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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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未晞前世和卜妈妈、云慧这一系闹得不可开交,偏偏顾呈曜眼睛瞎,还一心觉得自己的奶嬷嬷和贴身丫鬟都是好的。林未晞如今终于离开这个泥沼,一人独大,说是呼风唤雨也不为过,她为什么还要沾染这潭烂泥?高然平时像防贼一样防着她,现在却想让她出手解决云慧,呵,哪来这么大的脸。

林未晞坚决摇头:“我年纪和世子差不多,本来就该避嫌,如今插手世子的房里事,传出去叫什么话?世子妃兰心蕙质,又是世子不避万难求娶来的,处理这种小事自然不在话下。妻妾之事本就是世子妃的分内事,这些还是交给世子妃自己安排吧。”

要是高然能把云慧打发了,哪还要借林未晞的势呢?正是高然抹不开这个颜面,英国公老夫人才要来逼林未晞:“王妃这话差矣,世子到底要叫你一声母亲,晚辈一时识人不明,看不清好坏,还不得靠着王妃你这个母亲来掌舵。王妃日后毕竟要靠世子来养老,和世子的母子情分还长着呢,世子院里的事,你哪能当真一点都不管呢?”

英国公老夫人这是借着养老来威胁林未晞,林未晞即便日后有了子女,也还是要靠顾呈曜养老,而高然这个媳妇的态度就尤为重要。世子毕竟不是林未晞亲生的,日后她养老日子过得如何,还不得看高然这个正妃?

林未晞听懂了,她隐隐动怒,不再顾忌情面,声音也顿时冷清下来:“有一就有二,这样说,世子妃是指望着我来替她安置妾室了?”

英国公夫人顿时失声,继母插手世子的房里事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可是名声和规矩永远只能约束在意的人,如果林未晞真的豁开面子不管不顾,借着这一次的名头给顾呈曜赏赐婢女。插手顾呈曜的妾室,那旁人除了嘴上轻视两句,实际上又能做什么?

室内诡异地沉静下来,林未晞和老夫人神色都不大好。正在这时隔窗外突然传出一声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撞掉了,屋里的几个人都吃了一惊,林未晞站起身,听到外面传来低低的赔罪声,其中还夹杂着问安的声音。

林未晞神色一下沉下来,她快步走出去,正好看到高忱站在一边,脚下是撞倒的花瓶。高忱的奶妈正抱着高忱,不住给另一个人请罪。

高忱竟然躲在外面偷听?林未晞心里惊怒,但她还是忍下,先行万福:“王爷。”

顾徽彦点了点头,示意林未晞起来。高忱身形小,又藏在缝隙中,要不是顾徽彦从外面回来,恐怕还不知要躲多久。高忱偷偷跑回来偷听当然是家里的授意,姨娘时常让他这样做,时间久了,高忱自己也学会了。可是今日却不小心被人发现,还撞倒了花瓶,看奶娘的脸色,高忱即使还不明白事理也能意识到,这次祸闯大了。

奶娘也没料到小少爷去偷听竟然正巧被燕王发现,惊吓之下失手撞到了王府花瓶。这是唐朝的瓷器,越瓷如今早就停产了,早在前朝越瓷就已经有市无价,现在越瓷的价钱奶娘想都不敢想。奶娘被吓得不轻,不住赔罪:“王爷恕罪,少爷并不是故意撞倒花瓶的。少爷他还小…”

英国公夫人由高二太太扶着走出来,见到外面的景象,表情也不大好。顾徽彦淡淡朝地上扫了一眼,说:“无事,不过一个花瓶罢了。来人,扫了罢。”

两边的侍女应声上前,从奶妈到英国公夫人都松了口气:“谢王爷。忱哥儿年纪小,还不懂事,失礼之处还请王爷勿要计较。”

顾徽彦没打算说话,林未晞见状接话道:“一个花瓶而已,摔了就摔了,没伤到人就好。用不用我唤人来给他看看手?”

英国公府的人都有些尴尬,自然赶紧说不用了。老夫人在心中感叹,燕王府果真家大业大,越瓷的花瓶,竟然能说出摔了就摔了,扫走就是。英国公老夫人在心中感慨了一番,转而担心起另一件事,燕王什么时候进来的?前面的话,他听到没有?

事实上顾徽彦现在的心情也不大好,这当然不会是因为抓到一个小孩子偷听。他位高权重,自不会做偷听这种有失身份的事,但是他多年作战锻炼出一副好耳力,而方才英国公老夫人和林未晞说话,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林未晞说,她和世子年纪差不多大,后面高家的这位老封君更是说,林未晞以后得由顾呈曜来养老,他们俩才是长长久久要相处的人。

顾徽彦的本来尚可的心情突然就阴云密布。

他这些年来步步为营,一步步走上权势巅峰,然而再缜密的筹谋都无法改变光阴。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抹去,他比林未晞大了一轮有余的这个事实。

他本来是不在意的,可是就是最近,他看着年轻而光亮的林未晞,再看到自己风华正茂的儿子时,总会生出一种荒诞感来。不可否认,林未晞和顾呈曜年龄相恰,都年轻而活力,他们才该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而不是他。

尤其是英国公老夫人的那句话,林未晞日后总是要由顾呈曜养老的。说来可笑,林未晞和顾呈曜恐怕才是相伴最久、羁绊最深的人。礼法社会中,兄弟会分家,父子会成仇,夫妻会和离,唯有母子关系,无论如何都不能断绝。

顾徽彦突然就想知道,林未晞对这场因为赌气和意外而不得不缔结的婚姻是怎么想的呢?她不肯给顾呈曜安排妾室,又是为了什么? 

55、骄纵

燕王回来了, 英国公府的人都不敢再坐下去, 林未晞出于礼仪送众人出门, 林未晞顺势客气了一句:“老夫人这就要走了?您来王府一趟不容易,不去看看世子妃吗?”

娘家到来, 没道理不见自家闺女,可是今日情况特殊, 英国公老夫人和燕王打了个照面,现在只想赶快出府,哪里还敢继续在王府待着。老夫人说:“不必了, 国公府和王府亲厚, 日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反倒是今日叨扰王妃许久, 王妃还要安排中馈,老身便不再打搅了。”

“老夫人客气了。”林未晞笑了笑,猛不防问道,“那依老夫人看, 世子妃还没抄完的孝经该如何处置?马上就要过年了, 她一直待在佛堂也不是办法。若不然, 就这样算了?”

英国公老夫人心中还真是这样想的,这种事难道不是大家默许, 然后糊弄过去就罢了吗。可是被林未晞这样挑明, 还当着众人的面问了出来,英国公府就是再大的脸都不敢说“那就算了吧”,老夫人只能硬着头皮, 道:“这怎么能行!她犯了错,岂能半途而废,等年过完之后,让她再回去抄吧。”

林未晞“哦”了一声,心道果然人老成精,可惜啊,林未晞早就明白了老夫人的路数,和她玩这些没用。林未晞笑着,甜美又坦诚地问:“什么时候才算过完年呢?这个太笼统了,我怕意会错,不如老夫人明示,您的意思是哪一天?”

高二太太简直嘴巴都合不拢,惊异地抬头看了林未晞一眼,简直像见到什么怪人。英国公老夫人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初七罢,过了人日,灶神爷也该回天上了。”

“好。”林未晞笑眯眯地应下,“那就依老夫人的示下,让世子妃初八开始继续去佛堂抄书。我这便去通知世子妃,老夫人和太太要等等世子妃吗?”

“不必了。”英国公老夫人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说,“我们这便走了,王妃留步。”

林未晞果然在院门口停下,笑着客套两句,让丫鬟送人出去。按理林未晞总该多送几步,可是现在燕王便在里面,即便她撇下燕王出去送客,英国公府的人也不敢受着。

林未晞大致在门口站了站,意思到了就转身回房。方才顾徽彦进来时神色不太对,这是怎么了?

林未晞进屋后并没有看到燕王,她问旁边侍立的婢女:“王爷呢?”

侍女蹲身,轻声道:“王爷在书房。”

林未晞往耳房走,她站在门口,看到顾徽彦正站在书架前整理自己的藏书。曾经东耳房名为书房,实则闲置,现在王爷把常用的书搬回内宅,而王妃也放了东西进来,原来的耳房就有些不够看了,书房自然要扩建。现在东耳房打通了后面的抱厦,又重新开了窗户,装上了明净的琉璃窗,一眼望去敞亮又齐整。

敞亮林未晞或许有些功劳,毕竟当初朝哪个方向开窗是她出的主意,但是齐整就全是因为顾徽彦了。其实林未晞的生活习惯绝对算不上乱,毕竟家世和教养放在那里,她不是一个乱放东西的人,可是顾徽彦的强迫症实在是绝了,他的书必然是一个高度,一个朝向,而其中不同分类还要在不同的地方,无论什么方向望过来,都是整齐的一条条直线。

林未晞走到门口时脚步不由停下,燕王将这里摆放的这样整齐,反倒让她不好下脚了,她简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最大的乱子。

顾徽彦早就听到了林未晞的脚步,他等了一会,发现声音竟然停了。他回头看到林未晞靠门边,脸上神情很是奇怪。顾徽彦被这样搞怪的表情逗笑了,沉肃多时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生气:“怎么不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

“王爷将这里摆放的条理分明,我一进去,岂不是又乱了?”

“大不了再摆一次就罢了,又不妨事。”顾徽彦看着她笑了笑,冲着林未晞伸出手,“过来。”

林未晞果真靠了过去,她从顾徽彦手中接过书,抬头看着顾徽彦,眉眼弯弯地笑了:“王爷虽然说不碍事,但是我还是怕你在心里怪我。我给你搭下手,你肯定就不好意思说我了。”

顾徽彦笑了笑,没有反对,说:“那就有劳王妃了。”

林未晞和顾徽彦并肩站在高大坚实,隐隐还散发着独特木香的紫檀书架前,顾徽彦单手拿着书,安静又沉着地往正确的地方归放。夕阳穿过琉璃窗打在顾徽彦身上,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光,越发像天神下凡,俊美脱俗。橘黄色的阳光映照在顾徽彦手上,衬得他手指修长匀称,而他指腹、手心中的薄茧,又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武力。

林未晞看着有些出神,顾徽彦见她没反应,只能加重又说了一遍:“李卫公问对。”

林未晞如梦初醒,赶紧从怀中找出这本书,递给顾徽彦。

两人一递一放,十分和谐。林未晞虽然觉得自己的作用完全没有,还疑似拖慢顾徽彦的进程,可是她还是厚脸皮地给自己加了一功,就算成和顾徽彦一同整理藏书了。书房里气氛融洽,林未晞在找书的间隙,趁着空闲问:“王爷,你方才是不是生气了?”

顾徽彦的手只是微不可见地顿了一顿,就混若无睹地继续整理书脊:“并没有。你为何会这样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情绪不太对。”

顾徽彦低头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你才多大,都学会察言观色了?”

“年纪轻怎么了,还不许有人天生聪慧天纵奇才吗?”林未晞不满顾徽彦总是说她才多大,忍不住嘟囔,“还不是因为经常见你,我才不得不问,要不然谁要管你。”

顾徽彦清清淡淡瞥了林未晞一眼,过了一会,还是没忍住笑了。

顾徽彦其实情绪很少外露,尤其是生气、不悦等泄露他真实想法的情绪。这些话他本来不打算提的,可是谁想竟然被家里这位身体娇又脾气大的小娇妻看穿了。顾徽彦并不觉得是自己多年的养气功夫倒退,或许真的如林未晞所说,他们二人朝夕相处,所以连政敌都发现不了的微小变化,却瞒不过枕边人。

林未晞见顾徽彦笑了,身周的气压好了许多,她受到鼓舞,试探着问:“是因为高忱吗?”

高忱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好习惯”,在别人家做客都能干出偷听这种事,而且差点还成功了。要不是顾徽彦突然回来,比寻常人警觉的多,恐怕林未晞还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被听了个一字不差,转头就能传到韩氏乃至高然耳中。

林未晞以为顾徽彦在自己的府邸中逮到偷听,心生不悦。而顾徽彦听了却失笑,摇头道:“当然不是。怎么至于?”

即便偷听这种事很不上台面,但是高忱在顾徽彦这里连颗沙子都不算,他怎么会为这种无名之辈挂心乃至不悦?能牵动顾徽彦心神的人全天下都数得过来,而现在,又添了一位。

顾徽彦低头看了林未晞一眼,她还在无知无觉地思索着惹得顾徽彦心情转差的元凶。林未晞提起高忱,不由又想到天书,想到日后高忱袭承国公府的结局。林未晞心里动了动,不由问:“王爷,你看高忱如何?”

“他?”顾徽彦没想到林未晞突然问起这个人,国公府的一个庶孙罢了,年纪也才七八岁大,顾徽彦并不把这个孩子放在眼中。听到林未晞这样问,顾徽彦才想了想,说:“太过逢迎,难堪大用。”

这个结论和林未晞在书中看到的结果完全相反,但是燕王看人断不会有错,那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偏差呢?林未晞好奇,便追问:“王爷何出此论?是因为他偷听吗?”

“不是。成事者不拘小节,诡为上道,偷听人说话算什么。但是真君子也好,实奸雄也罢,成大事者无一例外都内心强大,目标明确,可是他却太肤浅了,所思所想都为了逢迎旁人的喜好。我并不知这个孩子的原委,但是想来多半长于深宅妇人之手,眼中亦只看得到自家。日后争权夺利是一把好手,却无开疆辟壤之能。”

这一番话说的林未晞恍然大悟,怪不得,日后高忱确实会靠着姐姐和姐夫的帮衬而以庶子之身成为国公,但是那时英国公府并不出众,全靠沾姻亲的光罢了。高忱成为国公和本人无能并不矛盾,在家族内斗中胜出,并不代表着他便能带领着家族走向兴盛。三岁看老这个说法绝不是凭空而来的,顾徽彦仅是一个照面,由此做出来的评价便解决了林未晞许久以来的困惑。

林未晞本来就对高忱继承国公府非常不舒服,现在听了顾徽彦的话,她越发不想让现世的轨迹照着天书发展了。

若高忱是个实实在在的有才之士,那林未晞因为私人恩怨而反感高忱,实在是很局限。可如果高忱并不能带着英国公府往上走,还可能会带领家族往耽于现状、故步自封的深渊里滑,那林未晞实在没什么理由,坐视一个无才无能、还跟自己有仇的人成为公府族长。

林未晞垂下眸子,不由思考起旁支中品学兼优的族兄弟。同样是没有同胞血缘的人,过继和庶弟继承父亲的世子之位对林未晞来说并没有区别。林未晞重生后早已决意和过去划清界限,她的身份地位、过去的荣耀乃至嫁妆全部随着高熙的死而埋葬,英国公府众人不再是她的娘家。即便林未晞出于私心而接近寿康大长公主,也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她并不打算透露自己就是高熙这个秘密。

所以,林未晞和前世实在没什么关系了,英国公府的生死好坏也和她无关,但是英国公府毕竟养她一场,林未晞自小优渥的生活,精雕细琢的教育,堆金砌玉的用度,都是家族带给她的。若是享受着家族的庇护,等需要联姻时却大骂家族吸血吃人,这就很低端了。林未晞如今虽然已经死而重生,置身事外,但还是想为曾经生她养她的家族尽一份力,至少有生之年看着英国公府往上走。

林未晞快速地将旁支族人过了一遍,想挑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孩子。然而这种事情不能急于一时,她抬起头,看到顾徽彦正垂眸看着她,眸光深深:“你在想什么?”

林未晞眨了眨眼,伸手抱住顾徽彦的胳膊,笑着耍赖,不肯说。顾徽彦拿她没办法,也就由着她含混过关了。

如果顾徽彦真的想知道,根本不必从林未晞这里突破,他任由林未晞耍赖撒娇,还是他并不想深究罢了。

林未晞本来好好地帮忙递书,后面不想回答,干脆整个人都挂到顾徽彦身上。干扰强到这个地步,整理书架的工作算是没法做了,不过好在书籍也整理的七七八八,剩下的单手都够了。顾徽彦不紧不慢地归整着书,另一只手环住林未晞的腰,十分无意地问了一句:“外面风光正好,你却要和我待在屋里理书,是不是很无聊?”

“不会啊。”林未晞被问的莫名其妙,“我怎么会觉得无聊呢?王爷难得才有这么长的空闲,能和你一起做一件事…虽然大部分都是你自己做,反正我觉得很好。”

顾徽彦低头,正好看到林未晞歪着头靠在他肩上,精巧的下颌微微扬起,骄纵的理直气壮。顾徽彦微微一笑,心里也慢慢放松下来。其实这并不是顾徽彦想听到的答案,林未晞并没有听懂他的试探,有时候,她都意识不到他在试探她。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是他的妻子,在考虑养老这个问题前,比重更大的一段时光都要和他度过,所以林未晞选择和他成婚的缘由,也没必要追根究底了。

顾徽彦可以理解林未晞当初的想法,因为高然做主把林未晞许给别人,还说了一些刺激她的话,林未晞不肯被人压倒,就和闺阁小姑娘不肯被姐妹比下头花的颜色一样,高然炫耀自己是世子妃,那林未晞就赌气去嫁更高的人。顾徽彦从一开始就知道林未晞在赌气,而他不过是她赌气的一个工具,一道途径。但是这也没什么所谓,他能成为这条跨越阶级的路,本便是因为他就是阶级,燕王的功勋荣耀,也是他的一部分。

过去的已经过去,人也娶了,婚也成了,而小姑娘现在当真对燕王妃这个角色乐在其中,他就让她长长久久地骄傲快乐下去,也未尝不可。

56、通透

林未晞看到众多书册在顾徽彦的手下又恢复整齐秩序, 她突然心中一动, 说:“王爷, 上次你教我的太白阴符,只讲了一半, 还没有说完呢。”

那还是刚成婚时的事情了。顾徽彦有三天婚假,两人关系猛然推近, 共处一室时难免拘束,顾徽彦就教她读书,正是古兵书太白阴符。只是那天林未晞只听了一半, 就中途离开接见管事, 受下人跪拜,之后一天入宫, 再后来,顾徽彦的婚假就提早结束了。这本讲到一半的书,也没能继续下去。

林未晞忽然提起,顾徽彦有些意外:“你竟然还记得?”

“我又不是木头, 怎么会连这种事情都记不住呢?”林未晞不满地瞪了顾徽彦一眼, 收回眼神时眼角不由带了些意味深长, “王爷教我的事情实在少,难得教我看书, 我怎么能忘了呢?只是可惜我不成器, 没能跟上王爷的步伐,这唯一一件事竟也只做了半成。”

现在很少有人敢这样夹枪带棒地和顾徽彦说话了,但是林未晞公然挤兑, 顾徽彦却并无不悦。他忍俊不禁,笑着扫了她一眼:“胡闹。”

顾徽彦没有生气,林未晞的胆子更大,实地演绎什么叫得寸进尺、有恃无恐:“我怎么胡闹了?王爷你自己说,你这一个月来待在王府的时间有多少,分给我的时间又剩下多少?名为夫妻,但是连一个月前的一本书都看不完。”

顾徽彦虽然看着林未晞轻笑,但是心底却升上一股愧疚来。他突然郑重了神色,说:“这确实是我的疏忽,明明说好了教你,后面却半途落下,是我不对。”

林未晞本来是顺着话音调侃,玩笑着将话说出来,然而顾徽彦这样认真地致歉,林未晞反倒不好意思了。她赶紧说:“没有没有,王爷你无需愧疚什么,你忙于朝事,内宅的事本来就不该让你操心,你身为丈夫做到现在的程度,已经很好了。反倒是我,本该为你分忧,却总是给你添麻烦。你肯屈尊纡贵亲自教我兵书,这是出于你的修养品德,我怎么能不知所谓,当真拿这个当回事呢。”

“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好,任何缘由都是借口。”顾徽彦的看法却完全不同,他说,“你不必粉饰,我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明白,我身为丈夫,给你的陪伴却太少了,这是我的失职。”

林未晞没有料到顾徽彦竟然这样认真,他实在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严的人。他责任感极强,对自己要求到极致,对别人却保持着最低的门槛。他对林未晞便是这样,顾徽彦总是苛求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但是对林未晞却不会提同样的标准,可谓是很正直的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林未晞心中感叹,顾徽彦通达讲理又有责任感,反而是她,简直在无理取闹。

顾徽彦说完后,发现林未晞神情竟然耷拉下来。他讶然,正好这时最后一本书放完,顾徽彦坐到一旁的圈椅上,两人站的近,顾徽彦很顺畅地将她拉向自己:“怎么了?”

林未晞没有反抗,顺着力道坐到顾徽彦腿上。因为地方有些狭窄,林未晞重心不稳,她便伸出胳膊圈住顾徽彦的肩膀,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王爷,我是不是又自大任性,又眼高手低?”

顾徽彦觉得很好笑,他一只手放到林未晞后腰,稳稳扶住她,另一只手着把玩着林未晞发髻中的流苏配环,并不言语。

林未晞轻飘飘地哼了一声,声音不悦:“王爷,你不说话,那就是真的这样想了?”

顾徽彦轻轻笑了一声,他指尖拨动着林未晞耳后的流苏,说道:“你看你,自己总是喜欢多想,导致心情转差,可是等别人提及的时候,又不许别人说反对的话。你这一言堂未免也太难揣摩了,让别人想顺着你的心意说话都难。”

“谁说我是一言堂了?”林未晞蹭地抬起头,顾徽彦注视着她,正好就她抓了个正着。顾徽彦眼睛中流露出笑意:“你看,还说不是?”

“我…”林未晞语塞,她忍不住辩解,“王爷你不能因为我在你面前丢过几次体统,便觉得我办事也是毛毛躁躁的。我做正事时很是明白规整的。”

“我知道。”顾徽彦失笑,他不过说了一句,这就和他急了。顾徽彦笑够了,才说:“我当然知道你的本事很大,王府这段时间的变化有目共睹,我很感谢王妃不辞辛劳,为王府解决这个烂摊子。”

林未晞虽然还本着脸,但是嘴角明显带上弧度。可以侮辱她,但是绝不能侮辱她的管事能力,林未晞被燕王称赞很有些得意忘形,但是在本尊面前,她好歹掩饰一二,故作不在意地说:“不过是多花了些时间罢了,我做的不好,燕王见笑。”

顾徽彦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用力揉了揉林未晞的头发,她整齐的发髻立刻又变得毛茸茸的。顾徽彦稍微用力就将她放在地上,自己也顺势站起身:“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不必被别人干扰,想一些有的没的。”

顾徽彦的手很稳,即使抱着一个人,也依旧稳稳当当地将她放好。林未晞站到地上,这才反应过来,顾徽彦这句话是在回答她前面的问题。

她不盲目自大,也不眼高手低。林未晞的心情大好,她快步追上顾徽彦的背影,语调也变得活泼起来:“王爷,那上次未讲完的书…”

“现在该要摆饭了,等晚饭之后,闲杂人等散去,我继续给你讲。”

“好。那就说定了?”

顾徽彦笑着停下身,干脆将她的手拉住,省的她追在后面吃力:“当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放心,这几日难得有这么长的空闲时间,我将外面不必要的应酬推掉许多,必然是能陪着你读完你想读的所有书。”

真是不好意思,可林未晞还是很受用地应下了:“多谢王爷。”

林未晞和顾徽彦从书房出来,宛月这才敢跟到林未晞身后,低声道:“王妃,厨房已经传过话来,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饭厅那边也都收拾妥帖,只等着王爷和王妃了。”

林未晞说:“那便让他们摆饭吧,我和王爷随后就到。对了,世子和世子妃呢?”

宛月垂着眼,不敢看燕王和王妃似乎是交握着的手:“世子妃酉时就从佛堂出来,之后回了青松园,现在已经和世子在用膳的厅堂等着了。”

林未晞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宛星早就准备好了斗篷和手炉,见林未晞出来,赶紧上前伺候林未晞穿衣。顾徽彦出门比林未晞简单,他很快就穿好了外面的鹤氅,而林未晞却还在整理,顾徽彦没有像世人默认的那样到外面等,而是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林未晞穿上宽大的斗篷。毛茸茸的领子簇拥在她脸侧,林未晞漫不经心地站着,任由侍女给她系上金对扣,最后,她才接过手炉,朝顾徽彦走来:“王爷。”

顾徽彦伸手,将她脖子两侧蓬松的细白绒理顺,林未晞巴掌大的小脸被绒毛包裹着,说不出的精致清艳。

“走吧。”

两人相携走入用膳的厅堂,林未晞进门时本打算落后半步,走在顾徽彦之后,但是顾徽彦却特意放慢脚步,陪着林未晞一同进入众人视线。

屋里人见到顾徽彦和林未晞来了,连忙矮身问安,顾呈曜和高然也一前一后地给二人行礼:“父亲。母亲。”

顾徽彦淡漠又随和地颔首,说:“免,都坐吧。”

高然站起身,跟到林未晞身后,微微低了眼。林未晞从眼角瞄到,心里轻笑了一声。吃饭时高然照例接过公筷给林未晞布菜,林未晞说:“世子妃这几日一直在抄书,本来便辛苦,还是歇一歇手吧。”

“这怎么敢。”高然还想推辞,林未晞却笑着打断她的话,说:“你不必说了,大年节的,我们全家难得能吃一顿团圆饭,你坐下就好了。明日抄书的事暂时停一停,世子妃加紧安置青松园过年的事情吧。表孝心什么时候都不晚,但是世子过年时的走动却疏忽不得。”

暂时停一停,高然想到丫鬟转告自己的话,心中憋屈,但表面上还得感恩戴德地谢过林未晞。内宅是林未晞的职责,林未晞开口管教儿媳,就是顾徽彦轻易都不插口。只有等林未晞说完了,高然依言落座,旁边的人才敢取来碗筷,轻声伺候高然用膳。

耳边传来碗盏轻微的碰撞声,带着瓷器特有的清脆,顾呈曜坐在座位上等高然,他略有些无聊地盯着晚宴上的菜,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似乎好几日都不见晚膳上有鱼虾河鲜?这是为何?”

饭桌边伺候的丫鬟都顿了顿,随即动作越发放轻。高然飞快地朝林未晞瞥去一眼,眉尖看戏般挑了挑。

王府中众人皆知,燕王喜欢河鲜,可是林未晞却为了和前面的沈王妃斗气,擅作主张将年宴上的鱼虾撤了大半,后面连日常的席面也改了。现在,可算有人问出来了,而这个人是顾呈曜,无疑效果更好。

林未晞听到话突然就有些好奇,她放下筷子,偏头看向顾呈曜:“冬日鱼虾本就罕见,有时难免不新鲜,撤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世子为何特意问出来?”

顾呈曜和林未晞的视线相接,自林未晞嫁入王府一来,她少有用这样认真的眼神看他,往常她要不端着继母的架子避开视线,要么用那种讥诮嘲讽的眼神看他,这种正儿八经、认认真真的神色实在罕见。顾呈曜看着林未晞黑亮的瞳孔里那个缩小的自己短暂地失神片刻,很快他收回神思,正色道:“冬日鱼虾虽少见,但是父亲喜爱,自然是不能缺的。早在母亲在世时,府里便常备着鱼虾蟹等活物了。”

事到如今,顾呈曜还是坚定地认为顾徽彦喜欢河鲜,林未晞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果她没记错,前世顾呈曜偶然提起燕王的喜好时,特意说过这是沈王妃告诉他的。如果是儿时从生母那里得来的印象,那确实不容易纠正。可是吃饭这种事情,只要顾呈曜稍微用心些,不出三顿饭便能看出来了吧,盛传爱吃鱼虾螃蟹的燕王,其实根本不动这些东西。

而搞笑的是,顾呈曜始终没有发现不对,其他人从主子这里接到指示,也依旧坚定地传播着这条错误的喜好。现在更是当着燕王本人的面,被顾呈曜说了出来。

顾徽彦神色平静,并无表态,即便当面听到儿子强行为他安“喜好”,顾徽彦神态也没有任何波动。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宣扬自身的人,而且错误的认知已经贯彻了十来年,现在再说出来,顾呈曜颜面过不去不说,整个王府也要跟着折腾。这实在不是什么要紧事,没必要兴师动众。

饭桌上短暂的沉寂了片刻,随后林未晞放下筷子,很从容地从宛星手里接过帕子,轻轻压了压唇角,语气也轻飘飘的:“我身体不好,太医说不能吃太多发物,免得引发宿疾,所以我便做主撤了。”

顾呈曜顿时噎住,他停了片刻,最后肃然道:“儿臣失礼。”

林未晞浑不在意,唯有顾徽彦轻轻瞥了林未晞一眼。这个小姑娘有时候专门惹人生气,而有的时候,又通透的不可思议。

57、红袖

家主不说话, 世子也低头退让, 林未晞改了王府多年惯例这件事, 就这样平稳地过去了。这大概也昭示着,燕王府新的女主人来了, 过去的惯例规矩,也只能是过去了。

高然本来隐隐期待, 等她看到后面的收场,多日来积压的邪火直冲脑门。

身体不好真是一块砖,哪里需要搬哪里。林未晞她哪儿来这么大的脸, 凭什么她想改就改?

高然实在是烦死眼前这位仗着体弱胡搅蛮缠的“婆婆”了, 高然突然感到茫然,林未晞和她年纪相仿, 忍一忍熬死婆婆这条路对她而言是走不通了,今日英国公府前来撑腰,最后也没能解决高然的事情。娘家指望不上,公爹又一反朝堂上的精明之态, 完全纵容, 难道高然的余生就只能这样, 被林未晞指手画脚,不得不忍耐林未晞的恶毒行径?

今日燕王散假, 所以晚宴做的极尽奢华精巧, 可是吃在高然嘴里,却实在没什么味道。

高然一顿饭都吃的神魂不属,送走燕王和林未晞后, 高然和顾呈曜才动身回院。高然心情低落,没有说话的兴致,而顾呈曜不知怎么了,也一路无言。

等回到青松园后,顾呈曜在后院门口停住,说:“你累了一天了,先回去休息吧,我还要去前面温书,就不陪你进去了。”

顾呈曜说完就转身走了,高然忍不住“哎”了一声,但是顾呈曜似乎没有听到,很快就走远了。高然看着顾呈曜的背影,本来就烦躁的心情越发差。

青松园虽然只是燕王府中的一个院子,但是前后三进,外院、书房、正房、后罩房应有尽有,相当于一个缩小的府邸,只要关上门,便是一个完全独立的院落。高然居住在第二进,也是最大的用于起居的院落,刚才顾呈曜便是走到起居院门口,又折到前面的书房去了。

院门口的事当然瞒不过众人耳目,高然独自回来,坐下还没多久,卜妈妈就过来了:“世子妃,世子去前院了?”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高然没心情回答,而卜妈妈说这句话,也并不是真的想询问。卜妈妈顿了顿,就又自顾自地说下去:“都要过年了,世子还这样勤勉,真是家宅之幸,若是王妃看到,指不定多么欣慰呢。”

卜妈妈说的王妃是指沈氏,她自从被林未晞夺了权后,内心里一直不太服气,故而也别着气,从不肯叫林未晞王妃,只是以那位代指,还动不动就说起沈氏当年的事,也不知道是和谁显摆。高然刚开始还和卜妈妈同仇敌忾,可是架不住卜妈妈翻来覆去的说,高然现在忍不住生出一股腻烦来。即便是一个死人,每天这样说一遍也够烦了。何况人都死了十来年了,还天天说沈氏如何贤惠如何深情有什么用,没看到现在的天已经换成现在那位了么?

但是心里再不痛快,卜妈妈搬出世子的生母,高然少不得要露出笑容,表态一番:“妈妈说的是,世子出身尊贵却还这样勤勉上进,若是婆母在天之灵得知,一定能放心了。”

“可不是么,我们家姑娘就是一辈子好命,娘家时就如珠似宝被父兄宠着,连手都没有自己洗过。出门不巧遇上乱军,结果很快便遇到燕王,燕王那时候还是世子呢。哎呦,那可真是千军万马美玉少年,隔着流民乱马,他一个人独在最前,指挥着人从左中右三个方向冲,竟然很快便把□□平定了。你们是没见到那时的场景,铺天盖地的黑风,一个才十五六的少年指挥百余骑兵,那种指挥自若的气度,隔着狂风和人墙都直冲眼眶。当时所有人都在看他,可是燕王收拾完局面后,连名字也没留,便带着人走了。还是他走后,我们听旁边的人谈论,才知道这位便是燕地王爷的嫡长子,顾徽彦。”

这些话高然第一次听时还很神往,可是现在听只会觉得烦。高然最开始听说燕王和沈王妃是因为救命之恩才在一起的,她还以为是多么传奇的爱情故事,没想到实际上燕王不止救了沈王妃,他同时还救了许多人。后面随着卜妈妈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说,高然已经被消磨掉全部耐心,转而觉得反感了。

卜妈妈还在回忆那时候俊美又骁勇的少年燕王,这种事情若没有身临其境,即便舌灿莲花也说不出当时万分之一的震撼来,卜妈妈现在便是如此。她也看出来高然兴致寥寥,卜妈妈便停止了回忆,意犹未尽地以一句话做结语:“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没见过战乱,怎么能明白燕王在战场上何其凛然。燕王这些年权位愈发高,多经手朝政,所以才逐渐内敛起来。其实他年轻的时候很是锋芒毕露,不但打仗又快又狠,长得又极为英武俊美,那时边关百姓不拜鬼神,只拜燕王。”

卜妈妈对顾徽彦极尽推崇,高然不知为何心里不太舒服,便不轻不重刺了一句:“燕王那时即便英武,但北疆风沙大,终日与兵器风沙为伍,怎及世子锦衣玉食,书香氤氲,素有君子之风呢?”

卜妈妈平日里碰上顾呈曜的事根本没有理智,可是现在听到高然的话,她却反常地没有向着顾呈曜,神色严肃地摇头:“不能这样说,燕王如今位高权重,静水流深,十五六那会年少轻狂,锋芒毕露,但无论哪一种,风姿都极为出众。何况,单论长相,王爷十九岁那会比世子还要好看些。”

这话高然听着非常不高兴,可是对方是顾呈曜的父亲,她总不能说公爹的坏话,只能忍下。但即使如此,高然的神色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卜妈妈想起当年的事情,不由也怔然,等反应过来,她又吹嘘自家小姐命好:“我们小姐果然生来就是受宠的命,娘家时被父兄捧着,后面还嫁给了燕地的少年英雄,那时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偷偷恋慕着王爷呢,可是最后还不是我们小姐做了正妃,可见这就是命。婚后小姐头一胎就生了儿子,瞧瞧多么争气,只是可惜小姐身体不好,没等到世子长大就去了。”

卜妈妈唏嘘,显然在想若是沈氏还在,哪里轮得着现在这位作福作威,高然生怕卜妈妈又要讲古,赶紧截住:“可不是么,不过世子如今孝顺又上进,婆婆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卜妈妈轻轻擦了下眼睛,其实她并没有泪,但总要这样作态,她说:“若是我们小姐还在,现在看到世子大年节了,晚上也要去书房挑灯苦读,肯定会心疼世子的身体。”

高然突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心中戒备,随意应和了一句:“当然,世子的身体最重要。”

“是啊,我们女流不能帮世子分担朝事,也就能在衣食住行上多关心些。这几日世子妃要忙年节往来,恐怕忙得难以□□,而世子终日苦读又离不了人,老奴过来是想告诉世子妃,方才云慧已经跟着过去伺候了,今日晚上不回后院了。世子妃不必担心书房冷暖,自有云慧在那边操持呢,你专心休养就好了。”

高然听着顿时火气上头,云慧她算什么东西,胆敢放话代替高然来照顾顾呈曜的衣食冷暖?而且,顾呈曜这个时间点去书房,晚上想必不回来睡了,而云慧也留在书房…

高然几乎坐都坐不住,想必没有一个女子能坐视另一个年轻女子和自己的丈夫独处一夜。卜妈妈许是也看出高然不悦,她脸上立刻拉了下来,说:“世子妃,老奴是沈王妃留下来的人,受了王妃临终所托,好生照看世子。而云慧又是跟了世子十年的贴心人,她来照顾世子,老身放心的下。何况世子妃如今还没能给世子生下一儿半女,前几日又在佛堂待了许久,恐怕对孕相越发不利。世子妃应当调养身体,以早日延绵子嗣为上,而不是一个劲的嫉妒。”

嫉妒对女子来说并不是好名,卜妈妈连沈王妃和七出善妒都搬出来了,高然只能深吸一口气,道:“我岂是这等不明事理之人,妈妈这样做是为了我好,我明白的。”

卜妈妈露出笑意,满意地说:“世子妃明白老奴的苦心就好。老奴这样做也是为了让世子妃有时间调养好身体,不耽误子嗣,老奴一片好心,世子妃可勿要误会。”

好心?好心的话会特意盯着门口,发现世子出去后赶紧追上去,还派了另一个人进里面专程堵着她吗?高然十分不屑,几乎控制不住想骂人,但是她想起高熙的下场,到底还是忍住了,对眼前这位给她婚姻安插第三者的恶奴,温顺地挤了一个笑。

卜妈妈对高然的表现十分满意,她又待了一会,见高然确实没有发作乃至追出去的迹象,这才满意离开。等卜妈妈走后,陶妈妈和凝芙都赶紧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世子妃,云慧前几天只是白天跟在书房伺候,现在竟然没皮没脸,打算伺候世子夜读。卜妈妈还在内院盯着,这要怎么办?”

卜妈妈这一手实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高然深吸一口气,想了好一会,才说:“卜妈妈这样急,想来云慧还没有被世子收用。世子既然之前没用,心里必然便是有章程的,我们不必急,先按兵不动,看一看后续吧。”

凝芙等人应下,高然这一天经历了许多事情,精神已经倦极。这种疲倦不是因为身体,而是从心底蔓延出来,渐渐将整个人都淹没。她满怀希望叫娘家过来整治林未晞,最后的结果却是损失了一户陪房,晚上一身疲惫地回到屋子,却被告知顾呈曜晚上不回来了,云慧跟在书房里伺候。

凝芙等人见高然神色不好,都识趣地退下。临出门时,高然的声音突然从后传来:“陶妈妈,通知小厨房,晚上熬一碗避子汤。”

陶妈妈脚步一顿,正室未生下子嗣之前,先搞出庶长子来是很失礼的事情,而又不能拦着丈夫宠幸妾室,所以只能给妾室通房灌避子汤,好保证正室和嫡子的利益。高然之前分析的有条有理,可是事实上,她也慌了吧。

青松园外进的书房里,烛火跳了一跳,顾呈曜正要移动灯罩,灯罩已经被人先行一步拿了起来。云慧握着剪刀剪断烧焦的灯芯,室内又重新恢复明亮,等把这一切做完后,她才扣好灯罩,对顾呈曜低头一笑:“世子。”

顾呈曜有些意外:“怎么是你?”

云慧说:“玳瑁粗心,又爱打瞌睡,他晚上若是睡过去了,世子要喝热水都照顾不了。我嫌他粗苯,就打发他回去了。”

云慧顶替玳瑁的差,担心玳瑁照顾不好是一个方面,但是更大的原因还是出于私心。燕王对顾呈曜在读书上管理很严,书房伺候的一直都是小厮,但是这几日白天高然不在,云慧胆子大了,便在白天往书房里跑,顾呈曜也并没有赶她离开。她今天看到顾呈曜往外院走,看样子晚上也不会回来,云慧觉得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赶紧托了卜妈妈看住世子妃,而她给玳瑁塞了一块银子,打发他出去喝酒,自己则过来伺候顾呈曜读书研墨。这里虽然名为书房,但是床铺等物一应俱全,云慧的心思,可不仅是红袖添香。

顾呈曜听到这里其实觉得有一点不妥,他毕竟已经成了两次婚,不再是曾经不经人事的小伙子,他当然知道丫鬟夜里伺候少爷有什么隐形含义。父亲虽然对他的教育管得严,可是近年随着顾呈曜年龄越来越大,父亲的管束逐渐松了下来,尤其是男女之事上。

如果放在顾呈曜十五岁,云慧跟到书房来伺候,无论顾呈曜允不允,燕王那一关她就过不了。可是现在儿子大了,有些事情顾徽彦也不好管,他见顾呈曜没说什么,就以为这是顾呈曜的授意,顾徽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了。

顾呈曜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头发特意盘起,露出一截白腻的脖颈,耳边还挂了珍珠耳珰。灯下女子皮肤细腻许多,看起来带着一种陶瓷的釉感,云慧算不上绝色,可是她伺候了顾呈曜十多年,自小便是姐姐一样的存在,现在她这样打扮,越发女人味十足。

红袖添香,佳人有意,还是自小相处的大姐姐,天底下恐怕没有几个男子会拒绝。但是此刻顾呈曜看着云慧,却冷不防想起一桩往事来。

那还是高熙活着的时候了。

58、亡妻

顾呈曜不知道怎么了, 突然就在这个寂静的冬夜, 想起自己的发妻高熙来。

高熙去世在去年十二月, 也是一个落雪的冬日,顾呈曜刚从外面回来, 便被告知,世子妃去了。

他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他记不清了, 只是记得当时很震惊。他因为玉佩的事而对高熙生出偏见,后面又不喜欢她盛气凌人的性格,便越来越不想回去见她。直到那个大雪日高熙病逝, 顾呈曜才知道, 原来高熙的病竟已经严重的这个地步。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这只是内宅女子的一种要挟手段。

顾呈曜得知高熙的消息都经过卜妈妈和云慧, 他成天听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世子妃又仗势欺人,又仗着家世欺负府中老仆,一个君子当然是该怜贫惜弱的, 因此, 顾呈曜很难对自己的妻子生出什么好感来。后来高熙的消息渐渐少了, 他开始以为是高熙意识到自己的把戏无用,自知没趣就收敛起来,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是高熙拦下了消息, 不让人往前面传。然而顾呈曜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再次听到高熙的消息,竟然便是高熙的死讯。

他当时站在堂下, 洁白的雪花不断从天井飘落到他肩膀上,顾呈曜在风中站了一会,才慢慢想起来,今日他出门前,似乎确实有一个丫鬟过来,请他去看看世子妃,他当时急着出门,又嫌弃高熙用这种伎俩引他回去,所以就没当回事,直接将人打发走了。原来那时,就已经是他和高熙的最后一次见面,但是他还是没回去。

顾呈曜终于到后院去看望自己的世子妃。高熙的屋子一如既往地静悄井然,完全看不出女主子已经不在了。高熙对下人管理极严,顾呈曜一直觉得高熙这样动辄打罚非常不好,可是那一刻他站在高熙在世时的屋宇,看到下人即便红着眼睛也没人敢吵闹,人员虽杂但并不混乱,顾呈曜才感到惊讶,高熙在下人中的威信,竟已强到如此地步,即便死了,也没人敢违抗她生前的规矩。

这还是高熙不得宠,重病卧床一年的情形呢。

来来往往的丫鬟看到他,都低着头避开,仿佛屋子里没有他这个人一样。有几个丫鬟大概是高熙的近侍,看到顾呈曜,脸有不忿,又立刻被旁边的人拉住。

顾呈曜觉得他总该去看高熙最后一面,那几个丫鬟很不情愿,一个丫鬟甚至说:“世子妃病重的时候都没见世子过来,如今世子妃心意已了,纠葛已断,世子反而过来了,这又是何必?世子妃一个人走得清清静静,世子何必打搅她的往生?”

那个穿着潞绸的丫鬟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人掐了一把,她只能不情不愿地闭住嘴,忿忿低头。顾呈曜从小备受宠爱,什么时候被人这样顶撞过?从得知高熙死讯后一直缭绕在他心底的、若有若无的窒息感被冲淡很多,顾呈曜本想直接转身离开,这些丫鬟算什么人,竟敢激将他?可是顾呈曜到底没有做到,他让自己的亲随拉开白布,隔着生死,见到了高熙最后一面。

高熙生来好强,即便这种时候,她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帖,并无衰弱病容,反而妆容画得很精致,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了。顾呈曜只看了一眼,就让人放下白布,转身出去了。

这最后一面留给他的冲击,远比顾呈曜自己想象的,甚至比高熙想象的,都要大很多。

顾呈曜之后一直刻意规避高熙的死,高熙灵堂上他的岳父,也就是高熙的父亲英国公世子小心翼翼地提出续嫁,顾呈曜想也不想就同意了。他想他得很快需要一个妻子,只要这个位置有人,高熙的身影很快就淡了。其实当天他没有听清是高熙的哪个妹妹,后来才知,原来是高熙的亲妹妹,高然。

后面的事情,就一如众人所知道的,高熙去世,高然续嫁,顾呈曜告诉自己这样很好,一切错误都已归位,所有人都很开心,这就够了。高然婚后,顾呈曜出于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补偿心理,尽力对高然好,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因为高然讨世子欢心,顾呈曜自己几乎也这样觉得。可是在这个清冷的风雪夜,顾呈曜听着和那天一样的风声,才知道或许不是。

他是在愧疚,他在补偿一个不知道的人。

顾呈曜很小的时候就时常听母亲说她和父亲的相遇。几乎是每一日,只要沈氏有时间,就必然要和顾呈曜回忆燕王对她的救命之恩,相守之情,其实沈氏说出来的故事细节经常变化,顾呈曜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沈氏臆想出来的。他的母亲很喜欢看话折子,对那些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故事几乎是不可自拔,时常分不清现实和虚妄。顾呈曜虽然觉得母亲这样不太好,但是那毕竟是他的母亲,顾呈曜马上就觉得自己这样想实在是大不孝。

那时府邸里只有祖母、母亲和他三个主子,祖母有时会把他接过去教导,可是他刚坐下没多久,沈氏就跟过来了,泫然欲泣地站在一边,眼睛都不错地盯着他,仿佛顾呈曜会被人虐待一样。祖母当然很不悦,书念不了几句,就只能让沈氏把儿子领回去。这样往复了几次,后来祖母也很少接顾呈曜过去了。

童年的影响总是无声无息,无处不在,顾呈曜长大后回想往事,也觉得母亲当日所做不太好。祖母老燕王妃是京城诗书之家的嫡女,亲自教顾呈曜史书经传绝对是为了顾呈曜好,但是顾呈曜还是不知不觉受了沈氏的影响。他潜意识里觉得父母的爱情无坚不摧,才子佳人可以跨越阶级鸿沟,而燕王和沈氏又是因为救命之恩在一起的,所以当同样的事发生在顾呈曜身上时,他不知不觉就陷入一种刻意的暗示中。他告诉自己这才是对的,所以他要娶一个素昧平生、身份相貌品行家庭都一无所知的女子。后面发现这位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孙女,和燕王府门第堪配,顾呈曜喜出望外,越发坚信自己是对的。

就如那些带着些神秘色彩的话折子,这便是姻缘天定。

顾呈曜和自己的妻子度过了新婚第一个月,才突然得知,他认错人了。或者说,他的命定姻缘被人刻意顶替了。

这可能是一个有些跌宕起伏的话折子,若是以沈氏的性格,看到这种情节,必然会为可怜的女主角垂泪,并且对那个顶替女主角的恶毒姐姐愤恨不已。顾呈曜也对高熙的印象一落千丈,后来高熙死了,他重新娶了高然,如果生活当真是一部戏,这才是该有的大团圆结局。

高熙死去的第一个月,顾呈曜一直觉得耳边嗡嗡直叫,他将婚礼安排的极快,即使他知道会惹怒父亲也顾不得了。二月高然进门,高熙存在的影子被迅速抹去,顾呈曜才觉得好了一点。

一切回归正轨,这才是该有的发展方向,只是可惜他人生很重要的一天,父亲并没有来参加。初春的某一天,冰雪消融,空气中带着独特的湿润感,离家多年的父亲终于归府,顾呈曜亲自去迎接父亲的随臣,进门时,他猛然看到朱红的回廊下,一道纤细安静的剪影正侧对着他而立,于此同时,他听到有人喊:“熙姐儿。”

顾呈曜血液猛地就冰冻住了,随后,他看到那个女子慢慢回身,冰肌雪骨,眉目是他平生仅见的精巧,眼神流转间带着一股冰冷和淡漠。顾呈曜心里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原来是林未晞,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女子。

自此之后,林未晞这个女子仿佛突然就在他的生活中鲜活了,到最后几乎无处不在。顾呈曜进门时总是不自觉地追寻她的身影,他眼睁睁看着她从素衣如雪变成高髻堆彩,华服光粲。她成了他的继母,父亲的王妃。

顾呈曜知道自己这样做简直是大逆不道,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荒唐感。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乃至轻轻一个挑眉,一个瞥眼,都带给他无与伦比的熟悉感。

“世子?世子!”

顾呈曜的神思猛地归位,他看到云慧正焦急地望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顾呈曜突然就想到,林未晞在私下和父亲相处时,会不会也有这样温柔婉约的时候呢?他的印象中,高熙从来都是精致的、体面的,对夫婿温婉体贴,嘘寒问暖,几乎没有。

云慧也发现世子似乎在想别的什么人,她精心打扮成这个模样,还特意换了轻薄显胸的衣服,在身上抹了香膏,然而世子和她独处,竟然还会走神?云慧泄气之余还觉得羞恼,究竟是什么人,能惹得世子这样牵挂?

顾呈曜对云慧当真没什么绮思,他猛地想起他和高熙新婚那会,云慧在大晚上闯入两人新房,高熙当时轻飘飘甩了个眼神,几句话便把云慧说的无地自容,抬不起头来。第二天云慧自然过来和顾呈曜哭诉,顾呈曜也觉得高熙太过强硬,不是理想的温婉之妻的模样。如今高然倒是各方面都符合士大夫提倡的妻子之德,就连云慧这样挑衅,高然也忍了。妻子通情达理,十分大度,这本该是好事,但是现在顾呈曜却突然在想,如果是高熙,她会怎么做呢?

她一定会早早堵到书房门口,非但让云慧没脸,多半顾呈曜也是没法幸免的。顾呈曜想到这里笑了笑,笑完之后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久违的、针扎一样的痛。

又一年的大雪落下,高熙已经死去一年了。

云慧看到世子眼神盯着一处不动,显然在想什么人,最后还轻轻笑了笑。虽然是笑,但是却让人觉得苍白哀伤。云慧惊异,这是怎么了?她正惊疑不定,忽然听到世子说:“我这里用不着你,你出去吧。”

云慧漂移的心神马上被拽回来,她显然十分惊讶:“世子?”她看到顾呈曜并没有松动的样子,立马变得委屈:“世子,天都已经这么黑了,奴婢若是回去,恐怕会惊动不少人。何况,您身边也不能没有伺候的人。若是世子不喜欢,那奴到门外候着,世子有什么吩咐奴婢再进来,绝不会打扰到世子。”

顾呈曜想到天色确实不早,云慧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人,顾呈曜也不忍心让云慧在屋外吹一宿冷风,就只能说:“那你到隔间外等着吧,我需要什么会自己拿,用不着你。”

虽然被赶出世子读书的这个屋子,但是好在不必回去,云慧虽不情愿,但也低声应了。这个时候内院已经落锁,若是云慧现在回去,少不得要惊动看门的、管钥匙的丫鬟婆子,到时候这么多人吵嚷起来,云慧过来伺候世子,却被世子赶出去的事情就传遍了。好在世子松口了,虽然没能成功成为世子的房里人,但是体面还在,云慧实在松了口气。

等云慧走后,屋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顾呈曜在书桌前坐了许久,手中的书一页都没有翻动,最后他忍无可忍,放下书走到窗前,用力推开了窗户。

寒风立刻呼啸而入,带着雪沫的空气将灯罩里的蜡烛吹得跳动不已。顾呈曜站在风口,看着窗外寂静的天空,泛着冷光的雪地,伫立不动,良久出神。

顾呈曜的书房亮着灯,若从这里往北走,就能看到燕王府最大最富丽的那个院落里,也灯火不息。

“太簇居兑为太簇门,阴德居乾为阴德门。右一将,行得水,黑幡帜旗,是为景门。”顾徽彦解释完后,问向林未晞,“这样说你听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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