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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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摇摇头,甩开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车夫的技巧极好,马车快又安稳,转眼之间已经跑过好几条街,再横穿两条街就到虞家所在的街区了。然而这一带是邺城的市集,平日里极为热闹,现在百姓听到攻城的消息到处乱窜,交通非常难走。车夫避过好几拨人,最后实在没办法继续前进,焦急地对虞清嘉说:“六娘子,前面的路完全被堵住了,我们是咬着牙继续往前冲,还是绕过这一带,换一条更远些的路走?”

穿过市集是最近的路,但是人多手乱,还有许多马车被横七竖八地堵在路上,如果想绕开这里,那就要绕远许多。

白蓉看着外面皱眉:“绕开的话要多走许多路,而且那个地方邻近城墙,万一遇到乱兵怎么办?”

自从公子回归军队后,白蓉和上边的联络就变成了单向的,也就是说白蓉并不知道慕容檐打算何时起兵,何时攻城,要不然她也不至于让虞清嘉在攻城这一天待在外面。车夫也明白这个道理,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他们不敢让虞清嘉出一点闪失。如果东宫那边出了叛徒走漏风声,或者被预知者知道六小姐的存在,再或者只是单纯地遇到趁机作乱的流寇,将虞清嘉扣押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白蓉拿不定主意,虞清嘉透过车帘缝隙扫了一眼,说:“掉头,绕路吧。”

“娘子…”

“前面的路已经完全被堵死了,等从这里穿出来不知道要耽误多久,而且万一被堵在里面就更糟糕了。不如从另一条路绕道,虽然绕远,但是好歹路是通的。”

虞清嘉的声音坚定又果决,白蓉和车夫不知不觉就听从了虞清嘉的命令。车夫用力抽了马一鞭子,调头从另一边走。

这一条路人果然少了许多,路上空荡荡的,但是这里距离城墙也近,能看到一撮撮的流兵。车夫不敢大意,一鞭接着一鞭地抽在马上,将马车驾驶到最快。

然而天不遂人愿,眼看再过一条街就要到了,前面一道接口街口突然经过大批士兵,按着刀快速朝城墙跑去。他们的脚步踏在路上发出规律又沉重的响声,身上亦披戴着全服铠甲,一看就是精兵。白芷吓得手都凉了,躲在车里悄声问虞清嘉:“娘子,这些人是哪来的?”

“铜雀台的驻兵,也就是皇上的直属亲兵。”虞清嘉透过摇摇晃晃的车帘,低声说,“看来,皇帝和尹轶琨已经做好安排了。这么快就能将铜雀台的兵力调度出来,原来我还是小瞧他们了。”

车夫在外面问:“六小姐,前面有正规兵经过,我们怎么办?”

“将马头调过去,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挑衅,安静等他们过去。”

车夫听从虞清嘉的指示,拽着马头将车掉了个儿,让马安静地对着墙面,不听不说也不看。多亏了虞清嘉见机快,墙外经过的皇帝亲兵朝他们这里扫了几眼,见他们安分守己,就没有留意离开了。

等亲兵过去后,车夫赶紧架着马车穿过。他们刚刚走到一半,不远处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喝声,听声音应当是叛军攻进来了。这么快就能进城,想来邺城里有内应,为他们开了城门。

叛军的大部队列阵在正门,邺城的守军也全被吸引走,没人想到对方的目标竟然是一扇不起眼的侧门。叛军声东击西,邺城守军大意中计,而里面的人趁守军不注意,内应突然暴起杀死门卫,打开城门,放早就等候在外面的精锐部队进城。

邺城被冲开一个豁口,宛如洪水冲破了一段大坝,很快其他地方也接连告急,洪水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入京。方才在虞清嘉车前经过的那队皇帝亲兵正好遇到最先破城的叛军先锋,两队人马狭路相逢,双方立刻刷的一声抽出刀,刀剑相向。

亲兵头领拔刀指着对方,高声喝道:“大胆叛贼,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造反历朝历代都是死罪,并且罪及妇孺后代,是相当难听的罪名。虞清嘉怎么也没想到她只是想回家,竟然正好撞到了这一幕。她压低了声音,短促地催促车夫:“不要回头,不要突然加速免得惊动这些人,就这样快点走。”

车夫也明白厉害,他们现在就在皇帝亲兵的后方,万一出现什么事,亲兵将虞清嘉捉为人质就麻烦大了。车夫尽量又轻又快地赶马,过街时车轱辘不小心撵到一块石头,车帘被颠开一条缝,虞清嘉鬼使神差回头,正好看到叛军朝两边让开一条路,盾牌后慢慢走出一匹黑马。

这匹马色泽纯正,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唯独在马蹄处有几撮白毛,宛如乌云踏雪,夜空疾电,正是出名的照夜白。马上,坐着一个一身银白铠甲的男子。军中铠甲多是铁制,因为日积月累的使用和鲜血浸染,铁甲都变成了杀气浓重的黑色,然而唯独这人,一身银制铠甲一尘不染,在黑压压的士兵中显眼至极。战场上显眼可不是什么好事,然而放在这个人身上却奇异地契合,仿佛他生来就该如此,张扬,耀眼,号令万军。即便他的位置暴露在所有人眼前,也根本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银色铠甲之上,是一张泛着冷金属光泽的,鬼面獠牙的面具。

虞清嘉看到面具的那一刻浑身剧震,她体内的血液仿佛不再流动,四肢冷的像冰。虞清嘉手指发颤,缓慢地将车帘掀开一条缝,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一个人。

他腰上挎着刀,一手握着马鞭,另一手松松地揽着缰绳,宛如在草原上纵马散步般,就这样出现在两军对垒阵前。

皇帝亲兵头领看到这个人出现后明显紧张起来,他的手紧紧攥着刀柄,手背上都暴起青筋:“叛贼,你们这是公然造反。”

“造反?”他的声音透过面具有些失真,但是即使这样,音色还是好听的过分,“皇帝倒行逆施,轻信奸臣,有何反可造?”

这话虽然是实话,但是在两军阵前说出来就太狂妄了。另一个人护军模样的人听到这番话头上冷汗直冒,他拍马上前,举刀高呼道:“奸佞横行,蒙蔽圣上,致使忠臣受辱,民不聊生,我等乃是前来清君侧!”

跟在他们身后的铁军高声呼喊,声如惊雷:“诛杀奸臣,清君侧!”

即便实际上就是造反,但总是要换个好听的名头,比如,诛杀皇帝身边的奸臣,还圣上一个清明,就是很好的起兵理由。朱雀台的驻兵被对方的气势所摄,前排士兵不由自主后退两步,亲兵首领大声呼喊,最后抽出刀,高吼道:“临阵脱逃,视同叛军。再有后退者,斩。”

有了军令威慑,铜雀台驻兵后退的趋势可算止住了。首领为了振己方士气,叫阵道:“你既然是来襄助圣上,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带着面具,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人是鬼。遮遮掩掩,必是鬼祟。”

首领的话激怒了对面的人,许多人怒目而视。显然,无论从气势上还是凝聚力上,朝廷驻兵都远不及他们口中的叛军。

而话题中央的那个人反倒笑了一声,勒紧缰绳,纵马就要往护卫圈外走。两边的人连忙拦住,低声叫了声“公子”。穿着银色铠甲的人抬起一只手,姿态随意,两边的人只好退下,眼巴巴地盯着他慢慢走出步兵保护圈。

他停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不光他背后的部队默默握紧刀,皇帝的亲兵也紧张起来,高举长矛和盾牌,严阵以待。他在众人的视线中慢慢伸手,放在自己的面具上,同时,他的声音也冷冷清清地传出来:“我乃成德太子嫡子,明武帝亲封的千户郡王琅琊王慕容檐。你们说,我有没有资格清君侧,以正视听?”

话音刚落,面具背后的暗扣解开,那张铁面獠牙的面具就这样从他的脸上剥落下来。亲兵首领想过许多种可能,比如眼前这个人故弄玄虚,故意装腔作势,又或者这个人的脸被毁容了,所以才用面具遮脸。但是看到面具后的真人,亲兵首领大吃一惊,其余人也发出惊叹声,阵脚顿乱。

这时候,亲兵中不知什么人大喊一声:“琅琊王音容甚美,这就是琅琊王。琅琊王回来为成德太子平反了!”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朝廷军中明显躁动起来。亲兵首领看到慕容檐真容的那一刻就起了杀心,他也知道,这样耀眼的姿容必属琅琊王无疑。他趁人不备抽出□□,对准慕容檐,然而慕容檐仿佛提前知晓了一般,还不等首领将指头松开,慕容檐的箭就已经射入他的胸膛。首领中箭,摇摇晃晃地摔到马下,慕容檐一手举着弩,另一手快速有力地挥了一下,随后就一马当先,朝皇宫的方向冲去。他身后一个个脸庞黝黑、精壮有力的士兵也举起矛,高喊着朝前冲去:“琅琊王殿下归京,清君侧!”

慕容檐一人冲入敌方军队中,单手挥刀,周围顿时倒下一排。常大拼了老命想追上来保护慕容檐,然而他费力了半天,发现皇帝的得意部队在慕容檐手下像割韭菜一般,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常大郁闷地发现,与其说他在一旁保护慕容檐,不如说他躲在慕容檐身后捡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倒在慕容檐刀下的人补上一刀。

慕容檐宛如一柄尖刃,很快就将布阵严谨的皇帝亲兵割成两半。常大举起长矛用力掷入一个士兵的喉咙中,然后拔起武器,喘着粗气追上慕容檐:“公子,您冲的也太快了,为什么你一次能放倒那么多人,照夜白几乎都没有减速。”

慕容檐伸手抹去下巴上的血,他勒着缰绳,抬头看向前方巍峨高耸的铜雀台。常大本来是随口一问,他看到慕容檐擦拭自己脸上血的动作,脸上表情怔了一怔,剩下半句话顿时忘了。慕容檐浑不在意,说:“又不难,你随便练练刀法就能做到了。”

说完之后,身后并没有应答。慕容檐面无表情地拿出面具,将张牙舞爪、足以吓哭小孩的面具重新扣回自己脸上。常大反应过来之后非常尴尬,他一个糙爷们活了这么大岁数,自以为已经修炼到家,没想到看着公子竟然还会一不小心走神。他尴尬地哈哈笑了笑,搔头说:“我哪能和公子比,公子是老天爷赏饭吃,十八般武器拿起来掂一掂就能上手。前些天郑二还和我诉苦,说他在公子面前耍了套自家祖传的枪法,没想到过了几天,连用红缨枪都打不过公子了。如今我们已经攻入邺城,皇帝老儿的精锐也被我们半路解决,只剩下一个铜雀台和漳水桥,能有多少能耐?公子,您很快就能大仇得报了。”

公开名号,攻入邺城,这一天东宫的人不知道盼了多久,常大这个粗人都激动得浑身颤抖。然而当事人慕容檐却冷静得不像话,他没有丝毫发表内心感慨的想法,只是勒着马往前走:“多说无用,还是等站在皇帝面前再说这种话吧。”

一错眼慕容檐就走远了,常大连忙拍马跟上。然而走到一道巷子口时,本来纵马狂奔的慕容檐却突然停下,常大连忙勒马,哒哒哒跑回来:“公子,怎么了?”

慕容檐深深地看着巷子,他记得刚才有一辆马车从这里穿过,再晚上那么一丁点,这辆马车就要赶上两军厮杀的战场了。慕容檐当然不会关心无关之人的死活,可是,方才车帘晃动的时候,他隐约看到了虞清嘉。

只是一个侧脸,一晃而过,再加上慕容檐离得远,看清人脸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常大也跟着往里看,看了许久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他迷惑不解,又问了一遍:“公子,你到底在看什么?皇帝老儿还好好活在皇宫里呢。”

慕容檐收回视线,说:“罢了,该知道迟早都会知道。反正骗了她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了。”

“什么?”

“无事。”慕容檐突然攥紧缰绳,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兵贵神速,别磨蹭,我一会还有事。”

常大越发摸不着头脑,他探长脖子朝巷子里望了最后一眼,拍马追向慕容檐。常大一边追赶,一边在心里嘟囔,公子的脾气真是捉摸不透,说变就变,明明是公子莫名其妙停下,又莫名其妙看了许久,但是最后挨骂的却是常大。更奇怪的是,除了围攻铜雀台,难道他们还有别的事情吗?为什么被公子这样一说,仿佛他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攻打皇宫只是路上顺便而已。

常大摇头将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甩出去,他想,可能这就是何军师说的,上位者喜怒不形于色,伴君如伴虎吧。果然,他们公子天生是当主子的料。

整座邺城都沉浸在喊打喊杀之中,东南侧门被叛军,或者说琅琊王的军队里应外合冲破,之后琅琊王亲自带人奇袭皇宫,另一队人去各个城门绞杀朝廷军队,开城门放自己人入城。虞二媪今早一起床眼皮就跳,之后她照常在佛祖前念经,然而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她惴惴不安,招来丫鬟询问,得知六娘子今日入宫赴宴,郎主虞文竣也在宫里。虞二媪心说,入宫总不会有事的,她应该是昨夜受了凉,这才总是胡思乱想。

然而过了午时,虞二媪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闹,有人慌不择路,一边跑一边喊“叛军攻城了”,虞二媪这才知道,原来悄无声息的,邺城被人围住了。

堂堂都城被人打的措手不及,这眼看就是亡国的节奏。虞二媪终于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慌来自哪里了,她一遍遍让人去看虞清嘉回来没,一遍遍念佛乞求佛祖保佑,后来,虞二媪听到下人连滚带爬地跑回来,惊慌地说:“老夫人,就在和我们府隔一条街的地方,叛军和朝廷军巷战,死了好多人,血把地砖缝都染红了。”

虞二媪听到心惊肉跳,她捧着心口,手指哆哆嗦嗦地扣串珠:“佛祖保佑,老身一辈子潜心礼佛,自问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请佛祖垂帘信徒,若老身的孙女这次能平安归来,老身愿意减寿十年,余生日日筎素抄经。”

虞二媪在心中刚刚默念完,突然听到一个丫头中气十足的喊声:“老夫人,娘子回来了!”

虞二媪手一抖,手中的串珠突然断裂,噼里啪啦摔到地上。虞二媪用力地磕了一头,声音克制不住地发抖:“谢佛祖,谢佛祖保佑。”

虞二媪拜了佛,然后就匆匆赶到外堂去看虞清嘉。虞清嘉看到虞二媪,连忙迎过来:“祖母,孙女不孝,让您担心了。您在家里没事吧?”

“我没事,你没事就好。”虞二媪直到现在手都在抖,她拉着虞清嘉坐下,让虞清嘉从头说她路上遇到了什么。虞清嘉将惊险的环节隐去,只捡大致的事情和虞二媪说。虞二媪听到最后,合手连连祷告:“阿弥陀佛,有惊无险,没事就好。”

虞二媪说完之后,突然意识到什么事:“你的父亲呢?他没和你一起走吗?”

白芷惊魂甫定,听到这里连忙说道:“是呢,郎主去哪儿了?外面都是叛军,郎主一个人可别遇到危险。”

虞清嘉听到这里,嘴边轻轻勾出来一个笑,似嘲非嘲。被叛军为难?怎么会呢,虞文竣自己本人,就是叛军。

129☆、琅琊

白芷一无所知, 还在担心虞文竣的安危。她担忧了一会, 见虞清嘉不说话, 奇道:“娘子,您怎么了?怎么看着您不大高兴?”

虞清嘉抿唇笑了笑, 说:“哦?可能是我太担心父亲了吧。叛军攻城这么大的事,先前我们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而且, 听说还有人在里面给叛军开城门。这样看来,他们已经策划很久了吧。呵,琅琊王殿下的党羽果真遍布朝野, 令人钦佩。”

白蓉听到这话低头, 不敢搭话也不敢看虞清嘉。她也知道这样做不太好,公子知道, 她和白蓉知道,就连虞文竣也知道,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瞒着虞清嘉。虞清嘉先前不明所以,发自真心地替慕容檐担忧, 如今真相大白, 虞清嘉得知自己被骗了这么久, 难怪要生气。

然而虞清嘉生气远不止是因为欺骗。她在前堂陪虞二媪说了会话,然后送虞二媪回去歇着。等回到她自己的屋子后, 虞清嘉的脸色很快冰冷下来。

“都出去。”

白芷白芨愣了一下, 她们二人对视一眼,疑惑不解:“娘子,你怎么了?你脸色不好, 是不是不舒服?”

“我没事。”虞清嘉摆摆手,说,“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你们不必多想,先出去。”

既然虞清嘉这样说,白芷白芨只能先行退下。银珠端着果盘回来,刚刚进门,都没意识到怎么了就被白芨拽了出去。等人都走后,白蓉默默地跪倒在虞清嘉身前,长跪及地,额头触碰在冰凉的地面上:“六娘子恕罪。”

“恕罪?”虞清嘉轻轻笑了下,问,“你何罪之有?”

白蓉叹气,看来六娘子气的不轻。她更深地拜下去,说:“禀娘子,奴身为娘子的婢女,却知而不报,欺骗了娘子许久,今日更是险些让娘子撞上巷战,陷入险境。此乃奴婢失职,请娘子责罚,奴婢绝无怨言。”

“我有什么立场处罚你?”虞清嘉神色平静,看不出生气更看不出伤心,然而就是这种平静才更可怕,“我就说以你之才,怎么会流落民间,还被兄嫂卖到牙婆手里当丫鬟,原来,你根本就不是丫鬟,你甚至不是民间女子。琅琊王身边百里挑一的女探子,竟然屈尊到我一个内阁小姐身边当丫鬟,我还真是惶恐。”

“娘子。”白蓉知道自己现在没有资格说话,她从袖子中取出一柄匕首,低着头双手呈上,“奴婢知道娘子以诚待人,这些年娘子对待奴婢也极好,然而奴婢却隐瞒了娘子,罪无可赦。如果娘子不解气,尽可惩罚奴,就算让奴婢自刎,奴也心甘情愿。但是公子不同,公子他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这些年东宫不知道出了多少叛徒,公子实在不能冒一丁点风险,公子隐瞒娘子他的真实身份,实在是形态所逼,不得不为之。娘子若有怨,奴婢无话可辩,奴愿意以死谢罪,但是娘子却不能迁怒公子。六娘子您也知道公子对您有多看重,如果您也离他而去…奴婢实在不敢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公子已经失去太多了,虽然公子不说,可是奴婢知道,当年东宫的悲剧对公子伤害很大,后面幸好娘子出现了。如果当年的悲剧再重复一次,奴婢简直不敢想象公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白蓉说着将刀放到虞清嘉手边,自己深深地跪倒在地:“娘子,有些欺骗是心怀恶意,而有些欺骗是不得已为之。公子对您的感情绝对不会丝毫欺瞒,请娘子三思。”

白蓉跪在地上,脖颈坦露在虞清嘉面前,只要虞清嘉拿起手边的匕首,都不消她自己动手,白蓉就自我了断了。虞清嘉一言不发,默默看了许久,白蓉也始终服服帖帖地趴在地上,没有丝毫动摇。虞清嘉突然挥袖将匕首拂到地上,别开脸说道:“你是他的人,你们想做什么,关我什么事。起来吧。”

白蓉松了一口气,知道虞清嘉刚才的气劲已经过去了。然而白蓉心里苦笑,虞清嘉直言不讳,说白蓉是慕容檐的人,可想而知,虞清嘉心中还有隔阂。

白蓉收起匕首,垂眼坐在虞清嘉塌下。虞清嘉静静盯着桌案上的香炉,青烟袅袅升起,看得久了,人的心也随之沉静下来。虞清嘉坐了一会,问:“父亲也和你们是一起的?”

白蓉听到这个问题头皮发麻,然而她又不敢不答,只能在心里默默对虞文竣说了句“抱歉”,然而就低眉顺眼地答道:“是。虞太守高义,为殿下出了不少力,之后为了保护殿下更是挺身而出,不惜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东宫众人都敬仰虞太守之热忱和品行。”

“难怪,怪不得在广陵时父亲一句话都不留,出去许久,回来时就带了他。我原本还奇怪,即便是血海深仇,怎么至于远走他乡还不够,甚至还要隐瞒起自己的身份,原来他口中的‘叔叔’,竟然是当今圣上。”虞清嘉一边说一边想起更多的事情,就如一张网般,连通了第一个通道,其他线索也接二连三地浮现起来。

难怪狐狸精谈吐不凡,琴棋书画天文地理乃至文武治国,他都精通,甚至还有不俗的音乐天赋,这样的才能,岂是普通的武将之家能培养出来的?难怪虞清嘉自从遇到慕容檐之后,格外容易在街上捡到人;难怪虞清雅眼巴巴地盯着她,在梦里那个世界,虞清雅为了系统所说的皇后之位,甚至不惜毒死她;难怪父亲收留了慕容檐,却对慕容檐恭敬有加…

虞清嘉甚至想到,广陵郡那些才华不俗的夫子,恐怕也根本不是教书先生吧?虞清嘉一想到虞文竣强行把她打包让她去上骑射课就气得慌,什么骑射课,恐怕都是给慕容檐准备的吧?虞清嘉就是那个脑门上大大写着“人傻好骗速来”的吉祥物!

虞清嘉伸手摁住眉心,她现在气得脑仁疼。她平复了一会情绪,问:“你直说吧,我身边到底有多少人是他的人?被虞清雅劫走的账房先生,你,白露,教书先生,或者还有我们在高平借住的父亲所谓的那个友人。除了这些,还有多少?丫鬟和仆人中有吗?”

白蓉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虞清嘉看到白蓉的表情,心里已经懂了:“你不敢说,看来是有了,而且还不少。所以,从很早之前开始,我的一举一动就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了,甚至他不告而别之后,我的生活对他来说还是完全透明的。只要他想知道,随时都能问个明白,是不是?”

白蓉叹了口气,默默给虞清嘉磕头:“娘子,您别问了,奴婢说了,殿下饶不了我,奴婢若是不说,您会生气,殿下更加饶不了我。您就给奴婢一条活路吧。”

虞清嘉气都要气饱了,她撑着额头挥手,示意白蓉赶紧出去,她完全不想再看到她们。白蓉默默走出去,轻手轻脚给虞清嘉合上门。转过身后,白蓉深深叹了口气,从暗处招来一个影卫:“传话给殿下,就说六娘子生气了。白蓉已经尽力,剩下的,还是殿下亲自来吧。”

虞清嘉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室内,盯着空气生闷气,更气的是她都不知道该气狐狸精还是该气她自己。她在梦里看到了多年后的场景,对琅琊王忌惮至深,甚至她还当着面和狐狸精说过琅琊王的暴戾薄凉,尤其要命的是,他还应了。

虞清嘉想起慕容檐刚来虞家的那个晚上,他们吃饭时,虞清嘉脱口而出,慕容家的男人是不是有病。当时她还奇怪,虞文竣为什么要那么紧张,为什么说她傻人有傻福,现在想想虞清嘉可不是傻么,她竟然当着皇族心眼最小的那个男子,说你们家的人好像都有病。

虞清嘉觉得自己的脑子才有病。

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知道狐狸精的名字,竟然是从朝廷的战报上。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被叔叔迫害的武将之子,也不是什么家道中落的贵公子,他是琅琊王,皇帝明察暗访捕杀了五年都没有成功的成德太子嫡幼子,日后会统一南北、废帝自立的琅琊王慕容檐。

早在皇后中毒死去的时候虞清嘉就觉得不对劲,现在她心底隐隐的猜测终于被证实,虞清嘉惊讶又气愤,但是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如果那个人是狐狸精,那琅琊王夺权后做的一系列残暴之事,虞清嘉都可以理解了。

不过,虞清嘉暗暗皱眉,狐狸精为什么要屠杀虞家满门呢?阖家之中只有虞文竣幸免于难,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而且,他摄政掌权以后,明明已经平冤昭雪、大权在握,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暴君?慕容檐虽然薄情又没有底线,但是他并不是个会放纵自己的人,他永远都理智的可怕。究竟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放弃理智,甚至隐隐放弃活下去的念头,肆意破坏呢?

虞清嘉想了许多种可能,最后还是无解。她深深叹了口气,本来打算起身点灯,可是走到窗户面前时,她却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望向正北皇宫的方向。狐狸精现在,正在围攻铜雀台吧?虽然知道慕容檐一定会是最后的胜利者,可是,万一呢?

虞清嘉眼睛看向医药箱,自从认识慕容檐之后,虞清嘉无师自通学会了包扎伤口,医药箱也成了她屋里必备。虞清嘉看了一会,轻哼了一声,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他现在可是叛军头领,万人效忠的琅琊王殿下,他手上划一道子都有无数人心疼,关虞清嘉什么事?

含元殿中,皇帝穿着黑色帝王朝服,端坐于帝座之上。一个人像个麻袋一样被抛进殿里,在地上滑了许久,一直滚到大殿中央才停止。皇帝看到对方的脸,脸颊狠狠抽动了一下。

“尹爱卿!”

尹轶琨鼻青脸肿,躺在地上如死狗一般,他听到皇帝的声音,又惊又怕,手脚并用地爬到皇帝脚下:“皇上,叛军攻进来了,他们的头领是,是…”

“是我。”夜幕深深,火把猎猎燃烧着,将整座高台映衬的危险庄严,血与火奇异地交融。慕容檐踏着满地鲜血,慢慢踏入含元殿,身形由暗及亮,不慌不忙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慕容檐看着帝座上的皇帝,轻轻一笑:“好久不见,二叔。”

130☆、郡王

皇帝脸颊绷得紧紧的, 隐约抽搐。他从御座上站起来, 指着慕容檐说道:“是你, 你竟然还活着。”

“是啊,我还活着。”慕容檐侧脸上沾着隐约的血迹, 银色的铠甲已经染红一半。他不紧不慢地走入宫殿,明明是那样出众的一张脸, 可是却沾染鲜血,满身杀气,眼睛中带着漫不经心, 又隐隐癫狂的狠决。即便当着杀父仇人的面, 慕容檐也依然冷静得体,一举一动俱是优雅:“二叔, 五年前没有杀死我,就是你最大的错误。”

皇帝紧紧盯着慕容檐,冷冷地扯了下唇角:“好侄儿,我以为, 你再不愿意叫我二叔了。”

“我确实不愿意。”慕容檐说的平静, 口吻宛如在陈述明天要下雨, “不过,你没有特别小的儿子, 我还得让你活一段时间, 称呼喊得太直白不利于我后续行动。反正只是口舌之别而已,只要拿到权力,喊些什么并不重要, 二叔你觉得呢?”

慕容檐可谓毫不掩饰自己的打算,皇帝气得脸上肌肉抽动,阴狠道:“小儿狂徒,无知无惧,你见过的人都没我的零头多,你以为就凭你,真的能算计到我吗?你现在不过一时之胜,就敢狂妄至斯,凭你这样的心性,难能成大事。”

皇帝的话不客气至极,许多跟随着攻城的将士都恼了,然而慕容檐本人却一点都不气,反而笑了出来:“二叔说的没错,我确实没你年纪大,托了年轻的福,我大概能比二叔多活好些年,这就足够了。”

被人当着面说活不长,皇帝气得脸色铁青,他的脚下还扒着鼻青脸肿、涕泪糊了满脸的尹轶琨,皇帝阴鸷地盯着慕容檐,并没有说话。慕容檐在宫殿里慢慢踱步,忽然笑着看向皇帝:“多年不见,二叔气度沉稳许多。你故意激怒我,却什么都不反驳,看来你对晋阳的援兵非常有信心。”

皇帝狠狠怔了一下,他昨天发了密诏去晋阳调兵,算算时间,现在密诏差不多快到了。晋阳兵力雄厚,足有八万兵马,以慕容檐的三万之众不可能抵挡的过。所以皇帝故意说一些题外话拖延时间,这是他的底牌,他没想到慕容檐竟然一句话就点破了:“你都知道?”

“我何止知晓。”慕容檐挥挥手,对身后人说,“来人,将皇上的亲笔书信拿上来。”

皇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密诏原封不动地被送回来,他嘴角抽动,再也忍不住怒气:“慕容檐,你…”

电光火石之间,皇帝突然想到什么,恍然道:“对了,耿笛。难怪你带着三万人马就敢围攻邺城,原来,西线的十万大军已经被你收服了。”

晋阳相当于副都,驻军雄厚,负责拱卫京城。有耿笛的军队牵制,晋阳不敢轻易发兵。但是晋阳始终是个威胁,如果不能解决晋阳,即便强攻下邺城也没有用,所以,慕容檐才需要一个好听的名头,比如清君侧。

皇帝脸色变得极差,慕容檐一早就看穿了皇帝的打算,甚至还将他的密诏拦下来,皇帝的翻盘机会已经彻底没了。皇帝想到这里,彻底扯下叔侄脸面,阴毒地盯着慕容檐:“倒是我朕看了你,没想到暗地里已经有这么多人背叛朕。这些伪臣,朕早该把他们全部杀了。慕容檐你用不着得意,他们今日能背叛我,明日,焉知不会背叛你?朕的今日,就是你的明天。”

“谢二叔提醒。”慕容檐嘴边极淡地勾了勾,似笑非笑,“这就不牢二叔操心了。二叔自从登基后倒行逆施,民怨沸天,想来是被奸佞小人蒙蔽,才会做出这种事。众多臣子托我向二叔进言,请二叔请贤臣,远小人,以正视听。”

皇帝冷冷看着台下,道:“虚伪,你都已经给朕下了毒酒,现在还装什么孝子贤孙的模样?你和你那个没用的父亲一样,自己无能,就总用一些冠冕堂皇的名头给自己遮羞。简直可笑至极。”

提起太子,慕容檐笑容不变,眼神却倏地变尖锐。那辈毒酒是在系统毒.药的基础上,慕容檐让擅毒的手下特意调的,系统的毒无色无味,死的时候痛苦也少,可是慕容檐却需要让人知道皇帝因何而死,最重要的是,让皇帝利落地死去,也太便宜他了。他们本来打算毒死皇帝,没想到皇帝却将毒酒赐给皇后,不过也没什么区别,死一个皇后同样能达到威慑作用,之后有皇帝在手,慕容檐能借着皇帝的名义发号施令,料其他人不敢不从。

外面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慕容檐去处理,慕容檐没心情和一个败军之将周旋,他朝地上扫了一眼,冷淡地移开视线,说道:“二叔落到今日的场面,全是被奸臣蒙蔽,没想到奸臣胃口越来越大,竟然大逆不道,动起了弑君的念头。如今皇后被尹丞相的酒毒死,皇上侥幸脱难,可是也被奸臣伤到了根基。此等祸国殃民、犯上作乱的佞臣,实在应该碎尸万段。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其拖下去,为圣上分忧。”

尹轶琨吓得两股战战,手脚并用,毫无仪态地往皇帝身后爬,紧紧抱着皇帝衣角:“皇上,臣对你忠心耿耿,您一定要救臣啊。皇上,皇上…”

皇帝偏心尹轶琨,可是其他臣子都快恨死这个人了。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如今终于等到慕容檐发话,几个人立刻上前,手像铁钳一样拽住尹轶琨手脚,像拖猪羊一样将他拖到外面。皇帝对尹轶琨感情很深,他见状想护住尹轶琨,却被慕容檐的人牢牢拦在后面。

尹轶琨吓得裤子都湿了,不断哭嚎,皇帝听得心如刀绞。尹轶琨被扔到外面后,一个士兵进来请示慕容檐:“殿下,这个无耻小人该如何处理?”

“耿老将军险些被他害死,耿家军也因他吃了不少苦头。叫几个耿家亲兵过来,乱刀砍死吧。”

士兵听了大喜,抱拳高声应道:“是。”

尹轶琨先前为了揽权,没少祸害武将,耿笛身为战功赫赫、天下闻名的大将军都被尹轶琨那样谋害,其他人可想而知。众人都对尹轶琨恨得牙痒,如今有这种机会,军中乐意搭把手的人太多了。皇帝无论怎么咒骂阻拦都无果,他不忍地别过头,没一会,殿门外传来一阵惨叫,叫声一声比一声惨烈,最后一阵尖锐的转折后,顿时消顿于无。

慕容檐看到皇帝的神情,轻轻笑了一声:“二叔围观活人搏虎、骨肉相残并不见软弱,怎么今日只是听声音,二叔就听不下去了呢?侄儿以为二叔很喜欢这些,还特意没让他们走太远。怎么,二叔不喜欢?”

皇帝手上青筋暴起,眼中含泪,悲痛又黑暗,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一般,恶狠狠瞪着慕容檐:“你如此对朕,朕等着看你的下场。你必然要千刀万剐,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这种诅咒相当恶毒,常大几人立刻就要上前理论,慕容檐挥手拦下,完全不在意:“我也觉得我这样的人难得善终,不过可惜,二叔是看不到了。”

慕容檐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奸佞犯上作乱,挟持天子,已经被当场击杀,然而我们晚来一步,皇上不幸被奸人所伤。”

慕容檐即将出门,皇帝的声音沉浸着浓浓不甘,从空荡荡的御座上传来:“这些年,你究竟藏在何处?究竟是什么人在帮你?”

慕容檐停了停,嘴边划过一丝讽刺的笑,最终所有神情都收敛起来,毫不留恋地迈出大殿:“皇帝重伤,给他补上几刀,然后送去养病。”

出来之后,一个探子跟在慕容檐身后,低声说:“殿下,白蓉传来消息。”

“白蓉?”慕容檐的神情立即正式起来,问,“她说什么?”

“她说她已经尽力了,剩下的请殿下请临。”

这句话没头没脑,但是慕容檐一下子就听懂了。他一夜没睡,铠甲上沾满鲜血,脸上虽然不见疲色,但是态度漠然,满地的鲜血和落败的仇敌都没法让他动容丝毫。可是现在,只是听到一句似是而非的消息,却足以让慕容檐冰雪消融,嘴边露出一丝笑意:“我知道了,下去吧。”

探子刚走出两步,突然被慕容檐叫住:“回来。”

“殿下?”

“她什么时候传来的?”

“昨日戌时。”

昨天戌时,那就是说她已经气了一夜了慕容檐若有所思,冷冰冰扫了探子一眼:“下去吧。以后这种消息立刻上报。”

探子大气不敢出,屏息道:“遵命。”

邺城人度过了心惊胆战的一夜,无论是官宦之家还是普通百姓,全都牢牢顶着门,没一个人敢睡觉,第二天清早,宫里传来消息,早朝照常举行。

早朝上,文武百官一抬头就看到帝座空悬,一个修长的郎君穿着玄色郡王朝服,冷清地站在含元殿最前方。很快,丞相犯上伏诛、皇帝受伤以致于无法理事,故而托先太子嫡子琅琊王代理朝政的消息传遍京城。

虞府里,女眷们也听说了琅琊王监国的消息,许多人对此都反应不过来,不可置信地谈论这位年轻郡王的消息。

丫鬟们聚在一起讨论,虞清嘉只是听着,并不搭话。白蓉偷偷瞅虞清嘉,见虞清嘉面无表情,心里越来越发虚。她将聒噪的小丫鬟打发出去,小心翼翼地为虞清嘉端上一杯茶:“娘子,您怎么不说话?”

虞清嘉语气淡淡的,说道:“我对你无话可说。”

“对她无话可说,那就是有话和我说了。”房门口不知何时全部被清空,一个玄色身影站在门口,清清淡淡朝白蓉瞟了一眼,“都出去。”

131☆、吾名

看到来人, 白蓉惊讶地站起身, 似乎手脚都不知道该摆在哪里, 等反应过来之后,她赶紧敛衽跪下:“殿下。”

白蓉跪在地上, 方才在门口闲聊的侍女不知何时被慕容檐的人遣散,一时间屋里只有慕容檐和虞清嘉两人站着。檐角的风铃叮铃铃作响, 两人一个站在屋内,一个站在回廊上,静静看着彼此。

慕容檐抬步走入屋内, 他眼睛一直停留在虞清嘉身上, 其他地方对于他来说似乎都是空白。慕容檐走近,随意地对地上的白蓉说:“出去。”

白蓉立刻拎着裙角起身, 飞快地给虞清嘉和慕容檐行了一礼,然后就小碎步倒退着离开,动作敏捷快速,似乎已经训练过许多遍。白蓉走后, 屋门也被合上, 房间内的光线立即变暗许多。

慕容檐停在离虞清嘉两步远的地方, 他伸手抚摸上虞清嘉的脸颊,眼眸漆黑, 专注地看着她每一寸皮肤:“嘉嘉, 好久不见。”

这是自从去年八月,慕容檐不告而别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虞清嘉本来不打算轻易原谅他, 可是听到这句话,她的眼泪险些掉下来。虞清嘉抿着嘴,本来想避开慕容檐的手,躲了好几次发现都没法甩开,她只能朝背对慕容檐手的方向瞥过脸,用力盯着地面:“什么好久不见,我从不认识琅琊王,臣女听不懂郡王在说什么。”

虞清嘉别过脸,固执地不肯看慕容檐。她本以为自己的声音和态度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她却不知道,这句话虽然极力压抑着语调,可是尾音却泄露出委屈,娇气地打了个旋,简直要勾到人心里去。慕容檐看着她的侧脸许久,忽然伸开双臂,紧紧拥抱着她:“嘉嘉。”

“我好几次都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虞清嘉打定主意不理他,她可以忍受等待,但是却不能忍受欺骗。虞清嘉知道,这和曾经在回兖州路上、在虞家祖宅里的谎言完全不同。慕容檐明明知道她很忌惮琅琊王,却始终知而不言,这在根本上就不一样。

但是慕容檐拥抱她的时候,手臂力气极大,隐隐都能感受到他的颤抖,似乎是想用力但又不敢用力,克制到束手束脚。他的衣服是全新的,可是身上还有隐约的铁锈味,说明他都没来得及洗漱,一脱身就来见她。因为知道她不喜欢打打杀杀,还特意将染了血的衣服换下,明明都换了衣服,却没有顺便沐浴休息。虞清嘉咬唇,用力朝右侧偏着脸,因为太过用劲,脖颈到锁骨绷出一条细长优美的弧线。慕容檐比她高许多,他环着她的肩膀,侧脸正好贴在她的脖颈上,闭眼拥了许久。

最后还是虞清嘉撑不过,她肩膀轻微地挣了挣,立刻被慕容檐死死抱紧。虞清嘉只能冷冰冰地推了他一下:“起来。”

说完之后,虞清嘉意识到自己先说话就是输了,于是特意补了一句:“我又不认识你,你谁啊。”

慕容檐脸埋在她脖颈,轻轻笑了一声,呼吸扑在虞清嘉的耳朵上,痒痒的:“你不认识?我的王妃似乎记性不太好,不过无妨,我们回家后有的是时间,我将我们以前的事重新做一遍,一遍不行两遍三遍,王妃迟早能都想起来。”

虞清嘉耳朵红了,恨恨地锤了他的脊背一把:“站好,谁是你王妃?不对,谁答应嫁你了,我可不会…”

虞清嘉话没说完,身体突然失重。她吓了一跳,嘴里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抱紧慕容檐的脖颈。慕容檐横抱着虞清嘉将她放在一旁的案几上,自己随后压下。虞清嘉撑着木案想要爬起来,结果被慕容檐挡住,不得不后仰。他的鼻梁抵着虞清嘉的,漆黑的眼睛中莫名让人觉得危险:“不会什么?”

虞清嘉本来想说“不会嫁给欺骗自己的人”,可是这一刻她看着慕容檐的眼睛,竟然没办法将这句话说出来。她想起白蓉说的,五年前东宫血流成河,慕容檐一夕之间失去所有亲人朋友,乃至身份。他从来不说,然而他其实很害怕失去。

他原本是天之骄子,人群焦点,后来却不得不隐瞒身份,将自己存在的痕迹抹杀,他才是最受伤的人吧。说到底,慕容檐隐瞒自己的身份,错并不在于他,而在于皇帝。

虞清嘉和他对视良久,最终冷冷哼了一声,朝另一边撇脸道:“你管我不会什么。”

虞清嘉推慕容檐的胸膛,推了好几下毫无动静,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还不起来?”

慕容檐仔细看着虞清嘉湿润的眼睛,纤长的睫毛,还有用力瞪他时脸部的细小表情,终于忍不住笑了。他托着虞清嘉的后背将她抱起来,但并没有放她离开,而是揽在自己怀里,紧紧环住:“抱歉,我答应过你不再骗你的。你早就想知道,可是我因为自己的私心,迟迟没有告诉你。”

虞清嘉的身体渐渐软化下来,她停了一会,忽然轻声问:“那现在呢,我等到你愿意告诉我的这一天了吗?”

还在兖州,虞清嘉刚刚发现慕容檐是男子的时候,她坐在桌前编络子,睡着前曾无意喃喃,说:“我等着你愿意告诉我的那一天。”

他们两人一直都是打打闹闹,慕容檐口是心非,永远不肯好好说话,虞清嘉也不好意思直白表达自己的感情。慕容檐蓦然响起他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梦里他不告而别,总想着等他大仇得报、夺回一切再来告诉虞清嘉,可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一时错过,就是一辈子错过。如果他能坦诚些,他们何至于阴阳相隔,虞清嘉死去的时候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每次陷入这个梦中,慕容檐都会强迫自己醒来,他告诉自己这只是梦,只是他太害怕失去虞清嘉了,才会频繁梦到。可是胸腔中痛到近乎麻木的心脏告诉他,不是的,这不是梦。

他曾真实地失去过虞清嘉。

慕容檐不由收紧手臂,他的母亲是太子妃,像所有贵族夫人一样,太子妃美丽得体,却从来没有伸手抱一抱自己的孩子。而太子要结交臣子,要担忧民生,要平衡朝堂,太子无疑是个好太子,可是他对慕容檐来说,绝对算不上一个好父亲。

慕容檐生来薄情,甚至觉得那些故意捣乱以争夺父母注意力的人都是蠢货,他根本不需要父母亲情。后来东宫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更没有必要思考亲情一说。他的父母相敬如宾,是众人所期待的太子太子妃,唯独不是夫妻。慕容檐没有从父母这里学会如何和亲近的人相处,后面来自亲人的背叛更是给他捅了致命的一刀,所以慕容檐见到美好的事物,第一反应永远是质疑,是试探,是破坏。

慕容檐一直以为这些不重要,只要虞清嘉还在他身边,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证明。但是梦境中痛彻心扉的失去告诉他,不是的,他的口是心非,会让他永远错失虞清嘉。

慕容檐手臂不由收紧,他知道这样可能会弄痛虞清嘉,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控制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抱紧,又用尽全身力气去克制:“嘉嘉,只要是你,我愿意去做任何事情。我一直愿意告诉你,只不过上一次你睡着了,现在,我重新说给你听。”

“我们这一辈从木,我封地琅琊,单名檐。”

虞清嘉眼睛不由湿润起来,她赶紧眨眼睛,将里面的水光逼回去:“好啊,慕容檐,我记住了。我就说过,琅琊王长得很好看,你那时候还嘲笑我。”

慕容檐也笑了,将她整个人都抱起来,在地上悠悠转了个圈:“你若想看我,可没必要在宴会上偷偷看。”

虞清嘉后背悬空,紧紧抱住慕容檐,裙摆在空中如花朵般层层盛放。虞清嘉又气又笑,忍不住锤慕容檐的胸膛:“先放我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慕容檐怎么可能同意,然而虞清嘉坚持,他只能恋恋不舍地将人放到塌上。虞清嘉一恢复自由就立刻往后挪,离慕容檐远远的。慕容檐不慌不忙地坐下,只需要一伸手,就能把虞清嘉捞回来。

虞清嘉无奈又被拽回来,她试图挣扎了一会,发现她用上全部力气,也不敌慕容檐十分之一的力道。虞清嘉只好放弃,被扣在慕容檐怀中,破罐子破摔地问:“你离开后,过得还好吗?”

慕容檐一手揽着虞清嘉,另一手缓慢摆弄她的手指,听到问话,慕容檐停了一会,才说:“不好。”

“嗯?”

慕容檐收紧手指,将虞清嘉的手牢牢握在掌心:“离开你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

狐狸精突然开始好好说话,虞清嘉都有点不习惯。她不自在地转了转肩膀,说:“没关系,我答应过你,我会等你的。”

除非她死。

慕容檐的手倏地收紧,他不敢想象如果梦境中的事情真的实现,他会做出什么。慕容檐抱紧了虞清嘉,将下巴放在她的头顶上,嗓音低沉如叹息:“那我们说好了,你不许离开我,即便死亡也不行。”

虞清嘉嫌弃地白了他一眼:“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万言有灵,不要将‘死’时常挂在嘴边。”

“好。”慕容檐下颌在她的头顶蹭了蹭,低声道,“别动,我抱你一会。”

虞清嘉感觉到慕容檐肌肉紧绷,直到现在才慢慢放松下来。她不由想到他身上的铁锈味,昨天一夜厮杀声不停,宫城里应当很危险也很累的吧。再早几天,连着半个月都在下雨,他在雨中将计就计俘虏广平王,又带军冒雨奇袭,恐怕至少半个月没好好休息了。

虞清嘉发现这个人总是有办法让她心软,明明说好了不原谅他,可是看到这张漂亮的不像话的脸,虞清嘉有气也发不出来。她虽然还在嫌弃,可是身体已经一动不动,甚至为了配合慕容檐的身高,她暗暗用腰发力,让慕容檐安心靠着她的头顶。虞清嘉问:“既然你就是琅琊王,那早先我和你说起琅琊王的时候,为什么你态度那样差?”

虞清嘉至今都记得,她说起琅琊王日后会统一南北,慕容檐十分不屑。搞了半天,那就是他本人啊。

“谁让你当着我的面提起别的男人。”

虞清嘉着实愣了愣:“什么?”

“你那会又不知道我是琅琊王,你当着我的面评价他,可不是在给其他男人说好话么。”

虞清嘉沉默片刻,悠悠说:“你的逻辑不太对,也亏你能面不改色地和自己争高下。”

慕容檐轻嗤一声,现在想想还是觉得不舒服。他静静抱了一会,突然问:“我们早就约定好了,等我告诉你名字的那一天,你也要告诉你的秘密。现在,我的本金和利息呢?”

132☆、灭门

虞清嘉听到不解, 想了好一会, 还是想不通她什么时候欠了慕容檐钱:“我们只定下一个口头约定, 哪里来的本金和利息?”

“是我定下的。”慕容檐口吻平平淡淡的,说, “本金是你的承诺,利息是我的。”

虞清嘉良久说不出话来, 她感到不可思议:“哪有你这样办事的,我都没同意,甚至我都不知道, 你就自己定下了交易。”

“反正也没有差别。”慕容檐说, 他挑起一缕虞清嘉的长发,问, “我已经将名字主动告知与你,你呢,为什么会知道虞清雅和系统的事?”

在两人合奏长鸿曲之后,虞清嘉告诉慕容檐, 虞清雅体内有系统的存在, 严格意义上说她并不是一个人。慕容檐对此并不奇怪, 从虞清雅的指法和动作细节上,很轻易地能看出来这一点。可是, 这样隐秘的事, 虞清嘉是怎么知道的呢?

慕容檐当时起疑,后来经历了许多事情,慕容檐对系统的了解已经超过虞清嘉。他甚至根据白露和账房先生送上来的信息, 逆推出系统的价格体系。慕容檐能算出来虞清雅还有多少积分,然后他会根据她的剩余积分,让白蓉从旁暗示,兑换他所需要的东西,将虞清雅的积分压榨到极致。至于积分花完之后,虞清雅如何赚取,那关他什么事。

包括这次他能顺利进京,也顺势利用了虞清雅。虞清雅根据史书预知了之后的事情,比如他何处发兵,何时攻城,行军路线是怎样。这些都是军事机密,泄露出去非常致命,许多人都劝慕容檐换一个起兵计划,可是慕容檐却不。他依然沿用原定计划,先给虞清雅一些甜头,让虞清雅误以为自己真的全部预料准确,然后步步深入,最后鼓动广平王亲自出京,来北方抢头功。慕容枕还是太着急了,身为一个主帅,笃信情报就是他最大的错误。慕容檐先是卖了个破绽,诱敌深入峡谷,然后借着大雨一举歼灭,击杀了慕容枕。

皇帝和慕容枕本来想靠先知致胜,没想到反而给慕容檐提供了机会。慕容枕出京时带走了京城最精锐的部队,因为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京城来不及调兵,也就是说此时正是兵力空虚的时候。慕容檐解决慕容枕后,乘胜追击,带着军队冒雨急行,以最快的速度逼近邺城。经营了许多年的暗钉探子在这一战中全部发力,为慕容檐打开城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宫城。京城兵力空虚,外围又有耿家军牵制,慕容檐顺利打入皇宫,控制住了皇帝和中央朝廷。皇帝都落入慕容檐的手中,那天下政令如何发布,还不是由着慕容檐说了算。

虞清嘉停了一会,说:“我能知道虞清雅的毛病,其实是因为做了一个梦。”

梦?慕容檐突然警觉起来。他原本只是随意问问,现在大局落定,比起所谓的前世记忆,慕容檐更相识自己的脑子。信息只是辅助判断而已,如果做什么事都依赖先知先觉,那一切不过是空中楼阁,但凡出现些变故就会轰然坍塌,打回原形。真正的强大,唯有自身。

慕容檐并不在乎虞清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更在意的是虞清嘉的态度。虞清嘉有事瞒着他,并且坚决不说,慕容檐占有欲爆棚,对这件事已经惦记了许久。

但是当慕容檐听到梦的时候,一下子警醒了。梦境一说虚无缥缈,把梦当真着实可笑,可是慕容檐却不期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梦。那个梦中,虞清嘉早早死去,他打赢了天下,却再也见不到她。

虞清嘉说完之后就停了,慕容檐等了一会,问:“然后呢,你梦到了什么?”

虞清嘉低头,说:“我梦到日后天下落入琅琊王手中,可是却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形容貌。”

“难怪你那样警惕我。”慕容檐了然,似笑非笑地睨着虞清嘉,“不止吧?如果只是看到统一,你为什么会对我避之不及,还劝我投降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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