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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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灵寺师太进殿后,先给皇帝皇后请安,然后又双手合十给众宗亲皇族请安。杨皇后面有焦急,说:“师太,先不要讲究这些虚礼了,快先来看看太后娘娘。”

“贫尼遵旨。”老尼对皇后行了一礼,上前对着杨太后掐指推算。老尼掐了一会,又仔细望着杨太后面门,最后合手长叹:“贫尼无能为力。”

众人大惊,杨皇后更是颦着眉问:“师太,你这是何意?上次来还好好的,这才过了几天,你怎么就说无能为力了?”

老尼敛着眼睛,一派方外之人的淡漠慈悲:“上次贫尼来,太后虽然病弱,但是木相蜿蜒连通,尚有生机流转,当初如今贫尼再看,木属性已经被锐金从根上斩断,只剩下根部艰难残喘。若再耽搁几日,紫禁城内木相被克死,皇太后无天生土木温养,恐怕病更难养好。”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人说话。杨皇后轻微地瞥了程瑜瑾一眼,问:“那师太说,如今该如何起死回生,力挽狂澜?”

“贫尼上次便说过,五行相生相克,金相太强,便会克制与其相克的木行,等木被消磨殆尽,五行缺了一行,整个循环便不能再继续。如想解开太后之劫,只需让金属性太强的人暂避宫外,等木相集聚天地能量慢慢恢复过来,五行正常流转,太后的身体自然就好了。到时,自可让属金之人回来。”

这个师太的话自圆其说,因果循环环环相扣,两边的人听了都连连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因此,便不妨有些忍气功夫不好的人,悄悄抬眼来看程瑜瑾。

宫城早就有流言,程瑜瑾肚子里的小主子投胎到东宫嫡长位置,贵气太重,克太后,也有碍别人的运道。结合这段时间程瑜瑾的表现,和杨太后越发严重的病情,似乎和老尼说的,十分吻合。

程瑜瑾察觉到许多人在看她,她脸上一丁点退缩害怕都没有,依然镇定自若地站着。她表现的无所畏惧,可是心里,忍不住涌上一阵无力。

她不怕阴谋阳谋,甚至不怕背后暗箭,但是这种莫须有的,上下嘴皮子一动便言之凿凿、众口铄金的“不详”,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自证。

听闻民间有村民用火刑烧死他们认为的不祥之人,没想到宫城里,这样可笑可悲的事情也不能幸免。她可以证明自己无辜,可以证明自己有能力,但是她要怎么证明,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不祥呢?

这种东西虚无缥缈,但是巫道头头嘴皮子一碰,有心人一煽动,便能毫无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地逼死一个人。

皇帝此刻也沉吟不语。其实,他是有些信的。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他的身体也不好。

水火土木金,五行相生相克,如果是宫里的木被克制得奄奄一息,他近来莫名身体病弱,也找到了理由。

程瑜瑾看向皇帝,当她发现皇帝也不说话的时候,心里就彻底凉了。皇帝能理所当然地说出“生出两个男孩就溺毙一个”,怎么能指望皇帝站在程瑜瑾的角度上保护她的利益呢。程瑜瑾的心越沉越深,她正打算说话自救,宫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唱喏声:“太子到。”

太子?所有人都吃惊地朝外看去,太子回来了?

☆、护妻

太监喊“太子到”的时候, 许多人都震惊了。太子明明在外地赈灾,怎么会突然回来?

程瑜瑾也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后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立刻快步朝外走来:“殿下!”

李承璟已经进殿, 他许是刚刚到达京城,身上穿着靛青色的常服, 窄袖束腰, 修长挺拔。不同于上朝时的宽袍大袖, 这身衣服更精干利落, 也更凌厉。

他走入大殿, 明明没有过多的言语,可是浑身气场自然而然地让众人朝后散开, 为他让出长长的一条通道。李承璟眉目含霜, 举手投足都带着从灾区修罗场磨炼出来的杀伐之气。这几个月李承璟整日在灾区面对死人, 天灾,人祸, 死亡,瘟疫, 这其中的景象, 岂是京城这些锦绣堆里滚大的人能想象的。

李承璟的气场,也浑然发生了变化。

李承璟身上的气势毫不收敛,直到在人群中看到程瑜瑾逆流向他走来,李承璟的眉眼才松了松,露出难得的暖意来。

程瑜瑾扑到李承璟身边, 明明这段时间她一直都冷静理智,见招拆招,寸步不让,这一刻却仿佛涌上无限委屈,说出来的话音都无意带了哭腔:“殿下。”

李承璟快步上前两步,接住程瑜瑾。李承璟看到程瑜瑾发红的眼角,水盈盈的眼睛,整个心揪成一团。他替程瑜瑾擦去眼角的泪,轻声说:“我回来了,没事了。”

说完之后,他将程瑜瑾拉到身后,抬头看向上面那几个人时,从眉眼到眼神到气场,整个人都不同了:“孤在外赈灾,不在宫中,结果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太子妃和孤的孩儿?”

杨皇后有点尴尬,李承璟怎么正好这时候回来了。她笑着,试图遮掩:“太子回来是喜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太子此话是何意?”

“高兴?如果这便是太后和皇后的高兴之意,孤恐怕消受不起。”李承璟眼中漠然,说,“孤今日急行进京,却在刚进东宫时得知,太后娘娘召月份已重的太子妃侍疾。孤这一路上,也隐约听到一些关于孤孩儿的言论。”

杨太后对着程瑜瑾无所顾忌,但是看见李承璟进来,腰背下意识地绷直了。就连方才一脸高人相的老尼,此刻也低了头,悄悄朝旁边让了两步,不敢直面太子殿下。

众人都有些讪讪,看热闹的宗室王爷们此刻都跟鹌鹑一样,不敢有丝毫存在感。皇帝脸上也有些过不去,他轻咳了一声,说:“太子,你怎么回来了,先前怎么都不送消息回来?”

“儿臣将灾区诸事安排好,立刻动身回京复命。儿臣向朝廷报信的奏折也在路上,只不过儿臣比驿站的人马快,先于奏折一步到京。”李承璟说完,对皇帝拱手:“儿臣幸不辱命,瘟疫已经根除,灾民俱安置妥当,儿臣走时,房屋重建已步入正轨。儿臣特回京向圣上复命。”

听这意思,江南水灾、瘟疫乃至灾后重建的事,已经全部处理好了。皇帝听闻大喜,顿时将刚才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高声道:“好!太子差事办得好,大赏。”

“谢陛下。”李承璟说完,脸上没有丝毫收到封赏后欢喜的神色,而是话锋一转,瞥向杨太后的眼神骤然变得尖利,“孤肩负重命,以身涉险,好容易从瘟疫之地活着回来,本想回东宫休整仪容,面圣复命。结果回宫后却发现东宫空无一人,询问看门的太监,才知道太子妃早早就被太后叫走了。除了太子妃,陛下、皇后甚至宗室诸亲,今天都在慈宁宫里。孤不想惊动他人,便独自往慈宁宫赶来,没想到,却在进门时,听到好一场精彩的推论。”

杨太后不敢和李承璟对视,默默转开视线。李承璟冷冷看了杨太后一眼,眼睛转向一脸高人相的老尼:“这位师太,你刚才说谁不祥,说要将谁移到宫外?当着孤的面,再说一遍。”

老尼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眼睛看着地面,哪里还能说出话来。李承璟上前一步,眼神缓慢从两边众多亲王王妃身上扫过:“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众人连忙道不敢,更加往后散了散,脸上表情十分尴尬。李承璟见没人应话,微微点了点头,看向杨皇后:“那便是皇后的意思了?”

杨皇后有些难堪,周围人散开后,她站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下不来台。听到李承璟的话,她勉强笑了笑,道:“太子刚回来就忙着给太子妃出头,未免太着急了吧。太子妃之事,和本宫并无干系。”

“孤若是再不急,或者再晚回来两日,恐怕就见不到太子妃和孤未出世的孩儿了吧。”李承璟冷冷笑了笑,眼中尽是刀光剑影,“皇后想不起来,那孤来提醒皇后一二。孤一出生就被批语说不祥,五岁时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被移到宫外养病。然后那一年,山洪冲垮清玄观,孤险些丧命。如今皇后想将太子妃也移到宫外,这次,莫非也有什么天灾”

杨皇后被逼问地连连后退,说不出话来,她是继室,对上原配皇后的嫡长子,天生气弱。杨太后听到恼了,从病榻上直起身来,说道:“太子,皇后乃是你嫡母,你对她如此说话,莫非这就是你身为太子的体统?”

“孤在外为国效命,而太后先是听信莫名其妙的谣言,让专门给宫女堕胎的嬷嬷为太子妃摸胎正胎。现如今,皇后又请了法灵寺的尼姑,口口声声说太子妃腹中胎儿凶煞不祥,冲撞长辈,要将堂堂太子妃移到宫外。这就是太后和皇后当长辈的体统?”

李承璟声音清正,暗含威严,竟然将所有人都镇住。杨太后也在这样的气压下接不上话来,李承璟眼睛扫过众人,另一手紧紧握着程瑜瑾,说道:“孤便是不祥不吉之人。五月是恶月,五五是大恶之日,孤出生于端午之日,已然是天下阴祟之至。即便太子妃腹中胎儿真的不祥,克的也是孤这个父亲,孤心甘情愿。太后若是要除邪,第一个就先把孤处置了吧。”

太子这话十分攻心,他当年流落民间,确实是宫里的疏忽,而关于太子生辰不吉、养不大之类的话,现在虽然没人再提了,可是在当年,这些话的伤害都是实打实的。自从李承璟回来后,众人都刻意规避当年的事,如今被李承璟亲自血淋淋地撕开,谁都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一个王爷素来和善热心,在宗室中最有人缘,他闻言笑着拱手道:“太子此言差矣,您虽然是端午所生,但是区区生辰哪能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关于生辰吉与不吉这些话,不过是众人说出来凑趣罢了。鬼神之言各家有各家的说法,有时候,也不可尽信。何况,鬼神亦是活人所变,太子殿下连瘟疫之地的灾民都能救回来,可见龙气清正,上天庇佑。有太子在此,区区鬼祟,必不敢再造次。”

有了王爷开头,其他人也纷纷应和。皇家自己人吵架,必然是不能指望这几位尊佛自己找台阶下。皇帝、太后、皇后、太子,这几个人他们一个都得罪不起,只能在其中和稀泥。

等气氛渐渐和缓了,皇帝出来打圆场:“好了,太子连日赶路,舟车劳顿,想必已经累了。太子先回去休整一下,一会朕召集内阁,太子也来乾清宫复命。江南之事非同小可,不能耽搁。”

李承璟应下。皇帝说完了,有了处理国家大事的名头,名正言顺地往外走。有皇帝打头,其他人也次第跟上,打算顺势退场。众人散去,李承璟安抚性地握了握程瑜瑾的手,程瑜瑾对他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李承璟一颗心勉强安下,他牵着程瑜瑾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身,一双眼睛含冰带诮地望向那个老尼:“师太,暂且留步,孤有一事要问。”

老尼实在没料到会在中途被太子叫住。她头都大了,还是勉力道了声“阿弥陀佛”,慈眉善目地说道:“贫尼不敢当太子此言。请问太子有何事吩咐?”

李承璟和老尼姑虽然停在大殿中间,但是这里前后通畅,先前跟着皇帝出门的人并没有散完,距离杨太后养病的卧榻,也不过隔着一道帷幔,李承璟的话,清晰地传到各个人耳中。

“师太刚才说,孤的孩儿金气太盛,不利五行。所谓金害木,东宫便属木,孤如今回宫,宫里木气该不会再萎靡不继吧?”

老尼支吾,一时没想到该怎么说:“这…贫尼此刻不敢妄下断言。”

“师太竟然不敢确定?”李承璟脸上微微带笑,但是他的声音,却暗含着穿皮透骨的寒气,“孤身为太子都不能压住金相,莫非师太的意思,孤不配做太子?”

老尼姑哪里敢应这种话,她浑身一哆嗦,立刻重重跪倒在地:“贫尼不敢,贫尼并未有此意。”

“这就最好不过。”李承璟慢慢地说,“孤看师太对于阴阳五行研究的并不是很透彻,从此以后,师太还是潜心在法灵寺里修行吧。己身修好之前,不要再在外行走。要是下次再进宫,你再胡乱说出什么,冲撞的就不只是孤了。”

老尼姑冷汗涔涔,对于李承璟近乎明着的威胁十分害怕。她知道,自己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出来见人了,要不然,不光她自己的性命不保,连法灵寺恐怕也难以善终。

帷幔后始终没有动静,走到宫殿门口的众多宗亲彼此对视,也俱绷着脸,静悄悄离开。

等回到慈庆宫后,程瑜瑾再也忍不住,险些当场落下泪来:“殿下…”

李承璟一身凌厉铠甲顿时消退,他捧住程瑜瑾的脸,心疼地发现两个月过去,程瑜瑾反而更瘦了。他叹口气,道:“是我不对,我答应了照顾你,结果又让你受委屈了。”

程瑜瑾摇头:“不会。只要殿下回来,我就永远不受委屈。”

李承璟见到程瑜瑾肚子滚圆,下巴却比他走的时候更加尖削,心疼的无以复加。他擦掉程瑜瑾眼角的泪,叹息道:“别哭了,你这样我更心疼了。”

其实程瑜瑾也奇怪她这是怎么了,她并不是爱哭的性子,更不会依赖人,为什么一见到李承璟,就委屈的忍都忍不住?李承璟说完后,程瑜瑾更加尴尬了,她躲开李承璟的手,自己擦干眼泪,说道:“并不是哭,是孕期情绪波动大,我自己控制不住。”

“好,都听你的。”李承璟当然不会和程瑜瑾争,他拉着程瑜瑾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你站着累,先到殿内说话吧。”

两人坐到宫殿内后,程瑜瑾问:“殿下,你这一路可好?”

李承璟不置可否,并没有多说:“平安无虞,你大可放心。你这段时间累着了,先安心睡一觉吧,我一会要去和皇帝、内阁复命,等你睡醒了,我就回来了。”

程瑜瑾最近月份大,确实精力不济,今天闹了这么一遭,她早就累了。李承璟亲自扶着程瑜瑾上床,程瑜瑾闭眼之前,看到李承璟坐在床帐前,对着她轻轻一笑:“安心睡吧,一切有我。”

程瑜瑾闭眼之前都在想,一切真的好像梦境啊。甚至让她觉得,她一睁眼,就会发现东宫里依然空空荡荡,李承璟没有千里急行从天而降,也没有为了她在慈宁宫大发脾气。她一醒来,就会发现一切都是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莲蓉x2、王黄桃、梦惊禅、每天在暴走邊緣、如清、Nio、瑪莉有隻小肥羊x2 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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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产

程瑜瑾睡觉前总觉得一切恍如梦境, 她很快入睡,梦乡中一片漆黑,后面渐渐出现了红墙青瓦的东宫, 宫里安安静静的, 一个人都没有。

梦境到这里,程瑜瑾突然清醒。她刚睁开眼睛时, 都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身边人给她递来一杯水, 程瑜瑾回头, 李承璟看着她笑, 说:“你醒了?做梦做糊涂了?”

程瑜瑾漂浮了一整晚的心顿时安下, 支撑着要起身:“你回来了!我不是做梦?”

“当然。”李承璟笑着应承,小心将程瑜瑾扶起来, “小心, 你的肚子都这么大了。听丫鬟说, 你晚上睡觉有时候会抽筋,还会没法翻身?”

程瑜瑾轻声说道:“怀孕都是如此, 哪个母亲又是轻松的?我孕吐不严重,已经比许多人都好受了。”

李承璟叹息, 由衷说:“辛苦你了。你这样辛苦地怀着孩子, 而我还离宫好几个月,是我对不起你。”

程瑜瑾摇头,道:“殿下此言差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你去完成自己的职责,这是好事, 我怎么会因为怀孕就强行绑着你呢?”

李承璟叹息,知道这种事情没有两全之局,不再做这种口舌之争,转而说道:“好在接下来就没事了,从现在到你临产,我都能陪在你身边。”

程瑜瑾听着有些不对劲,她轻声问:“殿下,江南的事…转给别人了?”

李承璟回宫复命,但是后续灾区重建,难民重新安置,都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李承璟说接下来几个月都能留在宫里,那就是说…灾区善后的事另有人接手了。

程瑜瑾心情有些复杂,发放米粮,安置受难的百姓,这简直是刷名望收民心的最佳时机,日后履历上也会增添金光闪闪的一笔。李承璟将最艰难最危险的部分处理完,却在收尾善后阶段,被其他人顶替了名字。

这无异于,将现成的功劳,拱手让人。

程瑜瑾听着都难以接受,而李承璟作为当事人,经历了那么多艰难辛苦,却在最后一步被人截了胡,他又该如何感受?程瑜瑾目带关切,但是怕给李承璟压力,不敢安慰,李承璟将靠枕放好,一回头看到程瑜瑾的眼神,不由笑了。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回京之前,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如果我真想要这些功绩,最开始便不会亲自回京禀报进度,我既然回来了,就代表什么都安排好了。”

程瑜瑾心中一动:“殿下,是不是你听到了什么,才着急回宫?”

“不是。你不要乱想。”李承璟扶着她坐好,轻描淡写地说,“我本来就想回来了。臣子需要履历,需要功名,我着急什么?没身家没背景的小官会被人顶替功劳,我是太子,还有人敢抢我的功不成?”

程瑜瑾想想也是,全天下都知道江南爆发瘟疫的时候,是太子亲自请命前往。无论治理之功实际上是不是李承璟做的,最终天下百姓,只会记得李承璟。即便杨甫成抢着派自己人去收割民心,夺取胜利果实,但是一个普通臣子,哪里比得上皇太子名气大。反而李承璟功成身退,不贪功不抢夺,还能在皇帝和文武百官面前留一个不贪权的好印象。

然而话这样说,但是程瑜瑾知道,这样做只是损失没那么大,并不是没有损失。如果没有她,李承璟不会着急回来。只要他在江南一日,杨首辅就是派了人过去,也没人敢和太子抢权。李承璟大可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帖,刷足了太子心系苍生、才德兼备的名望后,再慢悠悠回京。

李承璟轻描淡写带过,不想给程瑜瑾压力,程瑜瑾心里明白,微微叹了口气后,也不再提起。

程瑜瑾刚才想安慰李承璟,但是怕贸然提起痛处会让李承璟难堪。不是所有的安慰都恰到好处,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别人的安慰的。自以为是的善良,有些时候只能感动到自己罢了。

程瑜瑾习惯于替别人着想,李承璟也是如此。程瑜瑾不贸然表现自己的体贴,李承璟也将自己为程瑜瑾做出的牺牲压下,到最后,只剩一句轻飘飘的“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都是如此,谁都很尊重对方的情绪,两个人才能从不拌嘴,相处越来越融洽,感情越来越亲密。人心都是肉长的,李承璟为她做的点点滴滴,程瑜瑾虽不说,但是都记在心里。日后她会投桃报李,更加用心地对待李承璟。

程瑜瑾这时候有些明白杜若的话了,杜若说程瑜瑾这样的性格,无论嫁给谁都能过得好,但是只有嫁给李承璟,才会过得自在快乐。

她原本以为这是丫鬟恭维,现在突然生出感慨。没错,如果最初没有发生变故,她按照原本的轨迹嫁给霍长渊,她也能搞定大男子主义的霍长渊和嫉妒心强盛的霍薛氏。程瑜瑾一样能过得好,但是未必快乐。

换成李承璟,大概也是一样的道理。

李承璟见程瑜瑾许久不说话,眼神略有放空,似乎在思索什么。李承璟挑眉,笑道:“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程瑜瑾摇头,自然不肯把这些话告诉李承璟。她转移话题,说道:“殿下,那赈灾的事,换谁去收尾?”

“自然是杨首辅的得意门生。”李承璟察觉到她故意转移话题,没有追究,而是顺势谈起外面的局势,“今日只是内阁相互角力,等明日上朝,还有的吵呢。”

果然第二日,江南赈灾一事,又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赈灾主帅临阵换人,还换的是杨首辅的亲信,其他臣子听到便炸了锅。朝臣因此吵嚷不休,争执中,又牵扯出当初徐文克扣饷银、以次充好、好大喜功,以致于诱发瘟疫的事。朝堂中一派人嚷嚷清算罪臣,一派人指责杨首辅结党营私。明明当初便是杨派之人弄出来的疏忽,如今,竟然又派自己的门生去收尾,天下为私,有何公正可言?

这大概是杨甫成当上首辅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大规模的弹劾了。

众怒爆发之势宛如山洪,平时青山绿水安静如常,等到了那个爆发点,所有新仇旧怨都会一起喷发。有了第一个人开头,其他臣子也纷纷跟着弹劾,从徐文之事扯到杨首辅擅权,又从擅权牵扯到后宫干政,最后,连杨家独孙杨孝钰欺男霸女,杨家奴仆仗势欺人都被翻出来了。

不知道谁先开了头,总之弹劾之势如同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这场大弹劾直持续了一个月,每天皇帝案头都堆着雪片般的弹劾首辅的折子,文臣们充分发挥当年考科举时的文才,各个引经据典,骈散并齐,洋洋洒洒、感情充沛地骂了杨首辅十页纸。写了一封还不尽兴,第二天见皇帝没处理,又接着写奏折骂。

杨首辅处理过许多被人弹劾、引咎辞职的官员,但是从没想过,有一天,主人公会变成他自己。而且这样大规模的弹劾,前所未有,最后众人已近疯魔,不管事实不管真相,只是为骂而骂。

杨甫成动了气,雷厉风行处置了其中几个领头人。但是开国皇帝留下祖训,不杀言官,杨甫成不能下死手,只能杖责。然而对于言官来说,因上谏而被杖责乃是荣幸,说出去这是清官烈臣的美名。所以杨首辅打的越凶,只要言官没被打死,第二天由人搀扶着,还要继续骂。

杨首辅强硬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依然派自己的门生去顶替太子的位置。他以为,这不过是再常见不过的一次弹劾,把跳得最高的几个声音镇压下来就好了。然而这场弹劾的强度和时间长度,却远远超出杨甫成的预料。

最终,连后宫中的杨太后也惊动了。即便杨太后和杨甫成闹了龌龊,可是毕竟是亲姐弟,外人面前杨太后当然向着自家人。杨太后以病相逼,最终皇帝下令,将带头弹劾杨首辅的几个官员全部降职,提拔了杨世隆的官位,还给杨首辅送去赏银和名贵药材,安抚之意,十分明显。

因皇帝出面强力镇压,这桩弹劾之事不了了之,接替赈灾之人依然是杨甫成的门生,徐文也不过是降了官,得了个不大不小的斥责。这么多人豁出性命求正义,最后杨家在风雨中岿然不动,反而是最先弹劾的几个人,被罢了官,降了职。

连在瘟疫和赈灾一事中真正立下大功的太子,如今也避居东宫,甚少出面。弹劾风波中不乏有人义愤填膺地去请太子讨回公道,李承璟都说圣命自有道理,他乐天安命,一切听从圣上安排。

最后所有的事情果然都被压下,皇帝给足了杨首辅颜面,杨首辅依然一家独大。朝中人看见一切尘埃落定,气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纷纷替太子感到不值。

在这疯魔的一个月中,李承璟很少出门,下了朝就回宫陪程瑜瑾养胎。东宫这对夫妇一个比一个宅,全是不好热闹的性子,在慈庆宫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十月过去,几乎将全京城人都牵扯其中的弹劾风波,也在皇帝的亲自镇压下,消弭无声。

进入十一月,杨首辅毫发无伤,杨家人经历了这一场,出门在外越发神气。而程瑜瑾的肚子也非常大了,平安脉变成一日一请,慈庆宫所有人都不知不觉紧绷起来。

程瑜瑾临产期将近,宜春侯府来探望程瑜瑾时,程老夫人瞧见程瑜瑾的肚子,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全吞到肚子里去。

程老夫人只能变着法提醒程瑜瑾:“太子妃,虽说孕妇要静养,但是适当运动有益无害。您现在虽然肚子大了不方便,但是每日走动也不能松懈,让丫鬟扶着,早晚好歹走三四圈。现在多活动,临产的时候才能少受罪。”

程瑜瑾点头:“我知道,自从胎像稳固后,我每日定例从没有松懈过,即便不能出门,也会在东宫花园里走到三圈。”

程老夫人点头,好歹放心了些。现在宜春侯府全副身家都系在程瑜瑾身上,没有比程老夫人更盼望程瑜瑾母子平安,健健康康。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孩子留不住,大人也决不能有事。

如果要程老夫人选,她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保大”。

虽然宫里没有承认,但是圈子里许多夫人都悄悄猜测,太子妃这一胎,怕不是双胞胎吧。尤其是程老夫人,她当年看到过阮氏怀孕,现在再看见程瑜瑾的孕相,心里已经确定了八成。

这个话题沉重,程老夫人和程瑜瑾谁都不主动提及。但是程老夫人回府的时候,望着悠悠晃动的花穗,忍不住叹息,寻常人家都盼着长媳一胎得男,如果是对双胞胎男孩,欢喜的怕不是要当场给祖宗烧香。然而搁在皇家,却成了忌讳。

导致现在,竟然所有人都盼着,太子妃千万要生一对姑娘出来。这让其他久求子无果的人家见了,不知道心里要作何是想。

十一月,许许多多人为了东宫的消息牵肠挂肚,晚上谁都睡不安稳。经常稍有些风吹草动,宫里许多宫殿灯就亮了。杨太后和杨皇后都算着日子,就连皇帝也忍不住一日日问,太子妃还有多久临产?

一片紧绷中,话题中心东宫却很安静。稳婆和奶娘早就准备好了,李承璟不让人露出紧张之色,怕影响了程瑜瑾的精神状态,然而他自己却动不动失眠,稍有动静就被惊醒。

程瑜瑾本人好吃好睡,李承璟却明显瘦了一圈。程瑜瑾看到,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殿下,其实你不必如此紧张。儿女都是缘法,等到时间了,他们自然就出来了。”

“我知道。”李承璟揉了揉眉心,一派平静地说,“我没紧张。”

程瑜瑾默默看着他,没说话。

众人提心吊胆了一个月,然而直到十一月到了尾声,程瑜瑾也没有丝毫要生产的迹象。紧张的时间长了慢慢就会麻痹,众人都觉得近两天恐怕是不成了,没想到却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程瑜瑾在深夜里,突然发动。

☆、孩子

程瑜瑾深夜发动, 主殿里灯光立刻亮了。很快连翘从殿里跑出来,衣服都来不及套紧,就急忙喊道:“快去叫稳婆过来, 小厨房赶紧烧水, 太子妃发动了!”

这一声叫喊,把东宫所有的人都惊了起来。随后波纹层层传递, 整座紫禁城一座接一座宫殿亮起小灯, 消息顷刻间传遍宫城每一个角落。

太子妃, 要生了。

程瑜瑾疼的几乎失去意识, 她半夜突然疼醒, 感觉到身下不对劲,知道这是羊水破了, 立刻叫人。所幸李承璟觉轻, 她一出声就醒了, 之后程瑜瑾被挪到专门的产房,眼前全是一重重人影晃动, 程瑜瑾都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她疼了许久,生孩子说起来简单, 因为每个女人都要经历, 所以看起来似乎没什么要紧的。但是唯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到底有多痛。

到最后,程瑜瑾神思都恍惚了。她记得自己半夜时发动,现在,外面的天光格外亮, 似乎都快天亮了。程瑜瑾耳边全是各种叫喊声,有稳婆的,也有丫鬟的。

程瑜瑾记得,前世她生孩子的时候,也难产了。这一辈子是双胎,似乎还要更艰难些。

恍惚之间,她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庞,但是脑海中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告诉她,那是她前世的孩子。

前世,她和霍长渊的,她拼了性命生下,结果却无缘见哪怕一面的孩子。后来,这个孩子由程瑜墨养大,因为继母兼姨母受宠,很快生下了新的嫡子,这个孩子从小缺乏关注,小时候唯唯诺诺,长大了变得浑噩度日起来。

霍长渊对他越来越失望,最后,终于决定换世子。那个孩子深夜买醉,失足落入湖中,就此结束短暂的一生。

程瑜瑾听到那个人影凄厉地尖叫:“你怎么能这样自私!遇到了太子就另攀高枝,嫁做太子妃不说,还要放弃你前世的孩子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你的孩子就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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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三十,入夜后极冷。霍长渊在寒风中训练了一天,因为杨首辅一事,军队中也受到牵连,近来站队之风极盛。霍长渊身心俱疲,以为回家后终于可以歇口气,却发现侯府一片死寂。

霍长渊去给母亲请安,却见霍薛氏冷着脸坐着,阴阳怪气地说:“养儿子果然都是亏本买卖,女儿好歹还知道向着娘家,养了儿子,为他掏心掏肺,最后人家只记得自己媳妇。”

霍长渊无法,只能好声好气劝了好久,霍薛氏才转了脸色,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程瑜墨的坏话。没有人在听人倾诉负能量后还能保持好心情,即便那个人是自己的母亲也一样。霍长渊疲惫之意更甚,他回到自己房中,发现院子里也没有点灯,正房一片漆黑。

霍长渊油然生出一种厌倦,他还没进去,就已经对一会要面对的事情生出烦躁。

果然,程瑜墨坐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呜呜哭泣。看见霍长渊回来,程瑜墨没有招呼他,而是背过身,哭得更大声了。

霍长渊刚刚才开解过霍薛氏,现在程瑜墨也这样,霍长渊实在没有多余的情绪了。他非常疲惫,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发现竟然是冷的。

霍长渊已经有点生气了,他勉强忍住,问:“你又怎么了?”

又?这个字眼不知道戳中了程瑜墨那里,她一下子爆发了,回过身尖着嗓子大喊:“我能怎么了?我不过就是一个泼妇,比不得侯爷的解语花善解人意,你要是嫌弃,那就出去啊!”

刚回来就被人这样吼,霍长渊当真有扭头就走的冲动。但是他知道他要是走了,事情只会更棘手。说到底,这些烂摊子都是他的。

霍长渊强忍着情绪,说:“我只是问了一句,你就像个炮仗一样爆炸了。有事说事,你到底是怎么了?”

“都怪我没能耐,既无姮娥之貌,也无班曹之才。我掉了孩子,根基被伤到,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再怀上孩子。我已经是个废人了,长相不好看,性格不讨喜,也不会八面玲珑讨大家欢心,侯爷还留着我做什么?不妨一纸休书将我打发回娘家,我也能落个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走,免受风霜雨雪糟践。”

霍长渊听到“糟践”,冷笑了一声,冷冰冰说道:“在你眼里,嫁到我霍家,竟然是风霜雨雪糟践?既然如此,我也不敢留你,哪里温暖,程二小姐便往哪里去吧。”

程瑜墨的哭声一下子变弱,她怎么是真的想和离,她只是故意气一气霍长渊,想让他来哄她。她没想到,霍长渊竟然真的答应了。

程瑜墨不接茬,哭得更加哀戚了:“当初你是如何求着我嫁你的,当初你对我如何海誓山盟,这才多久,你就都忘了吗?我就说婆婆为什么又提起纳妾,依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意动了吧!”

原来又是因为纳妾,霍长渊真是说不出的疲惫:“我当初在太子妃面前起誓,说不会纳妾,自然便不会纳妾。你为什么总是纠缠不休?”

提到太子妃,他们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下。程瑜墨心里陡然一酸,霍长渊说的斩钉截铁,正义凛然,可见说话时确实问心无愧。那么,他到底是在对妻子作承诺呢,还是对太子妃?

程瑜墨心里酸楚,说出来的话便越发尖锐:“到底是谁纠缠不休?好,你说你不想纳妾,那你去告诉婆婆啊。她整日得了失心疯一样想给你塞女人,这些话,你去和她说啊!”

霍长渊勃然大怒:“放肆!你竟敢这样说母亲?”

程瑜墨说完之后也觉得失言,但是霍长渊这样吼她,她反而不肯改口了。程瑜墨尖声嚷嚷道:“难道她不是吗?哪家的母亲会这样看儿子,哪家的婆婆会询问儿子和儿媳房事的细节?你真的不觉得你的母亲有问题吗?”

咣当,霍长渊的长袖把桌子上的茶盏全部扫到地上,指着程瑜墨,怒不可遏:“你,你…”

程瑜墨被接连打碎的瓷器吓了一跳,她浑身瑟缩了一下,险些被迸溅的碎渣戳到眼睛。程瑜墨委屈又害怕,呜呜哭道:“你竟然对我摔东西,你竟然这样对我!你干脆把我摔死吧,就像上次摔死我们的孩子那样,我死了,正好和泉下的孩儿团聚。我们娘儿走了,给你腾出位置,好让你去娶自己的意中人!”

提起上一个孩子,霍长渊气势明显弱了下去。对于失手伤害了他们的孩子,霍长渊也十分自责。程瑜墨第一次提起,霍长渊还愧疚不能自已,只觉对程瑜墨万分亏欠。但是程瑜墨一遍又一遍地说,每次想达到什么目的的时候,就搬出他那次的错误。霍长渊的愧疚,也在一遍遍凌迟中,变成了麻木,厌恶…和恨。

霍长渊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冷冷地,没有丝毫感情地问:“是我对不起你。所以你想怎么样?和离吗?”

程瑜墨心惊,她抬起头,一双眼睛满满都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是你的母亲逼着我纳妾,是你们家对不起我,你竟然对我说和离?”

霍长渊皱眉,口气十分不耐:“有事说事,你再牵扯我的母亲,休怪我对你无情。”

程瑜墨眼睛瞪得大大的,慢慢感到崩溃:“所以,你从来没有觉得你母亲有错,是吗?”

霍长渊忍无可忍,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冒犯母亲,你能不能成熟点?”

霍长渊虽然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但是看他紧皱的眉头,显然深以为然。甚至觉得程瑜墨这样问,本来就是在冒犯他的母亲。

程瑜墨眼泪扑簌而落:“你不是说最喜欢我天真懵懂的样子吗?果然得到了就不再珍惜,你明明说你最爱我不谙世事的纯洁,现在娶了我,却说我不成熟?”

霍长渊亦觉得满腔憋闷,不满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己生活中的小事都处理不好,你竟然觉得骄傲?”

程瑜墨本来还算稳定的情绪,听到这句话一下子炸了。她站起来狠狠将身边的东西扔到地上,嘶声问:“那你是不是后悔了?你觉得谁成熟稳妥,程瑜瑾吗?”

程瑜墨还没说完,已经被霍长渊用力捂住嘴巴。程瑜墨呜呜直叫,霍长渊心有余悸地看了看窗外,见并无人发觉,才后怕地松开捂着程瑜墨嘴巴的手,低呵道:“你疯了!这种话你也敢乱说?那是太子妃。”

程瑜墨好容易挣脱霍长渊的手,大口大口喘气。她神色凄然,脸颊上挂着泪,表情似哭又似笑,看起来十分怪异:“太子妃。哈哈,太子妃!”

“太子妃”这几个字说出口,程瑜墨和霍长渊都沉默了。这个名字仿佛是某种钥匙,只要不提起,他们两人还可以装作夫妻拌嘴,大肆争吵,然而今日程瑜墨情绪激动之下不管不顾地喊出程瑜瑾,仿佛铁笼中的凶兽被放出,两人尽力掩饰的丑陋处境,终于一览无余。

他们以为自己的感情是天上月,虽有争吵,但也是正常的圆缺。但是捅破两人默认的那层窗户纸后,才发现内里全是坑坑洼洼的伤痕,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外人以为是虐恋情深,越伤害越真挚,时间长了他们自己也这样以为,但其实,早已伤痕累累,不堪入目。

这个名字,就是他们两人心中的禁忌。尤其这个人现在成了太子妃,身怀有孕,众星捧月,他们言语里流露出丝毫不敬、端倪,都会给霍家带来杀身之祸。

两人良久相对无言,最后是霍长渊率先受不了,匆匆抛下句“我去书房睡”,就转身离开了。

霍长渊走后,程瑜墨对着一室狼藉,脱力般滑到地上,捂着脸痛哭出声。

.

霍长渊独自走在寒风呼啸的过道里,明明理智知道不能这样,但是脑子里忍不住想,如果今日站着这里的是程瑜瑾,她会如何处理呢?

如果是程瑜瑾,她不会说“和离”“休书”这种话,一旦说出,就代表她已经准备好一切,考虑好了要正式分开。她也不会用失去的孩子攻击丈夫,不会当着丈夫的面骂婆婆的坏话,不会让丈夫寒夜回家,一推门却是一屋子冷寂,连杯热茶都没有…

不,如果是程瑜瑾,今日这一切,从根本上就不会发生。程瑜瑾不会和婆婆闹得不死不休,他们不会因为纳妾而夫妻反目,他们不会失去第一个孩子…

霍长渊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绵密剧烈的痛,其实他们失去第一个孩子了。他前世和程瑜瑾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儿子,死在冰冷的湖里,当时身边甚至连个人都找不到。

这是他的报应吗?两辈子,最期待,实际上也是最爱的第一个孩子,势必留不住。

如今人人称道的太子妃,其实本该是他的妻子。

京城何人不艳羡东宫太子和太子妃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太子的常服都是太子妃亲手置办,太子妃无论去哪儿,太子必亲自接送。两人容貌般配,气度雍容,既能一同下棋作画,谈今论古,也能彼此开玩笑,说只有两人才懂的笑话。势均力敌又亲昵狎密,可谓将夫妻之间的“齐”和“亲”示范到极致,是众人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夫妻模式。

然而,这些美好的婚姻生活,本该是霍长渊的。

霍长渊用力闭上眼睛,心里生出密密的痛。他当初为什么鬼迷心窍,去和程瑜瑾退了婚。前世时,他为什么没有珍惜程瑜瑾,而是害她早亡。

众人口中的佳话,本来该是他们。

情感宛如一只蛰伏的凶兽,一旦脱笼再也压抑不住。霍长渊紧接着想起更多画面,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苦苦抑制着,却在此刻功亏一篑,一泻千里。

他前世的时候,不该在怀孕期间因为狠不下心而纵容程瑜墨,不该在得知真相时心生动摇而去军营逃避,他最最不该的,是不应该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程瑜瑾,而在程瑜瑾生产那天回避住在官邸,导致程瑜瑾难产而死。

他终于明白,当他从冰天雪地中恢复知觉,费尽全身力气将眼睛支开一条缝,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姝丽无双光芒熠熠的少女,才是他幻梦中的,美丽神女。

少女明丽煊煊,美艳不可方物,对着他,点头一笑。

那一瞬间,霍长渊听到心里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动心是对那个救了他的女子,其实,是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少女。

之后霍长渊所有对于程瑜墨的喜欢,痴迷,甚至执念,其实都是因此而起。并不是因为有人救了他,那只是感激而已,真正让他沉迷疯狂的,是当初睁开眼的那惊鸿一瞥。

从此救命恩人的影子和眼前的神女重合,以至于让霍长渊非卿不娶,无法自拔。霍长渊将这份感情,移植到了程瑜墨身上,他也一直以为,自己爱的是程瑜墨。

所以前世程瑜墨告知他真相的时候,霍长渊才会那样纠结、痛苦。他对自己心中神女的感情那样真挚,以至于这个人和长着同样面孔的妻子分割开来的时候,霍长渊痛不欲生。他逃避良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然而他才刚刚想清楚过往已逝,惊鸿一见的迷恋比不过柴米油盐的责任,霍长渊才下定决心对妻儿负责,就听到侯府下人禀报,夫人死了。

她死了。

霍长渊顿时心疼的喘不上气来,他问了好几遍,才绝望地发现那是真的。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霍长渊都不敢看长子的脸。只要看到长子三分像程瑜瑾的脸,霍长渊就仿佛回到听到程瑜瑾死讯的那个清晨,心痛到发悸,甚至让他无法说话。

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心痛终于让霍长渊明白,他爱的人,一见钟情非卿不娶的人,到底是谁。

可惜,已经太晚了。

前世的痛仿佛一并带到了今世,现在霍长渊的胸腔里也开始隐隐抽痛。霍长渊痛苦万分,也悔恨万分。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前世在程瑜瑾生产时,他没有守在现场,也没能说服自己的母亲,以至于霍薛氏麻木不仁地说出:“保小。”

这时候,霍长渊在冥冥之中产生一种直觉,他抬起头,极目眺望正北方的紫禁城。

“她是不是,生产了?”

此时此刻,程瑜瑾正陷在前世今生的迷沼中。那个声音还在竭尽全力地嘶吼:“你不要你前世的孩子了吗?你身为母亲,就这样不负责任吗?”

程瑜瑾痛了很久,神志都渐渐模糊了。她不知道此刻是真是幻,她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她幻想出来的,还是真实的,一直掩藏在她理智之下的心魔。

她看着这团模糊的影子,问:“你是谁?”

“我是你前世未得善终的孩子。”

“不,你不是。”程瑜瑾说出这句话后,灵台突然清明,浑浑噩噩许久的神魂仿佛骤然踩到实地,所有的理智和决断,都慢慢流回她的身体。

程瑜瑾心里更加明亮,说:“照你这么说,我要想善待自己的孩子,还必须嫁给霍长渊那个混账,再死一次?不,那才是对孩子真正的不负责任。想对一个人好,最应该做到的,就是先对自己好。”

“父母如此,丈夫如此,子女亦如此。你不是我前世的孩子,你是我。”

程瑜瑾说出这些话后,一直裹在那个人身上的迷雾散开,果然,黑影后面是她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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