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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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半大少年和程瑜瑾出去后, 凉亭里顿时只剩下程元璟和霍长渊两个人。霍长渊盯了许久, 此刻终于找到机会, 问:“你身上的荷包模样别致,是哪里来的?”

程元璟对霍长渊的用意心知肚明, 他不紧不慢, 说:“你问这枚放私印的荷包?是瑜瑾送的。”

早就有所预料, 但是亲耳听到这句话,霍长渊还是觉得梗得慌。他努力沉住气, 可是嗓音已经变得冷硬:“是吗?我记得她针线虽好,但是从来不轻易给外人做东西, 这么多年她亲手做的绣品, 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经霍长渊这样一说,程元璟也垂下眸子欣赏这件荷囊。

荷包用了上好的织锦面料,中间绣了蓝紫色宝相花,收线、压脚乃至吊坠无一不精致,虽然颜色清淡, 可是并不减其贵气。

程元璟并不好外物,再说他确实见过不少好东西,能让他在意的实在少之又少。然而美丽的东西天生让人喜爱,程瑜瑾是这样,她的手工也是这样。

程瑜瑾看着荷包忍不住变柔和,他点头,淡淡应道:“没错,她确实很少给外人做东西。不过,我又不算外人。”

霍长渊听到呼吸一窒,忍不住想说这个人真有脸,还真敢说。

程元璟笑容不变,继续说道:“从外面看不出来,其实上面的花纹都是双面绣。整个京城会双面绣的只有她,我本来不忍心让她费神,她却执意,动用了最麻烦的双面绣。除了前些天送进宫里的贺寿屏风,便只有这一件双面绣,连程老夫人提起,她都不曾再用过双面针法。”

霍长渊越听脸色越黑,他简直产生一种荒谬的感觉,仿佛程元璟说这些,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霍长渊觉得程元璟身为四品朝廷官员,不至于做这样幼稚荒唐的事,但是不得不说,霍长渊还真的被刺激到了。

他最知道程瑜瑾此人有多薄凉,她磨炼女红、厨艺都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光环,若是真以为她会洗手作羹汤,那就大错特错了。程瑜瑾只有在程老夫人大寿、皇帝大寿这种场面上,才会亲手做绣品,所为的自然也是自己的名。除此之外,霍长渊这个未婚夫都未曾有此殊荣。

她对所有人都冷淡薄凉,凭什么,对程元璟就成了例外呢?

霍长渊很生气,他深吸一口气,用无所谓的口吻说:“她最重礼仪规矩,贴身之物自然不方便赠与外男,对于家人父兄倒没什么避讳。”

霍长渊暗示程元璟这样没什么,侄女给叔叔亲手做一个荷包,实在很常见。

程元璟不紧不慢,笑道:“是吗?我从没见程元贤和程恩宝身上有类似的绣品,便猜测这是独一份。原来,靖勇侯还见过其他的?”

霍长渊还真没见过。他连续被反驳,心里已经很恼火,再一次被程元璟抢白后,简直气得维持不住脸面。程元璟这个人知不知道什么叫适可为止?他自己明白就算了,一定要揭穿别人才行吗?

霍长渊气的不轻,铁青着脸面向草木疏阔的花园,完全不想再看到程元璟那张脸。此时花园中吹来一股风,将草木吹的瑟瑟作响,霍长渊皱眉,道:“要下雨了。”

而程瑜瑾还没回来。

程瑜瑾因为要看着程恩慈和程恩悲,确实走出去很长一截路,后面忽然起风了,风来的又大又急,将衣摆吹的上下翻飞。程瑜瑾伸手遮住眼睛,立刻对程恩慈、程恩悲的丫鬟婆子说:“要下雨了,将两位少爷拉回来。”

所幸程恩慈两兄弟知道轻重,乖乖跟着人往回走。等程瑜瑾踏上避雨的回廊的时候,外面已经落下豆大的雨点。

这场秋雨来的迅猛急切,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将枝叶打的东倒西歪,整个天地瞬间被雨声笼罩。程瑜瑾站好后,连翘连忙上前,帮她整理被雨水打到的头发。

几个丫鬟婆子正在忙着,回廊另一侧突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霍长渊走在最前面,看见程瑜瑾,立即大步赶来。

“你怎么淋湿了?外面下雨,你都不知道先避一避吗?”霍长渊皱眉,说着就要来拉程瑜瑾,程瑜瑾心里很厌烦,朝后退了一步,毫不留情地躲开霍长渊的手。

“霍侯爷。”程瑜瑾鬓发两侧有几缕头发被淋湿了,一绺一绺贴在面颊上,越发显得她面白如雪,菱唇红艳,“男女授受不亲,请你自重。”

霍长渊的表情怔了怔,似乎没想到程瑜瑾竟然这样绝情。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程瑜瑾的那一刻,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拉她。

仿佛,这是身体本能的习惯一样。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潜意识已经做出了决定。

霍长渊手指抽搐,不自在地收回身侧。可是看着程瑜瑾半湿的头发,还是于心不忍:“好,我不碰你。你身上湿了,先换身干净衣服吧。”

说着,霍长渊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想要递给程瑜瑾。程瑜瑾眉眼清冷,看都不看一下:“霍侯爷,你逾矩了。”

霍长渊伸出去的手顿住,但并没有收回,还是执着地举着自己的外衣,意图明显又强势。两人正在僵持,回廊另一边传来脚步声,距离还远,但程瑜瑾奇异般的认出来了。

她回头,惊讶地看着来人:“九叔,你怎么过来了?”

发现要下雨后,霍长渊和程元璟都立刻起身来找程瑜瑾。只不过程元璟选了另一条路,正好和程瑜瑾错过,现在才绕过来。

程元璟隔着很远就看到了程瑜瑾,紧接着,他看到程瑜瑾身边快步走来一个男子,对她嘘寒问暖,还试图为她披上自己的衣物。

程元璟的眼神比外面的泼天雨幕还要凉。他的眼神和霍长渊对上,两人谁都不说话,一触即分。

这个功夫程元璟已经走近了,程瑜瑾正要说话,程元璟已经伸手探了探她的脸颊:“这么凉,被雨淋到了?”

霍长渊看到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他怎么敢!程瑜瑾最烦别人碰她,她竟然没躲开?

程瑜瑾其实是有些不习惯的,但是程元璟的神态自然而然,不带任何亲狎意味,仿佛只是单纯地试一试她脸上的温度。太子殿下这样坦然,程瑜瑾也不好太咋咋呼呼的,于是说:“没被淋到多少,只是头发看起来明显。”

程元璟点头,放下手,十分自然地解下自己外衣,披在程瑜瑾身上。程瑜瑾这回是真的没法淡定了,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九叔?”

程瑜瑾刚才一瞬间差点失口喊成“殿下”,幸好后面反应及时,硬是改过来。然而仅是程元璟解衣服给她就已经足够惊悚了,她想躲却被程元璟按住肩膀,程元璟的声音悬在她头顶,低沉又清越:“别动。”

程瑜瑾便果真不敢动了。刘义等人在后面看到,心里“啧”了一声,都默默转开眼睛。

英雄难过美人关,殿下也是要娶妻的,很正常。

程瑜瑾僵硬着脖子,感受到程元璟冰凉的手指在她脖颈处穿梭,为她系好扣子,理好衣襟。因为程元璟的身形比她高大许多,衣袖宽大,衣摆更是拖到地上,程元璟又俯了身,为她将衣袖一截截卷好,打理的整整齐齐。

这个过程中,程元璟的呼吸就扑在不远处,他们靠的这样近,程瑜瑾都能闻到程元璟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很轻,又有些氤氲的苦味。

不知道这是什么香,以后能不能靠这个投其所好发家致富…当然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这位太子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程瑜瑾全程僵硬不敢动,从耳朵到脖颈,都泛上淡淡的红。程元璟将程瑜瑾打理满意后,终于直起身,将她粘在脸颊上的湿发拨开,道:“好了,回去的路上小心,不要着凉。”

程瑜瑾憋了半晌,只憋出一句:“嗯。”

程元璟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头,程瑜瑾将头发打理的很好,摸上去如上好的绸缎,光滑柔顺,隐有余香。程元璟私心里很不想放开,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手指悄悄流连了一会,便一派光风霁月地收回手。

霍长渊在一旁看着快要怄吐血了,程瑜瑾厌恶地拍开他的手,冷冰冰地说“男女授受不亲”,还不肯接他的衣服,结果一转身,便换上了程元璟的衣服,还任由程元璟为她扣扣子?

这一切甚至都当着霍长渊的面,程瑜瑾拒绝他的话音都没散。

霍长渊气得不轻,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程瑜瑾一直冷冰冰的便罢了,可是她对他不假辞色,冷若冰霜,却对程元璟温柔乖巧,前后差距不过几秒。霍长渊怎么能接受这种明晃晃的区别对待。

霍长渊脸色沉的要滴出水来,这时候程瑜墨看到外面下雨,急急忙忙带着雨具来寻人。她一路一边喊着“侯爷、大弟二弟”,一边顺着回廊往花园深处走。她跨过一道月亮门,突然隔着重重叠叠的隔窗看到了霍长渊,程瑜墨大喜过望,不顾外面的雨水,提着裙子便朝霍长渊跑来。

“侯爷!”

程瑜墨飞快地跑到回廊上,后面的丫鬟们一叠声唤着:“二姑奶奶小心雨!”

程瑜墨不管不顾,跑进避雨处才发现这里气氛不太对,程瑜瑾和程元璟站在一处,程瑜瑾身上还披着一身不合宜的外衣,一看就是男子样式。而霍长渊站在另一边,脸色黑沉,泾渭分明,阵营明显。

程瑜墨不太懂这些人怎么了,为什么站位明显分成两个阵营。她抹了把脸上的水,欢欢喜喜地扑向霍长渊:“侯爷!”

霍长渊接住程瑜墨,但是表情并没有好转,眼睛还是冷冷盯着另一方。程瑜瑾见程瑜墨来了,更没耐心和他们耗下去。

显然程元璟也是这样的意思,他握着程瑜瑾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说:“既然侯夫人已经寻过来,我们便不打扰你们夫妻团聚。她还急着回去换衣服,先走一步。”

这话正合程瑜瑾之意,她朝前走了两步,发现后面人没有跟上来,奇怪地回头:“九叔?”

程元璟还站在原地,目光冷冰冰地盯着霍长渊。

“侯夫人身上也湿了,靖勇侯的外衣正好留给侯夫人。以后靖勇侯说话处事之时认清对象,不要再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举动。”

程元璟的话虽然模糊,可是在场中人,唯有后赶来的程瑜墨不明所以。程元璟近乎是明示霍长渊,以后不要再碰程瑜瑾。

霍长渊沉着脸,道:“本侯办事,自有分寸。”

“你最好有分寸。”程元璟最后冷冷瞥了霍长渊一眼,转身走向程瑜瑾。原本含冰带峭的眉眼,在看到她时一寸寸融化,变成淡淡的笑意:“走吧。”

☆、宫闱

程瑜墨回门宴结束后, 宜春侯府今年内最大的一桩庆典便办完了。程家众人身上都带着孝,程瑜墨出嫁后已经是霍家人,出入不忌, 但是程家却不行。

庆福郡主等人都歇了心思, 老老实实待在侯府里,为程老侯爷守孝。

一转眼便进了十一月, 天气变得又冷又硬, 出门便呵白气。程瑜瑾脖子上套了毛绒绒的围脖, 穿着一身银粉色夹绒袄裙, 去给程老夫人例行请安。

她这几个月来待在家里足不出户, 修身养性,倒十分平静。琳琅阁和云衣坊的生意渐上正轨, 每月月底给程瑜瑾送来账册, 程瑜瑾根据账本和销售情况, 准备第二个月的新花样。等她准备好了,便送到程元璟院里, 让刘义帮她捎出去。

因为知道自己外部力量弱,所以程瑜瑾格外注意和程元璟院里的小厮打好关系。他们成日在外面跑, 见多识广, 消息灵通,而程瑜瑾待在内宅,足不出户,外面发生什么事她都是最后一个知道。拉拢这些小人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只可惜程元璟势必要离开, 这些人她用也用不久,所以最后这一段时间更要利用好。

这几个月,云衣坊和琳琅阁也逐渐打开名声,在女眷中传出口碑来。最开始是云衣坊,云衣坊毕竟坐落在最繁华的大街上,住在附近的女眷偶然发现,图新鲜试了云衣坊的新样子,后来发现云衣坊的裁剪十分巧妙,一样的布料,别家布庄就是穿不出云衣坊的俏丽劲。而云衣坊而每个月定期推出新款式,女客们一传十十传百,回头客越来越多,云衣坊的名声也从中端富户官家圈子,扩散到程瑜瑾所在的高门勋贵圈里。

而琳琅阁要比云衣坊慢一点,毕竟衣服一季度一换,首饰却可以长久使用。然而女人的爱美无可阻挡,有女眷戴了琳琅阁的首饰出门做客,一来二去,知道琳琅阁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程瑜瑾每个月月底看到账册,都觉得十分满意。

她没有了钱财等后顾之忧,便一心解决自己婚姻上的问题。她的夫婿目标林清远,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或许,并不是林清远这么长都没有来过宜春侯府,而是程瑜瑾再也不曾遇到过。程瑜瑾这段时间借着借书的理由,频繁往程元璟院里跑,然而她往返了怎么多次,愣是没有一次偶遇林清远。

程瑜瑾觉得不明白,按道理这是不可能的,她每次来的时候都是算好了,特意挑在林清远常来拜访程元璟的时段。为什么,竟然一次都没见到他呢?

程瑜瑾并没有往程元璟身上想。刘义等人都是在内廷里讨生活的人,专职讨好主子,这一套安排人的功夫最是流利。若是他们不想让两人遇到,即便是同一时间对面走过,他们也有办法让两人岔开。

平静又规律的生活很容易让人失去时间感,程瑜瑾的计划久久没有推动,她本来是应该着急的,可是或许是因为现在的状态太过平静安逸,她竟然觉得,就这样也未尝不好。她每日上午请安,中午小憩一会,便去程元璟屋里看书,随便守株待林清远。晚上如果看不完,她往往带着书回来看,一来二往的,两边都成了她的落脚点。

程瑜瑾换了毛茸茸的冬装,她一进院子,屋里的丫鬟就看见了。丫鬟连忙出来给她挑帘子,欢欢喜喜道:“大姑娘来了!”

程瑜墨已经出嫁,每日会来程老夫人这里的,只剩下程瑜瑾。渐渐的,已经成为寿安堂丫鬟的盼头,仿佛大姑娘来了,新的一天才正式开始。

程瑜瑾对着丫鬟点头笑了笑,问:“祖母呢?”

“老夫人在里面呢。老太太刚说今天没胃口,可巧大姑娘就来了。老夫人最喜欢大姑娘,有大姑娘看着,兴许胃口就好了。”

“哦,祖母胃口不好?”程瑜瑾朝上房扫了一眼,说,“我去看看祖母。多亏了你提醒我,连翘,给这位姐姐准备些早茶钱。”

连翘会意,上前给丫鬟塞了颗碎银锞子。丫鬟笑,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祖母这里离不了人,多亏了姐姐替我看着呢。这是我的一些心意,姐姐拿去喝杯热茶,就当让我求个安心,可好?”

丫鬟这才半推半就地收下了。所以说寿安堂的丫鬟都很喜欢程瑜瑾,大姑娘每天都能让人眼前一亮不说,出手还十分阔绰。只要她们嘴甜手脚勤快,每天都能得到程瑜瑾的赏。

这样一来,丫鬟们更喜欢替程瑜瑾跑腿,寿安堂有什么事,她们也争着抢着告诉程瑜瑾,就为了得到头一份赏赐。

程瑜瑾看丫鬟眼神亮晶晶地收起碎银子,她也笑的更加柔和。她如今每个月进项颇丰,云衣坊和琳琅阁每个月都能给她带来巨额利润,她吃住都在宜春侯府,最近因为守孝,也不需要出门应酬,几乎说得上只进不出,这些碎银子在她眼里,都不算钱。

然而就是这样一些小钱,却能让程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更喜欢她,程瑜瑾想要做什么事,也能事半功倍。彼此都高兴,何乐而不为。

就比如现在,程瑜瑾才打了个照面,就知道程老夫人刚刚起床,胃口不好。一大清早就不想吃东西,可见昨夜的睡眠说不上愉快,程瑜瑾心里有数,已经知道一会该说什么了。

程瑜瑾走进屋子,先是在抱厦里解开披风、脖套,换上室内走动的软底鞋,然而才往西间走去。和侯府其他烧炭火的屋子不同,程老夫人这里铺了地龙,一入秋就烧起来了。温暖干燥的空气在地下循环,连地板都是温热的,踩在上面十分舒服,人走在屋里,直接穿春夏季的单衣就行。

程老夫人屋里温暖如春,其他人就没有这份舒坦了。其他院子里,包括程瑜瑾屋里都是烧炭火,即便用了最好的炭,不必顾忌炭火不够,也终究不如程老夫人这种大规模的地龙。至少程瑜瑾在自己屋里,就不敢穿单衣。

她卸下厚重衣服,顿时一身轻便。程瑜瑾由衷感叹,当家老夫人真是舒服。一个女子年轻时在娘家侍奉长辈,出嫁后伺候婆婆,等好容易资历熬起来了,又要为儿女操心,她一辈子真正享受的日子,恐怕只有在当老太君的时候了吧。

像程老夫人这样,万事不管,可是全府钱权还攥在她手中,两个儿子儿媳都要小心讨好她,每日还有年轻的孙女丫鬟在自己面前逗趣,多么舒心。程瑜瑾的目标,便是成为未来的程老夫人。

然而这一切全都是基于程元贤、程元翰是程老夫人亲生,并且程元贤即将成为侯府下一任继承者的份上。这两个条件但凡缺一,程老夫人就不能过的这样愉快。

所以,幸福的晚年,根源还是在于亲生儿子要掌权。程瑜瑾踩在寿安堂暖融融的地板上,嫁入高门,实现阶级飞跃,过上舒心晚年生活的想法更坚定了。

程瑜瑾走到最里间,果然,程老夫人歪在罗汉床上,额头上箍着护额,上面缀了一颗蚕豆大的祖母绿。屋子里面光线暗暗的,程老夫人也没精打采,靠在软枕上,由丫鬟给她捶腿。

程瑜瑾走进来,看到情况,自然笑道:“祖母,日安。”

程老夫人没什么精神地点点头,程瑜瑾见到,不动声色地走到罗汉床边,接过丫鬟手里的活,悠然给程老夫人倒了杯热茶:“祖母,听丫鬟说您今日胃口不好?孙女今儿起晚了,出门的时候没来得及吃饭,正打算来祖母这里蹭饭吃呢。祖母,您能不能通融一回,好歹让孙女蹭一蹭您小厨房的手艺?”

程老夫人被说的笑了,一大清早见到年轻漂亮的姑娘谁都开心,程老夫人的眉头不知不觉舒展开,说:“既然你还没吃饭,那就先摆饭吧。”

丫鬟们见程瑜瑾两句话就说服程老夫人用饭,不由都投来又感激又钦佩的目光。她们刚才劝了许久,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但是程老夫人反应淡淡,后面甚至不耐烦听了。大姑娘一来,才两句话就说通了。

果然,还是大姑娘有办法。

府里克扣谁都不敢克扣程老夫人,程老夫人的早饭早就准备好了,一直在小厨房温着,听到程老夫人终于传饭,丫鬟婆子忙不迭送过来。叮叮当当的杯盏摆满了一桌子,程老夫人的菜色最好,连早膳都如此丰盛,粥、点心、小菜应有尽有,倒最后几乎都放不下了。

程瑜瑾心里叹气,越发觉得有钱真好,有权势更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达到程老夫人的层次呢。

程瑜瑾是孙女不是儿媳,此刻能坐下一起用饭。她早上是真没吃饭,她举起筷子,瞅着程老夫人眼色给她夹菜,全程又是劝饭又是试菜,程老夫人没吃多少,程瑜瑾倒把自己试饱了。

然而程老夫人年纪大,胃口本来就不好,今日的用量已经达到往常平均值了。寿安堂的丫鬟看程瑜瑾宛如在看救世菩萨,程瑜瑾观察程老夫人吃得差不多了,自己也适时放下筷子:“祖母,孙女伺候你喝盏热茶?”

程老夫人点头,程瑜瑾从丫鬟手中接过茶,递给程老夫人。说是程瑜瑾伺候,其实她就是过个手罢了,真正需要她干活的地方,少之又少。

程老夫人换到外面的罗汉床上用茶,丫鬟们见机将盘盏撤下去。程老夫人喝完后,庆福郡主也慢悠悠来了。

庆福郡主来给程老夫人请安就是点个卯,没人指望她做更多。往常程老夫人和大儿媳做个面子情,随便问两句,便直接放她回去了。今日不知道怎么了,程老夫人竟然留庆福郡主下来,多问了几句:“宝哥儿最近可好?前几天降温,天又冷又干,最容易得风寒,宝哥儿那里的人警醒吗?”

“母亲放心,我已经敲打过好几次了,她们每天夜里起来三次,专门给宝儿盖被子,不会有事的。”庆福郡主快言快语地回道。

对于她自己的儿子,庆福确实上心。程老夫人点点头,转而说起另一件不着头脑的事:“前几日那阵变温,病倒了不少人,听说宫里皇后娘娘也感染了风寒,连着几日都不见好。太后娘娘担心皇后,就去给皇后求了个平安符,没想到果真皇后就好起来了。太后娘娘十分高兴,说是要去和菩萨还愿呢。”

“哦?”庆福郡主也惊讶地挑起眉。宫里的事和他们这样的人家委实扯不上干系,只不过程家毕竟是侯府,几代人经营下来多少积累下一些人脉。就比如宫里娘娘们的动向,庆福这个郡主都不知道,反倒是年老体衰、看似成日困在侯府里的程老夫人,能最先得到消息。

程瑜瑾吃完饭后没着急走,也跟在程老夫人这里刷名声,没想到听到这样一桩消息。程老夫人但凡说出来,就绝对不是随便说着玩玩,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含义。

程瑜瑾原来并不怎么关心宫里的事,那些贵人离她太远了,她虽然是侯门闺秀,可是离出入宫廷还差好几个量级。她连平平无奇、不得圣宠的淑妃都没见过,谈何拜见皇后、太后这些人物?

规划眼前的事叫先见,规划和自己不在一个阶层的事就叫不自量力了,程瑜瑾明白自己的斤两,于是更不会做浪费精力、毫无回报的事。

但是自从她偷听到程元璟和程老侯爷的对话,得知了程元璟的真实身份后,仿佛遥远的宫廷一下子拉到她的眼前,程瑜瑾不知不觉间也开始关注宫里的变化。就比如现在,程老夫人说起皇后、太后,从前根本不会多做关注的程瑜瑾,此刻也悄悄支起耳朵,仔细听程老夫人接下来的话。

庆福郡主问:“母亲,太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她要还愿,是怎么个还法?”

程老夫人叹口气,声音里带着外人听不懂的凝重:“太后娘娘要亲自出宫,去香积山还愿。”

“啊?”庆福郡主吃了一惊,连忙追问,“这消息作准吗?”

程老夫人默然不语,只是微微点头。庆福郡主和程瑜瑾都懂了。看来,这位尊贵的皇太后已经做好决定了。

皇太后出宫,那可不是小事,而现在这位皇太后身份地位尤其高,她出行的排面更不会小。多半,京城中有品级的女眷都要随行。

宜春侯府现存的男子在仕途上都毫无建树,但是惭愧,他们家有爵位,二品。

而庆福本人还是有封号郡主,光自己身上便有正二品品级,无论从那个方向算,程瑜瑾都是有机会随行的。

程瑜瑾有点理解程老夫人为什么一大早神思不属,但是却没法理解她为什么心事重重,以至于没胃口吃饭。程家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半吊子侯府,有机会随皇太后出行,不是大好事吗?程老夫人何至于隐含忧心?

庆福郡主没有程瑜瑾想的这么远,她确认了这个消息后,眼角眉梢都是抑制不住的喜意:“这可太好了,我已经有些年没向太后娘娘请过安了。”

程老夫人却叹了口气,说:“若只是太后出宫便罢了,太后娘娘本来便是主意极硬、说一不二的性子。奇的是,圣上竟然也要陪着太后去山上还愿。”

程瑜瑾听到皇上,心里顿时一咯噔。单说太后出宫,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算说得通,毕竟他们这位太后尊崇佛法,每年要为寺庙捐不少功德。但是皇帝陪同出宫,就很不同寻常了。

这正是程老夫人想不通的地方,如今皇帝过了春秋鼎盛之年,二皇子渐大,而太子依然下落不明,庆福看不明白,程老夫人这种经历过改朝换代的人却十分敏感。

程老夫人之前就隐隐担忧,然而想到两个儿子的模样,又觉得凭程家如今的气数,任凭你多大的浪花也拍不到程家身上来。但是这次皇帝忽然一反常态地出宫,将程老夫人尘封的焦虑一瞬间引爆。

莫非,这么快就要变天了?皇帝出宫,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庆福郡主兀自欢喜着,她见程老夫人沉着脸,不住长吁短叹,程瑜瑾也低头不说话,觉得十分不理解:“皇上想出宫就出宫呗。今上素有孝名,当初继位也是太后一手扶持的,他孝顺太后,陪着太后一起还愿,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呀?”

程老夫人叹气,道:“兴许吧。”

程瑜瑾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程老夫人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却大致猜到了。

从前程瑜瑾或许不会多想,但是现在她知道了程元璟的真实身份,哪里能不明白皇帝出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皇帝故意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不惜以陪太后还愿、孝顺知恩等做幌子,真实目的只是想见程元璟一面。

程元璟,快要恢复身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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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积

杨太后是一位注意很硬、极喜欢自己做主的人。这可能和她的人生经历有关, 杨太后这一生可谓十分顺遂,少女时出身在小康之家,衣食无忧, 后来选秀入宫, 更不必为生计发愁。

入宫后她虽然圣宠平平,但是架不住运气好, 有限的几次承宠后便怀孕了, 之后更是直接生下皇长子。母凭子贵, 杨太后因此被封为皇后, 隔了几年后, 最得皇帝宠爱、骄奢跋扈的贵妃才生下二皇子来。

二皇子小小年纪就封了荣王,先帝十分喜爱这个孩子, 甚至一度动过立其为太子的念头。但是碍于祖宗“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和前朝庞大的文官, 这个念头迟迟不能推行。当时还是皇后的杨太后因为生下皇长子, 迅速在后宫中变得心狠手辣,还大力提拔自己的弟弟, 与贵妃荣王一系可谓斗得腥风血雨。

神仙打架,凡人是掺和不了的, 即便是一样的皇子, 彼此之间也有高低贵贱,生母仅是低位宫女的康王李桓显然便是低贱的那一档。杨太后原本也没有在意康王,不过一个不受宠也没什么才干的皇子罢了,早早领了封号就藩,在藩地上多生几个孩子, 便是对朝廷最大的贡献了。

但是后面的事情谁也没有料到,太子与荣王斗法,一时不查意外身故,先帝得知后大怒,杨皇后和杨甫成也不肯罢休,闹得不依不饶,终于查明,太子所谓的意外,不过是荣王的暗杀罢了。

荣王因此被贬为庶人,飞扬跋扈的贵妃也轰然倒台,先帝接连失去两位儿子,处理完荣王后,便一病不起。

杨太后诚然报了半生之仇,手刃仇敌,然而她的儿子也再回不来了。杨太后痛苦过后,在杨甫成的建议下,主动召在藩地生孩子的康王回京。

皇位必然是要便宜别人了,与其到时候由大臣们选出来一个母家实力强、不好拿捏的,不如自己动手,还能卖新帝一个人情。杨太后选中了康王李桓,不等李桓抵京,先帝没撑到见不受宠的三儿子最后一面,便撒手人寰了。

之后杨太后一手安排了先帝的葬礼和李桓的登基仪式,她也由此荣升太后。随即,杨太后在后宫的权力迅速膨胀,在杨家出了第二位皇后后,基本到达顶峰。

与此同时,杨家众人也大肆升官,杨甫成更是把持着内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基本是这个国家的实际主宰。

杨太后一辈子虽有波折,但大致上是按她的预想发展,因此她也变得极其专断强硬,没有人敢反驳她的话。

杨太后说了要出宫还愿,无论寒冬腊月出宫可行不可行,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要动多少干戈折腾多少人,她说出宫就是要出宫。而这次皇帝也跟着胡闹,竟然要亲自陪太后去上香。礼部和御林军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二月之前,清理出一条干净、安全的道路。

十二月出头没几天,皇太后和皇上的仪架从皇宫出发,一路浩浩荡荡往香积山走。

皇太后出行,扈从蜿蜒十里,辎重更是数不胜数,最前面开道的仪鸾卫已经出城,太后娘娘的车架还没有使出宫门,随行的夫人太太更是原地等着。一直从清早等到日头大盛,才终于往前挪了几步。

太后起驾有女官、太监随行,还有官家太太、勋贵夫人陪着,而这些夫人太太又另有丫鬟,半个小姐一样的丫鬟又不可能做粗活,下面还要有专门的奴仆、杂役…人员一层层叠加起来,可想而知队伍有多么庞大。

程瑜瑾也是浩荡随行女眷中的一员。虽然折腾的很累,但其实程瑜瑾根本不用做什么。太后上香听经是轮不到她来作陪的,杨家及其他显赫人家早就将这些名额占满了,而宜春侯府一没存在感,二没显赫亲朋,跟着大部队去香积寺走了流程,其实就没什么事了。

此时此刻,饶是程瑜瑾也忍不住在心里叹,劳民伤财,莫过于此。程瑜瑾还是侯府小姐,一天下来都被折腾的够呛,主管此事的官员、下面的奴婢,又该是什么样呢?

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但是这有什么办法,程瑜瑾不敢表现出怨言,依然笑的温文尔雅,去休息室里给程老夫人请安。

香积寺占地广阔,饶是如此,突然安置这么多夫人小姐也不是轻松的活。因为地方有限,最大最宽敞的香房自然是太后的,其次是杨家太太、首辅夫人钱氏,以及杨家的几位少奶奶、姑奶奶,之后才是众多皇亲国戚、王侯公主,等轮到普通勋贵,只剩下五六人挤一间的次等香房了。

然而能挤在香房里还算好的,外面有的是连落脚地都没有的夫人。这种重要场合又不能坐在外面,于是只能全程站着。程老夫人因为年纪大,资历老,也有幸进客房休息,庆福郡主虽然夫婿无用,但本人毕竟是郡主,有皇家的面子在,同样有座位。

这大概是勋贵密度最集中的一次了,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夫人们,此刻也不得不忍耐一同挤在一个小屋子里。若是哪家的晚辈来拜访,自然便是众人一起点评。

这正是程瑜瑾的目的所在,她专程就是为了露脸而来。趁今日这么好的机会,她要尽可能多的在夫人面前露脸,展示自己的种种才能及贤惠大方,指不定她的姻缘就从什么地方来了。

程瑜瑾按照小沙弥的指点,往程老夫人所在的屋子走去。今日是天然的社交平台,没人会放弃大好机会,所有人都在小范围内流动,程老夫人的落脚地也不是固定的。程瑜瑾刚才跟着庆福郡主,和程老夫人散开了。她现在要回去,还得先和沙弥问路。

程瑜瑾一路走来时路过许多香房,若是遇到熟识的闺秀,少不得要停下寒暄一二。就这样走走停停,在半路正巧遇到了程瑜墨。

程瑜瑾很不想因为程瑜墨耽误时间,程老夫人辈分高,其他高门夫人少不得带着晚辈来程老夫人面前请请安,程瑜瑾坐在旁边,天晓得能顺带见多少人。若是和程瑜墨说话,耽误她时间不说,还影响她挑未来婆婆。

然而程瑜瑾想避开的时候已经晚了。程瑜墨跟在霍薛氏身后伺候,婆婆面前没有她说话的份 ,程瑜墨百无聊赖,眼睛一转看到了程瑜瑾。程瑜墨怔了一下,直接就喊出来了:“大姐姐?”

程瑜瑾心里叹气,得,这次连装看不见都不成了。无论心里怎么想,程瑜瑾脸上的笑从来没有冷过,她听到声音,仿佛才发现程瑜墨站在另一个院子般,亲切柔和地走过来了:“二妹。”

和霍薛氏说话的几个夫人都停下,回头看过来的人。程瑜瑾逐渐走近,她的面貌也随之展现在众人面前,夫人们面露惊异,都带着惊讶好奇的目光,等霍薛氏介绍。

霍薛氏有点恼程瑜墨随便发出声音,打断了她说话。等霍薛氏一回头见来的人是程瑜瑾,脸色就更难看了。众人都盯着,霍薛氏不好当面给程瑜墨冷脸,于是淡淡说:“这是程家大姑娘,我儿媳的族姐。”

“程家?是宜春侯府那个程家?”

程瑜瑾走近,自然而然接话:“正是。”她说完,十分自然地给在场几位夫人行礼:“太太万福,小女给太太们请安。”

程瑜瑾声音、动作、礼仪都无可挑剔,夫人们彼此对视,都觉得震撼:“原来你就是程家大姑娘。二姑奶奶嫁到了靖勇侯府,怎么大姑娘不常来侯府走动?我们都没怎么见过大姑娘。”

程瑜瑾笑容不变,说:“太太们说的是,只是二妹刚刚成婚,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要霍夫人教,若是我们冒犯拜访,恐怕会给霍夫人添麻烦,于是祖母就将我们拘在府里了。”

这段话说的高明。其实京城就这么大的圈子,程家和霍家那些事,众人多多少少都听过,包括为什么程瑜瑾还被称为姑娘,程瑜墨就已经成了霍薛氏的儿媳,几个夫人心里都有数。只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不提罢了。

方才那位夫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程瑜瑾为什么不去靖勇侯府,但不是因为退婚和守孝么。然而哪一个都不是能拿到台面上说的理由,她这样问,倒像是故意为难程瑜瑾一眼。

而程瑜瑾的回话却出乎意料的高明,她绕开了退婚、守孝,而将理由定在程瑜墨侍奉婆婆上。这样一来,程瑜墨不至于没脸,霍薛氏也好看,还无意中显露了程瑜墨的孝顺。出嫁女事姑尽力,宜春侯府作为娘家,当然也脸上有光。

在场的几个夫人都又惊又喜,对程瑜瑾又高看一眼。霍薛氏注意到好几人在隐蔽又纳闷地瞅她,霍薛氏都不需要问就能猜到她们在想什么。无非是奇怪,程瑜瑾看起来模样正,性格好,也会说话,霍家为什么要退婚?

霍薛氏心头憋气,情绪更加糟糕了。霍薛氏青年守寡,其实很在意别人的目光,而她退程瑜瑾订程瑜墨这个决定,也说不上多正确。霍薛氏本来就在心里恼火,别人还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霍薛氏就更烦躁了。

程瑜瑾是别人家的姑娘,轮不到霍薛氏指点,于是霍薛氏就将火气都泻到程瑜墨身上。别说,这段日子朝夕相处,霍薛氏看程瑜墨还真越来越不顺眼。尤其是她软软趴趴,动不动和霍长渊哭的作态,霍薛氏每每看到都火冒三丈。

霍薛氏说:“没什么可添麻烦的。儿女姻缘都是定数,既然娶回来便是侯府的人,就算有些地方做的不妥当,我也总要一样样慢慢教,积年累月的,说不定便教好了。这些事急不来,程大姑娘和程老太太若是真有事要说,倒没必要为此耽误。”

程瑜墨听完低下头,简直无地自容。霍薛氏平时便十分刻薄苛刻,嘴里说不出好话。程瑜墨在家里还能忍,可是现在当着众多外人,甚至当着程瑜瑾的面,霍薛氏还这样说,程瑜墨觉得十分难堪。

程瑜墨今日天不亮就起身,因为要进宫随行,她比往常起得更早,一早上急急忙忙连早饭都没吃,便去伺候霍薛氏起床梳妆,之后都没来得及歇口气,便跟随婆婆进宫,舟车劳顿走到了香积寺。一天已经过去了大半,程瑜墨从睁眼到现在,就没好好坐下来歇息过。

然而她都这样辛苦,竟然还要被婆婆挑毛病。程瑜墨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看起来十分可怜。

程瑜瑾暗暗皱眉,她很明白霍薛氏有多么难缠,但是现在,是不是苛刻过头了?

程瑜瑾代表着程家,当着娘家人的面霍薛氏就敢这样说程瑜墨,私下里不知道该有多刻薄。

程瑜瑾又轻又快地瞥了程瑜墨一眼,路是自己选的,她并不同情程瑜墨,可是霍薛氏当着娘家人的面这样说话,就是不给程家脸面。这种毛病,程瑜瑾可不惯她。

程瑜瑾于是笑了笑,说:“若是二妹有什么不妥当,自然是我们程家教的不好,倒连累霍夫人费心。正好祖母也问起二妹妹了,她在家里是最小的女儿,家里娇宠了十来年,生怕她在外面受委屈,没想到竟然给霍夫人添麻烦了。夫人勿恼,我这便带着她回去,让祖母指点她。”

程瑜瑾这番话措辞礼貌,但是话音外夹枪带棒,霍薛氏的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了。程瑜瑾说完,完全不等霍薛氏的反应,说:“祖母已经等久了,晚辈不好再逗留。我和二妹先告退,太太们慢走,万安。”

程瑜墨听到程瑜瑾的话隐隐痛快,可是又怕因此得罪了霍薛氏,回府后自己更没好果子吃。她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走,她内心里当然是想回娘家的,可是霍薛氏…

霍薛氏被程瑜瑾的反话呛得面红耳赤,被儿媳娘家姐姐当面这样说,霍薛氏十分没脸。这种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她再拦着程瑜墨不让走,不更是坐实了苛刻的名声吗?

霍薛氏硬是挤出来一丝笑,对程瑜墨说:“自从瑜墨进门后,我便把她当女儿疼,爱之深责之切,才对她严格了些。看来是我说话快,让人误会了,我怎么舍得苛责瑜墨?我疼她还来不及。”

说完,霍薛氏还用那种流于表面,丝毫没有笑意的脸色对程瑜墨说:“怪我,忘了娘家也想女儿。既然程老夫人等你,你快随着大姑娘去吧。早去早回。”

程瑜墨简直受宠若惊,她直到霍薛氏又说了一遍,才确认这是真的,连忙低头行礼,跟着程瑜瑾走了。

走出霍薛氏的视线后,程瑜墨觉得浑身毛孔都畅快了。她一抬眼就看到了侧前方的程瑜瑾,心里简直五感杂陈。

前世程瑜瑾从来没有和娘家诉苦过,所以程瑜墨便觉得,程瑜瑾嫁过去的生活一定是极舒心极顺遂的,直到轮到自己,才明白其中苦楚。

程瑜墨整日跟在霍薛氏身后,从清早霍薛氏起身,一直伺候到霍薛氏晚上歇息,期间端茶送水、捶腿布菜,总是不得消停。即便有一天霍薛氏大发慈悲,没支使她做活,程瑜墨也要从早晨站到晚上,期间唯有午饭的时候能坐下来歇一会。

一站一整天,日日如此,岂是随便说说的。程瑜墨本来都习惯了霍薛氏对她的打压,可是她没想到,像女侠一样挺身而出,替自己说公道话的,竟然会是程瑜瑾。

☆、相亲

程瑜瑾注意到程瑜墨的目光, 她淡淡瞥了一眼,大概能猜到程瑜墨在想什么。

现在两边没人,一直沉默不语也不行, 程瑜瑾便客套地问:“二妹妹, 你最近可好?”

程瑜墨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就是这样吧, 无论好坏,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程瑜瑾看程瑜墨的脸色, 叹气问:“霍夫人对你怎么样?”

这句话可谓戳到了程瑜墨痛处, 她静了好一会, 才低声说:“婆婆对我…要求很高。她说霍家是家风严整的人家,不像其他人家一样对晚辈纵容, 所以儿媳要跟在婆婆身后立规矩。婆婆每日卯时就起身, 我就要起得更早, 在她屋子外面等她,等婆婆一醒来就进去伺候, 如果婆婆醒来了而我还没到…她就会生气,罚我抄女戒或禁足。婆婆上午要见管家, 我伺候她吃完早饭, 还要跟着她,听她对管事婆子训话。婆子们来禀事都是定点的,我身为少夫人不好晚到,所以早上腾不出时间去吃饭,而天不亮在自己房里吃, 又实在没有胃口…”

程瑜墨似乎难得找到倾诉的人,不等程瑜瑾反应,又继续说:“我饿着肚子在婆婆身后站一上午,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婆母不让我落座,一定要我伺候婆婆、侯爷都吃完了,我才能到落地罩里用自己的饭。菜倒是提前分出来,一直在灶上热好的,也只有在午饭的时候,我能稍微休息半个时辰,若是运气好,婆婆多睡了一会,我就能多休息几刻种。等婆婆午憩完,我就又要跟在她立规矩。”

“一直到了晚上,所有人用过晚饭,婆婆要睡了,才会打发我回房。但是我回去也做不了什么,因为第二天不到卯时便要起身,我回去赶紧洗漱,紧赶慢赶,睡觉也晚了。”

程瑜瑾只是轻轻问了一句,程瑜墨像是终于找到出口一般,稀里哗啦往外倒苦水。程瑜瑾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真的听到,还是咋舌。

程瑜墨的生活,也过得太惨了。闺秀从娇客变成新妇,所有人都要适应,都要吃苦,可是也不至于像程瑜墨这样连轴转,吃不好睡不好,一整天都没有休息的时候。

程瑜瑾回忆前世自己是怎么样的。她没经历过前世,只在梦境中偶然觑到些许片段。靠这些模糊的画面,程瑜瑾大概知道她嫁到霍家时也一样被要求立规矩,可是她一来规矩好,二来有脑子,并不会完全顺从。最后拉锯的结果是她上午早饭时分去伺候霍薛氏吃饭,这时大概是辰时了,程瑜瑾有足够的时间在自己屋里从容地用完早饭,并不会饿着肚子站一上午。

之后和程瑜墨一样,饭后听霍薛氏管家训话。霍薛氏管家并不高明,她守寡后越来越刻薄,对儿媳妇是如此,对下面的丫鬟婆子也是如此,就比方每天各个管事婆子都要集中在她的院子里,听她说教一个时辰。不光伺候的丫鬟累,听训的管事婆子也叫苦不迭,一日两日可以忍,天天如此,她们还做不做事情了?

说得不好听些,霍薛氏管家的手段非常愚蠢,她不懂恩威并施、以奴治奴等手段,只晓得说教,立规矩,惩罚,刻板的近乎愚蠢。程瑜瑾跟在霍薛氏身后听,同时小心打量下面的众生百态,不到一个月,她就把霍家的情形摸透了。

程瑜瑾忍耐了三个月,最后有一桩大典仪,霍薛氏实在处理不来,程瑜瑾借此机会主动请缨,妥帖周全地安排好了。霍薛氏松了口气,后面一来管家管不好,二来精力不济,便将管家琐事推给程瑜瑾,渐渐的,靖勇侯府管家权全落入程瑜瑾手中。

程瑜瑾接手侯府后,霍薛氏每日一次的说教环节自然也取消了,程瑜瑾因为“要管家没有时间”,先是下午不再去立规矩,后面渐渐变成上午也不去,等到最后,她只在清早去请个安,露个脸就走。

手里握了权力,生活水平自然直线上升。下面的丫鬟婆子最知道衣食父母是谁,府里最该讨好的是谁。以及多亏了霍薛氏这个可怕的老女主人,靖勇侯府下人极其巴结程瑜瑾,生怕新侯夫人不再管事,将管家权交回老夫人手里。

满打满算,程瑜瑾只有最开始三个月辛苦,之后一切都按她的想法发展,越来越舒坦。而且,就算程瑜瑾每日跟在霍薛氏身边立规矩的时候,也从来不会亲力亲为,至少,她不会累成程瑜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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