌她烦, 就来你这里躲躲清闲。”

躲清闲?慕容檐立刻不留情面地说:“那我这里可容不下你,该在哪儿就回哪儿去。若是看不惯那个丫头,杀了就是。”

虞清嘉被吓了一跳,连忙探过桌子压住慕容檐的手:“你冷静, 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慕容檐却对此不屑一顾:“一个丫鬟而已, 也值得你求情?上次那个贫民女子, 眼睛不老实故意利用你,这种人直接杀了就好, 留她下来做什么?这次更是一个婢女, 还是一个胆敢对你不恭敬的贱婢,你也要留着?”

虞清嘉叹气,说:“她们确实有异心, 可是人皆自私,我自己也将自个儿放在最前,所以不怨别人替自身打算。她们想往高处走乃人之常情,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后果,无论她们能不能爬上去,掉下来后会摔得多惨,都由她们自己承担。可是这样的小恶,并不至于要以死抵罪。”

虞清嘉心知慕容檐父母都被叔父害死,自己家破人亡流落在外,有了这样的经历,难怪他行事偏激。然而正是因为虞清嘉心疼他的遭遇,所以才更不能放任他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虞清嘉说完之后眼巴巴地瞅着慕容檐,期待他说出什么话来。慕容檐想了想,依然觉得不过杀人而已,有什么所谓:“你现在放过了他们,难免日后他们不会反咬你一口。与其好心不得好报,不如一开始就将他们除去。”

虞清嘉呼吸一窒:“可是他们明明还没有做出背叛之事,你难道仅是因为他们可能做不利于你的事,就将他们全部都杀了吗?”

慕容檐平静地看着她:“对啊。宁我负人,也不可让人负我。”

虞清嘉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虞清嘉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问:“你这样行事,你身边的人看到岂不是兔死狐悲,寒了众人的心?长此以往,还有谁会诚心追随你?”

慕容檐也轻轻笑了,他容貌昳丽,这样一笑春风拂面,日月失色:“谁敢有异心,我就杀了谁。只要手里有足够的权力,根本不怕他们不听话。”

“以暴制暴终难长久!”

“那是因为他们愚蠢,大权旁落。”慕容檐幽黑的眼睛盯着虞清嘉,虞清嘉甚至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这实在是一双漂亮到极致的眼睛。可是慕容檐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人心易变,兄弟、忠臣乃至夫妻都会背叛,唯有传国的玉玺,至高无上的权力,亘古不变。”

“你!”虞清嘉被气的不轻,蹭的直起身,用力瞪着慕容檐。慕容檐目光毫不躲避,他眼眸幽深清澈,宛如一泓幽深的湖,深邃不见底,湖水却再干净不过。显然,他从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妥。

虞清嘉本来是坐于脚踝上,现在直起腿臀和上半身,视线立刻拔高许多。然而即使如此,她依然将将和慕容檐平视。虞清嘉定定和慕容檐对视好一会,她的眼睛被愤怒洗刷的晶亮,越发姝丽无双,容光摄人。

虞清嘉每一个字咬得极其用力,不知道是说给谁听:“你不信真情,可是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向你证明,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坚不可摧,远非权势和财富能及。”

慕容檐只是轻轻一笑,他眼睛带出笑意,好整以暇地看向虞清嘉:“比如?”

“比如…”虞清嘉支吾了一下,她绞尽脑汁想了想,说,“比如父母对子女之情,再比如夫妻之情。”

慕容檐都要笑出来了,事实上他也果真笑了。慕容檐看着虞清嘉,简直都不忍心打破这个小姑娘天真的幻想:“父母对子女的疼爱?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兄弟阋墙,父子反目?更甚至每家每户都少不了家宅阴私,这还不是因为父母偏心?你生在世家,长在闺阁,所以看什么都觉得很美好。但是你不妨走出城看看,卖妻鬻子,易子而食,比比皆是。这才是这个人间的真相。”

“那是别人家,我们家又不会这样。”

慕容檐轻轻一笑,日光下他睫毛纤长,容貌昳丽,简直如天使一般:“你别忘了,当初遇到山贼土匪,你的马车惊马,虞文竣可没派人来追呢。这才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吧。”

虞清嘉这次是真的被气哭了,她看也不看,举起桌案上的什么东西就往慕容檐身上砸。慕容檐往后避了避,轻松接住。虞清嘉眼泪打转,最后从眼眶中溢出,在脸颊划出长长一道水痕,最后悬挂在下巴上,颤颤巍巍地晃了晃,忽的没入衣领,再也看不见了。

慕容檐心里有些遗憾,他其实知道事情不是他说的这样,但是有什么关系,反正虞清嘉又不知道。

有的人遇到美好的东西,惊艳,呵护,小心翼翼,而有的人只想摧毁。越美丽的东西,越能激发他的破坏欲。

慕容檐不巧就是其中翘楚。

虞清嘉没想到自己竟然又被慕容檐气哭,她感到难为情,她早不是小孩子了,还动不动哭,成什么样子。然而狐狸精还真有这种能耐,轻而易举将人气得两眼发黑。虞清嘉无声地擦了泪,冷着脸坐回原处,眼睛看着地面,一眼都不肯朝慕容檐望去。

慕容檐当然也不会去管,指望他说好话哄人,还是杀了他让他重新投胎比较快。两人相对无言,沉默又固执地僵持着。因为寂静,能清楚听到虞清嘉院子里的动静。

“银瓶你要去哪儿?小姐呢?”

银瓶似乎急着出门,可是没走两步被另一人拉住,银瓶脱不了身,只能不耐烦地说道:“小姐在后面,和景姬做针线呢,又出不了什么事。”

“既然没事,那你急色匆匆地做什么?”

银珠人呆呆的,手劲倒是莽。银瓶争不过她,只能压低了嗓门说:“颍川王来了,现在各房各院的婢女都围在老君院外偷看呢。听说颍川王是从邺城来的,是皇子呢!我还没见过王爷,我也去看看皇子龙孙的气概。”

银珠冷笑:“你还好意思说,那日颍川王来搜家,你怕的躲在屋子里,只留小姐一个人在外面。既然你想看,那天晚上怎么不出来啊,现在想起来仰慕皇子的风采了?”

“你走开。”里面那两人似乎发生了争执,银瓶的声音气呼呼的,尖锐又刺耳:“听说颍川王风姿极佳,自在风流,比之世家公子还多了一份贵气,你想看就自己去看,在这里折腾我算什么难耐?”

“你…”银珠听起来被气得不轻,声音也不再控制了,“你没听说过京城那些传言吗,邺城百姓避之不及,你还上赶着跑过去看?”

银瓶不以为意:“那又如何,人家是皇族,怎么可能和普通人一样?生杀予夺,恣意妄为,这才叫天之骄子。听说当今皇室祖上有鲜卑血脉,个个形貌美丽,天生擅长武功射箭。那可是皇子啊,你若是想去看我就带你去,若是你不想,那就乖乖放开我,不要拦了姐姐的路。”

两人似乎低声嘟囔了什么,最后院子一起寂静下来,显然银珠立场不坚,最终被银瓶说动,两人一起丢下小姐出去看美男子了。虞清嘉尴尬,她正在想要不要说点什么,好将这个场面岔开,就听到慕容檐嗤笑一声,道:“你养的好侍女,将你丢下不管,反而一起去外面看男子。你方才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这些背主又愚蠢的丫鬟?”

“她们又不是我的侍女,白芷白芨才不会这样。”虞清嘉没好气地顶了一句,她随即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低声喃喃道,“难怪虞清雅买通了丫鬟让我打络子,原来目的在此。”

颍川王大驾,现在自然在虞老君的屋子里。虞清雅当然不舍得放过这次机会,与此同时她还怕虞清嘉露了脸,于是故意给虞清嘉送来丝带,想让虞清嘉留在屋里摆弄这些闺阁之物,从而错过和颍川王的见面。

虞清嘉心想谁想见他啊,能不出去她简直求之不得。虞清嘉似是思索又似有所悟,慕容檐看着她的神态,眼睛慢慢眯了眯。

慕容檐冷不丁问:“你后悔了?”

“啊?”虞清嘉被问得愣住了,“你在说什么?”

慕容檐听到这句话却觉得这是虞清嘉故意掩饰,他冷笑了一声,双手随意放在膝上,说:“既然已经想通了,那想出去就出去吧。那两个侍女都已经离开,想必不会再有人扰你清闲了。”

虞清嘉听着莫名其妙,她想了好一会才慢慢记起,她刚进门的时候,似乎说过来慕容檐这里躲清闲。虞清嘉顿时无语,这…她就是随口一说,慕容檐竟然还记住了?

若说从前虞清嘉不在乎,可是现在她已经知道慕容檐其实是男子,对方说了让她出去这种话,虞清嘉还能硬留着不成?虞清嘉心里也不痛快,冷着脸站起身,硬邦邦说道:“你说得对,那我就不打扰你养伤了。”

虞清嘉本着脸离开,门吱呀一声打开,随后又砰的关上,从力道上不难看出关门人心情恐怕很不好。只是片刻的工夫,屋里又恢复清静,唯有暖融融的阳光铺洒在窗前塌上,一切看起来和原来无异。可是被遗留在矮榻上的针线筐,却表明并非如此。

慕容檐视线不由落到那堆鲜艳到刺眼的丝绦上。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世人慕强重利,女子尤甚,现在有封号有王位、同时还是皇帝第三子的颍川王亲自来到自家府邸,哪个女子会放下这种飞高枝的机会不管,而是坐在一个完全无干的闲人屋里,白白浪费光阴呢?说不定虞清嘉早就想走了,他的话正中虞清嘉下怀。

慕容檐眼中的光越来越冷,最终沉淀成一片浓重的黑色,虽然平静,却带着让人心惊的狠戾决绝。慕容檐将注意力重新集中会手中的书卷上,他刚翻过两页,门突然被“砰”的一声推开了。

虞清嘉脸色还是极差,她怀了抱着一大摞书卷,也不管慕容檐在做什么,一股脑全都堆到书案上。慕容檐皱眉,伸手挡住滚落的卷轴,他抬头看向虞清嘉,第一件想的是她怎么回来了?第二件在算这中间的间隔时间。按二房庭院到虞老君院里的距离,以虞清嘉的步速,肯定不够一个来回。所以,她这段时间都在找书?

这样想着,慕容檐的眼神不由带上了审视的味道。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平直冷淡,古井无波:“你来做什么?”

32☆、愿意

虞清嘉眼睛瞪得圆圆的, 故意挑衅一般, 说道:“教你仁义礼信, 学君子之义。”

她就不信天底下有教不好的学生,感化不了的歧途之人。她一定要将慕容檐掰到正道上。

慕容檐眉梢微微一动,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边,因为虞清嘉故意挑事, 还带着陈旧气息的书卷散的到处都是,慕容檐正在看的书页也被遮住了。他当真觉得虞清嘉很幼稚,三岁小孩子才会用这种报复方法。

慕容檐实在不想回应这种弱智的挑衅手段, 然而虞清嘉却来劲了, 她敛衽坐在对面,正襟危坐, 神色严肃:“既然父亲将你接回我们家,那你就算半个虞家人,我们也不和你求什么,但是等日后别人说起你, 却不能坠了我父亲的名声。你草菅人命, 薄情寡义, 还死不悔改,这岂是君子所为?我父亲热忱正直, 广受尊敬, 他半辈子的美名绝不能被你带累。所以从现在起我要监督你读书,这些书都是历史上有名的贤士所著,父亲还在旁边标了批注, 只要你诚心读一遍,一定会大有助益。”

慕容檐听到第一句的时候眸光就动了动,听到后面,他连装样子的心都没有了。他心想,虞清嘉从小读“人之初性本善”,怕不是学傻了吧。

虽然慕容檐看起来满不在意,但是虞清嘉并不气馁,还亲自从一堆书卷中挑挑拣拣,取出其中一卷,解开了绳子平摊在慕容檐身前,完全压住了慕容檐原来的那卷书。慕容檐单手拎起来就要丢掉,虞清嘉“呀”了一声,赶紧扑上去阻止:“这是我阿父的书,你不许丢!”

虞清嘉半跪在塌上,一手撑着书案,一手去够慕容檐手中的书。慕容檐听到虞清嘉的话,到底没有真的将书扔掉,而是任由虞清嘉握住自己的手腕,拽着放回案上。虞清嘉心疼地将书拍了拍,重新铺好,她眼睛像小鹿一样,扑闪扑闪的,充满了期待和鼓舞。

慕容檐和虞清嘉对峙片刻,最终败下阵来。算了,他不和蠢货较真,既然她一厢情愿,那随便翻一翻打发时间好了。

见慕容檐似乎露出软化的痕迹,虞清嘉立刻笑了,支起身将下面的那卷书抱走。这是慕容檐刚才在看的书,虞清嘉好奇地推开看,一边指着上面的字迹,问:“这是你写的?”

“嗯。”

虞清嘉低低地叹了一声,越发惊奇地左右摆弄,追着慕容檐的笔迹看。慕容檐看着虞清嘉捧着自己的书看,心里不知为何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像是心脏的某个地方被一只手轻轻碰了一下。慕容檐默然看了一会,问:“你为什么又回来呢?”

虞清嘉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继续摆弄卷轴,慕容檐也不急,就那样安静又不容拒绝地看着她。过了一会,虞清嘉在这样的视线下顶不住了,撇了撇嘴,说道:“我才不想去外面见那些人。”

虞老君,虞清雅,还有颍川王,一个比一个讨厌,她才不要出去。

慕容檐当真有些意外,他曾经在东宫时,一呼百应拥趸如云,无论去哪儿都理所应当地享受着众人的注目和追捧,所以慕容檐本能地觉得,人皆爱强。没有人会拒绝权势,即便那个男人形貌丑陋,大腹便便,更甚者七老八十,只有他手里有财有势,女子们一样趋之若鹜。

慕容檐不相信感情,不相信忠诚,更不相信夫妻间会有什么真情。他只知道,即便用再多真心对待,等遇到更有权势的人时,对方权衡一番,一定会弃而选择权势。显而易见,现在慕容栩便是后者,顺便此人年纪正当,相貌端正,只有慕容栩流露出兴趣,不会有女子拒绝的。

廖政是如此,虞清嘉也会是如此。

一个丫鬟都晓得暗中投靠更受宠的主子,不择手段往上爬,婢女尚且如此,何况这些千金小姐呢?现在虞家未定亲的女子们想必都被母亲打扮好,适时地送去给虞老君请安去了,偏偏虞清嘉不急不忙,没人来通知她,她反而越发悠闲。

“为什么?”慕容檐问。为什么在如日中天、正值得意的慕容栩和他之间,选择了回来找他?

虞清嘉不以为意,一边翻动书卷,一边说:“老君那里现在想必热闹的很,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我也不觉得少,何必去凑热闹?”

“可是他现在好歹还是皇子,你被大房和虞清雅打压,连两个蝼蚁般的婢女都敢疏忽你。然而只要你选择他,你现在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并不会解决。”虞清嘉也认真起来,放下书说道,“老君依然对我有偏见,虞清雅也会变本加厉,最重要的是,我又不喜欢颍川王。我既不想做什么王妃,也不想图谋一官半职,我一无所求,所以只愿意顺从本心,做自己喜欢的事。”

慕容檐很敏锐地捉到某个关键词:“喜欢?你很反感他?”

“不只是颍川王,还有整个慕容氏。”虞清嘉压低了声音,偷偷对慕容檐说,“他们家血脉不太好,一个比一个疯,总之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

慕容檐认真想了想,点头:“没错,慕容家确实没有好人。”

虞清嘉没有料到慕容檐竟然真的应和,而且看他神色,他这一句说的发自肺腑。虞清嘉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毛毛的,于是转移话题:“那个颍川王轻佻又放肆,谁爱奉承谁去,反正我就当不知道。我喜欢的人应当正直又温和,只要两情相悦,布衣平民粗茶淡饭也无妨,但我不喜欢的人,无论他有多少财富权势,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慕容檐讶然,旋即好笑:“天真。”

天底下哪个人不向往财富和权势,没看到皇帝七老八十的时候,一样有二八芳华的女子争相进宫,对着鹤发鸡皮照样能做出含情脉脉的模样。也只有虞清嘉,会说出这样天真耿直的话。可是慕容檐的心神却忍不住晃了一下。虞文竣不慕名利,一腔热血全为着自己心中的正义,虞文竣如此,没想到他想出来的女儿,一如此般。

慕容檐方才因为虞清嘉离去而暴戾的心绪渐渐宁静下来,他不再紧绷着攻击的利刺,也不再赶虞清嘉出去,而是低头安静浏览虞清嘉强行塞给他的书。虞清嘉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和一个少年说喜欢这类的私房话,虞清嘉也羞涩起来,低头不再说话。好在慕容檐看着并不关心她的言论,虞清嘉肩膀慢慢放松下来,她一边翻着慕容檐的书玩,一边闲闲地编丝绦。

两人方才的不欢而散,也随之消解。

虞清嘉手中的丝绦如灵蛇般攒动,虞清嘉看着指尖鲜艳的色泽,突然生起八卦之心:“大家都说虽然如今的皇族不太靠谱,可是容貌却都是一等一的好。你说这是真的吗?”

“假的。”

虞清嘉一腔热情,结果迎面被泼了盆冷水,她抿了抿唇,不服气道:“你都没见过,怎么就知道是假的?我那天晚上看到了颍川王,虽然他这个人很讨厌,可是风姿倒的确出众。”

什么,慕容栩风姿出众?慕容檐手指摩挲着黑木卷轴,缓慢地抽出一页新纸:“就他?若是以他为标准,那慕容家其他人倒都是好容貌了。”

虞清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慕容檐在拐着弯骂人。她噗嗤一笑,赶紧憋住,一手轻轻拍了下慕容檐手臂:“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这样!”

这一下拍的不痛不痒,比挠痒都不如,慕容檐自然任她去。女子天□□八卦,而谈起异性的容貌,更是说上三天三夜也不嫌累。虞清嘉也不编丝络了,眼中含笑望着慕容檐:“要我看,皇族的美名多少都有下面人讨巧附会的缘故,论起风仪,论起好看,他们哪能比得上你。”

慕容檐翻书的手停了,他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缓慢地叩了叩。上一个敢说他容貌的人,现在都不敢摸弓,更不敢去开阔的地方。慕容檐直接冲着他们心□□箭,已经将那几个人的胆子都吓裂了。虞清嘉大概是第二个敢说这种话的人吧。

偏偏虞清嘉见他许久不应,还伸手摇了摇慕容檐的手臂:“你不要害羞,我说的是真的。听说琅琊王也是出了名的美仪容,如果有机会,我还蛮想偷偷看一眼的,看看你们俩谁更胜一筹。”

虞清嘉说完后,见慕容檐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虞清嘉毕竟是个女子,脸慢慢红了:“我只是偷偷看一眼,又不是那个意思。就算他再乖张跋扈,他长成什么模样,还不让人看吗?”说完之后,虞清嘉总有一种越描越黑的感觉,她尴尬地掩唇咳了咳,说:“我才不想认识他,更不想被他认识,我就是好奇,看一眼而已。”

慕容檐就当自己没听见。可是他心中却轻轻一动,或者虞清嘉自己都没发现,她的话其实前后矛盾。琅琊王在逃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虞清嘉为什么要说,以后偷偷看一眼?

仿佛她已经知道,日后琅琊王会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且能让女眷偷偷看一眼的,显然还是很盛大的场合。

这件事在慕容檐心底转了一圈,最后悄悄记下。至于虞清嘉称赞他美貌这件事…慕容檐刻意地忽略了。

虞清嘉疏于运动,反应又慢,她连个布团都接不住,怎么能避开箭矢呢?所以暂且忍她这一次。

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虞清嘉坐相由标准的正坐变成侧歪,最后干脆软泥一样斜倚在塌上,随口和慕容檐说闲话:“狐狸精,你听说了吗,这几日颍川王动作极大。那天从虞家回去,他又将自己府邸翻了个底朝天,这几天更是在捉拿什么叛徒。”

虞清嘉说完偷偷去瞄慕容檐的神情,慕容檐看着十分从容,仿佛早就知道一般:“嗯。”

虞清嘉盯了一会,悄悄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

自从那天夜探虞府后,颍川王很快就给众人下了禁口令,这些消息若不是虞清嘉特意打听,根本不会传出来。可是为什么,慕容檐看着一点都不吃惊?

那天颍川王大半夜敲开虞家的门,声势浩大地闹了半夜,最后却下令封锁刺客一事,对外只说廖尚书急病暴毙。对于此事城里众说纷纭,有人说那个刺客是颍川王身边的内鬼,因为牵扯极深,所以匆匆安了个暴毙的名了结此事,也有人说廖政其实是自己死的,颍川王为了朝廷颜面,才用急病遮掩…总之说什么的都有,百姓们津津乐道说了几日,就渐渐将刺客这件事抛过了。乱世政治变动频繁,刺杀、造反、政变屡见不鲜,高平郡那一晚上的动静也算不得什么,没过几天,众人就淡忘了这件事。

然而别人能忘,被折腾了一晚上的虞家可忘不了。这件事明摆着有许多疑点,可是颍川王不愿意众人再提此事,也不想让夜搜虞府一事再扩大下去,那虞家众人也乐于配合着装糊涂。

可是虞清嘉却知道真相,她抓心挠肺等了几天,一直密切关注这件事的动向,最后却得知颍川王突然转了方向折腾起自己的身边人,还当真找出来一个“刺客”。

虞清嘉发自内心地觉得不可思议,“刺客”是府中内鬼,还被颍川王找到了?可是,正主明明就坐在她眼前,连伤口都没愈合齐全呢。虞清嘉当然不是不喜欢这样的发展,颍川王找到了别人,那自然就不会再怀疑慕容檐了。可是这件事情的后续严丝合缝,就像有人在操纵一般,不由让虞清嘉产生一种失控感和害怕。

而现在慕容檐的表现,似乎也在隐隐印证着什么。虞清嘉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她忍不住细细打量着慕容檐,问:“狐狸精,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虞清嘉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目光充满了探究。慕容檐当然是知道的,或者说这一切,都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慕容檐那天夜里冒险出门,亲自去了结了廖政的性命,并不是因为私仇,而是因为廖政在无量寺的话。他说,他总觉得那个戴幕篱的人眼熟,总要亲眼看一眼才能放心。

多谢慕容栩这个不务正业的纨绔,让慕容檐有机会在廖政发现什么之前,就让廖政自己先去看阎王。慕容栩等人没找到廖政身上的伤口,他们自然是找不到的,这并不是因为廖政身上新旧伤痕累积,而是因为廖政是被一根长针从后脑刺穿而死,针眼掩饰在头发下,没有特意寻找,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

廖政临死时眼睛瞪得大大的,虽然慕容檐为了保险遮住了面容,可是显然廖政还是认出来了。其实慕容檐非常有辨识度,任何人只要看过一遍,就绝不会再忘。廖政怔怔看着那双飞扬精致的眼睛,喉咙咕噜咕噜直响,可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廖政知道自己的癖好是毁灭性的,他读书育人,在外一直以正人君子自居,可是私下里却喜欢这种手段,一旦传出去,那他多年的形象和美名都将一夕颠覆,并且此后会一直沦为同僚,乃至史书的笑柄。

而前面那位太子,仁厚宽正,最厌恶这些龌龊之事,如果被太子知道自己的老师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即便太子不说,恐怕日后也会渐渐疏远廖政。廖政醉心权势,沽名钓誉,怎么能忍受自己仅仅担任着一个太傅虚衔。所以,他告发了太子,并且翻过身狠狠踩了东宫一脚。他配合着常山王,仿造太子的笔迹写了“敕”字,廖政是太子的老师,伪造太子的笔迹再便利不过。敕唯有皇帝可书,当朝太子私底下练习此字,造反之心足以当诛。

后来常山王登基,果然给廖政带来了丰厚的报酬。明武帝好歹心里还有杆秤,明武帝虽然时常发疯,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但并不是个昏君。但是常山王就不一样了,他成功扳倒长兄太子后肆意妄为,宠信奸佞,自己日夜取乐,他的佞宠大肆打击贤臣,卖官鬻爵,常山王管都不管。朝堂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可是对于廖政这种人来说,却再好不过。

廖政死时非常痛苦。他因为房事越来越困难,所以渐渐爱上一些难以启齿的手段,只有在疼痛的刺激下,下面才会有反应。然而他此生最后也最剧烈的痛疼并没有给他带来刺激,他只感到害怕,因为脑仁被搅碎而带来的窒息感,也因为那个少年的眼神。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少年置身肮脏不堪的情爱现场,手里干着杀人灭口的事,可是他的眼睛依然平静幽深,甚至带着从容的笑意。他并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这个少年残忍,靡丽,又致命。廖政看到慕容檐的时候就知道了,慕容檐远比他的叔叔祖父们更残忍,只要是得罪他的人,必死无疑,而且一定要死的痛苦不堪。慕容檐甚至还在欣赏着廖政脸上狰狞扭曲的表情。

这样的人早在刚出生的时候就该溺杀,让他长大才是苍生之祸!廖政瞪大眼睛,断气时都充满了悔恨,他应该趁慕容檐还小的时候就杀了慕容檐的,他应该在佛寺时立刻就去调查那个带幕篱的人。他的直觉果然是正确的,廖政心存侥幸拖延了一晚上,而仅仅是一个夜晚,就让他付出了自己的性命。

廖政断气得非常快,慕容檐嫌恶地将人扔开,看都不看地上衣冠不整的那两个女子,而是去书房拿走了舆图。舆图虽然是他需要的,可是并没有那样迫切,他背地里的支持者许多都身居高位,太守,刺史,更甚者京城六部,都有慕容檐的人。有这些人暗中协助,慕容檐拿到完整的地形图并不难,可是他却需要用这张半成品,来转移其他人的视线。

果然,真舆图失踪后,慕容栩的注意力全部被舆图吸引走,完全忘了廖政被杀之前本来要去做什么。至于后面的家奴逃跑,花园土里挖出舆图,·····也是慕容檐一手安排。那个逃跑的家奴确实是慕容檐的人,可是他逃跑的原因却是慕容檐指使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有真假消息混合着来,才能掩饰廖政真正的死因,以及慕容檐的身份危机。

慕容栩自以为聪明绝顶,识破了刺客的诡计,之后的调查更是势如破竹顺利的不可思议,很快就查出了叛徒和真相。然而慕容栩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在慕容檐给他画出来的圈内,被操纵而不自知。

慕容檐笑了笑,从容坦然地对上了虞清嘉的眼睛:“刺史府里的事,我怎么知道?”

虞清嘉将信将疑,可是她转念一想,这些结果都是颍川王查出来的,别人就罢了,颍川王还能被人强行按着头说话吗?所以,当真只是阴差阳错,颍川王身边正好出了叛徒,从而掩住了慕容檐的行为?

虞清嘉知道这其中恐怕还有许多隐秘,但是她看着慕容檐,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好吧,只要你没事了就好。”既然慕容檐不想说,那虞清嘉也不再追问。父亲明知道慕容檐身上有血海深仇还将他带回来,想必是明白利弊的,既然如此,虞清嘉也相信父亲,不去插手慕容檐的复仇大计。

“你为什么不问我那天夜里我究竟去做了什么?”慕容檐真的好奇,他的伤势和回来的时机一看就充满了疑点,和一个危险分子坐在一块,虞清嘉就不怕吗?

“我当然想知道,但是我转念一想,你瞒着我那么多事,也不在乎多这一件。”虞清嘉嘴里说着话,手上的动作一不留神就错了。她看着编错颜色的络子,叹了口气:“只顾着和你说话没注意,这里编错线了。算了,那这个络子就给你吧。”

慕容檐什么时候收过残次品,还是别人编错了不想要所以随便打发的次品,慕容檐冷冷说:“不要。”

虞清嘉不管,趴在桌子上在他眼前晃:“你看,我只是编错了一条线,其实还是能用的。”

“不。”

虞清嘉胡搅蛮缠,一力推销自己失败的手工品。慕容檐烦不胜烦,虽然回应寥寥,但是手里的书卷也再没有翻动一页。过了一会,虞清嘉单方面拍板,将手里的络子送给慕容檐。她心满意足,因为知道手里这个不是自己用,她接下来再编的时候就越发随心所欲,凑活着看。阳光静静洒在两人身上,深秋落木萧萧,而阳光却出奇的温暖。虞清嘉歪了一会,被暖洋洋的阳光晒着都发困了,她掩唇打了个哈欠,眼中漫上水泽:“好困啊。”

慕容檐颇有心想说你属猪吗,可是虞清嘉已经歪在书案上眯起了眼睛。一个花花绿绿的半成品勾在她指尖上,摇摇晃晃,似落非落。虞清嘉趴在桌子上,睫毛在细瓷般的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她快要睡着了,心防放松许多,一句话如梦呓般,几不可闻:“我等着你愿意告诉我的那一天。”

他不说,那她就不问。希望终有一天,慕容檐愿意亲自告诉她,他是谁,他去做了什么。

这句话轻微的像是叹息一般,如果不是凑近了,恐怕根本听不到。屋里安静了好一会,许久后,慕容檐低低唤了一句:“虞清嘉?”

虞清嘉自然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

“我们这一辈从木,我封地琅琊,单名檐。”

“而我那夜去做了什么…这些事情肮脏龌龊,我不想说给你听。”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加更~

33☆、外挂

月洞门外, 鲜衣双髻、青葱苗条的侍女们挤成一堆, 好奇地朝里面望去。虞老君屋里, 此刻也衣光鬓影,华彩一堂。

“颍川王大驾, 老身惶惶不安,若有礼数不周之处 , 请颍川王谅解。”虞老君难得换上了见客的衣服,此刻正坐塌上,亲自招待颍川王。她头发灰白交杂, 色泽灰暗斑驳, 脸上沟壑纵横,眼角、嘴边都刻出深深的八字纹来, 可见这个人年轻时便很要强,即便老了也不肯完全撒手,做个万事不管、每日只负责含孙弄怡的老翁君。

虞老君是这一辈年轻人的曾祖母,即便是虞家的当家家主都得叫她一声祖母, 可见辈分之高。虞老君的年纪放在这个年代已然是所向披靡, 在以老为尊的宗族社会里, 不光虞家上下没人敢顶撞虞老君,就算是京城而来的颍川王、当今三皇子, 到了高平郡, 也要客客气气地来拜访虞老君。

慕容栩对于虞老君的话当然推辞说不敢,他说道:“老君四世同堂,德高望重, 子孙绕膝,乃是大福大德之人。本王素来尊崇有德之士,此番能得亲眼见到老福星已是心满意足。何况这一路走来虞家秩序井然,礼仪周全,处处可见底蕴,何来礼数不周之处?老君此言过谦了。”

虞老君被这番话说的大笑,她一笑脸上的褶子挤得更深,眼睛也被遮住一半。然而笑并没有让虞老君显得平易近人些,反而更流露出一种养尊处优、久居高位的自得,显然,观老君神色,虞老君也就是客气客气,她对家族十分自傲,并不觉得自己家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虞老君很满意颍川王的上道,没想到当今皇上出了名的不靠谱,而他的三子却还算谦逊有礼。堂堂皇子在自己面前一样君子谦谦,虞老君心中舒坦,之后再说话就随意了许多。

“老身年纪已大,腿脚不便,竟有许多年不曾往邺城去过了。不知皇后凤体安否?”

姜皇后是慕容栩的嫡母,而这位姜皇后的行事…也不是太符合一国之母的身份。慕容栩心中嗤笑一声,可是表面上依然如大孝子般热切说道:“母亲身体康健。老君身居兖州依然记挂着母亲的身体,此等热忱实在让人动容。”

虞老君也跟着话推辞,在座众人不可能没听说过宫闱里那些荒唐事,可是此刻,大家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关心着皇后的身体,丝毫不见异样。慕容栩和虞老君对坐在上首寒暄,虞清雅端了个炉火在侧,姿态娴雅地烹茶。虞清雅跪坐在竹垫上,轻柔地加水、点茶、撇沫,她加了三次清水,又三次将炉上茶沫撇去,才慢悠悠地端起茶壶倒茶。

她倒茶的手姿态优美,小指微微翘着,看着如飞鸟般赏心悦目。慕容栩陪虞老君说那些车轱辘话本来就无聊,眼角瞥到虞清雅的动作,忍不住转过头看了几眼。

虞老君察觉到慕容栩的动作,了然一笑:“这是老身的曾孙女,排行四,唤做四娘。老身年纪大了,换季时总是睡不好,多亏了她每天来给陪我说话逗趣。四娘,还不快过来见过颍川王。”

虞清雅看似专心致志,完全沉浸在烹茶的世界里,可是听到虞老君的话,她马上就放下茶壶,娉娉袅袅走过来给慕容栩行礼:“小女拜见颍川王。”

虞清雅下拜的时候,腰身不经意一扭,立刻展现出杨柳般的身段。她仅是请安一个动作,明明再简单不过,可是却刚好展现出她身材上的优点,完美的像是计算过一般。慕容栩本来对这一类清幽气质美人不感兴趣,可是虞清雅过来请安时,他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慕容栩暗暗称奇,这个女子明明在搜查虞家那夜也见到过,莫非是因为上次天太黑了没看清不成,怎么感觉和如今完全是两个人?

见颍川王看的目不转睛,虞老君十分骄傲,骄傲之余还有一丝轻蔑。果然天下男人都这样,即便是皇子也没比普通男郎好多少,还不是一见到她们家四娘就目不转睛?

虞清雅请安之后,又袅袅将茶水端来,手势翩飞地放在虞老君和慕容栩身前,然后就退到一边,安静地跪坐在虞老君身后了。一进一退一举一动,无不优雅端美。

等虞清雅坐好后,慕容栩都难掩吃惊,忍不住朝她这个方向瞥。虞清雅坐在虞老君身后,正好和慕容栩相对,慕容栩此时再看她方便了许多,同样,也便明显了许多。

虞老君若有所指地笑着,而虞清雅仿佛感觉不到旁人的视线般,一直微垂着头。自从颍川王到后,虞老君这里很快热闹起来,不时有夫人小姐“凑巧”过来请安。可是人来来往往,慕容栩对其他小姐都只是淡淡一扫,唯独虞清雅,能坐在一侧替老君和贵客烹茶,现在还得了颍川王的亲眼。

屋内的婢女们放好瓜果等物后就悄悄退出去静立门边,既不打扰主人谈话,又能随时响应主子的传唤。几个规矩浅的小丫鬟忍不住低声咬耳朵:“四小姐真是厉害,什么都会。以前从没听说过四小姐学过烹茶,没想到今日一动手,那架势比专门的侍茶娘子还熟练。难怪老君在一众娘子中最喜欢四小姐,就连颍川王也忍不住偷偷看。”

小丫鬟们交头接耳,而屋内,虞清雅低着头坐在榻上,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既骄傲,也觉得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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