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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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未晞负气坐了一会,发现顾徽彦老神在在地做自己的事,完全没有理她。林未晞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她当初冒雨去见燕王,说出她这两辈子中最大胆的话,可不是为了坐在这里和燕王赌气,重复前世的覆辙。林未晞想明白后很干脆地给自己找台阶下:“殿下,对不起,我并不是不满您,只是…”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说辞,“我现在好歹是燕王妃,你日后若是再领回一个女子,我知道我没有立场不满,但是,我颜面上终究过不去…”

林未晞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打断,对方声音果决又坚定:“不会。”

林未晞愣怔,顾徽彦以为林未晞没有听清,就重复了一遍:“不会有下一个。天底下对我有恩的人少之又少,能让我答应以王妃之位许诺的人,唯有你一个。”

林未晞的心突然漏跳了几拍:“您的意思是…”

“我答应了林勇护你周全,既然你不相信其他人,不愿意嫁到别人家,那一直留在王府也未尝不可。你依然做你自己就好,不必有太多负担。”

林未晞不知道自己本来想听到什么答案,可是她却知道自己听到这一番话后,心无比迅速地沉了下去。燕王答应她无理取闹的要求,答应娶她为妻,不过是因为恩情。

说白了,顾徽彦不在乎有没有王妃,或者谁是王妃,既然林未晞这样要求了,顾徽彦想了想觉得可以接受,那就顺了她的意也未尝不可。这一切的根源,还在于林勇的救命之恩。

林未晞有些丧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丧气,按理这样的情况比她料想的好了太多。她太知道丈夫的冷暴力有多可怕了,现在她毫发无损,燕王愿意和她相敬如宾,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这实在是很理想的夫妻相处状况。世家大族里若有这种夫妻,那就已经是人人称道的佳偶美谈了。

林未晞垂下视线,瓮声说:“王爷说的对,只要您给我一天正妻的体面,我便尽心给您操持一天的家事。此后,燕王府便和我是一体的,我一定会做一个合格的主母,不让您失望。”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实在没忍住伸手去摸林未晞的头发:“你看着怎么萎靡不振的?怎么了?”

林未晞啪地把顾徽彦手打开,脸色依然高冷严肃:“王爷,我是您的正妻,您要尊重。”

顾徽彦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怎么和小孩子一样,脾气说来就来。”

林未晞的气都冲到头顶了,又被她强行忍住:“我不是小孩子,你不要老是用看孩子的目光看我。”

顾徽彦单手撑在扶手上,笑容清浅,眼神里唯有林未晞一人的影子:“那把你当什么?”

“再过两个月,我就该过十七岁生日了。您应该把我当女人。”

顾徽彦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变了变,他朝旁边看了一眼,无端给人一种很危险的感觉。林未晞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视线落脚之处是一对龙凤喜烛,因为燃烧时久,红色的喜烛已经燃烧了一半,烛泪在烛台上堆积成小小的山丘。

林未晞脸不自觉红了,还不等她说出什么话给自己打圆场,就感觉身体一轻,随即腾空而起。

骤然失重,林未晞下意识地攀住身前之人的肩膀。燕王多年军旅,肩膀比京城里以骄代步的男子浑厚得多,即使隔着两层衣服,也能感觉到身下的胳膊修长有力。热度透过两人的衣物,缓慢又不容躲避地传到林未晞的腰身和腿弯。

林未晞终于清晰地认识到,燕王妃除了主持中馈,在外交际,还代表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不用期待了,下一章一开头就是“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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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敬茶 ...

这一整夜林未晞都睡得不□□稳, 其实顾徽彦也没有睡好。他早年大半的时间都待在战场上, 稍有疏忽便是死局, 所以顾徽彦早就养成了警惕的睡眠习惯,略微有些风吹草动便睁开眼睛。现在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 这个丫头的睡相还不□□分,可想而知顾徽彦一晚都没怎么合眼, 等好容易调整好了,东方也渐渐发白,没过多久, 多年养成的生物钟又让他按时醒来。

顾徽彦认命地叹了口气, 看来该调整的地方还有很多。他只是躺了片刻便坐起身,林未晞有些认床, 模模糊糊感觉到身边有动静,一惊一吓之下清醒了不少,竟然直接挣开了眼睛。她顶着眼前的大红床帐发了许久的呆,正费力思考着, 突然感觉到头顶被人拍了拍:“既然醒来了就起身吧, 别发呆了。”

林未晞费力地爬起来, 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又回过头看屋里的摆设, 意识终于归笼。对的, 她昨日成亲了,和燕王殿下。

林未晞一时之间分不清今夕何夕,她抱着锦被坐在床上发呆, 顾徽彦已经换好了衣服,一回头发现林未晞还原封不动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心里好笑又无奈,只能掀开床帐,站在拔步床的木格外,对她说:“还发呆?一会他们还要给你敬茶,你好意思让晚辈等?”

林未晞闺中生活舒坦惯了,现在大冷天还真不想起,尤其经过昨夜,身体现在还不大舒服。但是听到顾徽彦的话,林未晞一个激灵振作起来。对啊,从现在起她是顾呈曜和高然的长辈了,今日她要接受这两人的跪拜,这种大快人心的好事,怎么能被睡懒觉耽误呢?

林未晞马上激动起来。顾徽彦见她终于肯做出行动,心里微微一笑,便放下帐子,不再侵扰她的换衣空间。

宛星宛月早就端着热水等在门外了,昨日屋里并没有留人守夜。顾徽彦警惕性很高,身边睡一个人已经是极限,若是再留丫鬟守夜,恐怕他以后就别想睡觉了。林未晞从小习惯在床外小榻上留一个丫鬟守夜,但是现在只能跟着顾徽彦的作息改,守夜的婆子丫鬟一概撤了。

林未晞换好里衣后,挽着头发朝外唤了一声,宛星宛月便推开门鱼贯而入。整个清晨仿佛都随着林未晞这一声活跃起来,丫鬟来来往往,看似杂乱,但是其中自有秩序,而这个旋涡的中心,便是林未晞。

顾徽彦其实不太能理解为何穿衣洗漱也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可是这个清晨他隔着芸芸侍从,看到那个精致的不似人间之物的女子站在所有人中心,随意又理所当然地伸开手,任由两边的丫鬟给她系上华丽的衣裙,将每一道褶子都整理好。许是因为头发妨碍到衣领,林未晞挽过黑瀑一般的长发,柔顺光滑的发丝在晨光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林未晞不甚在意地将头发顺好,她精致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但是就是这种不在意,深深吸引着雄性生物的视线,几乎没法挣脱。

顾徽彦静默地看了一会,喉结微微滑动,最后强迫自己转过视线。他半生戎马,曾经他的世界全是铁马冰河,大漠孤烟,他的生活也一如月下广漠,寂静,不慌不忙,充满秩序,往来只能听到风声。直到有一天,孤寂的沙海中突然探入一只红色娇花,她自己亦柔弱娇嫩,却偏偏要在沙漠里扎根,妄图以一己之力改变什么。

这世上有铁骑寒霜春风不度,也有柳绿花红繁花堆锦,前者是他,后者便是林未晞。顾徽彦突然就明白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钗环簪翠,宝石玳瑁,如果是林未晞,她确实值得让世上所有珍宝为她做配。

林未晞和顾徽彦的作息大概隔着一条银河,顾徽彦做什么都不假人手,无论沐浴吃饭还是更衣,俱沉默又迅速,但是林未晞就不一样了,或者说,恰恰相反。女子嘛,还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子,梳妆打扮多耗费一会功夫,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等林未晞终于收拾到自己满意的程度,顾徽彦已经在隔间里看完了半本书。林未晞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王爷。”

顾徽彦早在林未晞还没走近的时候就放下了书,此刻正好起身走到林未晞身边,他脸上的神情非常平静,一点都不像曾经那个因为属下迟到了片刻便罚二十军棍的铁面主帅。林未晞今日换上一身红色妆花交领袄,下面搭着同色裙子,裙阑处盛放着大幅牡丹花,她站在这里的时候,几乎半个屋子都亮了。顾徽彦眼睛在林未晞身上停留了几瞬,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和笑意:“很好,走吧。”

林未晞慢了半步,才明白前面这句“很好”是在夸她。

林未晞总是花大量功夫梳妆是因为她喜欢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但是能得到别人的赞赏当然更让人开心,尤其这个人是燕王。林未晞心情大好,跟在顾徽彦身侧,随着他往王府正堂走去。

不出意料,顾呈曜和高然已经在正堂等着了。林未晞将脸上的笑意收起来,端出长辈的架子,一脸肃穆地落座在顾徽彦右侧。

顾徽彦一露面,厅堂里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就消失殆尽了。高然和顾呈曜垂首站在一边,恭迎父亲高驾。在顾徽彦之后,一幅大红的裙角随之从眼前掠过,随后,林未晞就坐在正堂的圈椅上,下巴微收,端重地看着他们。

顾呈曜和高然看到这副场面都心神复杂,昨日燕王和林未晞大婚,高然要避讳未来的婆母不得出门,而顾呈曜一个继子也没有去年轻继母面前晃荡的道理。这就导致今日一见格外尴尬,一别五月,谁知再见面时就成了母子的关系。

旁边的奴仆看到王爷王妃已经落座,不动声色地清了下嗓子,提醒还在愣怔的世子和世子妃该行动了。顾呈曜回过神,敛下视线,掀袍给林未晞跪拜:“父亲母亲受儿臣一拜,儿臣给您请安。”

高然也跟着下跪:“父亲,母亲。”

林未晞只需要垂下目光就能看到顾呈曜和高然跪在自己身前,他们俩双手覆地,额头牢牢贴在手背上,是非常标准的叩首礼。林未晞好容易控制住自己不要笑,她有心装严肃,让他们俩多跪一会,可是顾徽彦没有理会林未晞的小心思,他沉声说道:“起吧。”

林未晞很是遗憾,但是她知道来日方长,这两人给她磕头的日子还长着呢,实在没必要纠缠这一时。林未晞想到这里也露出笑意,说:“我没比世子和世子妃大几岁,受你们此等大礼实在惭愧,快起吧。”

这话说的就是宛星都忍不住腹诽,姑娘您虽然这样说,可是坐得却比谁都稳,可见并不是真心惭愧。宛星尚且如此,顾呈曜心里有多诡异,高然心里有多气愤,就完全可以想象了。

顾徽彦转脸瞥了林未晞一眼,说:“什么叫你没比他们大几岁,你压根就是比他们小。”

林未晞正拿捏着长辈的范,结果转眼就被燕王拆台,林未晞有些恼怒地瞪了顾徽彦一眼:“王爷,对着晚辈呢。”

行吧,顾徽彦也不和林未晞争辩,只是转过身轻飘飘说了一句:“这是实话。”

林未晞当然是装听不到。跪在地上的高然发现这两人竟然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仿佛前面的人都不存在,高然有些羞恼又有些尴尬,她一想到自己以后要日日来给林未晞请安,顿时气愤又绝望,隐隐觉得心肝肺疼。

顾徽彦和林未晞都说了起身,可是还有一道礼节没有完成,身为晚辈万万不可擅自起身。顾呈曜依然跪着,直起身从身边丫鬟手中接过茶盏,高举过眉,目光直直地落在桌椅花纹上,就是不肯看着林未晞:“母亲,儿臣敬您喝茶。”

之前顾呈曜和高然大婚,因为沈王妃已逝,燕王不在府中,所以他们的敬茶礼就这样耽搁了下来。后来燕王从北地归来,高然在拜见燕王的当天补了新妇敬茶,顾徽彦当时接过茶做了个样子就放下,虽然不近人情,但是这杯茶算是接下了。然而顾徽彦只是父亲,高然敬给婆母的茶,还没着落呢。

若是府中没有女主人,高然给沈王妃的牌位端一杯茶便算了结,高然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可是偏偏,燕王在之后续娶了新王妃,林未晞也成为了高然的新婆母。这样一来,剩下的半截敬茶礼就不能省了。

新婚夫妻给父母敬茶,以示婚后会伺候父母吃茶用膳,尽心尽孝。顾呈曜率先把茶盏举过眉心,林未晞内心里趾高气扬地呵了一声,屈尊纡贵地接过茶盏,说:“你的孝心我记下了。以后你要勤勉读书,仔细琢磨待人接物之道,务必要言行合一,时常自省己身。”

敬茶是父母训话是常见的事,这当然是为了子女好,可是林未晞的这几句话,却让人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顾呈曜脸色不变,淡淡应了句是。顾呈曜端上来的茶,林未晞一口都不想喝,她掀开茶盖撩了撩就放下,连抿一口做样子都不肯。顾徽彦当然看出来林未晞对顾呈曜毫不掩饰的敌意,其实早在顺德府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或许有些事一旦挑明就没有威胁了,顾徽彦看到现在这一幕,竟然没怎么诧异就接受了。

显然顾呈曜也预料到了,他对此一点都不意外。高然在旁边看到暗喜,敢当众不给世子面子,林未晞这个外来人就等死吧!别看现在燕王和世子都一派平静,他们心里定然介怀,这样一来都不用高然做什么,林未晞的形象就已经大打折扣了。

高然笑意越发真诚,她从婢女手中接过茶盏,轻轻柔柔地递给林未晞:“王妃,儿媳伺候您喝茶。”

高然手上暗暗藏着劲儿,林未晞却没有接,而是问:“你叫我什么?”

高然笑容有些僵硬:“王妃…”

很好,林未晞轻轻哼了一声,转头看向顾徽彦:“王爷,你看她!”

顾徽彦眉眼不动,但是目光却明显柔和起来,显然在忍笑。顾呈曜发自真心地感到无奈,对高然,对这位幼稚的继母,也对自己的父亲。

顾呈曜同样觉得林未晞的手段浅显的让人不忍直视,但是架不住林未晞她乐意闹,而父亲也由着她闹。很显然顾徽彦是向着林未晞的,事实上顾呈曜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有人敢在顾徽彦面前歪缠,除了林未晞。

既然父亲愿意纵容,那顾呈曜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可是林未晞针对的另一个人是他的妻子啊!家中以和为重,时不时来这么一遭,林未晞和高然的隔阂只会越来越深。顾呈曜没有办法,只能站出来说:“母亲,高然并无恶意,她只是以为你会比较喜欢这个称谓而已。”

林未晞哼了一声:“我不喜欢。王爷都没有这样叫我,你们凭什么?”

顾徽彦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朝林未晞扫去一眼,目光中难掩笑意。顾徽彦一副看戏的模样,高然再生气也没有办法,只能顺着顾呈曜的台阶,说道:“世子说的没错,我只是以为母亲会喜欢被人称为王妃而已。既然母亲不喜欢,那儿媳以后不再这样称呼了。”

林未晞被这声母亲唤的浑身舒坦,她心情大好,便也不再继续刁难:“既然你有孝心,为娘的看在眼里,当然会尽心尽力教导你,呀…”

林未晞接过高然的茶时,突然手一抖,一碗热茶全部向高然和顾呈曜泼去。

33、陷害 ...

世子妃给新王妃奉茶, 世子妃温婉恭敬, 一副事孝之心, 而王妃也一副和善模样,虽然并不是亲生婆婆, 可是她对世子妃的教诲之言并不曾省下。如果事情只到这里,这就是一副堪为众人所道的姑慈妇孝之图, 都能上折子请表了。

可是随后的场面却让屋里人都大吃一惊,王妃看着好好的,但是在接过世子妃奉上的茶水时, 竟然手一抖, 一整碗茶都向世子妃泼洒过来。要知道这可是新烧好的热茶,若是泼在人身上, 那可闯了大祸。

林未晞几乎都看到了高然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继母继母,这个继字便是原罪。好生照顾先人留下来的孩子会被人说口蜜腹剑故意捧杀,避嫌疏远又会被人传苛待,都说后娘心狠, 一句话就概括了天底下所有的女子。而继婆婆集婆婆和继母两种身份于一体, 那大概就是天然的话题中心了。什么都不做尚且要被别人用防备的眼神盯着, 如果当众朝着原配儿媳泼了盏热茶,这种事一旦传出去, 那林未晞可真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好在林未晞和高然打了十来年的交道, 小的时候明亏暗亏吃了不少,长大之后在防备心上就比寻常女子就格外强烈些。林未晞接茶时就暗暗留意了,果不其然, 她伸手时,看到高然的手指动了动,手腕也呈现一种准备发力的僵硬姿态。

林未晞心里就“哦”了一声,她不动声色,只是伸出去的手却轻轻转了个方向,确保手上的动作完全呈现给顾徽彦。果不其然,林未晞刚刚碰到茶托,甚至都没有感受到重量,整碗热茶突然不小心一斜,随后就向高然这个儿媳泼去。

从后面看,仿佛就是林未晞故意扣到高然身上一样。

大堂里响起惊呼声,顾徽彦眼神立刻一凝。顾呈曜跪在高然身边,对此反应最快。他用力拉过高然,好险躲过最凶险的一波热水,然而即便如此,高然的胳膊上、手臂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茶水淋湿。高然吃痛地“嘶”了一声,眉尖紧颦,似乎被热水烫得不轻,但是还勉力忍受着。

林未晞对此仅是挑了挑眉,然后混若无事地收回手。周围的丫鬟婆子被吓得不轻,呼啦一声都围到高然身边,又是询问伤势又是心疼世子妃。顾呈曜也隐隐动怒,眉尖笼罩着焦躁,抬头望了林未晞一眼。

可是等顾呈曜看到林未晞的神情,他不由愣了愣。他本以为会看到一副假惺惺的面孔,林未晞便是装也该装出来些许关切和愧疚吧?可是没有,林未晞依然事不关己地高坐在上,脸上没有愧疚也没有得意,眼底甚至浮着冰冷的笑意,仿佛这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顾呈曜皱眉,他对林未晞这种局外人一样的眼神莫名不舒服。顾徽彦看着眼前着乱糟糟的一片,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去,周身的威压扑面而来:“肃静。”

大堂之上瞬间落针可闻,就连高然捧着自己的手臂,忍痛的呼吸声也静了。随后,顾徽彦不带什么感情的声音响起:“宣太医。”

燕王世子妃被热茶烫伤了手臂,这可不是小事,太医立刻就来了。因为世子妃意外受伤,敬茶和认亲自然没法进行下去,林未晞站在次间,隔着屏风听太医给高然诊治伤处。

太医又嘱咐了许多,里面的丫鬟一一应下,就连顾呈曜都听得十分仔细。最后顾呈曜送太医出来,绕过屏风,看到林未晞只是冷淡地点头:“母亲。”

太医也赶紧给林未晞行礼:“燕王妃。”

“太医免礼。”林未晞虚扶了太医一下,太医忙称不敢,随后站直。林未晞当然也只是做个样子,她如今是燕王妃,便是父兄都不能再随意碰她,遑论其他男人。林未晞客气了一下,随后笑着问:“世子妃的伤怎么样了?”

“那茶是新烧出来的,没有任何阻挡直接浇在手臂上,母亲你觉得会如何?”太医还没回话,顾呈曜就盯着林未晞,语气硬邦邦地反问道。

林未晞看上去并不在意顾呈曜的冒犯,依然礼貌地笑着。太医额间不由滴下一滴汗来,早就听闻燕王要续娶新妇,昨日的婚宴更是轰动全京,可是,世子和新王妃怎么不太对付的样子?

太医诺诺不知该说什么好,正在这时顾徽彦走了进来。这里是顾呈曜和儿媳起居之处,顾徽彦并不适合进入内室,所以顾呈曜和林未晞陪着太医到里面看高然,他却站在中堂外等。可是现在却不知怎么了,顾徽彦走入隔扇,目光先是落在顾呈曜身上,随后就看向太医,语气淡淡:“怎么了?”

太医即便时常行走达官内宅,现在也有些受不住了。燕王位高权重,早已过了锋芒毕露的年龄,并且随着他地位的升高而愈见内敛深致。可是这并不代表他身周的刺没有了,反而,这些锋芒因为看不见而越发致命。

太医此刻便处在这种无形但致命的旋涡中,世子对王妃不轻不重地顶了两句,随后燕王便进来了,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太医隐隐明白了什么,但是他不去想,而是低头,一板一眼地说道:“世子妃的伤看着可怖,但是只要仔细将养,并不会有大碍。卑职已经给世子妃留了药,近日的饮食禁忌也交待给了方才那几位侍女姑娘,王妃、世子尽可放心。”

顾徽彦对此没有表态,只是吩咐身后之人:“有劳周太医了。送周太医出去。”

周太医连忙推辞。太医和小厮寒暄着走远了,屋中只剩下林未晞、顾呈曜和顾徽彦三人。

顾徽彦这才看向顾呈曜,目光沉寂:“你就这样对她说话?”

“王爷…”林未晞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顾徽彦打断,顾徽彦的语气是真的不太妙,隐含雷霆,“让他说。”

然而这次林未晞没有像往常一样顺从,而是走到顾徽彦身边,用力扶了扶顾徽彦的手臂:“王爷。”

顾徽彦低头朝林未晞看来,林未晞不闪不避地回视,两人视线触碰了瞬余,顾徽彦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顾呈曜几乎是诧异地看向顾徽彦,父亲竟然默认了?他长这么大,就不曾见过父亲收回命令,更不曾见过顾徽彦向任何一个人妥协。

林未晞将方才那句话继续说下去:“世子方才那样和我说话,无非就是觉得,是我故意使力将热茶泼向世子妃门面。毕竟茶水朝里倾洒,这个方向,只能是我来发力。世子,是不是这样?”

顾呈曜别过头,但显然是默认了,他确实是这样想的。林未晞也不知道该冷笑但是该悲哀,时隔生死,她换了一个身份,顾呈曜一样不愿意信她。若说从前的高熙还会争一争,可是现在林未晞连辩解的欲望都没有。谁让她是他们的母亲呢?为娘的,可不是要包容犯错的孩子么。

所以林未晞只是大度地笑了笑,并没有对当时的细节做过多描述:“我竟不知世子什么时候对我有这么深的偏见。我有什么看不惯的大可直说,你们还能违背我吗?我何必做这种小人行径,蠢到让所有人看到,我针对世子妃,向世子妃泼茶?”

顾呈曜本来想反驳,但是他微微张嘴,发现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林未晞的道理虽然歪,可是,还真无可辩驳。

顾徽彦本来正在气头上,听到林未晞的话,简直要被气笑了。

“你瞎说什么。”

“我说的都是真的!”林未晞朝顾徽彦不满地瞥去一眼,眼波流转,顾盼神飞,脸上那股骄蛮劲儿简直理所应当,“世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顾呈曜当真顺着林未晞的思路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他仿佛被一股邪劲蒙蔽的脑子也渐渐清明过来,是啊,林未晞何必要做这样明显又愚蠢的事情。她才是王府里无依无靠的那个人,当众对儿媳泼热茶,她疯了不成?而且话说的不好听些,如果林未晞真的要泼茶,必然也是冲着他,高然不过是被厌屋及乌罢了。顾呈曜明明知道林未晞是什么人,可是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他都不想这可能是一场意外,而是直接就怀疑起林未晞了呢?

顾呈曜心里既惊又讶,他怎么了,为什么方才像被什么摄住了一般,都变得不像他自己。

林未晞搬出了自己奇妙的逻辑,而奇的是顾呈曜也真信了,顾徽彦看着面前这两人,头一次生出一种荒唐感。林未晞犯傻就算了,他的儿子,从小精心教养的继承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三人在次间说话的时候,屏风里面的卧房丝毫动静也无,现在局势扭转过来,里面的脚步声突然大了,婆子仿佛也跟着高然一起疼了起来。

林未晞好险没直接翻白眼出来,瞧瞧这下作手段,简直侮辱英国公府的牌子!在深院高墙中长大的女子不懂阴私手段是失职,可是即便要用,至少看看场合,也看看站在外面的人是谁吧?

顾呈曜方才还在指责林未晞,现在却尴尬起来,尤其是林未晞的不屑毫无掩饰。顾徽彦眸光动了动,眼神深处倏地又是一沉。

其实当时,顾徽彦看到了。他清晰地注意到林未晞的手伸到半途,突然手掌朝他这个方向翻了翻,而且指尖搭到茶托上,明显是虚劲,随后茶水就朝高然的方向侧翻。以林未晞的姿势,力气自然是使不上的,高然的茶突然泼洒有猫腻,林未晞的动作,也很有意思。

或许,并不是他以为的小女孩之间的排挤斗气。

顾徽彦心里通亮,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林未晞是他刚入门的妻子,维护她是他的责任,而高然是儿媳,最重要的是顾呈曜很喜欢她。

即便这个女子恐怕不是什么良人,可这到底是独子的房里事,只要高然对顾呈曜一心一意,这些龌龊手段,顾徽彦可以忍。

这些念头不过是瞬息,顾徽彦的神色纹丝不动,淡淡说:“敬茶时我看到了,王妃手上并没有使劲。”

宛如惊雷一般,内外几间屋子立刻安静了,里间的气氛明显紧绷起来。高然心简直要蹦出嗓子眼,不是王妃使力,那会是谁呢?

没让众人揣测太久,顾徽彦又继续说话了:“想必只是场意外。世子妃和王妃不熟悉,这才没接好。”

林未晞听到这里有些叹息,但是也并不意外。燕王身为家主,总不可能明着说儿媳怎么样怎么样。顾徽彦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林未晞的手段没有白做,他看到了。

这就够了,林未晞本来也没打算仅凭一次就能让众人认清高然。事实上第一步才是最难的,顾徽彦现在对高然起了警惕之心,日后都不需要林未晞做什么,顾徽彦自己就会一步步发现一切。如果高然还要继续作孽,林未晞也只能祝福她,毕竟,没人知道燕王的底线在哪里。

林未晞心情大好,心中充满了身为母亲的快乐。林未晞一开心就带到了脸上,直到顾徽彦瞥了她一眼,林未晞才勉强忍耐住。

只是两人没接好吗?那为什么茶盏不是垂直落下去,而是朝着高然的门面泼来?别说顾呈曜,就是屋子里其他伺候的人也不信,但是燕王说是,那这就是一场意外。顾呈曜比旁人了解的多些,他知道父亲即便在朝堂周旋也从不说假话,那么无疑,林未晞确实没有推茶盏。

顾呈曜突然就不想深想下去了,既然不是林未晞,那父亲这样说,是在替谁遮掩?

本来矛头指向王妃,突然情况急转直下,最后更是有燕王作证,此事与王妃无关。事情发展到此,屋里下人大气都不敢出。一片寂静中,内屋里的忙乱声格外明显,一个丫鬟不小心撞翻了一个盘盒,高然身边的奶嬷嬷立刻压低了声音骂:“笨手笨脚的,没见着世子妃还病着吗?”

“嬷嬷…”高然有些压抑的声音响起,之后屏风了传来一阵诡异的静谧,想来高然在示意外面。

既然站在这里惹人拘束,顾徽彦也没有心情继续待下去了。他吩咐了一句“好生伺候”,就率先转身出去。顾呈曜只是停顿片刻,就跟着顾徽彦一起走了。

林未晞目送这两人相继离开,顾呈曜经过时,不知为何视线停留了瞬息。林未晞递去一个眼神,其中的不耐烦相当明显。

干嘛?

顾呈曜收回目光,快步朝顾徽彦追去。

闲杂人等相继退去,高然这边的人手明显放松下来。林未晞带上一抹莫名的笑意,绕过屏风,笑意盈盈地走到高然面前。

高然刚才一惊一乍,直到燕王转身出去才终于放下心。这样看来,燕王并没有发觉真相,他维护林未晞,肯定只是为了王妃的脸面罢了。

高然看到林未晞不请自来,直接站在自己床前,她不太舒服,但还是挤出笑,柔声道:“母亲,你怎么过来了?今日累你们前来,我心中已经是十分过意不去。我的伤没有大碍,母亲不必挂怀。”

“你既然叫我一声母亲,我怎么能不记挂你?”林未晞笑着,眼角瞥向高然涂上药膏的手臂,“我得来看看,世子妃把自己伤得重不重啊。”

34、回礼 ...

“我得来看看, 世子妃把自己伤得重不重啊。”

高然本来便在打鼓燕王到底看到没有, 现在听到林未晞明显幸灾乐祸的语调, 几乎连脸上的笑也维持不住。她神色冷淡下来,反问:“我听不懂母亲是什么意思。”

“我在关心你的伤势啊。”林未晞眼中笑意盎然, 可是看向高然时,里面隐隐冒出些许冰刺来, “你以为我在问什么?”

林未晞这句话一语双关,不知情的外人听来,当然觉得这是林未晞在关心儿媳, 可是在对彼此心知肚明的高然听来, 这就是林未晞在暗暗嘲讽了。

高然这么多年来仗着年龄优势,在内宅中几乎无往不利, 渐渐地,她也觉得自己的想做什么是都能成功,也应该成功。在众目睽睽之下摔茶盏,这对技巧、时机的要求非常高, 对自己有伤害, 又有被人看到的风险, 如果是别人高然只会觉得这桩计谋不划算,可是换到自己身上, 她莫名自信, 自己一定没有问题。

前半段一如高然的预计,形势一边倒。女眷袖子都宽大,而高然又是在林未晞的手碰到茶盏时才发力, 天时地利人和俱在,当着众人的面林未晞就敢这样磋磨儿媳,任谁知道都会生气。林未晞一露面便犯下这种大错,王妃的颜面尽失,想必日后也没有脸面来和高然要掌事大权。

但是,高然实在没料到,燕王会突然那样说。

顾徽彦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高然紧张地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燕王真的看到了林未晞没推茶杯?还是只是为了燕王妃的颜面勉强圆场?高然惊慌了片刻,就听到燕王定论,这件事只是意外。

只是意外。高然松了口气,燕王没怀疑到她头上就好。可是随后高然反应过来,就有点不高兴了。如果只是意外,燕王又作证林未晞的清白,那高然受这么重的烫伤是为了什么?

目的没达成,还陪了自己。

高然本来就有点意难平,她努力劝自己忘掉这回事,而林未晞却坐到床沿上,专门拉过高然的手,仔细看她胳膊上的烫伤。

“啧…又红又肿,都起水泡了,过几天恐怕还要脱一层皮吧。真是想想都疼呢。”

高然本来都把自己心态调整好了,被林未晞这样一说,仿佛伤处又开始灼痛。高然脸色僵硬,勉强笑着想抽回自己的手:“谢母亲关心。伤处不雅,就不污母亲的眼了。”

高然想抽回胳膊,却被林未晞用力拉住。她抬头对高然粲然一笑,那笑容要多真心有多真心:“刚烧出来的水,那么一大盏直接倒在胳膊上,幸亏你躲得及时,要不然,那一杯水怕是要往脸上浇了吧。”林未晞的目光停驻在高然脸上,一寸一寸地挪:“要是泼在脸上,恐怕这张脸就毁了吧。”

高然被林未晞这样看着,脸上平滑的皮肤似乎真的灼痛起来,仿佛这里真的被泼了滚烫的热水。一个世子妃被毁了容…高然浑身一个激灵,从莫须有的想象中挣脱出来后,看着林未晞都有些恼了:“母亲,您自重!”

“你怕什么,这不是没泼在你脸上么。”林未晞虽然这样说,但是神色似乎还有些可惜,她垂睑扫了眼高然狰狞红肿的伤口,说,“不过泼在胳膊上也还好,即便蜕皮的时候留下疤痕,冬日有衣服遮掩,夏天穿的严实些也不会被人看到。不过就是疼了些,世子妃并没有什么损失。”

这话说的高然牙疼,什么叫不过就疼了些,人奋斗这一辈子,为的还不是自己的身体?高然心里本来就有一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挫败感,被林未晞这样一说,心里越发难受了。

高然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她和林未晞早在五月赐婚那会就决裂了,现在不过是彼此装腔作势罢了。高然被林未晞握着手腕,现在还用那种“好可惜啊”的目光扫射自己的伤口,就是活菩萨都忍不住了。高然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因为太过用力,竟然扯到了伤口。胳膊上一阵紧绷的灼痛感,高然猛地皱眉,又赶紧掩饰回去,装作一点都不疼的样子,对林未晞说:“陪母亲聊天本是我的荣幸,可是我今日受了伤,刚刚又折腾了那么久,实在有些乏了。”

送客的意味非常明显,林未晞笑容越发真心了,她朝下瞥了一眼,挑眉道:“刚才那一下,还扯得挺疼吧。周太医留下了药,若是伤口没养好就辜负太医苦心了。来人,把周太医留下的药膏拿来,我亲自给世子妃上药。”

高然的丫鬟婆子一听就有些慌:“王妃…”

“听不到我说的话?”林未晞的声音骤然抬高,声线娇气又清冷,“还是说你们对我这个王妃都看不上了?”

宛星见此,没好气地梭了凝芙等人一眼:“王妃是世子妃的婆母,婆婆亲自给儿媳上药,这是多么荣幸的事情,你们竟然敢怠慢?”

“不敢。”陶妈妈几人只能低了头,脸色憋屈去取周太医留下的药膏,不情不愿地递给林未晞。

高然看到林未晞当真要给她涂药,脸色都白了:“母亲,我并不是什么大伤,用不着母亲动手。”

“你都叫我母亲了,哪还用推辞。”林未晞冲着高然眯眼一笑,“长者赐不敢辞,我如今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只好亲手涂药,来抵做给你这个好儿媳的回礼吧。”

林未晞说完,都不等高然反应,直接拉过她的手臂,狠狠挖了一勺扣下去。烫坏的皮肤特别脆弱,几乎一碰就疼,高然没忍住呀了一声,林未晞故作吃惊地捂住嘴,眼睛中都浸出水光了:“疼吗?”

林未晞今日穿了一身正红,此刻眼睛无辜地瞪大,里面还有盈盈水光,真是见者生怜。可惜高然明确地知道,林未晞眼睛里泛出水花不是因为心疼,而是因为忍笑。

高然后槽牙咬紧,还是挤出一个笑来:“不疼。”

“不疼就好,我没做过这种事,难免分不清轻重。如果下手重了,世子妃大可说出来。”林未晞说完,就继续挖了药膏往高然胳膊上涂,高然这些年早被养得细皮嫩肉,被滚茶烫过后皮肤本来就隐隐作痛,再被林未晞这样上药,其中的痛楚真是难以言道。可是偏偏,高然有苦没处说。婆婆亲手给媳妇上药,这简直是石破天惊的大新闻,媳妇若是不满,那简直太不知好歹了。

林未晞痛痛快快地给高然敷了药,她看到高然一副想躲不能躲的神情,陶妈妈几人也俱是敢怒不敢言,林未晞忍笑几乎忍到脸都僵了。等林未晞彻底出了气,终于放下药膏时,全屋子的人,包括高然都悄悄松了口气。

林未晞似笑非笑地看着高然,说:“世子妃,现在,你应该能好好养伤了吧?”

高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谢母亲。”

“不用谢。”林未晞站起身,垂下眼睫,居高临下地俯视高然,“世子妃给我敬茶,我也该做些什么投桃报李。世子妃今日辛苦了,好生养病吧。”

敢用苦肉计算计她,高然今天这一遭都是活该!

林未晞报了被算计之仇,一路上都是神清气爽。昨日拜堂在王府最里面的一套屋子,大户人家里往往辟出专门的地方举办婚丧祭祀等事,那套屋子就是专门做喜堂用的。如今婚礼已经结束,林未晞也从喜堂搬回王府主院,景澄院。

景澄院在王府最中间,占地广阔,富丽堂皇。燕王和燕王妃起居待客便在此处。林未晞走入景澄院时,里面已经黑压压跪了一片奴才。见她进来,下人齐齐道:“拜见王妃,给王妃请安。”

这些人都是在景澄院伺候的奴仆,林未晞略停了停,目光缓缓从众人的头顶上扫过。她一言不发,从中间让出来的通道走过,等坐在中堂交椅上,这才慢慢说:“起罢。”

“谢王妃。”

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起,奴仆们即便站起身也不敢抬头,全屏气凝神,低头望砖。

“今日世子妃不小心受伤,耽误了些功夫。既然如此,旁的话我也不说了,按照花名册一个个点名吧。管事先站出来,你们几个将自己主管的事简单交代,然后按照职责,五人一组,把下面这些小丫鬟叫出来让我认脸。”

林未晞其实认得下面这些人,可是她作为一个仅在王府寄住过一段时间的外府女子,不应记得住主院的仆人。所以,林未晞借着这个机会,让众人一个个上前露面,从此便算过了明路。

等下人跪拜过林未晞这个新主母后,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林未晞今日起了个大早,结果先是敬茶折腾出事,在高然那里消磨了半个上午,后面点花名册又花费了不少工夫。等跪拜礼结束后,林未晞从交椅上起身,到西次间罗汉床上暂坐。宛月过来请示:“王妃,是否摆饭?”

林未晞险些就要点头,可是她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已是燕王妃,不再是从前独自住一个院子、什么事都自己做主的闺秀,她如今还要操心夫婿的起居。林未晞顿了顿,说:“先等等。宛星,你去前院问一声,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用饭。”

书房里,顾徽彦正肃着脸训子。顾呈曜低头领训,他小心应对后,见顾徽彦脸色还是不大好的样子,只能谨慎地问:“父亲,昨日首辅和冯掌监来王府…”

燕王、张首辅、冯公公的会面是全京城都关注的事情,朝野内外,无人不想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可惜顾徽彦并没有细说的意思,他淡淡道:“这些事还不到你该知道的时候,你先踏实读书,准备明年的春闱为上。”

“是。”顾呈曜恭敬地应下。

顾徽彦以军功起家,燕王府也驻守着军家重地,顾呈曜日后必然是要从军的。可是一来现在在京城,二来如今的形势,恐怕不允许燕王府的继承人只懂军事即可。托孤之臣多难善终,顾徽彦没有那么大的自信觉得自己一定会例外。趁现在还在京城,各方势力混杂,让顾呈曜多历练历练也好。

顾呈曜现在已经有些想当然了,顾徽彦不满意已久,所以驳回了属下的意见,而是执意让顾呈曜去清寒微末部门,从底层一点一点历练。因为顾徽彦的缘故,顾呈曜已经受到太多优待,父亲的光环几乎让他一帆风顺。从前顾徽彦忙于战事没心力管,但是现在,不管不行了。

顾徽彦想起那位颇有心术的儿媳,眼神沉沉,这就是顾呈曜不顾妻丧执意求娶的“救命恩人”。顾徽彦对顾呈曜失望越重,要求也越发严苛。

顾呈曜似乎也想起刚才敬茶的事,他眼神闪了闪,问:“父亲,你方才说看到了…”

于此同时,门外另一道声音响起:“王爷,王妃派人来了,问您什么时候回去用饭。”

顾徽彦和顾呈曜一齐愣了一下。顾徽彦从前不是没有被人催过用膳,但那时战时从简,他又忙于处理军务,送饭的小兵将食盒放在他桌案边,间或提上一句,这就是极限了。像现在这种被人惦记着,特意嘱咐着,还是第一次。

顾呈曜显然也有些不习惯,他印象中的父亲似乎总是在书房、演武场,或者战场。他来见父亲多数是因为有问题询问,无论他提出什么,父亲总能一语中的拨云见月,顾呈曜越发佩服父亲,然后就怀揣着敬佩之心退下。他对父亲自然是敬重的,询问父亲身体是出于孝道要求,至于父亲何时入睡,何时吃饭等事…顾呈曜似乎真的没有注意过。印象中的燕王总是高不可攀,胜券在握,人们敬畏战神,自然而然地就会觉得神明不需要用膳睡觉。

直到听到林未晞派人来传话,顾呈曜才有些惊讶地发现,父亲已经娶了新王妃,甚至有了他们私人的空间。

顾呈曜心中感觉复杂,而顾徽彦也有些意外,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成婚了,成婚对象还是一个小心思颇多的小丫头。顾徽彦手指动了动,当真站起身往外走去:“我竟忘了时间,今日世子妃受伤,你回去陪着她吧。”

顾呈曜就这样被打发走了,偏偏理由还无懈可击。顾呈曜想起自己被打断的问题,破天荒有些不甘心,他忍不住追了一步:“父亲,今日敬茶,您说…”

顾徽彦伸手止住顾呈曜的话:“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找。”

35、奴大 ...

林未晞派人去书房请顾徽彦, 而她这段时间也没闲着。

景澄院里, 王府里几个有体面的婆子正在林未晞这里说话。

“…王妃, 王府里下人都想着来给您磕头请安,只是您昨日才大婚, 恐怕还有许多事情要安置,所以伺候的人不敢贸然来打搅您。”

林未晞方才只是点了景澄院里的人手, 如果她只是世子妃便罢了,可是林未晞如今是王妃,除了自己起居居住的院落, 她同时还要接受整个王府的觐见。林未晞闻言扫了说话的婆子一眼, 不动声色地问:“那嬷嬷觉得,我什么时候召人过来为好?我身为王妃, 若是王府下人连我这个主母认不齐,这也太荒唐了。”

赵婆子朝身边人看了一眼,腆着脸笑道:“这得看王妃中意什么时辰,我们怎么敢替王妃做主。”

林未晞心里轻哼一声, 知道不敢就好。林未晞翻了翻燕王府厚厚的名册, 说:“择日不如撞日, 就今日下午吧。未时中,让府中所有人先将手里的活放一放, 到景澄院来让我认认脸。”

赵婆子身边那个婆子身体虽然未动, 但是嘴角却朝下撇了撇,脸上的神情不太好。这个婆子看年纪五十岁上下,长脸方下巴, 嘴角边刻着深深的纹路,眼睛吊梢,面相看着有些不太好相处。她身上穿着挺括的深蓝绸夹袄,下面搭着黑蓝布裙,鞋面上一尘不染,头上插着一只份量很足的金簪,两只手腕上也挂着手镯,右手上那只平纹金镯足有大拇指宽。可见这个婆子非但性情严苛,在燕王府中地位也殊为崇高,显然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

刚才林未晞问话时,赵婆子说话前先往旁边看了一眼,看的正是这个婆子。这位排场极大的婆子林未晞并不陌生,沈王妃当年的陪嫁嬷嬷卜氏,谁不认得?

老燕王和老燕王妃都走得早,曾经伺候过老燕王妃的人也死得死,走得走,即便尚在人世,这些老仆多也请求告老归乡,回去抱孙子颐养天年去了,很少继续留在外面做工。老王妃那一辈的仆人退下,王府要紧的部门都由沈王妃的人接手。卜妈妈是沈王妃从娘家带来的奶嬷嬷,是沈王妃最信任最倚重的人,总管王府,舍她其谁?

老燕王妃去世后,没过两年,沈王妃也死了。那时世子才八岁,燕王二十四,虽然正当大好年华,可是北地战乱不休,顾徽彦辗转各地平乱,他许多场知名战役便是那个时候打出来的。顾徽彦忙于战事,根本没有时间操心王府的事,而顾呈曜也还只是开蒙的年纪,卜妈妈深得顾呈曜信任,又有伺候沈王妃的体面,这种时候当然在王府中担着要职。渐渐的,王府中稍有什么大事,总得卜妈妈点头了才行。

燕王常年在外,世子年幼不理外事,府中全靠这些老嬷嬷管事,那段时间王府的内务可想而知。林未晞刚嫁过来的时候看到往年账单简直惊呆了,燕王盛名在外,林未晞怎么也没想到燕王府里居然一团乱麻。燕王名下的封邑极多,当真是白银如流水,靠着丰厚的银子,燕王府表面上看起来依然繁花裂帛气派煌煌,可是里面的账却已经烂坏了。

林未晞嫁进来后很是为难了一段时间,这种情况不管是她失职,管得话必然要得罪这些有脸面的老仆,到时候又是她的不是。也是林未晞点背,那段时间正好在她和顾呈曜感情融洽的时候,高然还没来得及告诉顾呈曜真相,林未晞被虚假的夫妻关系冲昏头脑,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就很有些无所顾忌。林未晞坚信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再有体面的老仆,做错了就是该罚,底下人说她不好她不在乎,王府的长远大计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燕王府终究不是公主府,顾呈曜也不是寿康大长公主,后面的事一环接着一环,夫妻关系决裂,被她罚过的刁奴借机反弹。林未晞气得不轻,自然又更加严厉地肃清规矩,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结果这样一来夫妻关系更差。宛如一个恶性循环,雪球越滚越大,直到最后将她彻底压倒。

林未晞现在再看着卜妈妈,心里颇有些好笑和感慨。她也没有想到,前世的故人竟然再度相见,而林未晞,也再一次回到了燕王府女主人的位置上。林未晞合上了名册,带着些笑意看向卜妈妈:“卜妈妈,我看你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这里又没有外人,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

“王妃,你吩咐下人觐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是从现在到未时中不过一个时辰,厨房、采办、洒扫这些地方该有多少事情,若是让他们丢下手中的活过来给王妃磕头,王妃诚然没什么,但是下面恐会出乱子。毕竟这么大一个王府,不是说着玩的。”

“若只是来给我磕头就会生乱,那他们也不必在王府办事了,我燕王府用不着这样的庸才。”林未晞淡淡瞅了卜妈妈一眼,没理会她那拉了老长的脸,继续说,“就这样吧,未时中,让府中人分批次来请安,每个地方的人留一半走一半,等前面的人回去后,另一半人再过来。厨房还要准备晚上的膳食,那就先让厨房的人来吧,等厨房两批人走了后是库房…”

林未晞说话就如玉珠落银盘一般,哒哒哒就把偌大的王府安排完了,赵婆子和卜妈妈连插话的机会也找不到。等说完之后,林未晞抬起茶盏抿了一口润嗓,随后她噔地一声将茶盏放在凭几上,眼神清亮,神态自若:“都记住没有?”

林未晞女主子的姿势自然又流畅,下面的人竟然头都不敢抬,诺诺应下。卜妈妈今日本来要煞一煞这位小王妃的威风,好让她知道王府中是谁做主,而真正的王妃又是谁。没想到林未晞这一通话说下来,卜妈妈愣是一丁点疏漏都没揪到,反而显得是她落了下风。卜妈妈不太高兴,她多年受人尊敬,私心里也不大喜欢这位占了自家小姐位置的寄住孤女。自家小姐对燕王一往情深,还生下了王府唯一的世子,燕王就该一辈子都记挂着小姐,怎么能让另一个人占了小姐的位置呢?

卜妈妈本来心里就有私人偏见,现在被林未晞压制,心里的气越发不顺了。她嘴角深深下撇,两边的纹路越发刻板:“王妃的安排自然是好的。没想到王妃虽是继室,但是在管家之事上却有体统,恐怕比之大家闺秀也不弱。”

这话一出西屋里寂静了。宛星眼睛瞪圆,却被宛月用力拽住。林未晞笑着将手扶在膝上,身体微微后仰,看着卜妈妈笑道:“我虽不才,但是既然身在其位,又怎么敢辜负王爷的信任呢?我身为燕王妃,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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