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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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远没有察觉到身边涌动的暗流, 他兴高采烈地说:“对啊, 大小姐实在是好心又大度。我不小心撞到她后,她非但没有生气, 听说我找不到路,还主动来带我去你的院子。程大小姐明理又心善, 不知比我家里的几个妹妹懂事了多少, 实在让人羡慕。”

程元璟不动声色,语气也平平淡淡的,却冷不丁问:“她生气?你撞到了她什么,她为什么要生气?”

林清远顿时失语,他微微张大嘴, 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话有漏洞,被程元璟抓到破绽了。林清远刚才不小心撞到了程瑜瑾和徐之羡的事,要是换成寻常女孩子,要不恼羞成怒,要么尴尬得赶快避开了,唯独程瑜瑾落落大方,还主动上前来引路。林清远本来想在程元璟面前夸一夸他的侄女,没想到自己一笔带过的一句话,就被程元璟听出来了。

林清远尴尬,刚才的事事关程瑜瑾清誉,他本来打定主意绝不会透露给外人,结果这才走了两步路的功夫,就要被程元璟扒出来了。林清远干笑着,正打算转移话题,程瑜瑾接过话说道:“是林编修太客气了。这个花园虽然女眷多,但实际上是外院和内宅的分界线,并不算误入后宅范围。林编修在这里撞到了我,误以为闯入了程家后院,所以才向我赔罪。其实是林编修客气了。”

林清远悄悄松了口气,连忙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程元璟垂眸瞥了程瑜瑾一眼,程瑜瑾笑容清浅,面色无异,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心虚。反倒是林清远,神情太过紧张,露了怯。

其实程元璟听到了刚才徐之羡和程瑜瑾的那些话,甚至,他比林清远来的还要再早一些。程元璟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女儿家这种事被外男撞到,终究不体面。程元璟本来打算装作不知道,悄悄放过此事,可是此刻这两人当着他的面一唱一和,相互配合,就让程元璟非常不悦。

林清远生怕程元璟再追问,赶紧说其他话转移话题,他说:“景行你怎么从这边来了?我刚才找了你很久,见这边没有你,才去另一边碰运气。”

程元璟淡淡说:“刚才院子里有点事,我回去了一趟。”

其实程元璟是在花园里听到了程瑜瑾和徐之羡的话,担心程瑜瑾出来时撞到他尴尬,所以悄悄换了一条路。没想到,缘分竟然如此奇妙。

程瑜瑾倒没有多想,她长这么从没被人表白过,徐之羡是第一个。这么小概率的事正好被林清远听到,已经很巧了,程瑜瑾压根没想到还会有另一个人。

程瑜瑾只以为程元璟刚从内院出来,正巧遇到他们两人。虽然难得的独处机会被打断,可是有机会在太子殿下面前为她未来的夫婿刷一刷好感,程瑜瑾还是十分乐意的。

程瑜瑾主意落定,不动声色地问:“九叔,你和林编修在看什么书,竟能让状元郎都急成这样?”

林清远笑了两声,说:“没什么,书倒不难找,主要是上面有景行的批注,所以我想拿回去再看看。”

“原来如此。”程瑜瑾笑着点头。她心中轻轻一动,林清远竟然和程元璟相互赠书,这种关系可非同寻常。能和上位者维持这样紧密的关系,等程元璟恢复身份后,还愁林清远不被重用吗?程瑜瑾异常满意,看向林清远的目光更加友善了。

这样的潜力股绝对不能放过,趁现在别人还没发现,她要赶快套牢了。

程瑜瑾笑着说:“编修和九叔都是爱书之人,小女钦佩。”

“哪里。”林清远爽朗笑道,“我只是沾了景行的光罢了。对了,景行,你的院子为什么这么难找?”

程瑜瑾想阻止,可是已经晚了。程元璟微微皱了皱眉,问:“什么?”

程瑜瑾顿时生无可恋,一副恨不得原地去世的表情。林清远没有注意到,他“咦”了一声,大咧咧地指向程瑜瑾:“是程大小姐说的呀,她说你的院子不太好找,外人可能找不到,所以亲自带着我过去。对了,她还说从花园西边绕路要近一些。”

程元璟垂眸瞥了程瑜瑾一眼,程瑜瑾低头,只露出一个头顶给他。程元璟轻轻笑了笑,说:“可能找路也分人吧,在有些人眼里,大概是很难走的。”

程瑜瑾完全闭嘴,不反驳不解释不承认。林清远后知后觉,终于发觉出些许不对来。他好奇,问:“方才大小姐还很活泼,怎么现在都不说话了?莫非我刚刚说了什么,让大小姐不高兴了?”

“没有。”程瑜瑾连忙否认,她悄悄觑了程元璟一眼,心虚笑道,“致之哥哥本来便是过来找九叔的,现在九叔已经来了,我不敢越俎代庖,打扰了致之哥哥和九叔说话。”

林清远笑着摆手:“怎么会,大小姐多虑了。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就要无忧无虑,凡事只考虑自己才好,像你这样懂事就太让人心疼了。”

程瑜瑾听到后怔了一下,她心里顿时生出疑虑,林清远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也喜欢天真可爱的,程瑜墨那种类型的女子?

程瑜瑾心里咯噔一声,这时候程元璟突然慢悠悠地问:“致之哥哥?”

他的声音缓慢平静,但是听着莫名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林清远“哦”了一声,热心地告诉程元璟:“是大姑娘说原来的称呼太见外了,正好她的年纪和我妹妹差不多大,叫我哥哥刚好。”

程瑜瑾绝望地闭住眼,太尴尬了,太尴尬了,她简直不忍心再看下去。她今天到底犯了哪位太岁,先是送糕点撞到徐之羡坚决反对娶她,然后和徐之羡说话被林清远听到,现在,竟然还要被太子殿下当场识破她的连篇鬼话。

诚然,她为了套牢林清远,适当夸大或者改变了一些事情,可是她只是想嫁一个有钱有权的夫婿,这有错吗?早知道一拐弯会遇到太子,她一定实事求是,好好做人。

程瑜瑾十分绝望,她的运气也未免太差了吧。

等林清远说完,程瑜瑾明显感觉到程元璟往这个方向扫来。程瑜瑾尴尬地低头装死,乞求太子殿下高抬贵手,可多少给她留些颜面吧。她手上的苗子不多了,不能再蹉跎下去了。

程元璟似乎笑了笑,说:“她说得对,称呼官职确实太见外了。不过,称呼林清远却有些不妥。”

程瑜瑾愣住了,她下意识地问:“为何不妥?”

“他是我的朋友,如果换亲近的称呼,你应该叫他叔叔才是。”

程瑜瑾彻底呆住了,良久后,她好容易说出话来:“叫…叔叔?”

“嗯。”程元璟轻轻点头,垂眸瞥了程瑜瑾一眼,“以后不许这么没规矩,要叫林叔叔。”

程瑜瑾整个人都不好了。她要是天天叫林清远为林叔叔,她嫁哪门子的人?就算是本来有五分可能,一句林叔叔出去,也变成没可能了。

林清远听到“叔叔”这两个字也觉得浑身不对劲,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对程元璟说:“景行,不至于吧?我也没比大小姐大多少岁…”

“礼不可废。”程元璟淡淡道,“辈分不能乱,你和我同辈,她应当叫你叔叔,岂能偷懒?玉不琢不成器,管教晚辈不可松懈。”

林清远顿时肃然起敬,道:“景行言之有理,怪不得大小姐聪明懂事又才学好,原来是你们家教严厉,教女有方,我受教了。”

程瑜瑾心想你受教个鬼,再受教下去,她要如何嫁人?程瑜瑾腹诽不断,似乎感受到程瑜瑾的怨念,程元璟低头,眼神安静从容,看着她问道:“侄女,你说可对?”

程瑜瑾面无表情,这位爷是太子,她敢说太子说的不对吗?程元璟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程瑜瑾实在没办法,只能咬牙,一字一顿地说:“是,九叔说得有理,侄女受教。”

“那你刚才一口一个致之哥哥,还不快向林清远赔罪?”

程瑜瑾十分难受,简直称得上丧权辱国地开口说道:“林…林…林编修,方才多有冒犯,小女在此赔罪。”

程瑜瑾实在喊不出来林叔叔,只能换成官方称呼林编修。好在程元璟也没有继续追究,林清远当然是连声说不必,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程元璟听到“林编修”,心里可算舒服些了。程瑜瑾生无可恋地走了一会,很快给自己打气,胜败乃兵家常事,虽然又回到了原点,但是为了日后的富贵生活,她还要继续努力才是。

程瑜瑾重整旗鼓,隔着程元璟,兜着圈子和林清远说话,不动声色地打听林清远的经历、习惯、爱好。程瑜瑾刚刚问完林清远私下里做什么打发时间,正等着林清远的回答,就听到身后另一个人悠悠道:“程瑜瑾。”

程瑜瑾下意识地站直了:“九叔。”

“你昨天守了一夜,侯夫人不是说让你回去休息么,怎么还不去?”

“啊?”程瑜瑾皱眉,程老夫人让她回去休息了?什么时候的事?

林清远也在看着她,程瑜瑾没有多少思考的时间,只能暂且抛下这件事,委婉道,“我其实还不太累…”

“嗯?”

程瑜瑾眉梢抽了抽,又抽了抽,最终低头道:“谢九叔,我确实累了。小女失礼,先行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永不消失的电波x3、采釆卷耳、你岸、坛子x2、39806315、慕乐乐、枕头橘 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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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好

程瑜瑾走后, 直到她的身影都看不到了,林清远还探头回去看那座被绿叶掩盖起来的月亮门。程元璟沉默看着林清远的动作,忽然问:“你看什么?”

“啊?”林清远被吓了一跳, 随后他意识到程元璟在问他, 才说道,“噢, 我是在看你的侄女。没想到她柔柔弱弱一个姑娘家, 竟然也给祖父熬了一宿。早知道她昨夜没睡, 我就不让她来带路了, 合该让她早点回去休息才是。”

林清远说完后发现程元璟依然沉默不语, 他莫名其妙,问:“景行你怎么了?怎么今日看着情绪不高?”

“无事。”程元璟淡淡说了一句, 推开这个话题。好在林清远了解程元璟的性格, 也不在意他的冷淡, 还是乐乐呵呵地自己说话:“以前从没注意过,最近才发现你观察人真细致, 竟然知道大小姐没睡觉。原来我总觉得你淡漠,现在才知道是我误会了, 其实你外冷内热, 处事很细心。”

程元璟轻轻笑了一声。林清远听到后问:“你笑什么?”

程元璟淡淡道:“我笑你想多了。”

林清远顿时不知该说什么为好。他四年前第一次见到程元璟时,就觉得程元璟这个人不同寻常。程元璟的长相放在男子之中,好看的有点扎眼。长相好看还无背景的人,在官场中难免要受偏见,但是放在程元璟身上, 这些潜规则都失效了。他淡漠又威仪,风光霁月自成一体,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莫名让人心生敬畏。

像是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他需要顾忌的人和事,所以只专注于自己,稳扎稳打,步步前行。

用更通俗的话说,程元璟此人,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子弟。唯有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养出这样强大又凛然的气场。

民怕富,富怕官,官怕上级,怕厂卫,怕皇权。所有人都有所怕,所以众生皆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而程元璟,却笃然得让人想不由自主追随。

林清远一直好奇程元璟的身份,他原本以为这是某位天之骄子,故意抹去身家名号,混入科考子弟中体验人生。后来才知道,原来程元璟真的没有身份。

林清远心中的好奇更甚,他特别好奇程元璟的生长环境,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性格呢?观程元璟行事,不和人说废话,不做无用的应酬,不附和其他人吹牛,但是他本人却理智冷静,过目不忘,自律又执行力强,可谓学堂里最聪明学生和最勤奋的学生综合加强版。饶是林清远这种书香家族出来的人,见了程元璟,都暗暗觉得吃力。

林清远怀着一腔期待登门拜访程家,然而程家却让他大失所望。他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教子有方、家风严谨的家族,实际上…不说也罢。别说衣冠大族林家,就是出了名靠女人延续富贵的昌国公府徐家,也比程家治家有道。

在很长一对时间内,林清远对程家的印象便停留在程元贤、程元翰之流,结果后来机缘巧合,见到了程家大小姐。林清远觉得世事真是神奇,程元贤、程元翰这等酒囊饭袋,怎么能培养出程元璟这样的弟弟,程瑜瑾这样的女儿?

林清远想不懂,只能归结于龙生九子,九子不同。或许,程家的优点和脑子,全集中在这两人身上了?

林清远也知道程元璟这个人高冷的不像话,但是林清远性情疏朗,不拘小节,结交朋友并不在乎对方的出身脾性,再兼之脸皮够厚,时不时往程元璟这里跑,所以倒也能维持联系。

林清远本来还在奇怪程元璟什么时候改了性子,程元璟记忆力好,反应速度也快,但并不是一个会关管别人死活的人,没想到最近却一而再再而三提到程瑜瑾,这次还用自己的名义强迫程瑜瑾回去睡觉。林清远好奇中又带着欣慰,十分高兴地赞美了程元璟几句,结果程元璟一开口,就让林清远瞬间清醒。

果然,他还是他,依然不关心别人死活。他只是对自家侄女这样而已。

林清远走了一会,和程元璟感叹起命运多难的大姑娘来。因为现在无人,林清远说话也不太顾忌,直接说道:“景行,说起你的大侄女,实在是可怜可叹。她明明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却因为被过继而搞得里外不是人,和哪边都没法真正亲近起来。”

林清远想起自己家的妹妹,更加唏嘘:“小孩子只有不被宠爱,才会过早地成熟起来。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女孩子,哪个会十四岁就精通人情世故呢?等她好不容易定亲,结果还被男方退婚,用的还是一些子虚乌有、莫名其妙的理由。女子退婚对名声打击的厉害,在我家乡都是如此,更遑论等级森严的京城。唉,她明明是一个很难得的女孩子,却被这样耽误了。”

程元璟一直都懒得说话,听到这些话,他终于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林清远一眼。林清远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他不由问:“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程元璟不回答,反而问:“你对她的印象很好?”

这话虽然是问句,但是程元璟的语气中没有多少疑问。因为在程元璟面前,林清远也不遮掩,大大方方承认了:“没错,程大小姐算是这些年来我见过最独特的女子了。虽然我知道她根本不需要,可是看到她行事,总觉得怜惜。要是有人可以给她依仗,她哪里需要这样完美呢?每次看到她,就不由想起我的妹妹,她们年纪差不多大,性情却相差太多,怎么能不让人怜惜?”

程元璟知道林清远的这个“怜惜”,只是对妹妹、对晚辈的一种怜爱,和在路边看到一只受伤的小兔子并无不同。可是程元璟知道,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子,就是从好奇和怜惜开始的。

林清远说完,发现程元璟的神情不太对,虽然他依旧古井无波,沉着冷静,可是周身的气势完全不同了。林清远吓了一跳,奇怪道:“景行,你怎么了?”

他现在的样子,宛如雄狮被人侵犯了领地一样,不动声色,可是暗中已有惊雷轰隆。

程元璟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为什么来的又急又快,在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便已经裹挟了他的神志。程元璟自控能力极好,他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神情和语气,滴水不漏,真假难辨:“你当着我的面这样点评我的侄女,还打算让我给你好脸?”

林清远愣了一下,顿时哈哈大笑。他以为程元璟在开玩笑,也跟着笑道:“景行你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的大侄女正值嫁龄,我昨天还收到家里的催婚信呢,说不定日后我就要拜托你来照拂了。”

林清远说完,别人没怎么样,他自己倒乐开了。程元璟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眼底似有暗流,又似乎只是阳光的阴影。

翟延霖老远听到林清远的笑声,走近了看林清远笑的正欢,奇怪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怎么乐成这样?”

林清远擦干眼角的水花,马上就要将方才的事转述给翟延霖:“翟兄我和你说,景行竟然也有情绪化的时候,他刚才居然开玩笑,说…”

“林清远。”程元璟的声音响起,他说的不紧不慢,可是林清远顿时止了话,没有继续说下去。翟延霖看到更吃惊了,他探究地打量着程元璟,却什么都看不出来。翟延霖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们说什么话,居然连我也不能知道?”

林清远好玩归好玩,可是却晓得轻重,他知道程元璟没有开玩笑,他要是当真说出来,就要得罪程元璟了。然而翟延霖却是国公,旁人越是隐瞒,他越要逼人说出来。眼看气氛渐渐僵硬,程元璟说:“我个人的私事,向来不喜欢同外人道。蔡国公要真想知道,不如改天另外问我。”

翟延霖碰了个冷钉子,虚虚笑了笑:“原来是程九的私人事情,是我鲁莽了。”

唯有林清远听到,不受控地挑了下眉,悄悄回头看程元璟。他们方才谈论程瑜瑾,虽说女儿家的事情不好告诉外男,但是只要说一句“是关于程大姑娘的”,蔡国公也不会追着问。程元璟为何要这样强硬地终结话题,还说这是他的私事?

仿佛,是不愿意其他男人说起程瑜瑾一样。可是,程大姑娘是程元璟的侄女,还待字闺中急需说亲,介绍她的优点给另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不应该是好事吗?

林清远发现他看不懂的事越来越多了。

程瑜瑾回到自己房间,她昨天半夜被吵醒后就再没有睡觉,晚上在冷清清的灵堂熬了一宿,今天上午也一直忙着迎客送客,连坐下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上午的时候连轴转,等到中午时她渐渐感到吃力,走路的时候头重脚轻,全靠一口气撑着才没有露出疲态。但是程瑜瑾毕竟不是铁打的,熬一天一夜她的身体也吃不消,正好现在有了程元璟的话,程瑜瑾顺势回屋补觉。如果之后程老夫人问起来,她就推程元璟出来当挡箭牌。

程瑜瑾一回屋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很沉,持续了一整个下午,直到日暮西垂,程瑜瑾感到饥饿,才慢悠悠醒来。

听到拔步床里的动静,连翘连忙赶过来,用金钩挑起床架两边的帷幔,手脚麻利地拿了件外衣,伺候程瑜瑾披衣穿鞋。程瑜瑾换上室内行走的软鞋,随便披了件蓝白长袄,问:“什么时候了?”

“回姑娘,已经酉时正了。”

程瑜瑾点头,她这一觉竟然睡了这么久。刚睡醒身上有点冷,程瑜瑾拢紧了衣衫,打了个哈欠坐到罗汉床上,问:“下午有人来问我吗?”

“姑奶奶差人来问过,听说姑娘在睡觉,就悄悄走了。”

程瑜瑾点头,她一下午没有露面,第一个来问的竟然还是程敏。程瑜瑾痛快地回来补觉也是有缘由的,一来有身份的人不会在下午来吊唁,二来天大地大她自己最大,程瑜瑾可不会为了别人伤害自己的身体。正好程元璟发了话,程瑜瑾就顺势回来睡觉。

虽然明白下午程家众人都惓极,程瑜瑾一会不出现根本不会有大乱子,但是听到一下午都无人来问,唯有姑姑发现她不在了,差丫鬟来打听了一次,程瑜瑾还是觉得心情复杂。

她只是想了一会就抛开,既然阮氏和程元翰更疼养在身边的儿子女儿,庆福和程元贤也只把亲生的当孩子,那她也乐得自由,一切行为只为自己打算,日后也别想着让她顾念亲缘和恩情。她倚在罗汉床上喝了盏茶,精神慢慢恢复过来,就撑起身来说:“去将我的针线篓取来。”

连翘听到惊讶:“姑娘,您熬了一天,现在还要做针线?”

“嗯,反正现在没客人了,外面的人也没注意到我不在,我再出去守孝,做给谁看?不如舒舒服服在自己屋里坐一会,养足了精神,等明天客人来了再出去。”

连翘觉得有道理。虽然这样说有绝情不孝之嫌,可是这就是大姑娘,坚定,理智,果断,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一往无前地朝那个方向走。程瑜瑾做事总是充满了针对性,对自己没好处的事,她是不会做的。

程家,也在其中。

连翘说:“姑娘,您熬了一天,这才刚刚醒来,眼睛都没休息好,这就要做针线了?要不,您换点其他轻松的?”

“不用。”程瑜瑾转了转手腕,感到自己体内的力气和理智完全恢复,说道,“趁现在没事,我多绣几针,之后说不定就没空了。”

程瑜瑾做事从来不会被外人左右,连翘知道多说无用,便去东次间拿来了针线篓。连翘站在一旁,看了一会程瑜瑾配线,感叹道:“姑娘绣活真好。若是外面那些夫人见到了您的绣品,谁还敢吹嘘自己女红好?恐怕连绣庄里的绣娘也要没生意了。只是可惜,姑娘的绣品太少了,外人都不知道您的厉害。”

程瑜瑾轻轻一笑:“正是因为好,才要少做呢。”

“啊?”连翘惊讶,“不应该啊,东西好不应该多做吗?为什么反而要少做?”

程瑜瑾手上动作熟练又轻巧,她手腕转动,说话间便又压住一个线头:“多了就不值钱了,正是因为我送人的绣品少,拿到东西的人才觉得荣幸和珍贵。渐渐的,便是只有五分好,也被他们吹成七分好了。”

连翘想了想,似乎还真是这个理。她佩服得心服口服,若是寻常姑娘有程瑜瑾这一手绣法,指不定如何做衣服做帕子,送出去讨好长辈,给自己博名声。可是程瑜瑾却不,她看到的是长远的利益,于是更能忍耐片刻的好处。

连翘是彻底服气了,她眼睛都不眨地看了一会,渐渐觉得自己眼睛都不够用了。连翘揉了揉眼,好奇地问:“姑娘,那您现在是给谁做?”

程瑜瑾往常送人自己的绣品,无不是一些大型的、必要的场合,连翘想了很久,都没想到最近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程瑜瑾收了线,长长叹了口气:“给一位难缠的祖宗。”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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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元璟看着一声素白的程瑜瑾,再看看放在自己眼前的绣件,难得生出些警惕:“你这是做什么?”

程瑜瑾笑着将自己亲手做好的点心一一陈列在小案几上,心想她对自己的祖母祖父也没有如此孝顺,如今倒是全用在太子殿下身上了。希望这位殿下看在她锲而不舍送礼的份上,对她照拂一二,多带些高门子弟回来,如果能顺便赐个婚就更好了。

☆、心思

程瑜瑾接连放了糕点, 笑着对程元璟说:“九叔这几日辛苦,我特意为九叔准备了一些点心,手艺粗鄙, 请九叔不要嫌弃。”

程元璟眯了下眼, 探究地看向她,程瑜瑾笑容不变, 整个人温柔又无害。

简直是孝顺侄女的标杆。

程瑜瑾保持笑容, 她其实很早以前就有这种感觉了, 她总怀疑, 程元璟对她有偏见。

她和霍长渊退婚时, 正好被程元璟看了个正着,偏见似乎从这里就开始了。之后徐之羡来宜春侯府小住, 程元璟每次看到都打发她去练字, 就连遇到了林清远, 她每次刚和林清远说上话,程元璟就将她岔开。

这不是有偏见还能是什么?

被皇太子针对, 程瑜瑾不敢有意见。可是,她钓金龟婿之路却不能被耽误, 即使拦路的石头是太子也一样。

程瑜瑾暗暗下了功夫, 打算趁这段时间程元璟名义上守孝,要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家里,她变着花样讨好这位祖宗。不求他扭转对自己的意见,只求他不要再阻拦自己和林清远见面。

程瑜瑾事后换位思考,猜测程元璟很看好林清远这个苗子, 自然不能坐视林清远落入一个居心叵测的女子手中。很不幸,程瑜瑾就是这个居心叵测的女子。

可惜,程瑜瑾在这方面和程元璟一样自我且独断,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弃。那么,就只能让程元璟改变态度了。

程瑜瑾笑容更加深,她说道:“九叔,您这几日辛苦了,这是我为您准备的糕点。可惜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吻,不如九叔尝一块?”

程元璟低头看她端出来的糕点,一碟梅花糕,一碟桂花糕,其中最巧妙的是茶叶糕。小巧的点心做成叶子的模样,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味,颜色是清雅的绿色,上面甚至能看到纤细的叶子脉络,看起来如一块绿色的玉一样,清新精致,几乎叫人不忍下口。

程元璟低头看糕点,程瑜瑾就眼睛亮晶晶地看他,十分期待地等着他尝一口。程元璟其实不喜欢吃糕点,可是在她这样的眼神下,只好随便拈了一块茶叶糕。

程元璟本来想着多少给程瑜瑾些颜面,没想到糕点入口,却是意料之外地合他胃口。程元璟不喜欢吃甜腻的东西,口味偏淡,这些要求放在点心上就是强人所难,可是程瑜瑾偏偏能做出来。就比如这一盘绿叶糕点,模样精美,尝起来有一股草木的清香,甜的非常淡,隐约还有茶叶的清苦,完全不会因太甜腻而令人生齁。

程元璟尝完一块后,程瑜瑾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就差扑上来问他怎么样。在这样的目光下,很难有人能说出拒绝,程元璟本来打算说“还行”,可是被这样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莫名其妙改成了:“很好。”

程瑜瑾的眼睛中顿时迸发出亮光,眼角也不自觉弯起,宛如满天星河落入她眼中,明亮的让人恍惚。程元璟短暂地失神一会,想起上次宴会时,程瑜瑾格外注意徐之羡的饮食,霍长渊等人的是批量买来的,唯有徐之羡的东西,明显是单独置办,精心准备。程元璟那时虽不至于落得用大路货,可是也并无优待,而现在,他能感觉到每一样点心都是程瑜瑾亲自过手的。

程元璟说不出来自己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可是他的神情明显柔和了许多,连眼神也带上了微微的笑意。程瑜瑾亲自给程元璟倒了杯茶,放在程元璟手边,笑盈盈地立着:“九叔,守孝后许多东西都要换,上次我见您的随身官印袋是金色的,如今祖父走了,荷包也得换清淡颜色的。我想着祖父的白事一半事宜都要九叔来操心,哪能再让九叔为这等小事费心,再加上随身之物时刻都要带着,不能凑活,我便斗胆,为九叔准备了一个印章荷囊。”

程瑜瑾说着将一个荷包放在桌子上,笑道:“我女红水平有限,请九叔不要嫌弃。”

程元璟看到程瑜瑾拿出来的东西,眼神一动。程元璟伸手拿起来看,见荷包虽然是白色的,可是边缘都用银线绣着祥云纹,正中间用浅淡的蓝紫二色绣上宝相花,远远看不出来,但是拿近了就发现暗光流动,每一朵花都精巧至极。两边丝带上还坠着白玉,清透素雅。

程元璟在另一层摩挲了一下,果然,所有都是双面绣。金银之物装饰在外面是阔气,但是将所有花纹做暗,连无人能看到的荷包里面都用一寸千金的双面绣,这才是真正的奢华。

因为已经有钱到不需要别人看到。远远看着这只是一个非常素淡的白色荷包,仔细近看才能发现其中另有乾坤。这个荷包虽小,可是精巧程度却不属于上次给皇帝的屏风,程元璟几乎是一见面就喜欢上了。

他不太讲究外物,可是美丽的东西天然让人喜欢,程元璟亦不能免俗。程瑜瑾上次做的双面绣屏风,其实程元璟就很喜欢,只不过后来送给皇帝做寿礼了。现在程瑜瑾竟然又单独送了他一个,而且风格更对程元璟的胃口。

程元璟心想程瑜瑾小小年纪,投其所好、讨好行贿之流倒是熟练。可是偏偏,程元璟还真被讨好到了。

程元璟将荷包放下,问:“又是送东西又是送荷包,你到底想做什么?”

程瑜瑾笑着说:“九叔为了祖父的丧事操劳,我身为程家长女,却什么都不能分担,我内心实在过意不去。我别无所长,唯独会做些糕点女红,只好借此来给九叔解解闷。”

程瑜瑾没有明说,可是两人都明白这番话的意思。程老侯爷故去,程元贤、程元翰都官位低微,不通人情,大部分事宜都是程元璟在承担。而事实上,程元璟并不是程家的人,给程老侯爷料理后事,委实不该是他的职责。

程瑜瑾明白这一点,但是不能说,只能接着送东西,拐弯抹角地表达感激。程元璟倒不在意,他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老侯爷对我有恩,这些年亦为我做了不少,为他料理后事是我份内之责。”

程瑜瑾知道这种话太子殿下说说就好,他们程家如果当真了,那就是不识好歹了。程瑜瑾点头,恭维道:“九叔宅心仁厚,重情重义,实在令小女钦佩。”

程元璟大概明白程瑜瑾在想什么,他看着程瑜瑾,突然就想起林清远的话。林清远说,被偏爱的女孩子都有恃无恐,而程瑜瑾这样懂事,显然很小就需要自己站出来承担风雨。现在,他也成了程瑜瑾需要费心处理的难题了吗?

被人视为要攻略的难题,程元璟本该感到不悦,可是他只要想到这个人是程瑜瑾,就实在生不出气来。

她亦不容易。程元璟心中叹息,说道:“这是我和老侯爷的事,与你一个小姑娘无关。你只管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外面的事,委实不必你来操心。”

程元璟既然答应了程老侯爷,就不会坐视不理,在他有生之年,程家安享富贵不会有问题。至于程家其他人的些微不敬,程元璟更是没放在心上。他身为太子,这点胸襟还是有的。

而程瑜瑾还是个小姑娘,就更和外面的事情没关系,就算他迁怒程家,也不会牵连到她的身上。程瑜瑾没必要将本该是父兄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前来拐弯抹角替程家说话。

程瑜瑾点头应是,可是她心里却在想,话是这样说,可是若她真的什么都不做,真等程元贤几人将太子得罪狠了,她岂不是跟着遭殃?再说了,谁说她是为了父兄家族?

程瑜瑾尽量委婉地,提出这一点:“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自然是圣人教诲,可是一会要听父亲的,一会要听丈夫的,人换来换去,有些时候实在难以分辨,到底该听从谁的话。”

程元璟挑了挑眉,深深地打量了程瑜瑾一眼。她可真是敢说,程元璟眼中浮起笑意,手指缓慢叩动桌子,好整以暇地问:“那你说该如何?”

“小女当然不敢违背三从四德,只是觉得一些时候线条有些混乱。女子一生中的这三个男人总有重叠的时候,而且父亲不止有一个女儿,丈夫也未必只有一个妻子。女子立功理当荫及家族,可是若父亲、丈夫、儿子同时存在,哪到底该给谁呢?人和人的感情最近不起考验,无论女子选谁,都难免让另外几人寒了心。所以还是落在本人身上好,省得夫家娘家为此起龌龊。”

程元璟含笑听着她的话,听到最后,轻声笑了出来。程元璟随手将折扇转到掌心,不轻不重地敲了下程瑜瑾额头:“胆大包天。”

程元璟这一下可不轻,程瑜瑾硬着忍着没躲。她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话胆大至极,自古女子做出功绩,无不是要记在男人身上,未出嫁贡献给父亲,出嫁贡献给丈夫,就算宫里有赏赐,也是以整个家族的名义下发。哪有直接交给女子,让这个女子自由分配的?

程瑜瑾就是害怕这一点,她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可不想让程元璟直接将好处记在程家名下。无论是提拔程元贤还是提拔她未来的夫婿,说白了都和她没关系。程元贤更疼自己的儿子,丈夫也要孝顺父母双亲,她算什么?

所以,凭什么要她将功劳拱手让人?无论有什么好处都该直接给她,娘家和夫家想要,那就来求她。

程瑜瑾知道自己的想法大胆至极,简直是公然违逆三从四德,换成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法容忍这种事情。

同样,如果换一个人,程瑜瑾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这些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程元璟面前,程瑜瑾总有一种莫名的底气。别的男人听到这些话会勃然大怒,但是程元璟不会,明明程元璟地位要更高。

程瑜瑾也说不出为什么,仿佛程元璟是另一个她。他们二人成长经历在某种程度上很相似,甚至程瑜瑾觉得他们的性情也很像,都是一样极端自利,一样理智绝情。只不过程瑜瑾表现了出来,而程元璟没有。

很多时候程瑜瑾都觉得她能理解程元璟的选择,同样,程元璟也能明白她。就比如现在,程瑜瑾被敲了一扇子,额头超级痛,可是她知道,程元璟是赞赏她的想法的。

程瑜瑾赌对了,索性更加没皮没脸,说:“九叔,既然你将这么多东西都直接塞给我,那以后若是你心情好了,想赏赐什么人玩玩,可务必要写明白了给我。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定亲,可是我和我未来的夫婿夫妻一体,从来不在乎你我,有什么赏赐,直接写我的名字就好了。”

程元璟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你一个姑娘家,整日说这些成何体统?”

程瑜瑾倒不以为意:“这不是迟早的事吗,我总是要嫁人的,趁现在将事情和您说清楚,以后省多少麻烦。”

程瑜瑾张口闭口将“未来夫婿”挂在嘴上,程元璟听着总觉得刺耳。尤其是听到她说,她和未来夫婿夫妻一体,不在乎你我。

程元璟想,女子要矜持,她还没定亲就大咧咧说这些,难怪他听着不舒服。程元璟语气微沉,瞟了她一眼:“还敢说?”

程瑜瑾立刻乖乖闭嘴。她发现这位太子殿下实在是捉摸不定,刚才还好好的,结果说生气就生气。她方才说了那么多违逆三从四德的话,程元璟都不在乎,可是她才说了两句未来婚后的事,他就冷脸了。

太子殿下居然是这样古板的人?

程瑜瑾想不懂,她暗暗感叹,天潢贵胄果然不一样,君心难测,名不虚传。

☆、克制

程瑜瑾猜不到上位者的心思, 索性不再揣测。程瑜瑾是发现了,程元璟养气功夫极好,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 仅凭表情, 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然而无知倒也无畏,反正程瑜瑾什么都猜不到, 索性有什么说什么, 十分坦然:“九叔, 您觉得这个荷包可还成?”

程元璟点头:“嗯。”

程瑜瑾眨巴眨巴眼睛, 看着程元璟:“那小女能否拜托您一件事?”

程元璟心想, 果然,在这里等着他呢。又是送吃的又是送荷包, 就知道她必有所谋。

程瑜瑾直接过来求他, 程元璟反而完全不在意, 他随口说道:“想要什么,说吧。”

程瑜瑾笑了笑, 亲手给程元璟斟了杯茶:“九叔,您先前给了我十顷地, 我十分感激, 除此之外还有祖父的三个铺子。然而我不知道金陵的地在哪里,也不知道商铺在哪儿。虽然有账册在,但是我不明情况,手下无人,难保下面人不会勾结起来, 一起做假账糊弄我。可是我又不想让他们进侯府来汇报,一来人多眼杂,在孝期内就插手店铺,外人会说我孝心不诚,二来管家进府必然会惊动母亲和祖母。我不想让长辈操心,再说有些东西是祖父偷偷给我的东西,若是让祖母知道,恐怕会怀疑祖父的财产分配,无端生事。祖父已经过世,我实在不忍因为自己之故,引得祖母对祖父生疑。我不能辜负了长辈的慈心,九叔说是不是?”

程元璟看着她,心里想,不就是想偷偷昧下这三个商铺么,亏她能给自己找到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程元璟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瑜瑾心想很好,太子殿下没有反驳她的话,说明她给出来的理由十分严谨。程瑜瑾继续铺垫:“小女长于内宅,每日见的都是丫鬟婆子,不通庶务,按理我还未出嫁,这些外务都该交由长辈处置。但是这毕竟是祖父的一片慈心,长者赐不敢辞,我若是管不好,反而辜负了长辈的疼爱。我有心想为长辈分忧,可惜资质愚钝,对账册一窍不通…”

程元璟忍耐地听着,最后实在忍无可忍,说道:“十个字之内说完。”

程瑜瑾的声音一卡,她看向程元璟,抿了抿唇,飞快说道:“劳烦九叔带我去看店铺。”

十个字,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程元璟瞥了她一眼:“能一句话说完呀,废话怎么这么多。”

程瑜瑾暗暗翻了个白眼。她习惯了做什么事都占据道德高地,虽然她自私、自利、多疑,想偷偷昧下程老侯爷的产业,但是她一定要占理。

想要在道义上无懈可击,那就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还要将话说得好听。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程瑜瑾需要为自己铺垫很久。然而程元璟却是个没耐心的,一句话就让人说完前因后果,程瑜瑾遇到他宛如秀才遇到兵,时常都被气得不轻。

但是谁让这是太子呢,程瑜瑾明明生气,还是要保持微笑,说:“九叔说的是。小女在内宅无人,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就算想亲自去看一眼,也没法出门。而九叔就不同了,九叔高中进士,这些年来关心民间疾苦,熟知民生民情,还生了一副七窍心肝,无论行商还是官场,无论真话还是谎言,九叔一眼就能看出原形来。知世故而不为世故蒙蔽,能有九叔,实乃我朝之福。”

程瑜瑾说着,发觉程元璟在看她。她顿了顿,忍不住摸自己的脸,问:“九叔为什么这样瞧我?”

程元璟淡淡说:“你不去做官,真是可惜了。”

“什么?”

“满嘴假话空话。”

程瑜瑾心说这可是你的朝廷,埋汰起来真不客气。程瑜瑾笑容不变,说:“哪里,朝廷人才济济,海晏河清,众大人俱是魏征包拯之流,正是盛世将临之象。”

程元璟本来冷着脸,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笑了。他含笑瞥了她一眼,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眼中笑意风流。程瑜瑾尽职尽责地充当明君身边的馋臣,眼看程元璟心情舒坦了,她见势问:“九叔,那我…”

程元璟站起身,说:“不就是想出去看一眼自己的商铺么,亏你能说出这么多废话来。走吧。”

程瑜瑾出一趟门不容易,她要想出门,得先和庆福郡主请示,庆福同意了,再去请示程老夫人。这样一来,少不得要说明白自己出门去哪儿,这一趟要做什么,到最后,折腾得全府人都知道了。钱财的事情尤其惹人眼,程瑜瑾并不想告诉别人,而要想偷偷出门,唯有靠男子带她出去。程瑜瑾父亲靠不住,亲生兄弟可以说没有,数来数去,她能指望的竟然唯有程元璟。

好在程瑜瑾出门一趟艰难,而程元璟却方便的很。他只需要吩咐自己人备车,所有行程都不假他人之手,甚至不必和任何人解释。程瑜瑾坐在马车里,听着马车驶出大门,悠悠叹气,这个世道,男人实在自由多了。

有了程元璟做幌子,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达宣北坊。宣北坊靠近朝廷六部,历来达官贵人扎堆。此刻主街上到处都是宝马香车,行人如织,不少官宦女眷在家仆或丈夫的陪伴下来挑选东西,程瑜瑾倒不显得突兀。

她难得独自出门一次,以前即使出来逛街也跟着庆福、阮氏等人,程瑜瑾一举一动都要注意,买东西不敢尽兴,路上看到了喜欢的玩意也不能叫马车停下来,这样逛街委实没什么意思。但是现在却不同,马车里只有她一个女眷,程元璟又纯粹是摆个样子,完全懒得操心,程瑜瑾也就不再客气,想去哪儿就指挥车夫去哪儿,想在哪儿停下就在哪儿停下。

她也不急着去看自己的店铺,这样的机会指不定下次还有没有,她得趁现在将物价打探清楚。程瑜瑾一路进了好几个首饰店、成衣店、布料店,她也不买,只是看布料成色,询问价钱,暗暗在内心里比对。旁人只见到程瑜瑾频繁进店,却一样都不卖,随行的刘义忍不住问:“大姑娘,您看中了什么,奴才给您带着。”

程瑜瑾也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要买?”

刘义早些年混迹宫廷,后来隐入民间,多年来接触到的无不是达官贵族,也习惯了宫里娘娘们竞相攀比、一掷千金的作态。他按照宫廷里养出来的思维,见程瑜瑾只看不买,以为她手里银钱不够。当奴才的就是要想主子之不能想,说主子之不能说,这一趟必然是殿下出钱的,这些小钱殿下还不看在眼里。刘义委婉地提出了帮程瑜瑾带着东西,然而程瑜瑾的回话,顿时把刘义堵住了。

刘义诡异地停顿了几个瞬息,问:“大姑娘今儿不是来街上散心的吗?”

“对啊。”程瑜瑾也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逛街是逛街,又不一定要买什么。”

刘义震惊,良久没法理解这等逻辑。他毕竟是男子,宫里的娘娘们经年住在紫禁城,入宫后就再不会进入民间,所以刘义还真不知道女人是如何逛街的。

程瑜瑾和刘义在这里说话,另一边连翘看到了好玩的东西,连忙唤程瑜瑾过去。程瑜瑾难得出门,这次机会不易,她大方地将两个丫鬟都带上。杜若和连翘很少有今日这样的自由,她们俩很快就挣脱束缚,兴高采烈地投入到逛街的快乐中。

刘义眼睁睁看着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眷走了半条街都神采奕奕,丝毫不见疲态,刘义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能默默叹服。程瑜瑾又逛了一家首饰店,这家店的饰物并不名贵,但胜在花样繁多,色彩缤纷,比侯府里那些钗环活泼多了。程瑜瑾看得心满意足,她刚踏上马车,就听到连翘惊讶地“咦”了一声。

连翘指着里面眼花缭乱的布料,回头问程瑜瑾:“姑娘,您什么时候将这些买回来了?”

程瑜瑾看到皱眉:“并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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