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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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虞清嘉抬头恼怒地瞪了他一眼,然而一开口又底气全无,“我梦到了你任性妄为,暴虐恣睢,弄死了好几任皇帝,还杀人如麻。”

“看来你对我意见是真的大,连着骂了四个词都不停顿。”慕容檐听到那一连串的形容并不生气,反而用指腹抬起虞清嘉的下巴,缓慢感受着下颌细嫩的皮肤,“我是不是还杀了其他人。”

“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虞清嘉沉默,慕容檐果然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故意含糊处理,只捡不严重的事情说,然而他还是听出来了。虞清嘉叹了口气,说:“是啊,你还灭了虞家满门。我在梦中看到了好大的火,血光冲天,将高平城半边天空都映红了。”

虞清嘉眼睛低垂,慕容檐抬起她的下巴,强行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如果我屠了虞家满门,那么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虞清嘉下意识地想避开眼睛,慕容檐却扣着她的下巴不允。虞清嘉沉默许久,低声说:“那个时候,我中毒死了。”

慕容檐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当听到这两个字,他的手指狠狠抽了一下,指尖瞬间变得冰凉。慕容檐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后伸出另一只手,缓慢摩挲着虞清嘉的侧脸:“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这有什么关系呢。”虞清嘉摇头笑了笑,“是我自己大意,如果自己不长心,即便告诉别人又怎么样?能靠别人一次,又不能靠一辈子。”

“怎么不能?”慕容檐说,“我恨不得你能一辈子如此。虞老君死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在处理这件事?”

“......嗯。”

虞清嘉说完后,生怕慕容檐多想,连忙补充道:“都过去了,现在已经没有威胁了......”

“可是那个时候,我却离开了。”慕容檐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他似嘲非嘲地笑了一下,“看来是我的报应。我在你最危险的时候离开,所以梦境里上天让我失去了你,此后身在炼狱,永不超生。”

“狐狸精。”虞清嘉抬高声音,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决定,和你无关。”

“难怪你一直不告诉我。”慕容檐还是不能原谅自己,“原来你的死,本来就是因为我。”

如果不是因为他,虞清嘉不会被系统和虞清雅盯上,自然也不会中毒殒命。虞清嘉一开始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就是不想让慕容檐内疚,可是他还是钻了牛角尖。虞清嘉伸手覆住他的手背,温柔又坚定地表达着自己的态度:“狐狸精,罪恶在于下毒之人,是虞清雅和系统贪心卑鄙,怎么能怪你没有预料到呢?照你这样说,天底下所有的凶杀案都怪被害者防范不够了。是我太犹豫了,如果我知道你就是琅琊王,一定不会瞒着你。”

虞清嘉生怕慕容檐还因这件事而苛责自己,她连忙笑着转移话题,故意活泼地说:“狐狸精,既然你就是琅琊王,那当初你为什么编了套身世骗我?我差点认错人。”

“没有骗你。”慕容檐没有再执着方才的话题,他嘴上不说,可是心里却远非如此。慕容檐漫不经心,答道:“我并没有骗你,我的祖父明武帝生前当过几任高官,后来他就不再做官了,我的父亲也没有官职。”

虞清嘉汗都要流下来了,她无奈地看着他:“因为你的祖父后来称帝,所以不再做官,你的父亲一直是太子,故而无官职,是吗?”

慕容檐毫无心理负担地点头,虞清嘉咬了咬牙,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为好。她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说不过你,你总是有一套又一套的歪理。那现在,你这样公开身份,没关系吗?”

“这有什么。”慕容檐不屑,“治世靠数量庞大的文官,但动起真格来,谁拳头硬谁就说了算。不必担心,这群老狐狸油滑的很,皇帝谁当不是一样,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他们不会这样不识时务的。”

虞清嘉似信非信,政变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即便慕容檐有前太子嫡子的名头,走到台前掌权也不会容易。不过既然慕容檐不说,虞清嘉也不会戳破,而是问:“虞清雅有前世的记忆,她现在还是广平王的侧妃,会给你添麻烦吗?”

“凭她?”慕容檐不屑,“战场瞬息万变,主帅要根据天气、地形不断调整行军安排,她竟然妄图靠短短一行字取胜,可笑之极。而政局中牵扯到的多方利益,又岂是一个连自己生活都处理不好的局外人能堪透的。她和系统不足为惧,你不必管她们,安心备嫁就好了。”

“嗯。”虞清嘉下意识应了一声,随后意识到不对劲,舌头都不利索了,“你说什么?”

“怎么,又想耍赖?”慕容檐挑眉,起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当初你和我打赌,你就是战利品。如今,该到你兑换诺言的时候了。”

虞清嘉脸颊绯红,双眸剪水。慕容檐眼睛中全是她的影子,转眸时若有所思:“该催促他们快些,得在国丧之前让你成为我的王妃。”

“国丧?”虞清嘉愣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唯有皇帝驾崩或太后薨逝才会全国守丧,北齐没有太后,那慕容檐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虞清嘉无奈地看着他,慕容檐现在把自己叔叔死后的事都安排好了,真是狂妄又惊悚。慕容檐还想说什么,突然门口响起笃笃的敲门声:“殿下。”

慕容檐眼神顿时变得冰冷,虞清嘉知道他现在有许多事要处理,于是主动说:“他们肯定有要事找你,你先去吧。”

慕容檐神情还是非常不好,虞清嘉好笑地拍他的手臂:“好了,讲点道理,不要为难他们了。”

慕容檐只好恋恋不舍地起身,到外面和那些糟老头子周旋。虞清嘉院子里站满了身披甲胄的兵将,杀气凛然,看到慕容檐出门,这些人自动跟在慕容檐身后,脚步整齐地朝外走去。走到大门时,慕容檐突然转身,看着隔壁一间庭院:“这里住着何人?”

“虞家大夫人,广平王虞侧妃的生母李氏。”

慕容檐点头,冷静平淡地扫了一眼,语气随意:“让她搬出去,这个院子并入王府。”

政局紧张时分,邺城人人自危,家家关门闭户,这种时候让李氏搬出来,她要住哪儿呢?然而慕容檐才不会管这种事情,手下听到,也只管抱拳应下:“是。”

当天晚上,李氏连同她的行李就被扔了出来。李氏那点家具钱财慕容檐看不上,甚至房契也被以高于市价三倍的价钱买下。但是,房子是一天都不能住了,至于李氏要住哪儿,没人关心。

133☆、原则

夜幕深沉, 星光隐没, 偌大的王府一点声音都没有。灯笼在风中摇晃, 撞在柱子上发出噼啪的动静。宋王妃拥着寝被靠在塌上,每咳嗽两声就忍不住朝外探看。就这样不知道张望了多少次, 屋外可算响起脚步声。宋王妃眼神一亮,连忙喊道:“快别行礼了, 赶紧进来。”

陪嫁嬷嬷按照宋王妃的话站起身,快速走到塌边。婆子刚刚走近,宋王妃就迫不及待地抓住她的手, 问:“家里怎么样了?祖母怎么说, 母亲和几位妹妹可还好?”

陪嫁嬷嬷脸色凝重,缓缓道:“王妃, 宋府情况恐怕不妙。”

宋王妃本就病弱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白中泛青,看着不健朗至极:“你说什么?”

“领军府掌禁卫宫掖,当日又参与了在城门抵抗琅琊王入城, 领军府所有将军都被扣押。郎主除了中途派人回来送信, 就再也没出现过, 老夫人托世交亲家多方打探,可算打听出来, 郎主现在, 被关在牢狱了!”

宋王妃听得眼前一阵阵发晕,陪嫁嬷嬷口中的郎主是宋王妃的父亲,领军府宋将军, 宋家官职最大、撑起整个宋家的顶梁柱。领军府负责拱卫宫掖,守卫城门,可想而知地位多么重要。宋王妃能成为嫡长皇子的正妻,有一个手握大权的父亲也功不可没。宋王妃一直自豪自家的家世,即便她身体病弱,不能生育子嗣,可是因为父亲,她依然牢牢坐着正妻之位,宋王妃向来看不起那些争来争去的姬妾,觉得她们失了体面,面目可憎。然而现在,宋王妃猛地得知,她的父亲入狱了。

宋王妃所有的优越感轰然倒塌,她双眼失神,喃喃道:“郡王生死不明,现在父亲也丢了官,下了狱,那我要怎么办?”

“哎呦王妃,您可别想后半辈子的荣华了,先保住命为要啊。”陪嫁嬷嬷急的团团转,连语气也顾不上了,说,“王妃,现在宋家一团乱,夫人和几位小姐哭得像个泪人。老夫人说了,您是王妃,现在宋家地位最高的人,郎主的死活,宋家接下来的生死,都靠王妃您了!”

宋王妃眼神迷茫,甚至觉得不可思议:“靠我?我身体病弱,夫君身死,膝下还没有子嗣,我连我自己都顾不过来,谈何救整个宋家?”

“王妃,这就是您糊涂了。您毕竟还是广平王妃,圣上和皇后娘娘唯一的嫡出儿媳。”陪嫁嬷嬷左右看了看,凑近了压低声音说,“那位虽然攻入京城,控制了朝政,可是毕竟不敢做犯上作乱的事情。只要圣上还在一日,你就是一日的准太子妃。那位不敢拿您怎么样的。”

宋王妃冷笑,讥讽道:“不敢?那可未必。他连皇后都杀了,我不过是皇后的儿媳,他有什么不敢的。今天王府探子送来消息,说郡王已经死了,还是被琅琊王亲手所杀。郡王已死,如今说不得连皇上都保不住,我去哪儿摆太子妃的谱?”

陪嫁嬷嬷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宋王妃自己没有子嗣,皇帝名义上养伤,实则被软禁,皇后被当众毒死,广平王也战败被杀,宋王妃身份荣耀所系之人,一个都没有幸免。而在这个关头上宋王妃的父亲下狱,生死系于一线,现在宋家根本不敢做太子妃娘家的美梦,此情此景,能抱住全家性命就是万幸了。

可是陪嫁嬷嬷知道归知道,现在还是要劝宋王妃出面。毕竟,宋王妃是如今宋家能量最大的人,只有她还有机会接触到琅琊王,其他人连慕容檐的衣角都看不到。陪嫁嬷嬷劝:“王妃,老奴知道您也不容易,可是老夫人实在没有办法了呀。郎主现在还关在大牢里,那种地方您也知道,进去的人就没有能完完整整走出来的。郎主多年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种罪,再不把郎主就出来,恐怕,人就没了啊!”

宋王妃一阵阵头晕目眩,心悸的厉害。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担惊受怕,底子是彻底垮了。宋王妃苦笑,问:“那祖母想让我做什么?”

陪嫁嬷嬷谨慎地走到窗前,确定左右一个人都没有,才合了窗,凑到宋王妃耳边低声说:“王妃,宫变那天,那位一出宫门,就直接去了虞家。”

宋王妃皱眉,怎么又是虞家。她心里不知为何不太痛快,问:“那又如何,你到底想说什么?”

陪嫁嬷嬷咬咬牙,干脆直接说道:“王妃,老夫人动用宋家多年积累的人脉,好容易打探出来,那位有意立虞文竣之女为妃,现在钦天监已经在算日子了。”

“虞文竣之女?虞文竣之女不是那个蠢货…”宋王妃猛地反应过来,声音都控制不住拔尖,“你是说虞清雅的妹妹虞清嘉?”

“正是她。”

宋王妃不可置信,喃喃道:“怎么可能,她怎么和琅琊王扯到一块去了?琅琊王章武八年就离开京城,而她今年才来到邺城,他们俩根本就没见过面,怎么会立马定下婚约?虞家虽然小有名声,但是也仅限于兖州,在京城的影响力还不如我们宋家。虞文竣的权势何至于大到让琅琊王立刻定亲?”

陪嫁嬷嬷也摆手,所有人都对此迷惑不解。邺城易主后风声鹤唳,不失有人动起送女儿讨好慕容檐的念头。许多人家蠢蠢欲动,可是还不等他们找到合适的名头提出这一点,慕容檐就直接让钦天监算吉日了。

宋王妃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现在也不是寻根究底的时候,为今之计,先将父亲的命保住再说其他。陪嫁嬷嬷轻声劝宋王妃:“王妃,琅琊王那里护的滴水不漏,不如,我们从他的王妃这里入手?我们府上的侧妃和虞六小姐还是亲姐妹呢,王妃出面去和虞六小姐求求情,好好说些奉承话,等虞六小姐高兴了,王妃再旁敲侧击说起郎主的事,说不定就成了。”

宋王妃沉默良久,忽的苦笑出声。政变当天,她在铜雀台上施恩一般让虞清嘉做侧妃,虞清嘉拒绝后她还嘲讽对方不识好歹,谁能想到一转眼,就变成了宋王妃低声下去地去求虞清嘉呢。

这不过是五六天前的事情罢了。

宋王妃心里难受,可是到底形势比人强,她怎么敢得罪未来的琅琊王妃?宋王妃只能忍着尴尬,说:“吩咐下去,明天一大早套车,随本妃去给虞六小姐添妆。”

陪嫁嬷嬷见宋王妃应下,心里长长松了口气:“是。”

陪嫁嬷嬷正要出门,寂静的夜空里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宋王妃嫌恶地皱起眉,问:“这是怎么了?”

一个侍女匆匆跑出去询问,片刻后,回来说道:“禀王妃,是虞侧妃的院子闹起来了。”

宋王妃十分厌恶,冷笑道:“她怎么还有脸闹?妾的亲戚本来算不得正经亲家,可是她的母亲拎着包裹来王府投奔的时候,本妃念在她毕竟给郡王怀了子嗣的份上,还是捏着鼻子收留下来了。出嫁女带着亲娘投奔夫家,换做是我羞都羞死了,也亏她脸皮厚,还好意思在我这主母手下闹。”

“可是,虞侧妃说她肚子痛,要喝安胎药…”

宋王妃勾出一丝冰冷的笑,虞清雅屡次挑衅她,宋王妃早就怀恨在心,如今皇后没了,广平王也死了,宋王妃倒要看看虞清雅还能靠着谁。宋王妃浑不在意,说:“现在天晚了,厨房各地都已经落锁,让侧妃等一等,等明日天亮了再取炉子熬药吧。”

一个孕妇突然肚子痛,撑到天亮再熬安胎药?侍女不敢多说,低头应道:“是。”

宋王妃心里狠毒又快意,先前虞清雅抚摸着肚子,不知在她面前嘚瑟了多少次。宋王妃虽然笑着,可是心里的气愤嫉妒日渐积累,渐渐淬成毒针,宋王妃巴不得虞清雅这一胎“不小心”掉了呢,如何会给她准备安胎药?

如今虞清雅的院子里住着柳流苏,还住着李氏。宋王妃想想就觉得讽刺,柳流苏是李氏的表妹,后来成了李氏的妾,到如今成了虞清雅的“姐妹”,这三人的关系错综复杂,不知道她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不小心碰头的时候,会不会尴尬。

宋王妃心中又将虞清雅嘲讽了很多次,然而她虽然看不上这一家人的做派,却还不敢真动手脚。这倒不是顾忌虞清雅肚子里的孩子或者她背后的虞家,而是宋王妃不能确定,虞清嘉的态度是什么。

宋王妃只知道这姐妹俩关系不好,但是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两人都姓虞,万一宋王妃做得过火,惹虞清嘉不悦那就完了。

宋王妃脑中思绪纷杂,她思虑良久,长长叹了口气:“罢了,她的态度究竟如何,明日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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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又下了雨,早晨时分冷冷清清,虞清嘉比往日醒来的晚。她不紧不慢梳妆更衣,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后,白蓉捧来新鲜的酪浆,一边说:“娘子,广平王妃宋氏求见,您看如何?”

虞清嘉愣了一下:“广平王妃?她怎么来了?”

“说是听说您要出嫁了,她替娘子高兴,特意来为娘子添妆。”

虞清嘉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我和宋王妃的交情,还没好到相互添妆的程度吧?恐怕又是有所求。”虞清嘉说到这里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到底是处置了多少人,为什么这么多人来找我递话?”

区区几天,上至宰辅内眷、皇亲国戚,下至五六品官宦之家,许多人打着各种名义来找她。虞清嘉最开始还碍于面子接见一二,后来发现人太多了,而且都是有所图谋,虞清嘉就借口身体不适,不再放这些人入门了。

宋王妃自己觉得纡尊降贵,亲自拉下脸来见虞清嘉好不难得,可是对于虞清嘉来说,宋王妃既不是这几天求见的人中身份最尊贵的,也不是辈分最大的,可以说平平无奇。毕竟宋家有的门路其他人家也有,如今知道虞清嘉是琅琊王妃的人,并不在少数。

虞清嘉没有兴趣,说:“宋王妃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今日我不方便见人,请王妃回去吧。”

白蓉应了一声,领命告退。虞清嘉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继续做自己的事情,过了一会,发现白蓉吞吞吐吐地又回来了。

虞清嘉惊讶,问道:“她竟然不肯走?”

“是。”白蓉叹了口气,说,“奴婢转告了娘子的话,可是宋王妃听说娘子今日身体不适,执意要当面见见娘子。奴婢劝了许久,宋王妃只当听不懂,现在还顶着风站在门外,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到。”

虞清嘉的神情冷了下来,宋王妃明知自己身体不好,却还要当众做态,可见她就是想借此逼着虞清嘉同意。明明宋王妃才是那个求人的人,这样一来,仿佛虞清嘉不答应就成了恶人。虞清嘉脸色冷淡,她朝外看了一眼,说:“外面起风了,昨天夜里还下了雨,要是让宋王妃等久了染上风寒,岂不是成了我的罪过?请王妃进来吧。”

白蓉躬身应下,出门时她悄悄叹了口气。宋王妃恐怕是被人捧了太久,已经忘了如何和人打交道,宋王妃用自己体弱来绑架他人的做法,哪里是求人,分明是得罪人。

宋王妃如愿进了门,她见到虞清嘉神色冷淡,就猜到方才的做法惹虞清嘉不悦了。宋王妃心里苦笑,五六天前还是她肆意安排虞清嘉的婚事,谁能知道一眨眼,两人的位置就完全对调了呢。如今,竟然轮到宋王妃小心翼翼地赔笑。

宋王妃知道自己已经惹了嫌,她不敢大意,见了虞清嘉立马就要行礼:“听门房说六娘今日身体不适,我等本该就此告退,可是我实在是担心六娘的身体,总想亲自看一眼才安心。六娘不会怪我搅扰吧?”

虞清嘉让侍女将宋王妃拦住,不冷不淡地说:“王妃且住,您是正一品王妃,而我不过是一介白身,当不起您的礼。”

女子的品级都从夫或者从子,宋王妃如今是正一品的王妃,而虞清嘉虽然是世家之女,但是自己却并无品级。高位命妇主动向无品级的人行礼,可谓前所未有。宋王妃也觉得尴尬,她年纪比虞清嘉大,辈分也比虞清嘉高,如今却要向一个年轻小姑娘鞠躬屈膝,实在是丢人至极。曾经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向宋王妃行礼时还不觉得,现在在低处的人换成自己,宋王妃才知晓这其中滋味。

宋王妃陪着笑,虽然站起身,可是神态还是小心翼翼的:“六娘子这是什么话。你现在虽然还没有品级,可是很快就要被册为琅琊王妃,到时候同样是响当当的一品王妃,怎么就当不起别人的请安?以后向你问安的人还多着呢。我原来就觉得和六娘子投缘,如今成了同辈,亲上加亲,实在妙极。”

虞清嘉完全不搭腔,说:“王妃这话恕我不能应。我不知王妃从哪里听来了消息,但是册妃一事虚无缥缈,宋王妃还是不要当真为好。白蓉,请宋王妃上座。”

宋王妃一直站在地上,听到虞清嘉发话,她才敢往旁边落座。宋王妃坐好后,立刻说:“六娘子谦虚,如今京城谁人不知,六娘便是板上钉钉的琅琊王妃,现在不过是等礼部的正式流程罢了。不过既然六娘不肯应,我等亦不敢强求,等圣旨下来后,我再来恭喜六娘。”

宋王妃说到这里,眼角觎着虞清嘉的脸色,小心地说:“六娘,先前是我不对,误以为你还未定亲,便想着给你牵线搭桥。都怪我太喜欢六娘了,一心想替你谋个好终身,若是六娘早说你认识琅琊王,我又怎么会开这个口呢?”

虞清嘉知道宋王妃说的是先前庆功宴上,宋王妃想将她纳为广平王的侧室,以此来牵制虞清雅的事。如果虞清嘉没有记错,当天她拒绝后,宋王妃还不太高兴。

谁能想到这场谈话结束不久,皇后当众毒发身亡,邺城被围,紧接着宫城外发生激烈的巷战,慕容檐率军入京,以雷霆之势控制了朝廷中枢。慕容檐脱身后第一件事便是来见虞清嘉,京城中人看到慕容檐的表现,连对虞清嘉说句重话都不敢。反观宋王妃,广平王战败而亡,皇后身死,皇帝被变相软禁,自己的父亲也被捕入狱,她所有的依仗都一夜间坍塌,宋王妃战战兢兢,对于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尴尬又害怕,生怕得罪了虞清嘉,惹得虞清嘉秋后算账。

宋王妃越说声音越低,虞清嘉神情平静如初,连眉毛都没动过一根,宋王妃看不出虞清嘉的想法,渐渐都坐不住了:“六娘,先前宫宴上是我不对,我在此给六娘赔礼。望六娘你大人有大量,莫将此事放在心上。”

虞清嘉都没有表态,门外突然传来另一道声音:“什么事情让她不要放在心上?”

宋王妃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她连忙站起身,仓皇地看着虞清嘉,生怕虞清嘉将刚才的事说出来。两边的侍人恭敬地跪成一排,齐声道:“参见殿下。”

慕容檐身上还穿着朝服,玄黑色广袖长衣将他勾勒得俊瘦挺拔。他头上束着一顶银冠,慕容檐本来就高,发冠将视线拔高,越显神采奕奕,容色清绝。慕容檐走来,两边的人全都匍匐跪下,而他对周遭人的表现一丝余光都没有施舍,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生来就该站在最耀眼的地方。

宋王妃多年前刚嫁入皇家时,曾在宫宴上远远看过慕容檐一眼。当时皇帝还只是常山王,她跟着常山王府的队伍里,听人说东宫太子和太子妃如何尊贵,东宫那位小郡王如何受宠。慕容檐自小就表现出出色的文武天赋,再加上长得好看,一直都是众人注目的焦点。明武帝曾说过许多次,慕容檐最肖他,可见明武帝有多满意这个幼孙。

当时常山王府的权势完全不能和东宫比,宋王妃听到也只有羡慕的份,羡慕太子妃命好嫁得高,羡慕太子妃生下一个好儿子。说话间她在人群中看到一个远远走来的少年,她着实愣了愣,其他人悄悄拽她的袖子,说这就是琅琊王。

时光仿佛重叠,宋王妃恍惚间又回到六年前,耳边俱是一叠声的“琅琊王殿下”,那个绝艳少年分开人群走来,宋王妃一时之间分不清今夕何夕。眼前一阵劲风让宋王妃猛地回过神来,她慢慢意识到,现在不是章武年间,东宫已经覆灭,那个少年,也长大了。

虽然眉眼间还是同一个人,可是整个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如果说曾经他如缀满宝石、精雕细琢的匕首,如今,便是一把开了峰的利剑,锋芒毕露,气势凛然。

宋王妃意识到今日的来意,心里越发紧张,她跟着人群行礼,眼睛都不敢抬高一下。慕容檐径直冲虞清嘉走去,虞清嘉站起身刚要行礼,就被慕容檐一手扶住:“你做这些干什么,安心坐着就好。”

说完之后,他仿佛才看到屋子里多了个人。慕容檐扫了宋王妃一眼,问:“这是谁?”

宋王妃额头上沁出汗,说不出难堪还是紧张。慕容檐十三岁离京时她才刚嫁入常山王府,在众多皇室内眷中平平无奇,只有在重大场合才能见到太子妃,慕容檐当然不认得她。后来东宫事变,慕容檐蛰伏五年,突袭宫城。宫变那天,皇后之死引起巨大的恐慌,宋王妃也吓得不轻,在混乱中跟着侍卫跑出宫廷,之后就听说,铜雀台被围,尹轶琨伏诛,皇帝在混乱中被砍伤,无法理政,将朝廷诸事全权委托给侄儿琅琊王。整个政变惊险血腥,主宰者慕容檐当然没时间见一个过世堂兄的遗孀,所以,慕容檐见了宋王妃才会问,这是谁。

两边侍者低声应道:“此乃广平王妃宋氏。”

宋王妃连忙接话道:“妾身参见琅琊王殿下。殿下可能对妾没有印象了,家父领军府中领军宋况,仰慕殿下已久,先前成德太子在时,家父和太子往来甚密,只可惜…”

虞清嘉眉梢微动,眼中流露出丝丝好笑,宋王妃身为广平王妃,介绍自己时不说最重要的王妃身份,反而只说父亲官职,还想方设法和多年前就已亡故的太子一家扯上关系。权力的魅力果然大,宋王妃的口风变得还真快。

慕容檐显然也觉得没意思,他听府外的便衣护卫说,今早有人来见虞清嘉,还在虞清嘉门外等了许久,慕容檐接到消息后立刻出宫,没想到,这个胆大妄为的人竟然就是慕容枕的正妻。

宋王妃适当地停顿一下,然后略过东宫被灭门一事,继续说:“不过好在殿下回来了,如今奸臣已诛,朝政上下一清,听说已经有人替成德太子鸣不平,主张重查当年东宫一案。家父常说成德太子乃是难得一见的仁君,这样一个仁德的人,怎么会做造反的事呢?还有太子妃,妾身在宫宴中有幸拜会过太子妃几次,太子妃是个顶顶尊贵得体的人…”

慕容檐一直等着宋王妃主动告退,结果发现她毫无自觉,甚至还厚着脸皮说起古来。慕容檐忍无可忍,根本不给宋王妃留面子,直接抬手打断她的话:“你到底有什么事?”

宋王妃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顿时被噎回去,脸上被憋得红红白白:“妾身,妾身仰慕成德太子…”

慕容檐神色冷淡,用眼神示意两边的侍从:“送她出去。”

宋王妃彻底慌了,再也顾不得体面,猛地跪倒在地,深拜道:“请琅琊王殿下开恩,绕家父一命。妾身知道夫君和皇上对殿下多有不住,可是如今夫君已经被殿下亲手所杀,圣上也病重不能理政。冤有头债有主,若是殿下迁怒,尽可冲着妾身来,但是家父多年为朝廷效命,并不曾做过对不起殿下的事。请琅琊王殿下高抬贵手,放家父出来吧!”

慕容檐对宋王妃没有印象,可是对她的父亲宋况却了如指掌。宋况掌管领军府,戍卫宫廷,当日还和慕容檐的人交过手,这样的人当然不能随便处置。慕容檐攻下宫城后忙于处理皇帝,控制朝廷,清洗宫里的内奸,一直没腾出手处理当日的败军之将,今日宋王妃一哭他才想起来,这些人好像还关在牢里呢。

慕容檐将这些人一股脑关在牢里是为了防闹事,他并不打算将他们全部杀了,治国是一件非常庞杂的事,不是由着性子杀人就能解决的。慕容檐承认自己气量狭小,可是他还不至于没出息到将慕容枕父子的债牵连到宋况身上。

可惜宋王妃并不知道慕容檐心里怎么想,她见慕容檐依然还是冷冰冰的模样,一丝动容都没有,心里越发慌了神。她发髻高耸,这一番折腾下来假髻上勾了丝,鬓角也乱了,看起来狼狈不堪。慕容檐不紧不慢,突然转头问虞清嘉:“嘉嘉,你说呢?”

屋里所有人都怔了一下,好在虞清嘉已经见惯了慕容檐发神经,只是停顿了一下就恢复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慕容檐口吻平淡,仿佛在谈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都说了不想见人,她却利用自己体弱多病的名声,故意带人下车守在门口,逼着你开门。我对宋况没什么看法,可是宋况的女儿却得罪了你。只要你不愿意,我这就下令让人将宋况一家处死,看看还有没有人胆敢惹你不高兴。”

134☆、出嫁

宋王妃愕然地张大嘴, 良久反应不来这是怎么回事。今日门房不肯放她们进来, 宋王妃故意带着幕篱下车, 摇摇欲坠地站在门口,往来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一幕。宋王妃就是借此逼虞清嘉妥协, 如果虞清嘉还不开门,那不出今日, 所有人都会知道素来体弱的广平王妃亲自上门,可是虞清嘉闭门不见,导致广平王妃犯了病。宋王妃虽然有些丢脸, 但是虞清嘉的名声损失更大, 人都是怜惜弱者的,这样一来, 旁人会心疼宋王妃孤弱孝顺,却会觉得虞清嘉仗势欺人、跋扈无理。此时世人都追求风度和名声,宋王妃以虞清嘉的名声做威胁,不怕虞清嘉不妥协。后来果然, 宋王妃如愿逼虞清嘉露了面。

可是宋王妃没想到, 虞清嘉本人还没说什么, 慕容檐反倒不高兴了。宋王妃刚上门的时候就觉得虞家的门房不像普通人,不光是门房, 还有巷子里时有时无经过的几个便衣百姓, 都给宋王妃一种说不上的感觉。那时候宋王妃没当回事,现在听到慕容檐丝毫不差地说出当时的场景,宋王妃才恍然大悟。原来, 这些人都是慕容檐安排下来保护虞家的暗探。

怪不得,慕容檐连和虞家相连的宅子都买了下来,又怎么会疏忽虞家门口的防护呢。难怪,自从广平王府的马车停在虞家门口后,巷子里不时有人经过,宋王妃也时常感到芒刺在背。宋王妃想到这里时浑身不自在,她似乎,大大低估了虞清嘉在自己这位小叔子心里的地位。

宋王妃心里泛上苦涩,她也是王妃,她未过门那会,广平王别说派人来保护她,就是问也没问过一次。人和人之间的差别,竟然能如此之大。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宋王妃强逼着自己回过神,忐忑又恳求地看向虞清嘉。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弄巧成拙,本来打算逼着虞清嘉露面,不惜为此得罪人,结果现在,父亲的生死存亡竟然落到虞清嘉手中。宋王妃顾不得颜面,恳切地对虞清嘉说:“六娘子,先前是我太狂妄,多次得罪于你。如今我落到这个地步也是报应,你有气大可冲着我来,可千万不要迁怒我的父亲。我祖母老迈,母亲怯弱,家里还有好几个未出阁的妹妹,如果我的父亲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们就全都活不下去了啊。”

不得不说宋王妃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她知道如今广平王已死,皇帝一家倒台,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夫家反而成了她的催命符,为今之计只有保住她的父亲,宋王妃才有命可活,不然,她就真的彻底完了。宋王妃又哭又求,鬓发散乱,涕泪俱下。她想起自己多次得罪虞清嘉,又是恩威并施,又是张罗让虞清嘉做妾,当真是吓得心都凉了。这样一来,宋王妃的哀哭中当真带上几分真情实意。

虞清嘉当然不喜欢宋王妃,可是她有一句话说得对,冤有头债有主,她和宋王妃的恩怨不能牵连到无辜之人身上。何况,宋况乃是朝廷重臣,处置就更不能儿戏。

虞清嘉瞥了慕容檐一眼,越看越觉得慕容檐怕不是故意以她为幌子放人,要不然,若慕容檐真想动手,何必等到现在。慕容檐又在利用她,先前他和虞文竣勾结起来骗她还不够,现在竟然又做同样的事。虞清嘉暗暗动气,她哼了一声,故意说:“殿下此话当真?我一个小女子心性最是狭小,我可不管什么家国大义,只要有人得罪我,我恨不得让他整个家族陪着倒霉。殿下当真将宋况将军的死活交到我手里?”

慕容檐先前还是冷冰冰的,虞清嘉一说话,他的眼中很快浮出笑意。那星星点点笑意如浮光跃金,让慕容檐整个人都鲜活起来。虞清嘉指桑骂槐的功夫越来越好,慕容檐也不在乎虞清嘉拐着弯骂他,想都不想点头道:“当然,只要你愿意,你做什么都可以。”

“那我要将他们都杀了呢”

慕容檐微微笑了笑,唤一个侍卫上前:“传令下去,就说宋况之女得罪了王妃,让宋况以命向王妃赔罪。”

侍卫领命的时候有些犹豫,他见慕容檐不像是说笑的样子,只好抱拳退下。宋王妃跪在一边都惊呆了,当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未婚夫妻俩怄气,怎么就波及到宋家身上了呢?眼看侍卫当真要走出去了,宋王妃着急,连忙喊道:“琅琊王殿下!”

慕容檐眉梢动都不动,他本来留下宋况确实有用,但是嘉嘉不喜欢,那杀了就杀了,之后的计划重新安排就好了。

这可是军令,只要出了这个客厅,外面的士兵可不管合理不合理,他们只管执行。宋王妃央求了慕容檐好几声都没用,她彻底慌了,只好试探地看向虞清嘉:“六娘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在此向您赔罪。六娘快劝劝殿下吧!”

虞清嘉原本一脸无动于衷,平静地看着侍卫往外走,侍卫越走越远,虞清嘉的手心也越攥越紧。最后,她实在撑不住,率先说道:“够了。”

侍卫听到声音停下,不知道该怎么办。虞清嘉转过身,怒瞪着慕容檐:“你到底想怎么样?”

慕容檐挥了挥手,侍卫这才退下。他看着虞清嘉,声音含笑:“气消了?”

虞清嘉瞪着眼睛不说话,慕容檐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抬手理了理虞清嘉耳边的鬓发:“我说过,只要是你的话,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应允。之前骗你是无奈为之…”

虞清嘉用力瞪着他,慕容檐自己也编不下去了,识趣地改了说辞:“好吧,以前我刚认识你,还没有意识到你对我意味着什么,故而做了很多骗你的事。但是现在,不会了。”

“那如果我刚才没有阻止呢?”

“那就杀了吧。”慕容檐漫不经心,“你可能觉得我在利用你,但是刚才,我是真的打算将他们都杀了。”

宋王妃跪在地上听得胆战心惊,头皮阵阵发麻。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公公已经够疯狂了,没想到和慕容檐比起来,还是略输一筹。这种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疯狂劲,就是尽出疯子的慕容家也比不上。

虞清嘉和慕容檐对视,他的眼睛清亮平静,隐隐含着笑意,看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刚才的做法不妥。虞清嘉渐渐感到心惊,狐狸精竟然是说真的。他的疯狂程度,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高。

满屋子人都不敢说话,慕容檐淡淡扫地上扫了一眼,语气微挑:“还不走?”

宋王妃和其他人如梦初醒,慌忙爬起身告退。偌大的屋子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慕容檐伸手抚上她的发髻,问:“怎么没戴我送你的那支玉簪?”

虞清嘉已经从白蓉那里知道,光熹二年除夕夜里慕容檐送给她的发簪,正是成德太子妃的遗物。那支玉簪来自慕容檐的曾外祖母,代代相传,已经传了三代人。后来,被慕容檐簪到虞清嘉的头上。

这等信物象征着什么不言而喻,从前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这只簪子的来历,虞清嘉哪里还敢随便戴。她移开眼睛,说:“我还在孝期,不能装扮。”

“你对我也不说实话吗?”

虞清嘉叹了口气,道:“太贵重了。”

“有什么贵重的。”慕容檐不以为意,说道,“我母亲说这只玉簪要留给未来的儿媳,你早就是了。你要给虞老君守孝一年,所以我让钦天监把吉日定在了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我就向全天下昭告,你是我唯一的王妃。”

虞老君死在去年八月十四,慕容檐将订婚的日子定在十五,可真是多等一天都觉得浪费。虞清嘉无奈,但心底泛起细微的感动。

广平王纳虞清雅时,不顾孝期让虞清雅赴京,苦心经营贤王名声的广平王尚且如此,而慕容檐比他的堂兄更极端,更不顾一切,却愿意周全虞清嘉的孝期,等她出孝后再定亲。

虽然是出孝后的第一天,但是,这样做反而突出他的用心。

虞清嘉最终还是心软了,她知道慕容檐曾经那么恶劣是因为还不爱她,难得他自己也肯承认这回事。现在,他依然没有原则,恶劣不堪,底线堪忧,可是,他对她却最真诚不过。

虞清嘉轻轻点了下头,微不可闻地说:“好。”

虽然慕容檐早就自顾自将她认成自己的王妃,可是虞清嘉知道,直到现在这一刻,她才真正答应嫁给他。

八月十四,虞清嘉脱了孝衣,重新换上鲜亮的颜色。第二天一早,礼部的旨意就送来了。

“故成德太子之子琅琊郡王慕容檐天资纵横,文武并重,今未有婚配。虞氏祖居兖州,门庭昭煜,地华缨黻,其第六女性行淑纯,行孝有嘉,秀外慧中,故赐虞氏第六女为琅琊王妃。宜令所司,择日册命。”

册封旨意送达后不久,钦天监就送来了他们精心算好的吉日——十月廿五。

这个吉日定的可谓丝毫没有尊严,钦天监最开始当真老老实实算吉日,特别认真地算在了明年三月。慕容檐低头看了一眼,扔回来让他们重算。钦天监的官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经人点拨,才恍然大悟地往前挪了挪,定在年底十二月。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慕容檐,慕容檐还是不同意,钦天监和礼部的人只能硬着头皮提前到十月廿五。其实慕容檐依然觉得太晚了,可是礼部的人都快哭出来了,坚决不肯再妥协,慕容檐只好作罢。

八月十五订婚,十月廿五就要成婚,这时间不可谓不赶。其实战乱年代,朝不保夕,不可能每一户人家都有时间将六礼走一遍,下定后快速成婚的人家并不在少数,可是慕容檐不讲理就在这个地方,虽然他把时间压缩地很紧,可是却不许省略任何一个礼节,六礼一定要全部走一遍。

礼部的人听到这里血都呕了好几升,慕容檐当政后,成德太子平反案很快推动,如今成德太子及慕容檐在那次变故中丧生的嫡庶兄长全部恢复名号。慕容檐本人倒一直是琅琊郡王,明武皇帝在杀了太子后,没过一年就思念起自己最爱的幼孙,临终前最后一道敕令就是恢复慕容檐的封号。

换言之,慕容檐本来就是皇族郡王,按仪制成婚礼节绝对不少,再加上他还是执政郡王,礼部的官员亏了谁的礼节都不敢亏慕容檐的。偏偏他又将时间压缩到极致,两个月的时间,光是两人的婚礼正服都赶不出来,更别说婚礼当天慕容檐和虞清嘉绝对不止一套衣服。然而衣服只是最小的一个环节,六礼中的五谷、牲畜、木具、丝绉、金银礼器,婚礼当天仪仗和礼乐,王府修缮,制书起草…每一桩每一件都不是省心的事。礼部的人从得知时间那天就连轴转,大小官员腿都要跑断了,偏偏还不敢有怨言。

不光朝廷被支使的团团转,虞清嘉这里也骤然忙了起来。虞清嘉的嫁妆从出生起就准备着,一应家具木器都是齐全的,可是衣服却要新做。而且以前也没料到过会嫁入帝王家,故而还得准备许多合乎王妃仪制的器皿。白芷如今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个人使唤,一睁眼就在想她们家娘子还缺什么东西,府中上上下下的仆奴没一个幸免,每一个都被她支使得团团转。

丫鬟们忙乱起来,虞清嘉也谢绝了外界所有邀约,全心待在家中准备嫁衣。今日,虞清嘉的屋里大清早就亮起灯来,侍女们都围在一起,陪虞清嘉挑选成婚当日的团扇花样。

虞二媪不问世事多年,可是在虞清嘉出嫁这种大关头上,她也没法置身事外,忍不住想过来替虞清嘉盯着,生怕她出嫁那天出现什么纰漏。

条几摊着许多花样,银珠不懂这些风花雪月,她只是凭着直觉,挑那些花团锦簇看着就吉利的。银珠拿起一张画着大团海棠的花样,说:“娘子,您看这个红红火火的,怎么样?”

此时婚礼不穿红嫁衣,按照“红男绿女”的古训穿深绿花钗翟衣,同样也没有红盖头的说法,新嫁娘为表矜持,都用层层团扇遮住身形和面容。若想看到新嫁娘真容,全看新郎的能耐。为此,婚礼那天的团扇说大不大,并不是什么古法规矩,说小也不小,决不能随意对待。

她们现在挑的,就是遮住虞清嘉脸颊的团扇花样。这一项可谓吵翻了天,每个丫鬟都有自己的看法,就连虞二媪和虞文竣也要来挑上一挑。白芷第一个不同意,说:“海棠太俗,不如芙蕖,方显娘子品节。”

白蓉也不同意:“芙蕖虽然有君子之节,但是色泽终究太淡,不适宜婚礼。”

虞二媪忍不住说:“不如山玉兰,佛家圣花,正好冲一冲这几日京城的煞气,保六娘日后平安顺遂。”

“可是这个颜色和娘子的耳坠颜色重了…”

虞清嘉本来只是随便听听,听到这里她都开始头疼。眼看选项越说越多,虞清嘉赶紧打断:“都好了,你们说的这些花样都好,手帕、香囊、绣鞋,有的是地方用。”

“可是娘子长得花容月貌,堪比姮娥,遮脸的团扇若不能衬托出娘子美貌,岂不可惜?”白芷不满地喃喃,就连虞文竣也说:“嘉嘉你不必担心费工夫,你的婚礼不同其他,势必要尽善尽美。”

这大概就是一个父亲的矛盾心理,女儿在深闺里娇养到这么大,从小不舍得打不舍得骂,教她诗书礼仪,又教她人情世故,怕她不懂人心险恶,又怕她知晓这世上的险恶。就这样忐忑地养到十六岁,终于到了送她出嫁的这一天,更令人心情复杂的是,骗走他女儿的小子正是他的主子。

虞文竣心中百味陈杂,慕容檐有权有貌,文武双全,冷静果决,偏偏还对虞清嘉用心备至,无论作为君主还是女婿都无可指摘,虞文竣只能酿着一腔醋意看女儿满怀期待地备嫁,从此走向另一个男子身边。虞文竣一颗老父亲的心揉来揉去,他看慕容檐当然是不爽的,可是心里还有微妙的得意感,他的女儿这样美丽聪慧,婚礼当天撤下团扇的那一瞬间,势必要将艳惊四座,将慕容檐的眼睛都惊亮才好。

所以,虞文竣作为一个男子,被虞二媪明里暗里赶了好几次都装听不懂,非要留在这里陪着众女一起敲定女儿的婚礼细节。讨论到虞清嘉遮脸的团扇,虞文竣更是调动起自己多年名士生涯的审美,亲自下场挑选团扇上的绣花,他嫌市面上的花样太俗,还亲自画了好几个。

虞文竣吹毛求疵,偏偏虞二媪也不是个好说话的。虞文竣身为名士好风骨,虞二媪多年礼佛偏好清淡团圆模样的,两人各有所好,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虞清嘉只能叹了口气,说:“祖母,父亲,你们且等等。你们说的花样模样好寓意好,可是换个角度想,放在别人家同样能用。既然大家争论不下,依我看,不如用个独一无二的。”

虞文竣和虞二媪都停下动作,白芷若有所思:“娘子,您是说?”

虞清嘉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纸,缓缓推开:“因缘巧合,我担了个虞美人的虚名。我自然是担当不起虞姬之花的名声,但是既然我姓虞,以此花为征,也无不可。”

画轴上,是虞清嘉亲笔所画的虞美人图。据传霸王兵败别姬后,在虞姬自刎的地方生长出一簇簇红色花朵。这种花枝茎纤细,花朵红的热烈,偏偏花蕊是沉重的黑色,黑红碰撞在一起,越发显得柔弱不堪承担花托,偏偏又热烈地盛放着,仿佛燃尽毕生心血,只为这片刻绽放。因为这花奇异美丽,又在虞姬的墓前开放,所以被后人称为虞美人。

如今这个故事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后人附会已无处可考,但虞美人的名字却流传了下来,虞清嘉的容貌美艳,艳色中又带着不堪一折的柔弱靡丽,竟然奇异地契合虞美人花的感觉。再加上她姓虞,这个称号一语双关,说不出的合适,难怪很快就传开了。

虞清嘉曾经很讨厌别人这样叫她,无他,把她比作虞姬,这也太不吉利了吧。后来屡禁不止,再加上狐狸精有时候也会以这个称号调笑她,渐渐虞清嘉看开了,他们爱叫,那就叫吧。虞清嘉平心而论,觉得狐狸精还不至于沦落到霸王的下场。

虞文竣看着画轴上如跃纸外的虞美人花,又抬头看看虞清嘉的脸,嘴唇嗫动一二,竟然无法说出别的话来。其他人沉默片刻,不由认同了虞清嘉的主意:“娘子所言有理,娘子的花也画的极佳,这般珠玉在前,还有什么花配挡在娘子脸前?就它吧。”

虞文竣和虞二媪都沉默,显然是默认了。最重要的一项敲定,满屋子人随即又投入其余扇面的讨论中,吵得热火朝天。虞清嘉见大势已定,悄悄松了口气,无声无息地走到外面来。

外面风声萧萧,今年一直多雨,即使入了秋也时常阴雨连天。今天也不例外,虽然不再下雨,可是天空一直压得低低的,天色昏昏沉沉。虞清嘉长袖及地,长风吹过回廊,将她的衣袖灌得鼓鼓当当。虞清嘉独自走了一会,身后很快追来脚步声,白蓉臂弯中搭着一件披风,快步追过来:“娘子,当心风大。”

虞清嘉点了点头,继续在庭院中漫步。婚期定在十月廿五,距离今天只剩半个月,虞清嘉有时自己都觉得恍惚,她竟然这么快就要嫁人了?她所熟悉的闺房,相伴十余年的亲人,很快就会离她而去,她会搬到另一处府邸,和慕容檐开始自己的后半生。

白蓉亦步亦趋跟在虞清嘉身后,问:“娘子,据白露传信,前些日子虞侧妃兴许是受了惊,频频肚子疼。她向宋王妃请了好几次,想召一个御医过来请脉,都被宋王妃拖延过去了。”

“肚子痛?”虞清嘉在心底算了算时间,目露讶异,“她都怀胎五个月了,按道理前三个月最危险,五六个月胎气早已稳固,她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肚子痛?”

白蓉摇头,不敢妄言。她停了一会,低声说:“说来也奇,照虞侧妃这个疼法,寻常女子早就落红了,可是虞侧妃愣是保住了胎儿,最近越来越趋于稳定。宋王妃一直不喜虞侧妃,先前留虞侧妃在王府里,未尝没有看热闹解恨的心思,如今看侧妃成功保住了孩子,宋王妃心气不顺,特意给娘子递了话来。”

虞清嘉暗暗皱眉:“什么?”

“宋王妃请示,听说虞侧妃曾几次三番暗害娘子,王妃听闻后极为气愤,问娘子打算如何处置虞侧妃?”

慕容檐曾和虞清嘉说过,虞清雅在他这里已经是个死人了,换言之,白蓉白露完全听从虞清嘉的命令,虞清嘉想如何处置虞清雅,就如何处置。现在,宋王妃也乖觉地递上台阶,只要虞清嘉点头,宋王妃自然会出面当这个恶人,让虞清雅无声无息地消失掉。

虞清嘉沉默,虞清雅罪迹斑斑,她身上还担着虞老君这条人命。虞清雅死不足惜,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虞清嘉顺着回廊走了良久,直到走到水边,前方再无通路,她才折身回来。白蓉将披风抖开,盖到虞清嘉身上。虞清嘉手指握着细长的系带,轻声说道:“再等等吧。”

“娘子?”

“她罪该万死,可孩子是无辜的。”

白蓉不以为然:“虞侧妃不知道给自己用了什么药,这个孩子保不保得住还是一说呢。”

“两码事。”虞清嘉肩上系着白色披风,衣角长长地耷拉到地上。她双手拢在袖中,合袖在回廊中行走,风吹动她的长发,虞清嘉不得不停下身来,将眼前的碎发拨开:“她对孩子做了什么是她的事,我们却不能以此为借口。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必急于这一时,等她将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是。”白蓉领命退下。

.

宋王妃接到信后不失诧异,她本以为,虞清嘉会顺水推舟默许她的做法,毕竟有别人动手,虞清嘉都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只需坐享其成就能除掉一个心腹大患,何乐而不为?可惜虞清嘉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留虞清雅将孩子生下来。

没能将那个孽种和虞清雅一起弄死,宋王妃深感可惜。但是虞清嘉这样说了,宋王妃不敢违逆,只能咬着牙将虞清雅和李氏、柳流苏这一家子打包扔到庵堂,任由她们自生自灭。宋王妃这样做还是存了自己的私心,庵堂里没有油水,三个女人到了庵堂后如何相处,虞清雅能不能将这一胎如愿生下来,那就不关宋王妃的事情了。

秋风渐起萧瑟,转眼间已到月底。廿五这天,天好没亮,邺城中许多地方就忙活起来。

新修缮的琅琊王府里已是灯火通明,侍从们走路如风,人人脸上带着笑,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就是王府的女主人进门的日子。

这座王府还是明武帝在世时赐下的,空置了好几年后,今年重新刷漆,殿宇又恢复了曾经的光彩,甚至比当初更精致。穿过前厅主院,顺着中轴线往后,就是王府的花园。花园里亭台水榭应有尽有,花园中特地引了一汪活水进来,顺着地势修成一泓湖泊。水边点缀了许多或飞檐翘角,或恢弘庄重的楼阁,草木掩映间,有弯弯曲曲的廊庑将湖边建筑连接起来。绕过湖后,顺着南墙一直往西走,有一个突然多出来的跨院,墙体上还能看出新打通的痕迹,这就是曾经李氏的住宅,后来被慕容檐买下,一同并入王府。走进跨院,再过一道墙,就是虞家在京城的宅子了。

虞家此刻也灯火通明。全天下此刻都知晓,今天,就是琅琊王慕容檐和王妃完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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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两更结束,谢谢大家

135☆、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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