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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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她还以为虞清嘉是无意的,现在折腾出这么多事,虞老君这么能看不出来虞清嘉故意为之?然而偏偏虞清嘉句句不离尽孝,堵得虞老君无话可说。

虞老君自然是愤怒的,可是麻烦也就在这里,孝之一字压死人,可是年纪小也是天然的屏障。一个年轻又没嫁人的小姑娘主动说要来伺候她,结果因为笨手笨脚而惹出许多乱子,虞老君还能因为对方做的不好而翻脸吗?显然虞老君丢不起这个脸。虞老君被折磨了半夜,现在却发现对罪魁祸首无计可施,真是糟心透了。

李氏恨恨地瞪了虞清嘉一眼,她明明知道虞清嘉借着尽孝的名义折磨人,可是谁让虞清嘉行事全然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呢。虞清嘉占住了大义,导致李氏吃足了苦头,却没法说。毕竟,虞清嘉凡事亲力亲为,这是在尽孝啊。

李氏从前总拿孝道当武器压人,只要一搬出来孝经,谁都得按着她的意思来,俞氏是如此,其他夫人小姐也是如此。可是李氏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会被人用孝顺的名义反将一军。这种感觉仿佛是自己用的最顺手的一把刀非但没砍到别人,还反过头狠狠咬了自己一口。

李氏无比后悔起白日留虞清嘉侍疾的这个决定,她暗暗埋怨虞清雅,算计谁不行,怎么偏偏留下这么个祸害。李氏年纪已经不小了,若不是她不得宠,迟迟没有儿子,现在她都该是当祖母的人了。小姑娘们熬一宿或许还看不出来,可是李氏一夜被吵醒两次,拖到半夜还不得安生,无论是她的脸还是她的身体都受不了。李氏困得眼皮子打架,站在屋里又冷又困,简直颓唐到极点。她现在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让虞清嘉赶紧消停,她好歹回去睡半宿。

虞清雅似乎也是这样想的,她总算煎好了药,带着一身烟火和药渣混合的燎味走入屋子。大冬天的,还是深夜在屋外煎药,这种滋味可不好受,虞清雅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屋里人看到虞清雅来了,纷纷起身让座。虞清雅一走进屋门就从丫鬟手中接过端盘,她素来喜欢做表面功夫。刚才煎药时一直有人,虞清雅不好往药里加东西,现在药碗回到她手中,虞清雅趁人不注意,赶紧往碗里滴了几滴灵药。

她的精神实在撑不住了,为了让虞老君赶紧恢复过来,她不顾系统的提醒,偷偷在药里加了强效灵药。有了药剂刺激,想必虞老君很快就能从梦魇的不舒服状态中振作起来,然后大家都能回去睡下半宿。

至于副作用…吃什么没有副作用,虞清雅相信区区一点药剂,不会有事的。

虞清雅加药时的动作隐蔽,她自以为没人注意到,却没法瞒过真正内行人的眼睛。看到虞清雅走过来,李氏无疑长长松了口气。李氏如释重负,正要说话,突然看到虞清雅脚下一拌,扑通一下整个人都朝床榻摔来。因为虞清雅是老君面前的大红人,众女都识趣地给她让开地方,现在虞清雅这样一摔,手里刚刚熬好,还冒着热气的药立刻朝床上的虞老君洒去。

这个变故所有人都吃惊了,虞清嘉站在另一边,虞清雅的药碗正好完全避开了她。虞清嘉眼睛不由瞪大,她装了一晚上,现在是真的意外了。

虞清雅她想干什么,玩这么大的吗?

李氏看到虞清雅把药朝虞老君泼去的时候就脸色一变,虞老君年事已高,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尤其是虞老君刚从鬼压床的状态中醒过来,到现在都是昏昏沉沉的,她如何能躲开突发情况?如果这些滚烫的药汁泼到虞老君身上,老君有没有烫伤暂且不论,仅是虞清雅的这个动作就已经足够她死上两三回了。

李氏着急,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立刻扑上前挡住虞老君。李氏虽然仅是中等身材,可是毕竟是一个成年人,虞老君这么大的年纪被人猛地一压,浑浊的眼睛霍然瞪大,嗓子里嗬嗬一声,随即就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众人脸色立刻就变得雪白,虞清雅更是吓得腿软,她顾不得地上的药渣和碎瓷片,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

“老君恕罪,四娘并不是有意的。我…我不知道怎么着,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

然而现在根本没人理会她的话,众人呼啦一声围在虞老君床边,尖叫声此起彼伏:“老君,您怎么了?老君您醒醒!”

55☆、嚣张

虞老君又是被掐人中又是拍背, 可算慢悠悠醒了过来。虞清嘉掐人中时下手极其用力, 生怕虞老君不能疼醒。等老君睁开眼睛后, 侍女们齐齐松了口气,七嘴八舌地询问虞老君身体。

虞清嘉看着虞老君通红一片, 现在还能看见指甲印的人中,忍了又忍, 好容易忍住没有当场笑出来。虞清嘉偷偷掐了下自己手心,感受到疼痛,她的表情呼的一下变成正经, 然后悲痛又急切地攥住虞老君的手, 用力摇:“老君,你可算醒过来了!您身上怎么样, 有没有被烫伤?”

也不好说是福是祸,虞清雅泼药过来的时候李氏见机快,立即扑上来挡住。然虽然老君没有被药汁烫到,却被李氏非常实在地压了一回。现在虞老君感觉浑身骨头都不对劲了, 肋骨疼, 人中也疼, 总之身上没个地方是好受的。

要不是因为还没恢复过来,虞老君颇想对着李氏破口大骂, 这个蠢货!那碗药泼过来的时候已经走过一截路, 还能剩下多少?何况还有被褥挡着,恐怕根本沾不到她的身体上。结果被李氏一挡,她没有被烫到, 却差点被压死。老年人骨头酥,随便摔一跤都能骨折,哪能经得住一个成年人体重?

此时李氏也不好受,虞老君身上有被褥挡着,但李氏没有。她将大半汤药挡下,热气腾腾的汁水顺着她单薄的衣服渗入皮肤,即使李氏没看也知道背上已经全红了。

“老君,妾身全给您挡了,您没被烫伤罢?”李氏哭哭啼啼,跪在塌边不断擦泪,她头发披散,面容枯黄,这样苦歪歪的一哭任谁看了都糟心。虞老君明明气得要死,可是看李氏那苦瓜模样实在大倒胃口,呵斥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阴沉着脸色,皱眉说:“托祖宗的福,好险没被你压死。”

李氏一听,错愕地张大嘴。她本以为今日她这奋身一扑,效果当堪比冯婕妤挡熊救驾,老君应当对她大加赞赏才对。可是现在听老君的意思,老君非常不赏她,还暗讽她太重?

李氏委屈的不行,眼泪如决堤般哗啦啦掉。她揪着帕子,嘴唇瘪下,幽幽怨怨道:“我真是命苦…”

一听这句熟悉的开场白,挤在床边的其他丫鬟全都神情一滞,有几个养气功夫不好的,已经偷偷撇过脸翻白眼了。乱世女人命苦,李氏没有儿子又常年守活寡,往常李氏过来哭,丫鬟们也会跟着掉几滴眼泪。可是哭也要看地方吧,现在是什么场合,怎么就轮到李氏叫苦了?

虞老君也被这抽抽噎噎的哭声惹得心烦,她眉毛皱得死紧,还要耐着性子对李氏说:“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行了,别哭了,先站起来让婢子给你瞧瞧背上的伤。”

李氏好容易止住了哭,虞清雅见此,连忙趁机往前膝行两步:“老君,四娘方才并不是有意的,我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虞清嘉轻轻抬了下眉,若有所指地扫过虞清雅身前的空地:“老君的屋子里面,被绊倒?”

虞清雅支吾一声,显然也说不出话来了。虞老君腿脚不便,谁敢在老君跟前放一些不利索的东西,这不是存心找死吗?地上平坦干净,连丁点凸起都没有,怎么可能被绊倒?

虞清雅破天荒感受到有口难言的滋味,她也觉得被绊倒很荒谬,但是她方才真的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然后膝盖一软,完全控制不住地往前扑。给她十万个胆子,她也不会冲着老君泼热水啊!

虞清雅方才将药泼了,其中一半被李氏挡住,另一半洒在地上。虞清雅一看自己闯下大祸,都不敢挑地方,立刻原地跪下。现在残药已经浸透了她的衣物,膝盖和腿上湿凉一片,冬日地上极冷,寒气顺着湿淋淋的衣物,慢慢窜遍虞清雅全身。

虞清雅还想替自己争辩,她开口,刚说了“老君”两个字,就被虞清嘉截住:“有什么话一会再说,老君的床铺现在还是湿的呢。老君是什么身份,若是让老君着凉了怎么办?”

这样一说丫鬟们如梦初醒,连忙涌上来,扶老君的扶老君,收被褥的收被褥,一派兵荒马乱。虞清雅正在说话,看到现在这副场景,只能不情不愿地闭住嘴,好歹等众人忙完了。

撤下被濡湿的被褥,然后换新的,再用汤婆子熏暖,这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办完的事。等虞老君重新被搀扶着躺回被子里,虞清雅已经在冰冷的地上跪了许久。

虞老君本来脸色就很差,被一阵冷一阵热地折腾了一回,没病也要折磨出新病了。她躺在全新的、干燥的被褥里,感觉浑身骨头散架了一般。虞清雅又凄凄切切地哭喊“老君”,虞老君终于冷淡地扫了她一眼,道:“我才刚说过她,没想到你也这样,办事风风火火的,好好的平地走路,你也能摔倒了?这次你手里只是端着药,若是下次拿把刀,你该怎么办?”

虞清嘉咬着唇十分难堪,她正打算将额头触在手心上,深拜请罪,结果刚起了动作就被虞清嘉拦下。虞清嘉关切地看着她,说:“四姐不可,这里有药汁,又有碎瓷片,你若是磕头,划伤了自己怎么办?”

虞清雅愣了一下,她没打算磕头啊…可是因虞清嘉一说,虞老君和其他婢女的眼神全部转过来,虞清雅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磕头。她额头结结实实碰在地面上,地上残余的汤水沾湿了她的头发,虞清雅再直起身时,额头上留着黄黄褐褐的印记,两侧头发甚至挂上了药渣。

虞清雅以前意气风发颐指气使,对着谁都是一副嫡出贵女的模样,哪里有过这般狼狈模样。她此刻的形容实在太惨了,婢女避过眼不好再看,虞老君见她做到这个地步,也没法再说什么了:“你知道错就好,下次小心些,别再冒冒失失的了。行了,起来吧。”

虞清雅慢慢站起身,她衣服、头发全被药汁打湿,身上黄一块黑一块,还有一股药渣的呛味。虞清雅无地自容,这回不消虞清嘉故意刺激,她自己就站不下去,主动出去煎新药。

虞清嘉心里悄悄地“哇哦”一声。事到如今,后续发展已经远远超出来虞清嘉的想象,她知道现在虞老君满肚子气,恐怕看谁都不顺眼。李氏和虞清雅两个受气包都出去了,虞清嘉立即悄咪咪地站起身,混迹在人群堆里,坚决不出去当出气筒。

虞清嘉垂手低头,一副乖觉模样,但是她的视线却在刚才虞清雅摔倒的地方扫来扫去。虞清雅这么大个人,好端端走路何至于被自己绊倒呢?而且,药汁连丁点都没沾到虞清嘉身上,反而是虞老君受难,李氏没法,才上前挡了一下。

世上真有怎么巧的事?

虞清嘉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去找人,丫鬟们似乎完全忘了日暮时分还来了一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慕容檐就悄无声息地不见了。但是虞清嘉知道他还在这里,刚才的事情,八成,或者说绝对,是他的手笔。

熬一贴药的时间可不短,在等药期间,众人全守在虞老君床前。虞老君可以睡,可是其他人却不行,然而虞老君睡眠状态十分不好,她意识一半沉一半醒,刚刚睡着就又被惊醒,也不是算不算睡着。其他人却比虞老君都不如,即使困得不行,也得强撑精神守在床前。

李氏就是如此,她方才为老君挡了一下,半边身子都被药烫红。虽说很快就有丫鬟带她去换衣服,可是虞清雅还跪在老君跟前请罪,李氏怎么能放心?她刚换下湿衣服,都来不及上药,就急匆匆赶回来。到现在李氏坐立不安,眼睛时刻往外瞟。

等虞清雅煎好药,端进来喂老君服用后,外面都已经四更天了。虞清雅这次端药时小心翼翼,好在一路平安,虞老君安安分分喝完了药。虞清雅刚才不小心把药泼到虞老君身上,她怕老君身体出什么问题,这样一来她的麻烦就大了。虞清雅没办法,只能忍痛兑换了好几种药剂,乘人不备全部加在药里。

见老君服药后安然睡去,虞清雅大大松了口气。她想到方才的事情还是气得不轻,她不小心洒了药,多受一次冻熬药暂且不说,她加在药里的灵药就这样浪费了!虞清雅心疼不已,灵药在系统商店里简直是天价,尤其是这份灵药药效强,价格比原来翻了十倍不止。即便虞清雅刚和系统兑换了积分,接连换了几次药后也受不了了,她看到控制面板上方的数字飞一般减少,心中宛如在滴血。

老君在天快亮时分终于睡着,其他人看了眼天色,哪里还能睡觉。已经四更天了,再过不久就要起来当差,还睡什么睡。她们回去换了身衣服,用凉水拍拍脸,就又强撑着精神来当值。

虞清嘉见众人熄了睡觉的念头,各司其职开始一天的运转,她立刻热心地凑上来要帮忙。侍女们一看全都要吓死了,她们连忙拦住虞清嘉,说:“六小姐,您乃是千金之躯,奴等怎么敢让您做这些粗活?”

虞清嘉心说昨天虞清雅故意刁难她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虞清嘉温和地笑了笑,说:“没什么,四姐说得对,我是小辈,为长辈做奴做婢都是应当的。这是我的孝心,还是让我来吧。”

“不用不用。”屋里的丫鬟们全部放下手里的活,围到虞清嘉身边,又是劝又是夸:“您的孝心老君都知道,可是您毕竟是娘子,哪能真让您做奴婢的活呢?六小姐熬了一晚上为老君侍疾,想必累的不轻,赶紧回去歇歇吧。”

“这怎么行,老君还没醒,我大剌剌回去睡觉算什么事。”

丫鬟们齐声说无妨,李氏听到声音,也出来说:“六娘辛苦了,回去歇着吧。若是老君问起,自有我来说。”

虞清嘉腼腆笑着,半推半就应下。见虞清嘉终于离开,满院子丫鬟婆子全念了声佛,苍天祖宗,这位主可算肯消停了。同是一天没睡,虞老君能在白天补觉,虞清嘉和李氏这些人也能瞅空休息,可是院里的下人却不行。这样一来,相当于她们连续熬了两天一夜,若是虞清嘉再折腾下去,她们全都得跟着栽倒。虞清嘉这不是侍疾,这是来要她们的命。

虞老君身边的大丫鬟看着虞清嘉出门的背影,失神良久,自嘲一笑。她昨天竟然还怜悯六小姐,天可怜见的,她哪里有资格同情虞清嘉?六小姐可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她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使坏,不就是仗着虞老君其实不能拿她怎么样吗?

虞清嘉没有母亲也没有妹妹,虞老君根本不能拿捏住虞清嘉,故而虞清嘉完全不怕撕破脸。唯一算得上把柄的便是虞清嘉的婚事,但是婚姻乃父母之命,虞老君即便辈分再高,也不好越过虞清嘉的亲生父母。虞清嘉的父亲是谁啊?虞文竣对唯一的闺女如此爱重,会让其他人摆布虞清嘉的婚事吗?

不会的。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无所求,就无所畏。

虞老君和李氏拿捏不住虞清嘉的未来,甚至连当下也拿捏不住。虞文竣很快就要回来了,她们哪里敢让虞清嘉在这个关头出事。虞清嘉身上但凡稍微带点伤,等虞文竣回来,虞清嘉只需要稍微哭一哭,虞文竣气劲上头,恐怕直接就辞官卸帽,带着女儿隐居了。

虞老君强拗着虞文竣过继,可见她多么在乎香火传承。她的长孙出意外死了,虞老君一意孤行,硬逼着二儿子二儿媳同意过继,所以虞老君才是输不起的那个人。虞文竣本来就不是很在乎仕途,万一惹恼了他,他一扔官印,此后天南海北访友,踪迹难寻。虞老君原本只是想延续长房的香火,现在可好,大房二房的香火一起断,这恐怕比要了虞老君的命还严重。

所以,虞老君明明看出来虞清嘉存心搞事,也着了道被折腾去半条命。但是她再生气,其实也不能把虞清嘉怎么着。

一屋子丫鬟目送虞清嘉大摇大摆离去,里面的李氏、虞老君连个声都没吭。大丫鬟叹气,深觉得自己才是需要怜悯的那个人。静水流深,这高门大院里,不声不响的,往往才是最厉害的啊。

56☆、贪恋

虞清嘉走出门外, 此时天还未亮, 被冷风一吹, 她紧绷了一夜的神经骤然放松,疲惫立刻涌上来。即便她昨日存了我不睡谁也别睡的心思, 可是她作秀也是实实在在自己亲手做,团团转了一整夜后, 别人头晕眼花,虞清嘉也累得不轻。

此时不过四更天,天幕黑如墨玉, 风凛冽刺骨, 举目望去灯火寥寥,星光黯淡, 整个城池都笼罩在沉睡中。虞清嘉从没有这么早出门过,现在虽然说是早晨,但其实和深夜也没什么区别。

虞清嘉拢了拢衣服,闲庭信步, 走在漆黑的回廊上丝毫不见胆怯。可是走到门口时, 她忍不住回头望。

狐狸精呢?

虞清嘉正在张望, 耳边似乎旋起一阵风,随即她感到自己耳边的碎发被人挽起, 细致地理顺归到耳后:“在看什么?\"

虞清嘉惊讶, 回过头看到来人,眼中立刻迸发出亮光:”我正在找你呢!你走路怎么都没有声音,你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

慕容檐没有回答, 他眼睫微微朝下敛着,专注地将虞清嘉的头发一根根理好,似乎此刻,虞清嘉因为一夜未睡而变乱的头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事。

他的指尖若有若无地触到虞清嘉耳后的皮肤,她缩了缩,伸手想去试他手指的温度:“你这段时间待在哪里,为什么手这样凉?”

慕容檐抓住她不安分的手,反手握住:”这些回去再说,先走吧。“

“好。”

此刻从天幕到城墙再到虞家屋宇都是一片漆黑,虞清嘉走在祖宅弯弯折折的甬道上,只是因为身边有另外一个人,似乎连伸手不见五指的道路也不再可怕了。虞清嘉抱住手指,慢慢在手上呵气,说话也有气无力:”以前别人说我还不信,现在才知道一夜不睡真的好累,比白天忙一整天都累。”

慕容檐听到声音,侧身看她红扑扑的脸颊:“很冷吗?”

虞清嘉摇摇头,说:“还好,只是我身上没力气,才觉得冷。”

身体疲惫,御寒能力自然会下降很多,而虞清嘉本来也不是个规律运动血气旺盛的。慕容檐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发现果真手指冰凉,一点温度都没有。

慕容檐解开外衣,绕过虞清嘉肩膀披在她身上。虞清嘉熬了一宿后脑子混沌,等慕容檐将衣服拢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虞清嘉立刻要后退:“这怎么能行,风这么大,你…”

慕容檐却按住她的脑袋,语气微微加重:“别动。”他说话的时候,另一手丝毫不受影响,还在扣着衣襟处的扣子。难为他单手还能这样灵活,虞清嘉低头看着他修长灵巧的手指,几乎都有些失神。

慕容檐的衣服对于虞清嘉来说还是太大了,好在此时本来就推崇宽袍大袖,慕容檐的衣服穿在虞清嘉身上松松阔阔,衣袖当风。慕容檐将衣襟拉紧,又将她脖颈两侧的衣领一层层压平,直到将她身上的衣服整理的妥妥帖帖,他才说:“好了。你多忍耐一会,我背你回去。”

虞清嘉简直被吓到了,她慌忙摆手推辞:“不用不用,我有手有脚的,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虞清嘉后退的时候没有看路,一不小心踩空,整个人顿时朝后栽。慕容檐早就看到后面是空的,他方才按住她的脑袋就是怕她摔下去,事实证明慕容檐对虞清嘉的定位果真很准。

慕容檐伸手拽住她的胳膊,身体动都没动,单臂将她提了回来。虞清嘉终于站稳,这时候她的尖叫才刚刚出口。她拍了拍胸脯,懵懵蹬蹬地跑到慕容檐身后,回头看她刚才站的地方,恍然大悟:“哦,原来这里有个坑啊。”

熬了一晚上后,虞清嘉干什么反应都慢半拍。

慕容檐摁了摁眉心,可能是类似的事情见多了,慕容檐如今已经非常平静,连嫌弃之类的话也懒得说了。说了也没用,只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还是给他自己省点力气好了。

慕容檐拉着虞清嘉走到一块石头边,他两手握住虞清嘉的腰稍稍用力,就将她整个人放在石头上。慕容檐说:“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可是你背上还有伤…”

虞清嘉还在扭捏,慕容檐打断道:“你现在的状态你自己也知道,你连那么明显的坑都看不见,等你走回去,天都该亮了。”

虞清嘉纠结片刻,犹犹豫豫地点头,慕容檐身份特殊,过一会路上人多了就不好了。或许让慕容檐带她回去,慕容檐反而能快点休息。

她俯身抱住慕容檐脖子,趴到他背上。少年颀长挺拔,连脊背都是坚硬修长的,趴在他背上,虞清嘉能清晰地感受他身上的肌肉纹理。慕容檐的肩背并不算宽厚,一来是因为他的年龄,二来是因为他天生骨架便是如此。然而虽然清瘦,但是他绝不会让人联想到纤弱、单薄等词。因为走路时,虞清嘉能明显感受他背上的肌肉一曲一伸,静默低调,却隐藏着巨大的力量。

其实纤长型的肌肉远比鼓胀的、个头惊人的虬结型肌肉更有爆发力。短时间内可以练出夸张的肱骨肌肉,看着胳膊比腿粗十分吓人,但唯有长时间的、持续性的锻炼才能长出纤长的肌肉。这样一来,真正用武力说话的时候,哪个华而不实,哪个强悍有力,不言而喻。

虞清嘉很少和另一个人靠这么近,换成异性那就更绝无仅有。虞清嘉胳膊绕过慕容檐的脖颈,上身紧紧贴着他的脊背,鼻尖萦绕着的另一人的气息,带给虞清嘉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虞清嘉紧绷的精神渐渐放松,她最开始还脖颈僵硬,不敢离慕容檐太近,可是随着转过的屋宇越来越多,虞清嘉也放松下来,慢慢将额头磕在慕容檐肩膀上。

虞清嘉一夜未睡,扎好的头发早就乱了,毛茸茸的,一点一点搔着慕容檐的脖子。冬日的四更天尚是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唯有凛凛寒风,和天上寥落的星子笼罩在他们身周。朗独绝艳的少年,疲惫而乖巧的少女,拨云破雾,从晨光深处缓缓而来。

虞清嘉额头抵在慕容檐的肩膀上,疲倦地闭上眼。眼前什么都看不见,这让虞清嘉产生一种和世界脱离的感觉,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狐狸精,今天是你吗?”

虞清嘉屏息等了一会,果然没等来任何回应。她呼了口气,也不等慕容檐的承认,自顾自说下去:“我知道肯定是你。那会地上平坦,屋里没风没雨的,如果不是你,虞清雅怎么会突然摔倒?你没见那个时候她的脸色,又惊讶又不可置信,仿佛见鬼了一样…”

慕容檐本来没打算搭话,可是听到这里,眉梢不由细微一动。虞清嘉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话好像把慕容檐骂进去了,她赶紧抬起头来,努力想把自己的脸凑到前面和慕容檐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本意是夸你顺便谢谢你的…”

虞清嘉靠在慕容檐背上,她这样一动,就完全没有考虑慕容檐的感受。慕容檐只能停下脚步,绷紧了脊背,好让虞清嘉柔软的躯体不至于那么贴紧他。

虞清嘉却没有理解慕容檐这番动作的意思,她以为慕容檐生气了,现在要把她扔下来,她赶紧圈紧胳膊,急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再把我扔下来我就生气了!”

虞清嘉圈的越发紧,这样一来,虞清嘉的脸颊距离慕容檐的特别近。她的呼吸轻一下重一下扑在他的脖颈上,慕容檐身体越发紧绷,可是他若是躲开脸就太明显了,他喉结细微地滑动了一下,最后压抑着嗓子说:“别动。”

“你竟然真的要扔我?上次你在马车上扔我下去我都没和你计较,你现在还…”

慕容檐忍无可忍,说:“没说要扔你。好好趴着,别动。”

虞清嘉见慕容檐的手依然扣着她的膝盖,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她才将信将疑,慢慢将胳膊放松:“我们说好了啊,你不许突然放手。”

虞清嘉终于安静下来,慕容檐得以能继续走。虞清嘉侧过脸,将脸颊贴在慕容檐背上,眼神渐渐放空:“虞清雅说有人绊她的时候我还替你捏了把汗呢,好在最后根本没人信她。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地上什么都没有找到?”

慕容檐想了一想,认真道:“不知道。我随便从旁边拿了颗东西,至于是什么我也没看。”

“你是打到了她的膝盖上吗?”

“嗯。”这在宫中并不是秘密,有资历的太监都明白其中门道,踢腿上的某个穴道,再硬的骨头也会跪下。

“哇。”虞清嘉惊奇地呼了一声,深感神奇。说起虞清雅,慕容檐一改路上的高冷,难得多说了两句:“你上次说的系统就在她身上吧?她能顺利活到现在,全亏一直呆在内宅。她给虞老君把脉时手法并不对,可是她却准确说出对方的病情。后来,她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往药里加东西,也不知该说她愚蠢还是托大。”

虞清嘉深表同意,突然得到不属于自己的强大能力不见得是好事,虞清雅因为系统越来越狂妄自大,连她唯一称得上优点的提防心都没了。虞清雅现在宛如一个没有经过努力训练就突然得到深厚内力的人一般,她空有强者的力量,却没有一颗强者的心。如果是自己修炼出来的力量,在武力变强大的同时,内心也会同时变得坚韧、谨慎、胆大心细,可是虞清雅并没有。她习惯了窃取,习惯了不劳而获,渐渐成功蒙蔽了她的眼睛,让她误以为所有的成就都来源于她自己,从而肆意妄为,四处树敌。不知道虞清雅有没有想过,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如果有一天系统离开,她要怎么办?

虞清嘉贴着慕容檐的肩胛骨,感慨道:“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真是可悲。”

慕容檐眸光似乎动了动,最后化为一声平静的赞同。

将所有筹码压在别人身上确实是很可悲的事情,虞清雅如此,慕容檐也是如此。

仅仅半年的时间,他渐渐习惯虞清嘉的陪伴,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贪恋。他其实和虞清雅一样,虞清雅指望系统不要离开,而慕容檐也在希冀,虞清嘉永远在他身边。

原来在她眼里,他自己亦是可悲的。

57☆、春睡

虞清嘉毫无所觉, 还在继续说:“可惜她的药全部洒在地上, 被丫鬟清理出去了。如果能弄来一小部分就好了, 不知道她到底在里面加了什么…”

“这有何难。”慕容檐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虞清嘉不同意:“她每次都是端给老君时才加东西, 错过了这次,以后再想找机会, 简直难上加难。”

慕容檐摇头笑了笑,没有再说。他什么时候说过是从虞老君这里了?

寒风瑟瑟,漫长的一截路转眼就走到终点。再转过一条甬道, 前面就是二房的门庭了。

东方终于露出些发亮的意思, 路上也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慕容檐走在寂静的巷道中,突然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啊?哦, 我是想借机消耗虞清嘉的积分,之前老君病了那么久,可是昨天突然好转,可见是虞清雅的积分用完了, 她后面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重新找来积分后, 才继续给老君用药。别的方法都太过冒险, 而且还可能暴露自己,唯独利用老君的病, 可以隐蔽又快速地消耗她的积分。顺便我也想让老君吃点苦头, 好歹让她知道,当年我阿娘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并不是问这一点。”慕容檐打断了虞清嘉的话,虽然语调缓慢, 可是十分强势,不容拒绝,“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虞清嘉停顿了良久,过了一会,她将额头抵在慕容檐肩膀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我想我娘亲了。”

“我阿娘离开我,已经五年了,可是当年害我娘的人却依然好好得活着。明明是虞老君一意孤行,是李氏雀占鸠巢,然而最后唯一伤害到的只有我阿娘。我娘亲做错了什么?她们又凭什么这样对她?我只恨我当年太小了,无论做什么都无能为力。我娘英年早逝,可是虞老君和李氏却一点惩罚都没有。这天底下,竟没有公道了吗?”

慕容檐没有接话,可是他们两人都知道,是啊,这世上本就没有公道。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作恶的人,极可能一辈子荣华富贵。

虞清嘉皱了皱鼻子,鼻音浓重,声音在这样昏暗的清晨里显得闷闷的:“既然上天不来惩罚她们,那就我来。既然虞老君和李氏没有报应,那就我来报应。”

慕容檐感受到肩膀上的凉意,内心仿佛也被这份湿润一点一点浸透,有轻轻痒痒的疼。慕容檐说:“这样的事情不该是你一个小姑娘操心的,这是虞文竣的责任。”

虞清嘉摇头,说:“我阿娘和我说过,永远不要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因为每个人都有利益纠缠,没人会真的设身处地为你考虑,即便他说得再好也不行。父亲对我确实很好,他对阿娘也是真心的,可是他同时还是虞家长孙,两房的继承人,即便我求了父亲替阿娘讨回公道,他会义正言辞地呵斥李氏、劝告老君,然更多的就不必指望了。李氏即便挨了一顿骂又如何,并没有任何实际损失。所以,只有我自己,才是完完全全站在报仇的角度上。”

这个道理并不难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所以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这样一来,怎么能指望别人完全为你伸张正义呢?虞文竣或许不是个好丈夫,但是他绝对是个好父亲,他对虞清嘉尽心尽力无可指摘。他当然会护着虞清嘉不让她被别人欺负,可是若让虞文竣去暗暗害死虞老君和李氏,也是不可能的。

和对抗系统一样,这件事情,只有虞清嘉自己能做。

虞清嘉说完之后,突然惊觉自己怎么和慕容檐说起这些来了?身为子女却偷偷怀着害死父亲祖母、另一个妻子的打算,这可不是什么见光的事。虞清嘉暗暗埋怨自己昏了头,却听到模糊的黑暗中,一个清冷靡靡的声音响起:“如果不是呢?”

虞清嘉怔了一下:“什么?”

慕容檐似乎笑了一下,说:“人皆自私没错,可是我说,会有人想你所想,恨你所恨,完全把你的利益当做自己的利益。你信不信?”

虞清嘉也笑了,哪个女子在少女时代没做过佳婿良人、夫唱妇随的梦呢,但是自己的父亲都指望不住,谈何指望不知道在何方的未来夫婿?慕容檐这样残酷薄情的人,竟然也会相信戏文中偏小姑娘的故事。

虞清嘉有点累,她抵在慕容檐的肩膀上,眼睛紧闭,可是嘴上还挂着好笑的神情:“我不信。”

真是难为他了,为了安慰她,竟然说出这样幼稚的话。

转过一个拐角,穿过一道月亮门,二房庭院已经到了。银珠听到开门的声音,连忙跑出去,看到竟然是慕容檐背着虞清嘉回来了。眼前这副景象出乎意料,银珠呆呆的,问:“小姐,这么早,你们怎么在外面?不对,小姐不是在给老君侍疾吗,你们怎么回来了?”

慕容檐冷冷扫了银珠一眼,银珠接触到慕容檐的眼神,满肚子话都无声消音。小姐似乎睡着了…

慕容檐带着虞清嘉回到她的房间内,将虞清嘉放在床上。银瓶见了想上前接过慕容檐的动作,可是慕容檐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她一眼,银瓶呆愣当地,顿时不敢再动了。

银珠识趣地退下,静悄悄合上门。等人走了之后,慕容檐坐在床边,长久凝视着虞清嘉的睡颜。

她路上实在太困了,没撑到回家就睡着了,似乎是终于接触到安稳的床榻,她微微拧起的眉心渐渐放松,呼吸也平稳起来。虞清嘉醒来的时候眼神灵动,笑容清甜,人们更多的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动态上,很难注意到虞清嘉其实并不是这样灵动活泼的长相。唯有等她睡着了,才能惊觉虞清嘉静态时是多么纤弱,柔美,不堪一折。

虞清嘉睫毛静静地闭着,脸色苍白,脸上唯有红唇这一顶显眼的颜色。美人如玉,睡颜安静,毫无防备,越发有一种禁.断感。

慕容檐看了许久,伸手将她的被角掖紧。他问虞清嘉信不信有人完全以她的利益为利益,以她的爱憎为爱憎,虞清嘉说不信,其实在说这句话之前,慕容檐也是不信的。

慕容檐伸出手指,轻轻覆到虞清嘉的眼睛上。她纤长的睫毛在他手心微微颤动,似乎有些痒,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真是奇怪。明明是最弱小的那个人,心却出奇的大,总是想着拯救别人。从来只有父母保护女儿,丈夫保护妻女,你为什么要选择出头呢?”

这大概是慕容檐,永远都无法理解的一种情感。然而越是缺乏,越是好奇,越容易被吸引。

人真是矛盾的生物,虞清嘉热忱又正义,慕容檐薄情又冷酷,但是若问虞清嘉信不信会有人待她胜过对待自己,她却说不会。

可是慕容檐信。

.

虞清嘉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等她醒来,发现屋子里的光都是昏暗的。显然,外面天又黑了。

她这一睡,竟然睡过了一整个白天。

虞清嘉迷迷糊糊地爬起身,她昨夜一宿未合眼,今天又睡得太久,导致她现在头重脚轻,浑身乏力。虞清嘉才刚动了动,就看到屏风后绕过一个人,一杯清茶出现在她眼前。对方的手指修长匀称,握在深青色的茶杯上,竟然比青釉还要剔透几分。

虞清嘉呆了好一会,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慕容檐的眼睛微眯,问:“那应该谁在这里?”

这是什么和什么,虞清嘉的意思是慕容檐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屋里,为什么慕容檐的关注点总是这样奇怪?

虞清嘉都要被他绕晕了,她扶了扶额头,叹气道:“罢了,懒得和你较真。你怎么没回去休息,你也一夜没睡了。不对,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个白天。”

慕容檐的精力比虞清嘉要好得多,一天一夜没合眼一样精神奕奕,反应敏捷。以前他在邺城时,因为狩猎几天几夜不睡都是常事,现在只是在屋子站着坐着,运动量和狩猎相比基本为零,这对慕容檐来说就更是不值一提了。

“我可不像你,人一沾到床打雷都叫不醒你。”慕容檐让虞清嘉把水喝完,随手将杯子放在小几上,“饭从中午就给你备着了,别睡了,先下来吃饭吧。”

虞清嘉点头,她睡了一天,早就觉得饿了。虞清嘉刚睡醒时格外乖巧,慕容檐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等填饱肚子后,虞清嘉瞄了眼外面的天色,问:“老君那里怎么样?”

银瓶摇头说不知,慕容檐更不会关心这些。虞清嘉想了想,还是觉得铁要趁热打,她再过去添一把火为好。

今日虞老君院里上上下下都不好受,虞老君虽然在四更时分睡着了,可是没睡多久,就到了她寻常起身的时间,生物钟又让她准时醒来。刚闭眼就起身,这种痛苦比一直不睡更甚。虞老君辈分最高,无论白天黑夜都要大把清闲时间,她本以为白日还能补觉,可是虞家众族人听说虞老君身体转好,纷纷上门来请安拜访,晚辈这一波刚走,紧接着又来一波新的,虞老君想睡不能睡,一整天下来耳边都开始嗡鸣。

李氏和虞清雅也是类似情景。虞清雅昨夜刚刚犯了事,哪里敢回去睡觉,当然在虞老君面前端茶送水,伏低做小,整整讨好了一整天。李氏背上有烫伤,虽然虞老君发话她有伤在身,可以回去歇着,但是今日许多族人都过来请安,李氏向来以长孙媳自居,虞老君病情未愈而她不在跟前候着,李氏如何敢在众族老面前落下这么大的把柄?

虞老君疲倦不已,好歹可以在塌上歪着,但是李氏和虞清雅却不行。各房族老、妯娌、小辈来拜访,她们俩总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孝顺,替老君捶腿捏背、忙上忙下都是缺不得的。然而人的注意力都是有限的,虞清雅年纪小还能强撑,但是李氏已到中年,一天一夜不睡,第二天再和人说话时就总是走神恍惚。这一天下来,李氏觉得自己很累,可是其他房的妯娌也在心中轻嗤,李氏平日里满口孝顺大义,把自己吹的多好,结果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主子们都尚且如此,下面的丫鬟婆子就更不必说了。李氏迎来送往都眼前发晕、精神恍惚,丫鬟们可是实打实要做体力活的。眼看天渐渐黑了,主院里头一次这样团结,上上下下都露出了解脱的神情。可是还不等她们将这口气松完,就看到虞清嘉从大门里进来了。

主院的丫鬟看到虞清嘉汗毛都立起来了,虞清嘉亲切地询问了虞老君的身体,并且极其热心地要求留下来给虞老君守夜。众人一听头皮发麻,虞清嘉说着就要接过丫鬟手中的茶杯给老君奉茶,众女一看赶紧上前拦住,拉手的拉手,劝慰的劝慰,总之是不肯让虞清嘉动一根手指头。

虞清嘉笑着说:“众位阿姐实在太客气了,我是晚辈,伺候老君是应当的。”

众人赶紧摇头,可千万别,有话好好说,虞清嘉若是再侍疾一晚上,明天她们全部都得猝死。

就连虞老君都心有余悸,主动说:“你的孝心我知道了,但是我们家不兴这些虚礼,莫非端茶送水就是孝顺,不在近前伺候着就是不孝?只要你心里有孝就行了。平日里都有丫头,我也用不着你来做这些粗活。”

被扎了一箭的虞清雅脸色顿时精彩了。

虞清嘉温温软软地笑着,好说歹说,才依依不舍地告辞。虞清嘉走后,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仅此一事,恐怕再也没人敢让虞清嘉干守夜、侍疾等磋磨人的活了。若不然,恐怕很可能是有命侍疾,没命消受。

58☆、黄雀

虞老君病来时气势汹汹, 没想到躺了十来天, 竟一夜之间好起来了。倒不是诅咒虞老君, 而是虞老君这病来的蹊跷,好的越发蹊跷。

不过无论众人心中怎么嘀咕, 老君病好了总是一件开心事。虞家众娘子连着几日谨言慎行,现在随着老君病好, 虞宅里终于能放声谈笑了。

十一月廿五,虞清嘉照例去给虞老君请安,一进门就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热烈气氛。屋子里原本还在笑着的侍女们看到虞清嘉, 脸上的神情都不觉一敛。虞清嘉上次给众女留下的印象实在深刻, 导致现在这些婢女们看到虞清嘉,还是尽量躲着走。

虞清嘉完全不在乎这些人无形的疏远, 她也不急着打听怎么了,只是规规矩矩行礼,随后就垂眼站在一边。果然,很快, 虞老君身边的人就按捺不住说:“方才驿站的人送信过来, 说大郎主已经进入兖州境内。可惜昨日下雪, 阻碍了大郎君上路,要不然这两天就该到了。”

虞老君虽然还端着大家长的架子, 可是她眼中赞许, 神情放松,就连嘴边的纹路似乎也熨平许多。相比于虞老君,李氏的情绪就要外放许多, 她喜形于色,美滋滋地拽着帕子,大房的侍女们也都是一脸笑意。

这个消息是在兖州交界做官的虞氏族人传回来的,故而虞清嘉并没有收到通知。不过即便是从虞老君这里听到的,得知父亲即将归来,虞清嘉还是发自内心感到高兴。虞老君这里难得出现大房和二房和乐融融的景象,虞老君笑着听丫鬟们跪在身边凑趣,眼角皱起笑纹。她朝虞清嘉扫了一眼,说:“听说现在你身边就一个丫鬟?”

虞清嘉心说她人手不够已经两个月了,这么长的时间虞老君都不管不问,怎么今日突然想起来了?虞清嘉内心里嘁了一声,但是表面上还是要乖巧地说:“没错,我原本的丫鬟都落在路上,随父亲一起走,所以我回来后身边只有两个丫鬟。后来银瓶被四姐要走了,我便只有银珠得用了。”

虞老君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她对银瓶银珠什么都不在意,这两个丫鬟的名字甚至都没进入虞老君的耳朵。虞文竣即将回来,若是他回来发现虞清嘉身边竟然只有一个丫鬟伺候,恐怕不太好交代。虞老君皱眉,看向虞清雅:“四娘,你莫非人手不够用还是怎么着,怎么和妹妹要人?”

“并非。”虞清雅上前一步,抢先说道,“是我和六妹妹开玩笑,六妹妹执意要将丫鬟送给我,我推辞了几回,见六妹执意,这才勉为其难收下。要是六妹早说她身边只有两个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要她的人。”

虞清嘉悠悠接了一句:“四姐那天过来时,二房所有人都站在外面。才一个巴掌都不到的数,四姐竟然数不过来吗?”

虞清雅脸色一僵,虞清嘉说话怎么就这么不中听呢?这岂不暗讽她连一和二都不会数吗?

但是众人面前,虞清雅死要面子,又不能和虞清嘉翻脸,只能勉强笑笑,假装没有听到的样子,继续说:“六妹身边竟然只有一个丫鬟,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早和我这个姐姐说呢?如果六妹不嫌弃,不如从我这里领两个丫鬟回去吧。”

这番话知书达理又得体大方,充满了“姐姐范”,虞清雅非常满意。她主动递出好意,如果虞清嘉推辞那就是不识好歹,她正好可以顺势和老君哭一哭委屈,如果虞清嘉捏着鼻子接受…那这岂不是两个天然的眼线?

虞清雅抬头,从容笃定地看着虞清嘉。她自负话说的圆满,恐怕虞清嘉无论如何都接不住。这个念头还没落,虞清雅就看到虞清嘉对着她偏头一笑,还活泼地眨了眨眼:“如果我嫌弃呢?”

虞清雅刚刚调整好的“正室笑”顿时一僵,脸上表情看着很有些滑稽。虞清嘉似乎被她这样不伦不类的样子逗笑了,虞清嘉噗嗤一声,说:“我和四姐开玩笑的。”

虞清雅那一瞬间想发火又生生忍住,见鬼的开玩笑,谁要和她开玩笑。莫非前世这只狐狸精就是这样勾引琅琊王的?

虞清嘉捉弄虞清雅后感到很快乐,可惜只有她快乐,其他人都十分僵硬。李氏勉强笑了笑,说:“六娘真喜欢说笑。只是女子还当端方为上,肆意说笑只会让人看轻。”

这番言论别说虞清嘉了,就连虞老君这个半古的老人都听不下去。虞老君出身并不差,再加上大半辈子掌权,眼界远比李氏开阔的多。虞老君心说当初她怎么就看走了眼,竟然给长孙定下这么一个迂腐的货色。写出女戒的班女大家,出入宫闱步步高升,过得相当圆融聪明,李氏怎么就没学点好,反而全在生搬硬套呢?女戒在班大家手里是武器,到了李氏这里,全然成了枷锁。

虞老君不想再听,她半耷拉着眼,声音虽然不高,但是一出口就再无人敢说话:“行了,都少说两句吧。我虞家又不是什么破落人家,还不至于买不起丫鬟,让妹妹和姐姐借用。明日唤牙婆进府,六娘自己去挑两个吧。”虞老君说完看向其他人,道:“年关将至,府里需要人的地方也多,你们若是缺人手,明日就一起去挑吧。”

虞清嘉和其他人一起站直,行礼道:“是。”

虞老君放话,下面人办事的效率极快,第二天一早,虞清嘉才刚用完早膳,门房的人就来请了。

牙婆乃是三道九流,难登大雅之堂,自然不能站到虞家后宅的地界上。牙婆带着年轻鲜亮的“好货”从虞家侧门进,等在专门接见杂人的一个跨院里。虞清嘉听说人已经等着了,她擦干净手就要起身,没想到平日里十分疏离的慕容檐也跟着站起身。

虞清嘉都有些愕然地看着他,慕容檐眉眼不动,轻轻瞟了她一眼:“怎么?”

“没事。”虞清嘉摇头,“只是不敢想象你还有这么热心的时候。”

慕容檐出门自然又戴上了幕篱,等他们两人走到跨院,才要进门,突然从后面传来一声急躁的喊叫:“等一下!”

虞清雅急匆匆跑过来,很失礼地从虞清嘉和慕容檐之前挤过去,说:“我正好也缺丫鬟,我是长姐,我便先挑了?”

虞清雅虽然是问句,可是她并没有打算参考虞清嘉的回答,都不等虞清嘉反应就急急忙忙地在院子中张望起来,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一般。虞清嘉眼皮一跳,立刻明白虞清雅想干什么了。

她上次不择手段地截走了账房先生不说,现在竟然还要来抢虞清嘉未来的丫鬟?托虞清雅的福,现在虞清嘉已经知道了,她今日理应买到一个心腹丫鬟,并且极其得力。

虞清嘉很不高兴,被人学着说话是一件非常烦的事情,虞清雅这种吃相就更是烦之又烦。虞清嘉脸色不太好,但是当着牙婆和一众少女的面,她又不想让外人看笑话。虞清嘉气不过,突然回过头,眼睛控诉般瞪得圆溜溜的,委屈巴巴地扯住慕容檐衣袖:“你看她!”

这告状的语气自然而然,幕篱中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轻轻按住虞清嘉的手背:“没事,你再去看。”

真没事?虞清嘉将信将疑地转过头,正好看到虞清雅美滋滋地指了一个人,说:“就是她,跟我走吧。”

得,听虞清雅这语气,显然她已经找到上辈子虞清嘉身边的得力丫鬟了。虞清雅率先买下了日后跟随虞清嘉多年,甚至陪着她一起嫁入王府的得力大丫鬟白露。白露胆大心细,乃是前世虞清嘉最受重用的左膀右臂,虞清嘉虽然依旧信赖白芷等人,可是一些重要的事,已经全交到白露手中了。虞清雅上辈子一直愤愤不平,为什么她养了多年也没调.教出这样得力的丫鬟,虞清嘉随随便便从牙婆子手中买了一个,就被她捡到宝了呢?

虞清雅前世极其不甘心,这一世重生的时间太长,她都要忘了这件事,还是昨天见到了张贤,虞清雅才恍然想起,前世就是这一次,虞清嘉从府外买到了白露。

虞清雅想明白后,立刻风风火火赶来抢人。好在终究是她抢先一步,率先在人群中认出了白露的脸,并且开口买下。白露被点到后,似乎被这样巨大的惊喜吓呆了,木木地跟到虞清雅身后。虞清雅趾高气扬,故意带着人去虞清嘉面前炫耀:“六妹,真是不巧,姐姐我已经在丫头里挑到了合心的呢。到底是民间女子,除了这一个,我看其他都蠢笨的紧。哎呀!”

虞清雅仿佛说漏嘴一样,捂住自己的嘴唇,眼睛张大,语气要多浮夸有多浮夸:“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六妹你慢慢挑,总是能挑到好的。”

虞清嘉连个眼神都不想分给她,虞清雅十分得意,走过时对虞清嘉挤眉弄眼:“六妹慢挑,我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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