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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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回头,只是随便看了他们一眼,就又纵着马消失在街道上。

那一眼,蒋明薇记忆至今。她一辈子都没法忘却朱雀门给她的震撼,也没法忘却,朱雀门前的惊鸿一见。

那个少年,就是谢玄辰。后来蒋明薇才得知,谢玄济的大伯确实在京中做高官,可是谢家有如今手眼通天的能力,却不只是谢玄济大伯谢毅的功劳了。

谢家一半的权势,都来自那个嚣张美丽的少年,谢玄辰。蒋明薇之后才从旁人口中知道,她在城门口遇到谢玄辰的时候,他已经被封为武安侯了。年仅十五岁,裂土封侯,行走御前。他手下的兵,从数目上已经和他的父亲谢毅相当了。

那一次给蒋明薇的冲击太大,她自以为自己是难得一见的才女美人,其实在京城里不过一个排不上号的官家小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充其量不过一个弄堂公主罢了。

蒋明薇大受打击,曾经蒋家和谢家平起平坐,但是进入京城后,有那样一个高官大伯,有那样一个声名显赫的堂兄,谢玄济的地位和蒋明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些微妙的落差让蒋明薇非常自卑,后来谢家造反,拥兵自立,谢玄济成了皇族,蒋明薇心里就更别扭了。

所以,在绥和元年,蒋明薇从父母口中得知宫里有意让她和谢玄济成亲的时候,她心里的抵触到达顶峰。正巧那时候京城混入北戎奸细,耶律焱闯入她的闺房,蒋明薇以谢玄济未婚妻的身份掩护了耶律焱,随后被耶律焱身上热情大方、无拘无束的气质吸引,和他约定好在上元节,逃婚私奔。

蒋明薇后来想起来,对于当初的决定十分后悔。她的人生,她的福运,就在那一刻被转嫁给其他人了。

在前一世,蒋明薇随耶律焱进入北戎后,借住在耶律焱的王府。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耶律焱也是王子,难怪那天京城大动干戈。

从蒋明薇跟着耶律焱回到北戎开始,所有人都默认她是耶律焱的女人。然而在路上,耶律焱对她始终不曾越雷池一步,后来她住了一年,两人才行了男女之事。之后,蒋明薇顺理成章成了耶律焱的女人,但是也只是女人。

她是汉人,自然做不了正妃。后来耶律焱为了争夺皇位,娶了北戎贵族之女,那位王妃从小舞刀弄枪,极为蛮横善妒,对蒋明薇这个出身汉国、却独占宠爱的人视作眼中钉。蒋明薇见过许多妻妾争斗,但是从没见过耶律焱王妃那么野蛮的。所有的恶意都直来直往,毫不掩饰,蒋明薇被大冬天泼过冷水,鞋底里藏过针,还被那个恶妇要求当众唱邺朝小曲。

蒋明薇不堪受辱,而耶律焱为了王妃家里的势力,始终不肯处罚王妃。耶律焱告诉蒋明薇暂且忍忍,蒋明薇忍啊忍,一直忍到耶律焱登基。

然而那个时候,蒋明薇年纪大了,容颜在岁月和北地风沙的侵蚀下大不如前,她失宠了。

作为一个汉人嫔妃,失宠后会遭遇什么,不言而喻。

蒋明薇人生最后几年过得极为艰难,偏偏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听说邺城换了新的君王,皇后是宰执蒋家的小姐。

蒋家的小姐?不可能,蒋父蒋母只有她一个孩子。她已在北戎,蒋家哪来的小姐?

她在北戎宫女的奚落中才知晓,原来,父母收养了新的女儿,叫蒋明棠。现在,已经是邺朝的皇后了。

她临死前,听说邺朝磨刀霍霍,谢玄济想要挥兵北上,收复燕云十六州,奈何一直没有合适的将才,才按兵不发。

听说,谢玄济这些年一直记挂着年少的青梅,他的皇后,就极肖似其姐。

北戎和邺朝关系紧张,蒋明薇这个汉人嫔妃,自然也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暗暗处置了。临死前,蒋明薇爆发出无尽的怨恨,她恨薄情寡义的耶律焱,恨恶毒善妒的皇后,恨年少无知、错过良人的自己,也恨那个取代了自己的冒牌货。

如果不是蒋明棠,明明,她才是皇后。谢玄济爱的人,一直都是她啊!

蒋明薇在悔恨中重生,一醒来,得知今年是绥和三年,她刚刚进入北戎地界。

蒋明薇二话不说,掉头回国。

她想,她这一辈子再不会瞎了眼,大好的痴情人不选,而是跟着一个异族人追寻真爱。以谢玄济对她的痴心,她勾勾手,随便对他好一点,谢玄济不就会乖乖回来了?

那个假的蒋二小姐,靠着模仿她成为正宫皇后的卑劣之人,早就该从哪儿来,再回哪儿去。

蒋明薇紧赶慢赶回到蒋家,好容易赶在谢玄济成婚之前。果然,她一露面,蒋太太就红了眼眶,谢玄济也立刻扔下那个冒牌货,询问她这些年去哪儿了。

蒋太太失而复得,抱着蒋明薇哭了很久。蒋太太可是看着蒋明薇和谢玄济长大的,在她心里,自然女儿和谢玄济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其他人都是第三者插足。原来没有办法也就算了,现在蒋明薇回来,哪儿还轮得到慕明棠?

所有人都觉得婚事应该还给蒋明薇,蒋明薇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但是还不够。

其实按蒋太太的意思,慕明棠乖乖让出婚约,就已经很识趣了,之后给她准备副嫁妆,安排她嫁给一个普通官宦子弟,也算不枉母女一场。可是蒋明薇不肯,蒋明薇哭自己这一年受的苦,哭自己得知父母另有了女儿后大受打击,哭自己是个多余的…最后蒋太太也听哭了,谢玄济在旁边站了一会,主动说他有办法解决慕明棠。

蒋明薇心满意足,安心在家里等。结果等了几天,却等到慕明棠要嫁给谢玄辰的消息?

“不行。”蒋明薇咬牙切齿,言之凿凿,“她不过一个商女,在流民中厮混了一年,谁知道还干净不干净。她凭什么嫁给谢玄辰,还做正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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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阳

不干净?蒋太太听到这句话,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自从蒋明薇回来,蒋太太刻意规避这个话题。哪个母亲,愿意怀疑女儿的贞洁呢?而且蒋明薇从小心气高,在一圈孩子里她最要强,本来蒋明薇的发展,也会是同龄人中最好的。

可是她却私奔逃婚,还和一个外族男人。北戎和邺朝那可是不世死敌啊,蒋明薇和一个北戎男子离开,要不是看在她是一个弱女子的份上,这简直称得上通敌叛国。

何况,蒋明薇在外面失踪不是一个月两个月,而是一年又四个多月。一个黄花大闺女,在这么一个混乱的世道,独自在外面流浪了一年四个月。

就算蒋太太这个母亲,听到也心头咯噔一声。只不过女儿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蒋明薇也暗示过自己完璧无损,那蒋太太就不多问不多想,宁愿这样相信。

人活着就已经够了,还奢求什么?

现在蒋明薇一脸鄙夷地说慕明棠不干不净,蒋太太完全没法接话。其实细论起来,蒋明薇和慕明棠同是在外流落一年多,但是就没人怀疑慕明棠的清白。

慕明棠那是跟着流民一路北上,逃到应天,能活下来的人都是拧着一股狠劲的人。旁人听到,只会感叹这个女孩子命硬,倒不会质疑她在路上有没有被占便宜。

而蒋明薇这种私自逃家的人,自家人都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清白已失。走投无路的逃难,和主动离开锦绣乡,这能一样吗?

许是看到蒋太太沉默,蒋明薇奇怪地看了蒋太太一眼,忽然反应过来蒋太太在想什么。蒋明薇的脸一下子变红,随后气得发白:“娘,您在怀疑我的贞洁?”

“我没有…”

“你觉得我不干净了?”蒋明薇突然爆发,瞪大眼睛喊了出来,“我拼了性命回到邺朝,回到东京,一心想着侍奉父母,承欢膝下,结果我的家人另外收养了一个女儿,取代了我的房间,我的身份,甚至还取代了我的婚事。现在,娘你觉得我不清白了,不配做蒋家的女儿?”

“娘怎么会这样想!”蒋太太说着也流下泪来,“当初你一走就音信全无,我跟人追到了陈留,还是找不到你的踪迹。我都死心了,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你如今全须全尾地回来,娘已经感谢上天开恩了,怎么会怀疑自己的亲生女儿?”

蒋明薇眼泪也止不住地落,她刚才对蒋太太吼,其实很没有道理。她喊出来的,是前世受到的委屈罢了。

蒋明薇想到自己在北戎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最后也没有修得正果,反而在夜里被一条湿帕子捂死,她想到自己受到的那些歧视、虐待,以及和自己擦肩而过的皇后之位,越想越悲从中来。蒋明薇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痛哭出声。

蒋太太没想到仅是一句话,竟然惹得蒋明薇哭成这样。蒋太太看着心如刀绞,女儿哭成这个样子,这在外面是受了多少委屈啊。

别说蒋明薇只是失踪一年多,就算她带回一个北戎孩子,蒋太太现在也认了。

蒋太太用帕子按眼睛,用力抱住蒋明薇,说:“好了,明薇,不要哭了。我们回家了,一切都过去了。”

蒋明薇慢慢止住眼泪,是啊,一切都过去了。谢玄济果然没有追究她逃婚一事,还立刻双手将正妃之位送上。蒋明薇看着今昔对比,越发觉得自己前世是瞎了眼,放着这么好的未婚夫不要,反而嫁给耶律焱。

不过好在,她今生及时醒悟了。蒋家大小姐是她,晋王妃依然也是她,谢玄济已经和蒋鸿浩商量好,对外说这一年她在外地养病,闭口不言她逃婚失踪的事。现在,她有视她为白月光的未婚夫,有高贵显赫的娘家,还有年轻和美貌,蒋明薇唯一不顺心的,大概只有慕明棠了。

没有人喜欢被人模仿,尤其那个人像应声虫一样,连她说话和神态也要学。蒋明薇两辈子最恶心的,就是有人妄图替代她。

蒋明薇对慕明棠说不出的厌恶,隐隐还有丝忌惮。毕竟前世,慕明棠代替她嫁给了谢玄济,最后还做到了皇后,而蒋明薇却始终没有出头。

命运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蒋明薇在路上就想好了,一回来就要将慕明棠赶出去。慕明棠留在蒋家,身上有蒋家小姐的标签,总归是个隐患。但如果慕明棠成了一介平民,那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蒋明薇慢慢止住了泪,握住蒋太太的手,说:“娘,是女儿不懂事,惹你们担心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蒋太太收住泪,拍了拍蒋明薇的手,说,“当父母的怎么会怪罪孩子。你只要平平安安的,后半生和晋王好好过,为娘就安心了。晋王对你实在是情深意重,以前只觉得这个孩子礼貌懂事,现在才知道他竟然如此深情。你有夫婿爱重,还是正经王妃,以后只要笼络好了,日子不会差。娘和你爹还指望日后靠你呢。”

这话隐含着许多意思,谢玄济已经是皇子,若再进一步,便是九五至尊了。蒋明薇垂下眼,过了一会,说:“娘,谢玄辰…真的醒不过来了吗?”

提起这个人,蒋太太的神情瞬间变得沉重。蒋太太沉默了一会,缓慢摇头:“吊着日子罢了。圣上怕他死了,天下人讨伐他苛待先帝嫡子,所以用金山银山吊着他的命。他前几年醒来时,还能以一敌十,每次岐阳王府的侍卫都要换一茬,然而从今年开始,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对于看守的侍卫,也打不过了。可见身子底耗空了,不过是数一日过一日罢了。”

如今外人看蒋家风光,看晋王高贵,可是最开始,他们不过是临安的小户人家罢了。真正显贵的,其实是谢家大房,当今皇帝谢瑞的哥哥,谢毅一家。

乱世之中,兄弟都各奔前程。弟弟谢瑞在临安当一个七品芝麻官,而哥哥谢毅从军,辗转到了郭荣麾下,立下不少军功。乱世拳头大的就是皇帝,后晋恭帝猜忌郭荣,郭荣干脆带着人反了,自己做皇帝。

谢毅是郭荣的亲信,而谢玄辰更是跟着郭荣长大的,郭荣登基后,谢毅父子二人得到郭荣重用。尤其是谢玄辰,郭荣十分喜爱这个孩子,连自己的儿子都比不上。

谢家势力急剧膨胀,谢毅需要人帮忙,就将弟弟谢瑞一家从临安接过来。谢瑞来了之后提起曾经的邻居兼同僚,谢毅大手一挥,将他们一整条巷子的人全部提拔到京城,充实为自己的势力。

蒋家刚到京城的时候,谢毅和谢玄辰多么显赫啊。谢玄辰行走御前,军功赫赫,十五岁封侯,人又长得极俊美英气,风光无限,蒋家连见人家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远远仰望谢玄辰的光芒。

后来没过两年,郭荣死了,郭荣的儿子继位。谢毅父子已成了京城一把手,如何肯服一个小孩子。就在当年,谢毅、谢玄辰就反了。

郭荣身为臣子,造反曾经的君主后晋恭帝。而谢毅作为郭荣的心腹,同样反了郭家的天下。

据说,兵变时,谢毅踌躇不定,是谢玄辰拿来龙袍,披在谢毅身上。之后谢玄辰的亲兵山呼万岁,谢毅再无退路,才带着本该平定叛乱的兵,回攻京城。

一个去平乱的人,自己成了造反的贼。

随后谢毅登基,自立为帝,改国号为邺。紧跟着论功行赏,谢玄辰、谢瑞、谢玄济,都封了王。蒋家沾了谢毅的光,也紧跟着大肆升官。

事情发展到这里,其实一直是谢毅、谢玄辰父子的故事,蒋家,包括谢瑞、谢玄济,不过是枭雄建功大业里面的小喽啰罢了。

然而从谢毅登基之后,一切急转直下。为两朝皇帝立下大功的谢玄辰奉诏去讨伐南唐,南唐灭了,但是在大军凯旋路上,谢玄辰也疯了。

关于当时的情形一直不清不楚,只知道谢玄辰仿佛是杀人杀红了眼,竟然开始攻击身边的友军。他的副官全在那次变故中死了,主帅营帐中血流成河,旁人用了好大的力,可算趁谢玄辰力竭之时,压住了他。

消息传到京城后谢毅大惊,他亲自出宫去看儿子,谢瑞作为好弟弟,自然陪同。然而谢玄辰手脚被绑,手无寸铁,竟然还大开杀戒,差点让谢毅、谢瑞两人折在那里。

谢毅回宫后又惊又怒,下令用玄铁铸造铐链,将岐阳王锁在王府里,没有他的指令,任何人都不得放开岐阳王。

谢毅那是气晕了,然而谢玄辰的状况却一直不见好,最开始一半昏迷一半狂暴,只要他醒着,就没人能制服他,只能用车轮战消耗。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耗,谢玄辰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然而即便如此,他清醒时的杀伤力,也不容小觑。

万军心目中的战神,邺朝活动的战旗——岐阳王谢玄辰,因此一落千丈,身名俱裂。巅峰时期,邺朝的人仅仅说出谢玄辰的名字,就能吓退外敌。然而到最后,这柄尖锐的刀却挥向自己人,成了屠戮战友的杀人狂魔。

他不再是战神,而是罪人。

谢毅将谢玄辰圈禁,还下令将他锁住。谢毅自己也大受打击,旧病复发,建始二年一天夜里,谢毅心中抑郁,传弟弟谢瑞进宫说话。那一晚上不知道怎么了,谢毅突发急病死去,临死前还留下圣旨,将皇位传给谢瑞。

天下就这样突兀地转了主。谢瑞登基,大力提拔自己人,他一直都是文职,身边的亲信也都是文官,至于武官,全部出自谢毅、谢玄辰麾下。

邺朝换了新皇帝后,一改曾经锐意进取的势头,武官纷纷边缘化。谢瑞重文轻武,偏安一隅,谢玄济也取代了堂兄谢玄辰的位置,成了下一代皇位继承人。

蒋鸿浩作为谢瑞的邻居,就是在这时被提拔到三司副使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知道那段历史的人纷纷被下放,文官歌功颂德,称颂的全是谢瑞和谢玄济。京城的官基本换了一茬,谢玄辰百战百胜的威名,谢毅开国立业的功绩,都慢慢被百姓淡忘了。现在众人提起岐阳王,只能记起他是个疯子,半死不活,行将就木。

是故,岐阳王府在京城中,绝对不是一个好去处,众人躲还来不及呢,谁想把女儿嫁进去。然而皇帝、谢玄济、蒋家和蒋明薇,这些当年亲眼见过谢玄辰的人,却总对他怀着一股忌惮。

以及敬畏。

所以蒋明薇才这样愤愤不平,凭什么,慕明棠可以嫁给谢玄辰?

如今没人记得蒋家的家底,他们全然摆出一副出身名门的傲气,但是对上真正的权贵之家、高官子弟谢玄辰,他们瞬间就底虚了。谢玄辰,才是不折不扣的名门之后。

而且蒋明薇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十二岁那年在朱雀门惊鸿一见,谢玄辰成了她对美和贵的定义。当年的武安侯,后来的岐阳王,威名何其赫赫,谢玄济虽然也被众人称赞,但是和谢玄辰当年比起来,还是差太多了。

或许惊才绝艳的人就该早早死去,这样才永不坠落。谢玄辰成了今日这样,蒋明薇唏嘘不已,但也只是叹口气罢了。但是谢玄辰要娶妻,那就万万不能。

她心目中的英雄少年,就该一辈子站在高山之巅,她得不到,凭什么要让另一个女人得到?

何况那个女人还是慕明棠,一个卑贱、粗俗、庸碌不堪的人。

知女莫若母,蒋太太看蒋明薇的表情,大概能猜出来她在想什么。蒋太太叹了口气,用力握住蒋明薇的手,说:“明薇,谁都有年少的时候,但是少年倾心是一回事,过日子又是另一回事。岐阳王…如今眼看就活不长了。圣上这么快应诺了让慕明棠嫁过去,还吩咐礼部加急办,就是怕岐阳王撑不过去。”

蒋明薇惊讶:“他竟然连几个月都撑不住了吗?”

蒋太太默默点头。蒋明薇许久无言,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蒋太太十分能明白蒋明薇的心情,当年那样耀眼的人物,一夜之间从云端坠落,身败名裂,被亲生父亲软禁在府,最后连身后的体面都保不住,谁能不唏嘘?

蒋太太感叹了一会,继续劝女儿:“明薇,你没有必要和她置气。她虽然也嫁过去做王妃,可是和你的晋王妃完全不能比。她不过是…过去守活寡罢了。若是活不下来,死在岐阳王手下,也算为夫殉葬,死后得个烈名;若是活下来,也不过一日日熬日子。而岐阳王是先帝的儿子,岐阳王一走,她一个寡妇杵在皇帝跟前,指不准陛下能不能容的了她。到时候,恐怕还不如殉葬死了呢,好歹能得个好名声。”

蒋明薇慢慢被劝服了。她心想也是,前世她去北戎后,再没听说过岐阳王的名字,恐怕就是这一两年,谢玄辰死了,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后来谢玄济登基,史书春秋笔法,更不会有人记得谢玄辰。

蒋明薇觉得自己魔怔了,她何必和一个注定没好下场的炮灰较真?慕明棠是王妃不假,但是如果真如蒋太太所说,谢玄辰就在这几个月了,那慕明棠岂不是一过门就守寡?

到时候慕明棠无儿无女,无依无靠,还是一个不被皇帝待见的侄儿王妃,如何处置她,还不是蒋明薇说了算?蒋明薇想开了,对着蒋太太点点头,道:“母亲说的是,是女儿想岔了。”

“你想通了就好。”蒋太太大喜过望,拉着慕明棠到另一边,欢欢喜喜给蒋明薇展示衣服首饰,“你和晋王的婚期近了,这些都是娘给你准备的嫁妆,或者你另有喜欢的款式,娘这就让人给你订做。”

蒋明薇看着眼前一盒盒珠钗布料,不由也露出微笑。这还只是开始呢,等日后她成了皇后,有的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蒋明薇从正房回来后,坐在闺房中,看着眼前熟悉的摆设,不由突生感慨。

慕明棠在这里住了一年,可是一丁点痕迹都没有。一切,都是她的影子。

蒋明薇轻轻笑了笑,随手挑了一盒珠宝,招来丫鬟说:“二小姐最近还住在客房吧?真是辛苦。你将这些送给二小姐,就说是我这个做姐姐祝贺她新婚,送给她的填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在解释人物关系,铺垫男主出场,很快男女主就要见面了。这大概是一个英雄从巅峰坠落,又一点点爬起来的故事。

☆、嫁妆

“二小姐,这是大小姐送给你的填妆。”

慕明棠打开看了看,是一盒子首饰。只不过是金子做成的,多半是蒋大小姐嫌弃金白之物俗气,才送到她这里了。

慕明棠当即用力扣下盖子,抱在手里不打算松手了:“大小姐客气。虽然她比我大,但是我毕竟是她的嫂子,论起来我还比她辈分高呢。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

然而慕明棠的手却紧紧抓着木盒,颇有过年走亲戚时,面对对方塞来的压岁钱红包时的气势。

显然丫鬟也看得无语了。其实不久之前,这个丫鬟还侍奉在慕明棠身后。

慕明棠完全打包进入蒋明薇的屋子,身边伺候的人也全是蒋明薇的旧仆。可想而知,这群丫鬟对慕明棠指指点点,比蒋太太还挑剔。现在蒋明薇回来了,这些丫鬟可算能如愿回到她们真正的主子跟前了。

慕明棠现在和丫鬟面对面,真是相看两生厌。丫鬟嫌弃慕明棠不上台面,那么俗气的大金簪子,也就慕明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喜欢。

慕明棠同样觉得蒋明薇眼睛有问题,那些清高的玉啊石头啊,也就盛世时能用,真遇到什么变故,玉器能变卖出去?

还是金子好看,瞧瞧这金灿灿的颜色,多漂亮。

丫鬟暗暗翻了个白眼,板着脸说:“二小姐客气了。如今太太正在给小姐置办嫁妆,小姐是要嫁过去当晋王妃的,门面不能露了怯。这些簪子不符合晋王府的身份,小姐用不着,便想着二小姐这里应该用得着。”

“没错,我都用得着。”慕明棠已经把盒子收起来了,说,“我这个做嫂嫂的没什么可回赠给大小姐的,那就预祝大小姐和晋王百年好合,一辈子不分开。好了,你可以走了。”

丫鬟气结,这个女子落到这副地步,她但凡有些骨气,就不会接受蒋家的接济。没想到慕明棠竟然二话不说收了起来,还没皮没脸,全当听不见她的暗讽。丫鬟被这个粗俗的女人气得不轻,甩袖子走了。

慕明棠如今彻底和蒋家撕破脸,才不再乎什么形象气质,她压根就没有这种东西。虽然她白天才指着鼻子骂了蒋鸿浩一顿,可是蒋明薇给她送钱,为什么不要?

慕明棠不需要骨气,她只需要钱。

等丫鬟走了之后,慕明棠蹭的一声站起来,给这一盒金首饰重新换了个隐藏的地方。如今她被安置在客房,在蒋家人眼里,她这是彻底失宠,发落边疆,然而对慕明棠来说,现在的日子实在比之前那一年畅快多了。

前一年她像个木偶一样,不许大步走路,不许大声说笑,连吃饭也要小口小口吃,在嘴里嚼七下才许咽下去。而她随便做些什么,背后的丫鬟婆子就指指点点,说她有失名门淑女的体面。

慕明棠实在是受够这些鸟气了。现在她住在清清静静的客房,身边没有寸步不离的丫鬟,走路没有戒尺在后面盯着,除了一日三餐,再无人管她。这样多好,蒋明薇那些名门淑女的日子,爱谁过谁过去吧。

慕明棠平白得了一盒金首饰,简直神清气爽,连今天在蒋家受到的气也消了。如果每天都有人用金子来侮辱她,那完全不必客气,尽可来践踏她的尊严。

慕明棠天马行空想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今日蒋明薇倒是给她提了个醒,明天她得去提醒蒋家为她准备嫁妆了。

蒋鸿浩把她买了个好价钱,若还想一毛不拔,那可不行。

第二日,蒋太太送蒋鸿浩上朝,然后欢欢喜喜地唤了昨日说好的裁缝进来,给蒋明薇选衣料。

蒋明薇不喜欢艳丽的颜色,但是新婚必然要穿大红,而且她是去做王妃的,有许多场合需要用正红的衣服压场子。今日,蒋太太便和成衣坊说好了,给蒋明薇选大婚跪拜公婆、见姑嫂、朝贺、祭祀等场合的正衣裳。

几个抿紧了头发的媳妇围在蒋太太身边,嘴里生花般给蒋太太展示各种布料。其中一个女掌柜抖开布料,给蒋太太看各个角度的光泽:“太太您看,这个料子最是贵气。不光颜色正,而且织了暗纹,您看,这样看是万福如意,这个角度又成了减字回纹。”

女掌柜展示后,蒋太太果然发出惊讶的呼声。另一个人不甘示弱,连忙扯了自家的料子:“暗纹诚然低调华贵,可是隔得远了,却看不清楚。蒋太太您不妨看看我们家的,这一匹布里面用了三层编织,白天走在太阳底下,衣料上的光就像会流动一样,晚上的时候看,又是一种颜色!”

“竟有如此技艺!”蒋太太由衷感叹,她将两匹步拿在手里,左右比较,竟然拿不定主意,“暗纹吉利,流光好看,这可该怎么选?”

“太太拿不定主意,一起买了就是。”

蒋太太一怔,抬起头来。丫鬟试图挡在慕明棠身前,瞧见蒋太太抬头,无奈地躬了一身:“太太,奴婢拦不住二小姐。”

丫鬟也觉得很冤,她都明着说了太太没空,结果慕明棠就像听不懂场面话一样,不管不顾往里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几个丫鬟都是在高门大户里行走惯了的,哪见过这种粗人。她们一路追一路说,还是被慕明棠闯到了最里面。

蒋太太看丫鬟们的表情,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她挥挥手,说:“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

丫鬟又行礼,鱼贯退下。慕明棠像是完全看不到眼色一样,自来熟地走上前,还伸手摸了摸布料:“果然是好料子,摸起来像流水一样。我觉得两匹都好看,母亲何必非要选一样,都买下吧。”

蒋太太陷入尴尬,旁边几个女掌柜面面相觑,赔笑着行礼:“二小姐。”

这些女子专门做官宦女眷的生意,对这些高门大户的人际关系自然是门清儿的。

“各位娘子不必多礼,起来吧。”慕明棠完全不觉得拘束,大大方方叫众人起来后,还笑着说,“我和长姐近日要成婚,婚期赶得急,劳烦几位娘子为我们跑腿了。”

我们?蒋太太微妙地皱了皱眉,但是当着外人的面,只好隐晦地咳了一声,提醒道:“明棠,今日在看你姐姐的嫁妆,你的还不急。”

“不急吗?”慕明棠手指恋恋不舍地在布料上摩挲了几下,才放开,说,“我被指婚给岐阳王,岐阳王和晋王同是皇族,还是堂兄弟,我以为我和姐姐的嫁妆是等价的。”

等价?她在说什么!这下就是蒋太太也急了,她委婉地说:“长幼有序,毕竟明薇才是大小姐,你和她的嫁妆一样,恐怕不太能。”

“不可能?”慕明棠笑了笑,说,“岐阳王是先帝的嫡子,连皇帝都说了岐阳王与他的亲子无异,太太同家嫁女,竟然区别对待两位王爷?”

蒋太太脸色不太好看,她抿住嘴唇,朝几个女掌柜扫了一眼。众掌柜了然,立刻躬身请辞:“蒋太太和二小姐有话要说,我等不便打扰,今日就先走了。”

“众娘子慢走。”慕明棠一脸笑容地招呼客人,说完后,还自然而然地对几人摆了摆手,“娘子们辛苦一趟不容易,这些布料不用往外搬了,全留下来吧,我都挺喜欢的。一共多少钱,你们暂且记在账上,之后蒋太太会结账的。”

几个女掌柜悄悄去看蒋太太,蒋太太的脸色已经快憋不住了:“蒋明棠,你适可而止。”

“我姓慕,太太。”慕明棠抬起胳膊,轻轻弹了弹袖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嚣张地挑起一边眉毛,说,“我身为岐阳王妃,竟然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吗?”

蒋太太说不出话来,她朝几个女掌柜的方向看了一眼,咬牙道:“先放下吧,之后我派人去你们店上结账。”

几个女掌柜顿时都喜笑颜开,连声赞美蒋太太大方,二小姐有福。然后就脚底抹油溜走了。

等人走了之后,蒋太太无需掩饰,脸色顿时沉下来:“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莫非真以为当了岐阳王妃,就能在蒋家头上撒野了?”

“对啊。”慕明棠笑了笑,说,“是蒋大人举荐我去做岐阳王妃的,不是吗?怎么到了给我准备嫁妆的时候,太太和蒋大人就和失忆了一样,忘了我要嫁给岐阳王了呢。”

“你!”蒋太太指着慕明棠,怒而骂道。慕明棠却很反感蒋太太这个手势,她啪的一声打开,挑眉道:“看不起谁呢,这是你对王妃的态度吗?皇上都说了要大办岐阳王的婚礼,各项仪制甚至要高于晋王,你们疏忽我的嫁妆,就是在拆皇上的台。我说了,蒋明薇有什么,我就要什么。但凡我发现有一点缺的,我就剪头发做姑子。到时候岐阳王府来迎亲的时候,没人上花轿,你们就推你们的宝贝女儿去补吧!”

慕明棠说完后,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这时候蒋太太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由捂住心口,两边丫鬟见状连忙围上来:“太太!”

没想到丫鬟们才咋呼完,慕明棠竟然又回来了。慕明棠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走近,弯腰抱起一匹布料。布料上手才发现比她想象的沉,慕明棠断没有余力再多抱几匹,她眼睛扫了两圈,指着几个看起来最结实的丫鬟,说:“你,你,还有你,把剩下的布料都抱着,和我走。”

慕明棠走了两步,发现身后没动静,不由回头,斜着眼睛瞥向众人:“我是御赐的岐阳王妃,你们想抗旨不成?”

“奴婢不敢。”丫鬟们飞快地看了蒋太太一眼,低头抱着布料往慕明棠那里走去。慕明棠发现狐假虎威的感觉真好,她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吃力又十分顽强地往外走:“我最喜欢这种红彤彤的颜色了,看着就喜庆。都给我小心点,若是掉了,碰脏了,我拿你们是问!”

慕明棠和那堆红彤彤的布料走远后,大丫鬟围上来,担忧地扶住蒋太太:“太太,您看…”

“小人得志,我看她能猖狂到何时!”蒋太太怒而喊完之后,又捂着心口往下倒,丫鬟们连忙扶住:“太太息怒,切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在担心慕明棠会被人套麻袋打死。

下章成婚。

☆、大婚

慕明棠撂了狠话,说没有和蒋明薇等同的嫁妆就绞头发,蒋太太被她气得心口疼,可是却不敢真的冒险。

慕明棠已经无父无母,无牵无挂,若真是逼急了,谁知道这个泼皮会做什么?如今皇帝已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要给岐阳王娶妻,要是这时候慕明棠出点什么问题,蒋家去哪里再找一个二小姐出来?

蒋家已经经历过一次逃婚,再经不起任何对皇权的试探了。蒋太太当晚把慕明棠的要求和蒋鸿浩说了,蒋鸿浩咬了咬牙,说:“钱财毕竟是身外之物,和整个家族的前途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就依她所言,按明薇的份例为她置办嫁妆吧。花钱买三司使主使之位,还是值得的。”

蒋太太听了心里不情愿极了,但是蒋鸿浩发话,她又不能反驳,只能憋屈地应下来。

之后蒋府准备金银器、衣服首饰、红木家具时,果然都是按双份的来。蒋家只有蒋明薇这一个孩子,蒋太太当年生了蒋明薇后再也怀不上孕,而这些年来,后院小妾也多年无所出。蒋鸿浩早些年还想着求子,到最后渐渐歇了生儿子的念头,一门心思扑到仕途上来。

有一个做王妃,以后很可能还会做到皇后的女儿,可比十个八个不成器的儿子强多了。只要他的官位够高,以后还愁没人养老送终?

蒋家唯蒋明薇这一个独苗,可想而知蒋太太准备陪嫁时有多阔绰。然而蒋家的家底只有这么些,现在多了一个慕明棠,蒋家一时半会拿不出多余的银钱补贴,就只能将蒋明薇的份例削减一半,匀到慕明棠身上。

这些事蒋太太没敢告诉蒋明薇,最后看着嫁妆单子,蒋太太心里呕得直吐血。然而这有什么办法,蒋太太就是再恶心,最后还得强颜欢笑,欢欢喜喜送慕明棠出嫁。

慕明棠嫁岐阳王,蒋明薇嫁晋王,岐阳王为长,自然是岐阳王的婚事先操办。正日子那天,慕明棠穿着凤冠霞帔,坐在喜床上听梳头媳妇说她们自己都不信的吉祥话。头上的凤冠压的她脖子都抬不起来,可是慕明棠依然端端正正地坐着,等着迎亲队伍到来。

哪个女人不渴望一场盛大又庄严的婚礼,慕明棠这一辈子显然只会有这一次了。新郎官昏迷不醒,宾客明着祝福,实际上都在看笑话,就连喜娘也敷敷衍衍。

别人不给她体面,那她自己给。无论别人怎么样,在她这里,这场婚礼必然是神圣又完美的。

吉时已到,迎亲的队伍停在蒋家门口。慕明棠在丫鬟的搀扶下,登上花轿。

谢玄辰显然是没办法参加婚礼的,他现在还昏迷着呢。然而好些仪式又不能没有人,即便大肆删减了许多步骤,有几样也是必须的。最后,只能由谢玄济出面,以弟弟兼傧相的身份,替谢玄辰完成了蒋家这部分的礼仪。

花轿沿着京城绕了一圈,最后才吹吹打打地送入岐阳王府。慕明棠坐在晃晃悠悠的花轿内,心想这场作秀可真盛大。恐怕放在平民百姓眼中,她也是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嫁做王妃了吧。

很明显,越到后面,外面吹唢呐的声音就越响,像是在刻意掩饰什么一样。慕明棠即便看不见也能猜到,恐怕是离岐阳王府渐渐近了,没人敢靠近岐阳王府,两边行人绝迹,杳无人烟,比坟地都清净,所以奏乐的人才刻意加大声音,增添喜庆吧。

这就是她后半生要居住的地方了,慕明棠无声地叹了口气,提着裙子,慢慢走下花轿。

走入岐阳王府后,能明显感觉到气氛截然不同,和宾客鼎沸的蒋府,热闹熙攘的街巷,浑然如两个世界。

慕明棠盖着红盖头,视线里火红一片。她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可是至少能听到,两边一丁点声音都没有。要不是看脚下的门槛高耸,方砖平整,她都觉得自己去了一个死城。

谢玄济代替谢玄辰完成了在蒋府的礼仪,可是后半截他就不好代替了。岐阳王府这片地方邪门,就连谢玄济也不想多待,慕明棠只好自己进了正堂,按照礼官的唱喏,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最后,对着空荡荡的空气,缓慢下拜。

礼官立刻高唱:“礼成。送入洞房。”

他喊的那样急,像是害怕稍微晚一会儿就会耽误什么一般。其他陪同的人也松了口气,连忙扶着慕明棠往新房走。

没人敢往岐阳王府里面走,专门布置个新房出来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所谓的新房,其实就是谢玄辰沉睡的寝殿。

慕明棠看不到路,但是明显感觉到空气越来越紧绷,到最后,耳边甚至能听到刀剑和铠甲碰撞的声音。随着往深处走,扶着慕明棠的丫鬟呼吸急促,手都开始抖,等到了一个门口,她们俩竟然齐齐松开,忙不迭往后跳了两步:“王妃,新房就在前面了。奴婢不方便进殿,王妃自己进去吧。”

说完,她们俩连礼都没施,一转身就跑。其中一个丫鬟跑得太急,甚至跌了一跤。

慕明棠叹气,事到如今,她也不必顾忌什么吉利不吉利了,自己揭下盖头,看向眼前这座殿宇。

殿门高大沉重,上面刻着蟠龙浮绘,张牙舞爪,威风凛凛。这里久无人至,大门的雕纹上都落了细尘,可是半新半旧,灰尘掩映,一点都不影响蟠龙铜铃般眼睛里射出来的杀气。

慕明棠都被那些凶恶的龙吓了一跳,她给自己鼓劲,手放在把手上,定了定神,才有胆子推开。

殿门沉重,然而推开的时候,却并没有吱呀吱呀的声音,可想而知工艺和用料都极好。推开大门后,里面也是安安静静的,屋宇纵深,仿佛连阳光都照不进去。

慕明棠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就散了,她顶着华贵的凤冠回头,可是根本没有一个人看她,全幅铠甲的士兵笔直地站着,仔细看,他们身形僵硬,手上甚至都迸出青筋。

慕明棠知道没人会帮她了,她只好默念“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足足念了三遍,才有勇气提起裙子,悄悄踏入门槛。

慕明棠进殿后,又悄悄关了门,然后小步小步往前走。她这架势哪像是嫁人,简直比毛贼还小心。

慕明棠进来之后才发现岐阳王府非常华贵,尤其是岐阳王起居的正殿,深木隔断,帷幔重重,奴仆如云的时候固然尊贵无匹,但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那就太吓人了。

慕明棠总疑心从哪个帷幔后面,会扑出一只老虎来咬死她。慕明棠都被自己的想象吓怕了,她停下脚步,环住汗毛竖起的胳膊,鼓足勇气,小声喊:“岐阳王殿下?”

她的声音消散在屋宇深处,自然没有任何回应。这种时候慕明棠拿出小市民的乐观,煞有其事地安慰自己,她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屋子,有生之年能在这样豪华、这样大的房子里睡一晚,死了也值了。

这样一想,慕明棠马上坦然了。她清了清嗓子,重新喊:“岐阳王爷,我叫慕明棠,今日过来是和你成亲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就这样住下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屋里还是安安静静的,慕明棠立马自来熟地找了一个看得顺眼的小隔间,使出吃奶的劲拉了一张美人榻进来,就算安家了。她终于有空将沉得要人命的凤冠摘下来,好生收好,然后在自己的小空间里左右翻找,想找个擦洗工具出来,弹一弹屋里的土。

就算是豪华的王府正殿,这么久不住人,也会积灰的。

慕明棠卸下碍事的大袖衫、霞帔,仅着绿色的襦裙,将周围家具上的灰都擦了一遍。谢玄辰的寝殿在岐阳王府中路上,名玉麟堂,七开间,前有檐屋,后有穿堂,两侧有接廊连接左右的斋轩,占地十分广阔。

慕明棠平头小百姓,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屋子,她只在中堂西侧第一间大殿里找了一个用落地罩围起来小隔间,里面放了一套座椅、一张美人榻,墙角有一个极其高大的衣柜,中间还有很宽敞的走路空间,慕明棠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然而,这不过是玉麟堂七间大殿里,西侧次间随意围出来的小空间,大概是用于下人们小憩休息的。整座寝殿加起来,空间不知道该有多大。

慕明棠一边擦洗,一边感叹有钱人真好。她将自己以后的落脚点收拾妥当,知道再也避不过去,终于磨磨蹭蹭,往里面走去。

慕明棠现在已经卸下了凤冠和拖地大衫,走路时轻松很多。一般来说,睡觉的屋子都安排在西面,慕明棠继续往里走,小心翼翼撩开垂地帷幔,往里面探了一个脑袋。

“岐阳王爷?”

慕明棠声音紧张,连后背都不知不觉绷直,准备稍有动静就往外跑。她喊完之后,许久都没有回应,她壮着胆子,又往里走了两步。

床上隐约有一个人影,但是看不清脸。或许是安静让人麻痹,慕明棠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竟然又往前走了几步。

这回,她终于看清了床上那个人的面容。

慕明棠如遭雷击,站在地上良久,才觉得神魂重新回到躯壳里。她再也顾不上害怕,快步跑到前面,跪在脚踏上,手指哆哆嗦嗦地撩开床帐。

距离这么近,她再不会看错了。慕明棠眼睛瞪得大大的,许久才眨了一下,突然落下泪来。

“是你,竟然是你。”

眼泪簌簌而落,慕明棠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哭了起来。

她少年时也是父母掌心的宝,也曾父母娇宠,衣食无忧。她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野草一样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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