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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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亲生儿子,枉死的那一天。

她的儿子曾经也是太子。那一天,儿子照例和杨太后请了安,去外面赴约。那个时候杨太后还是皇后,她在坤宁宫里准备了新鲜蔬果,等儿子赴宴归来。可是下午的时候,杨太后还没等到独子的消息,却接到下人说,贵妃娘娘有请。

杨太后没有多想,随便收拾了收拾就去长春宫赴约。那天贵妃穿了一身浅淡的白色衣裙,杨太后见了,还奇怪地问:“贵妃为何穿的如此素淡?”

贵妃看着她笑,说:“偶然听到一个故人的消息,妾身为故人悲伤,不忍穿的鲜亮。”

杨太后在心里嗤了一声,就没有多问。谁能知道她茶水才喝到一半,忽然接到太监传来的噩耗,皇长子发生意外,当场死亡了。杨太后唯一的儿子,被贵妃的儿子荣王,害死了。

杨太后记得分明,那天贵妃在长春宫里点的香料,正是这个味道。

杨太后突然惊惧,心脏紧紧收缩,一时疼的都说不出话来。那是她唯一的儿子啊,她在世上真正血脉相连的人。要不是儿子枉死,杨太后何至于召李桓进京,将手里的皇位拱手让人。要不是独子死了,杨太后这些年,为什么要一个劲地扶持杨家,那些资源,本来都是留给她亲子的。

概是因为她的儿子死了,杨太后无根可依,只能拼命补贴弟弟,想拉扯弟弟和侄儿为自己的依靠。

这就是杨太后心里永远的痛,这些年无一人敢提起贵妃和荣王,更不敢提怀悯太子。时间长了,杨太后几乎忘记了这些事,但是熟悉的味道顿时将她带回丧子之痛中,几乎让杨太后疼到无法呼吸。

她并不是忘了,她只是不敢让自己想起来。

人影幢幢,视线错乱,杨太后猛地发现,程瑜瑾今天也穿了一身白色的素淡衣服,只在袖口处绣了碎花。

袅袅香气中,面前的程瑜瑾隐约和当年的贵妃重合。杨太后心中剧痛,她手指向程瑜瑾,手指不断哆嗦:“你…你为何知道这身衣服?”

程瑜瑾唇边含笑,说:“娘娘这是说什么话,我为您侍疾,合该穿的素淡,不忍着鲜亮之衣。”

杨太后听到后半句,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程瑜瑾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倒在床上的太后。她扫了一眼,一挥袖朝外走去:“来人,太后犯病了。喂太后娘娘喝安神助眠的药。”

从杨太后的角度,程瑜瑾离开的背影,尤其像她的死对头,仁宗贵妃。

鼻间闻着熟悉的味道,眼前那个素淡的影子来回晃动,恍惚中,杨太后几乎以为贵妃又活了。她从阿鼻地狱爬回来,来找杨太后报仇了。

杨太后陷入惊厥,彻底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圣诞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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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薨逝

钟皇后一案还没查出结果来, 但是这段时间,杨皇后被限制行动,曾经杨甫成的亲信、门生纷纷降职, 而杨甫成起复之日, 依然遥遥无期。

杨夫人不久前还是风光无二的首辅夫人,顷刻间, 就卷入人命官司中, 成了毒害前皇后的嫌疑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 偏偏这种时候, 杨太后病倒了。杨甫成的儿媳几次递牌子想进宫探望杨太后, 都被拦下。

这几日杨太后没日没夜地做梦,梦中全是早逝的怀悯太子, 杨太后时不时梦魇, 经常对着空气大喊大叫, 有时候喊仁宗贵妃,有时候又喊怀悯太子。后面越发严重, 甚至会冲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又抓又挠,像是在和什么人对抗一般。

在慈宁宫伺候的宫女都瘆得慌, 不敢独自在杨太后塌前待着。慈宁宫内殿那股浅淡的香味始终悠悠飘着, 无人在意。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宫里宛如笼罩着阴云,众人连走路都是悄悄的,无人敢大声说话。月末,下了一场雨后, 端午来了。

往年宫里都会举办端午祭典,集中驱五毒赶晦气。今年太后病重,皇后禁足,后宫里没人张罗这些事情,端午自然没有大办。宫女们自己系一根五色丝线,剪一张彩色符纸,就草草过去了。

李承璟从外面回来后,发现慈庆宫里没有点灯。他心里一紧,快步走向正殿,手中暗暗含着力,一掌推开殿门。

殿内忽然次第亮起红灯笼,众多宫女提着宫灯,跪在地上齐声道:“恭贺太子殿下千秋。”

李承璟愣了一下,想起来端午亦是他的生日。最近多事之秋,李承璟既要忙杨家的事,又要查钟皇后当年之事,哪里有心情过生日。而他缺位多年,宫里没有先例,能将端午和他的生日联系起来的人,寥寥无几。

程瑜瑾站在最前面,笑盈盈对李承璟行万福,一如他们第一次相见:“殿下万福,生辰快乐。”

李承璟真是无奈极了,屋里没点灯,吓了他一跳,结果只是为了和他说生辰快乐。然而心里再无奈,李承璟到底还是笑了出来,走上前扶住程瑜瑾的手:“好端端的不点灯,吓我一跳。你竟然还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程瑜瑾站起身,这时候大殿里宫灯次第亮起,他们二人相携往里面走,“殿下生辰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殿下呀。”

好听的话谁都拒绝不了,李承璟也是如此。他神色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两人走入内室,程瑜瑾将他按在椅子上,然后亲自端了一碗长寿面回来。

李承璟看到,惊讶:“你还准备了吃食?”

“对啊,我亲手做的。”程瑜瑾将碗放在他面前,说,“许久没进厨房,厨艺生疏了。如果有不好的地方,殿下海涵吧。”

李承璟不由拉住程瑜瑾的手看:“你还在恢复身体,怎么能自己动手?厨房的水是凉的还是温的,有没有伤到你?”

“殿下,我又不是面揉的,早就没事了。”程瑜瑾笑着坐在他旁边,说,“想来想去我没有什么好送殿下的,就只能做些吃食聊表心意。长寿面一碗只有一根,绵长不断,长寿长福。愿殿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李承璟眼睛里全是星光,看着程瑜瑾的目光温柔极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你现在还在恢复身体,这些事情不必你来动手,交给下人就好了。”

“那怎么能行。”程瑜瑾笑着,斜斜瞥了李承璟一眼,“我生日在十二月,两个孩子生日也在十二月,我们一家人只有你生在夏天。我当然不能委屈了你,不然像是我们三个在排挤你一样。”

李承璟忍不住笑,眼中碎金点点,宛如星辰。

李承璟吃完长寿面后,和程瑜瑾一起进内殿看明月明乾。他们身体日渐壮实,再也看不出刚出生时细弱的样子。李承璟抱了抱两个孩子,如实评价:“李明乾他又胖了。”

“什么胖。”程瑜瑾从箱笼里取东西出来,听到这话瞪了李承璟一眼,“孩子那叫胖吗那分明是健康壮实。”

“好,你说的对。”李承璟将两个“健康壮实”的娃娃放到塌上,让他们自己爬着玩。他一转身瞧见程瑜瑾手里拿的东西,问道,“你拿了什么?”

程瑜瑾侧坐在塌边,握住李承璟的手,在他手腕上系上五色丝线。

“我记得我第一次知道九叔生日的时候,便是在端午。那时候我仓促间全无准备,只好为九叔送上一条自己编的五色丝线。他们说你生日恶,我偏不信。”程瑜瑾在背后打了个细细的结,抬起头笑道,“好了,九叔必长命百岁,折而不挠。”

灯火温柔,给眼前一切都打上柔和的釉光。李承璟看着眼前细瓷一般的美人,不期然想起刚认识程瑜瑾那一年,她突然听到他生日在端午,吃了一惊,随后取出自己的五色丝索系在他手上,还专程开解他五月只是毒虫多,并非不吉利。

李承璟当时就看出来了,程瑜瑾给他系的,多半是她自己的五色丝线。那样精致细腻,能让她随身携带的,必然是她给自己编的长命索。

只不过当时话题起得突兀,程瑜瑾全无准备,只好拿出了自己的丝线圆场。没想到那条五色线成了红线,程瑜瑾不止将自己的祈福辟邪之物送给他,最后连自己也赔了进来。

同样的场景,只不过景中人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那时候,程瑜瑾对他而言还是一个挂名的侄女,而如今,已成了他的妻子,旁边还爬着他们的两个孩子。

李承璟没让程瑜瑾的手退开,他反手抓住那双纤纤细手,问:“你和孩子们的呢?”

“他们俩早就系好了。”程瑜瑾指给李承璟看,果然,两个孩子脚腕上已有细细的丝线。

李承璟问:“那你的呢?我记得你不喜欢系在手上,那就是随身带着了?”

程瑜瑾看了他一眼,磨磨蹭蹭没动。李承璟笑:“你自己拿还是我来找?”

…流氓。程瑜瑾只好自己取出来,说:“系在手上太孩子气了,我都多大人了,系了被人笑话。”

“你才多大,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口气。”李承璟接过来,给她绕在手腕上,“本来就是个孩子,嫌什么孩子气?”

这话程瑜瑾听了忍不住反驳:“殿下,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吧,怎么对我总是一口一个小孩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承璟煞有其事点头:“也对。可能给你当叔叔当久了,总拿你当晚辈看。”

程瑜瑾笑,作势去打他,李承璟轻松握住她的手,在灯光下细细欣赏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五色丝线挂在上面,精致又艳丽:“美人如玉,诚不欺我。”

程瑜瑾想夺自己的手回来,抽了两次都不成功。李承璟的视线顺着纤手,转移到眼前人的脸上。程瑜瑾自从生产后调养十分精细,如今腰肢恢复如昔,胸和臀却比往日更丰盈。她皮相本来就白,现在增添了为人母的柔和,灯下宛如细瓷一般,莹莹生辉,美的让人心生妄念。

李承璟手指在程瑜瑾手腕上打圈,程瑜瑾怀孕后,他们两个都是谨慎的性子,自然一点风险都不敢冒,再没行过房事。之后李承璟去江南赈灾,回来程瑜瑾很快临盆,产后程瑜瑾调养了好几个月,李承璟怕伤到了程瑜瑾的根基,不肯让她冒险,直到她产后三个月,两人才小心翼翼试了一次。

这段时间朝中事一茬接着一茬,他们俩又足有许久没有行房。

今夜,李承璟就有些意动了。他由衷叹道:“瑜瑾,美玉也,果真人如其名,美玉无瑕。若往后日日如今日,岁岁如今朝,我就心满意足了。”

程瑜瑾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在这样的目光中,又忍不住笑:“你想就想,干什么要给自己找这么光辉的理由。”

李承璟也笑,拉着她坐过来:“可能是太子当久了,改不过来了。”

李承璟正打算叫人将李明乾和李明月抱出去,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刘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殿下,急报。”

程瑜瑾和李承璟对视一眼,都不由收了笑:“何事?”

“太后娘娘,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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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薨逝不是小事,程瑜瑾很快就换好了衣服,赶来慈宁宫。

慈宁宫此刻哭声一片,宫女太监惶然无主,见了她齐齐下跪:“参见太子妃。”

程瑜瑾应了一声,沉着脸走入宫内。她进殿后率先去看杨太后,杨太后刚断气没多久,一动不动地躺在往常养病的床榻上,周围跪了一地的人,哀哀哭泣。程瑜瑾停在塌前,细微地闻了闻,发现香料已经换了。

程瑜瑾放了心,也十分哀戚地上前探了太后脉搏,随后含泪跪下。

这种时候宫里的变化就体现出来了,杨皇后得到消息反而比程瑜瑾这个太子妃晚,杨皇后跌跌撞撞跑过来,瞧见杨太后的身体,整个人都魔怔了。她上前探了太后鼻息,之后不想相信,又去看了太后瞳孔,直到太医在一旁低声提醒太后已经薨逝了,杨皇后才如遭雷击般,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恸哭出声。

杨皇后哭声哀戚,简直说得上撕心裂肺,一听就知道是真心哀痛,毫无掺假。过了一会,皇帝也在李承璟的陪同下过来了,见着杨太后的尸身,皇帝叹气道:“子欲养而亲不待,太后这就去了。吩咐礼部,准备太后身后事吧。”

杨太后的丧礼极尽哀荣,内外命妇全部入宫哭丧,杨皇后尤其悲痛,哭得死去活来。太后出殡那天,杨皇后哀痛过度,直接在灵堂上哭晕了过去。

可不是晕了么,杨太后一死,皇帝再无顾忌。刚出了太后头七,钟皇后一事就定案了,杨甫成其妻因为谋害先皇后,理当斩首示众,念在其生育了杨皇后,皇恩浩荡,赐其全尸,着杨氏饮鸩酒而死。

而杨首辅管妻不力,教孙无方,私德有亏,撤去首辅之位,念在其多年功勋饶过一命,但是没收全部家产。其子杨世隆,同样削官为民,永世不得复用。

窦希音也被牵连,褫夺王妃封号,贬为平民。窦家见势不对,赶紧将杨妍休弃,忙不迭把人扔回杨家去。

杨太后已经下葬,但是杨皇后还是恹恹的,仿佛彻底失去生机。杨皇后如今确实没什么盼头可奔,杨家一夜间就倒了,父兄贬为平民,所有财产充公,连路上的盘缠都没有。而她的母亲死了,姑姑死了,姐姐被休弃,外甥女没名没分,连妾室都不如地寄居在寿王府。

树倒猢狲散,曾经巴结着杨家的人,如今一个个避之不及。而杨皇后自己,也面临着废后危机。

二皇子跪在乾清宫前,请求皇帝看在杨皇后替皇家开枝散叶、生儿育女的份上,饶杨皇后一命。皇帝大怒,让二皇子回去闭门思过,二皇子认错,却纹丝不动。

他依然跪在乾清宫前,不吃不喝,太监偷偷塞过来的软垫也不要,就那样结结实实地跪着。儿子毕竟和女人不同,之前杨皇后来求情的时候,皇帝看都不看,如今换成二皇子,才跪了没一会,皇帝就不忍心了。

等到日头正中、最磋磨人的时候,皇帝从乾清宫里出来,叹了口气,让太监给二皇子撑伞,扶二皇子起来。

二皇子随着皇帝进殿,他在御书房内又跪了很久,为杨皇后求情。皇帝最后没有表态,只是挥手让人送二皇子回府。

李承钧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李承璟进殿。他们两人在台阶上,一个上一个下,擦肩而过时,李承钧停住,对李承璟说:“长兄,你的仇已经报了,杨家沦落至斯,母亲也成日以泪洗面,你还要如此咄咄逼人吗?得饶人处且饶人,莫非,你非得把母亲逼死才甘心?”

李承璟停住,侧过身,隔着两个台阶,低头看他:“我咄咄逼人?我将人逼死?”

李承璟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轻轻挑了下唇角:“可是,我的母亲,却已经被他们逼死了。你这个从小被人捧在手心、坐享一切利益的天之骄子,和我谈得饶人处且饶人?”

李承钧说不出话来,他后退一步,对着李承璟长长作揖,手几乎碰到台阶:“太子殿下,兄长,是我的母亲和外祖父对不起你,我代长辈请罪。你有什么气有什么恨,冲着我来便可,请放过母亲。”

李承璟没有理会,他无喜无怒地转过身,继续朝着坐落在汉白玉高台上的乾清宫走去,眼中一丁点感情都没有。

“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资格,代母受罪?你代替你的生母,那谁又来替我的母亲受罪?”

李承钧惊讶地抬头,看见李承璟缓慢雍容,拾阶而上。他步步朝着象征全天下最高权力的乾清宫走去,似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李承钧再也忍不住,朝上追了两步,问:“所以,你还是不肯收手了?”

李承璟已经跨上最后一阶台阶,站在高台上,没有回头,淡淡说:“孤还是那句话,是非对错,人情因果,全交由律法处置。”

☆、猜忌

李承璟走进乾清宫后, 皇帝没有问外面的事情,李承璟也没有提。

父子二人对于二皇子刚刚离开心知肚明,但是谁都没有提及此事, 而是不约而同地绕开这个话题。

皇帝一手撑着额头, 李承璟看到,问:“陛下, 您头疾又犯了?”

皇帝叹了口气, 道:“不费神还好些, 一动脑子就头疼。”

李承璟听到皱眉:“陛下, 儿臣这便为您宣太医。”

皇帝摆摆手, 说道:“不必了,老毛病了, 太医来了也没用。这是江南分巡道的折子, 你看看。”

皇帝说着捡起一本折子, 递给李承璟。旁边的太监用盘子接住,双手呈到李承璟面前。

李承璟拿起, 翻开大致扫了一眼,里面大部分都是溢美之词, 还是对于他的。

李承璟眼神微动, 放下奏折时,一切又变得了无痕迹。李承璟将折子送还给皇帝,拱手道:“分巡道谬赞,儿臣愧不敢当。儿臣不过是借了圣上的光,才得众大人高看, 若不是有圣上的颜面,儿臣去江南一行如何会这般顺利,更不会被众大人交相称赞。”

皇帝随手把折子扔回已阅的那一堆里,老神在在地说:“你不必谦虚,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么多臣子都对你赞许有加,连江南百姓也供奉你的长生碑,自然是你差事办得好。这封折子呢,你怎么看?”

皇帝又扔来一封,李承璟接过来看了,发现是言官弹劾皇后的。这个臣子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推,从商纣牵扯到仁宗朝怀悯太子之亡,全是在指责皇帝纵容后宫干政,杨家祸乱朝纲,谋害前皇后。如今杨家被治罪,杨甫成之女也无资格再做后宫之主,当废后。

李承璟这次看得仔细,他其实很快就扫完了,但是还是做出逐字逐句读完之势,算着时间放下奏折:“这人是御史台的言官,素来眼里容不得沙子,文武百官几乎没一个没有被他数落过私德不检。如今杨家之事正在风口浪尖,他瞄准了皇后,虽有无礼之嫌,但也情有可原。”

“哦?”皇帝喜怒不辨地应了一声,问,“那你如何看?”

李承璟垂眸,敛下眸中的神色,平铺直叙地说:“事关皇后,儿臣不敢妄言。为政者当公,用人当不拘一格,论功行赏也该一视同仁。处理纠纷之时,对事不对人,是非曲直,都该按律法处置。”

按律法处置,皇帝手按在折子上,沉声说道:“你还年轻,一腔热血,锐意进取。但是世间之事不是非黑即白,为君者,看的也并不是对错。你要知道,法外亦有人情。”

“儿臣自然知道人生在世,皆有关系,人情是禁不住的。但是尽人事听天命,人情走动儿臣无能为力,但是既然设了律法,就该尽到法为天下至公的义务。”

皇帝有些生气了,他面色不显,声色沉沉地问:“那这么说,你是同意处置皇后,废去其皇后之位的了?”

李承璟敛眸不语,但是沉默已经是表态。皇帝等了许久,不见李承璟说话,不由越发气恼:“朕本以为你慎独稳重,没想到你还是如此激进。为太子者,当仁,为君者,更当纵观大局,眼里容得了沙子。”

李承璟听到皇帝的评语,良久未动。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话说出来,必会惹皇帝不快,但是他没想到,皇帝对他的评价竟然是这样的。

他沉默良久,抬头看向皇帝:“陛下觉得我不够仁?”

这样说长子,皇帝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杨家一事,他出力最多。但是皇帝的愧疚宛如一朵浪花,在洪涛里打了个卷就没了。皇帝依然肃着脸,说:“你这些年的努力为父看在眼里,但是你太过想当然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法理即人情,顺应大部分人利益的,才是对,让大部分人不满的,那便是错。皇后她入宫快二十年,为朕生儿育女,主持后宫,还是你二弟的生母。论起礼法来,你也当叫她一声母亲。你们本是一家人,家里的事合该关起门自己说,搬出律法上纲上线,就太不识趣了。”

一家人?李承璟脸色沉着,眼睛深深看着皇帝:“可是陛下,不久之前,您才下令将杨氏赐死,抄没杨家财产,永不复用杨甫成和杨世隆。就连杨家的外甥女窦氏,都被您下旨褫夺封号,贬为庶民。你对待杨家的外甥女都如此绝情,为何面对杨皇后时,倒顾念起家人情义了?”

皇帝被问得恼怒,皱起眉呵道:“放肆。杨家和皇后,如何能混为一谈?杨家把持朝政,祸乱朝纲,当然该斩除。但是皇后嫁入皇家为妻,伺候了朕多年,怎么能因为杨家的事,就罔顾皇后多年的功劳苦劳,动摇皇后的正妻之位?”

李承璟一直静静地听着,手不知不觉紧握成拳,青筋暴起。到底是快二十年的夫妻,皇帝即便不怎么喜欢杨皇后,但毕竟是自己的女人,皇帝还是不忍心让其太过狼狈。

那他呢,他算什么?

李承璟忍不住在心中轻嘲。何其可笑,因为皇帝多年不曾废除他的太子之位,李承璟这些年心怀感动又充满压力,处处以太子的标准约束自己,数年不曾有一日懈怠。可是,在他即将实现当初对母亲的诺言之时,他的父亲,他的君主,一句话就否定了他的全部努力。

皇帝说他不仁。不仁,这是对于一个储君,从根本上的否定。与能力无关,甚至都不需要再努力了,身为一个太子却不仁,还有什么努力的必要。

李承璟这些年来对皇帝的感情纠结又复杂。对于父亲,他天生渴望,而且外朝压力纷纷,皇帝却始终坚持立他为太子,李承璟私心里十分感激,越发不敢懈怠。可是站在儿子的角度上,他对皇帝是有怨的。

要不是皇帝不作为,他不至于流落在外,钟皇后不至于无辜丧命,钟家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多年来他就这样感激又怨恨,渴望又克制。他不肯叫皇帝父亲,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因为在乎,才会别扭。就像程瑜瑾,她就完全不在意,无论对程家还是皇帝,各种称呼说来就来。

现在李承璟感到心里有一块慢慢冷下去了,原来,他渴望多年却又不敢接近的父爱,不过是他想象出来的虚影罢了。

在皇帝心里,他也好,杨皇后也好,不过是个符号。他作为皇帝的儿子,所以必须为皇帝卖命,皇帝说让他停手,他就必须停止自己和母亲多年的仇恨。皇帝铲除了杨皇后的家族,最后,还让杨皇后老老实实地做好一个正妻,不可以因为家族而生怨,也不可以因为没有希望而怠于管理后宫。

他,杨家,杨皇后,有什么可比的,都不过是皇帝的工具罢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要满足皇帝心目中家庭、朝廷的形象,有人逾越了,那就除掉。

在皇帝心里,他自己才是一切的中心。所有人都该没有情感,为他所用,一起陪他演君为臣纲、父慈子孝的戏码。

他竟然,渴望皇帝对他有感情,对钟皇后有愧疚。真是天真的好笑。

李承璟心中变冷,语气也慢慢透出寒气来:“陛下如今顾及夫妻人伦,那我的母亲呢?她也是陛下的妻子,她就白死了吗?”

“放肆!”皇帝大喝一声,用力拍向桌子。内外侍奉的太监纷纷下跪,大气不敢出。乾清宫里一时间落针可闻,皇帝怒气冲冲地盯着李承璟,李承璟也始终笔直地站着。

最终,李承璟也没有认错,而是抬起手欠了欠身,说道:“儿臣告退。望陛下保重身体。”

李承璟转身走出乾清宫,身后,隐约能听到拍桌子的声音,还有太监一个劲规劝的谄媚声。

他毫无停顿,头也不回步出门外。走出乾清宫后,阳光铺洒而下,晃得人眼晕。

他和皇帝终究走到了这一步,君臣父子,互生猜忌。

杨太后死去的第一个月,皇帝慢慢才发现,原来至高无上的感觉,原来无人制约的权力,是这样令人着迷。

皇帝想做什么,再不需要经过杨首辅同意,后宫想去哪里,再不用顾忌杨皇后的面子。甚至他不用再对任何一人忍让,过去二十五年对杨太后的毕恭毕敬、早晚请安,也不必忍受了。

前朝后宫,已无人可以约束他。皇帝渐渐沉迷于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但是他的身体日渐不好,时不时发作的头疼更是牵制了他绝大部分精力。

皇帝突然就像许多暮年君王一样,开始渴求长生。

二皇子日日往宫里跑,对皇帝嘘寒问暖,端茶送药。而李承璟这里,就闹得有些僵。

皇帝头疼不能理政,那这些事情就得他来。奏折永远批不完,每日突发的急事琐事层出不穷,哪一个都不能耽搁。

皇帝安享帝王的权力,责任和义务却全转移到李承璟这里来、二皇子天天在皇帝面前侍疾尽孝,安心当孝顺儿子,而李承璟要处理政务,要和朝臣议事,每日最多不过是晚上抽空去乾清宫问一句。孰轻孰重,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这些事情李承璟从来不说,但是程瑜瑾见了却格外心疼。李承璟又一次大半夜回来后,程瑜瑾给他端来了热茶,跪在榻上为他揉额角。

“殿下,你这样辛苦,那边却一点情都不领。寿王每日在陛下身边尽孝,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听说这几日陛下都渐有微词,觉得你醉心权势,机关算尽,不够忠厚诚孝。”

李承璟叹口气,握着程瑜瑾的手将她拉入怀中,自然而然地将额头放在程瑜瑾肩膀上。“我尽自己应尽的职责,公道自在人心,些许流言就随他去吧。”

“随他去?”程瑜瑾挑眉,道,“殿下,若是我和孩子被人说不吉利,恐会祸乱宫闱,你也随这些流言而去?”

李承璟抬起头,眉眼冷峻,毫无疲惫之色:“是谁说的?”

“是我自己说的。”程瑜瑾坐好,往李承璟身边挪了挪,虽然神态依然十分嚣张,但是手却悄悄拽了拽李承璟衣袖,“我只是举个例子。”

“这是能胡乱比方的?”

程瑜瑾盯着他看,突然偏了偏头,说:“殿下,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变了?”

李承璟神色微顿,明显紧绷起来。

程瑜瑾依然歪头看他,说:“你以前矜贵内敛,待人接物如玉般深蕴在内,可是现在,你说话时从来不会顾忌对方的反应,颇有些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之势。”

李承璟愣住了,似乎是没料到程瑜瑾会这样说。一个人变化自己根本觉察不到,唯有身边人,才能看的明白。

许是如愿瞧见李承璟沉默,程瑜瑾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主动环住李承璟,说:“殿下,你以为我怪你变了?人总是要变的,我以前在程家时,一言一行务必处处圆滑,不敢得罪任何一人,但是现在,我说给祖母甩脸色就甩脸色,你也不曾怪过我骄狂啊。”

李承璟反应过来,很是想给她摆脸色。但是程瑜瑾主动抱住他实在没法抵抗,李承璟高冷克制地搂住程瑜瑾的腰,依然冷着脸教训她:“胡闹,连我的玩笑都敢开?”

程瑜瑾心想你真生气的话躲开啊,手都搂上来了,还和她装模作样。程瑜瑾顾及太子殿下的面子,点了点头,道:“是,是我得寸进尺了。太子殿下饶我这次?”

“下次还敢?”

“对。”

李承璟没忍住笑了,他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一天的疲惫仿佛因此消散。程瑜瑾瞧见他脸上终于有了笑,慢慢收回手,坐回原位:“你终于笑了就好。这几日你太紧绷了,我看根本不是我在乎你变了,而是你自己在和自己别着劲。”

“我太在乎做一个合格的太子,过往二十年,这是我所有的信仰。我以为我做到了,现在,似乎并不是。”

李承璟有些感慨。这些话,这些怀疑,他从来不会暴露在朝臣面前,身在面对刘义等人,他也始终是胸有成竹、雍容持重的太子。唯有在程瑜瑾面前,他才会流露出真实的心意。

从各种意义上,他们俩都非常像。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一个人能将自己苛责到什么程度,更不会懂他们完美背后的压力。

对于李承璟的感叹,程瑜瑾十分明白,她甚至知道症结出自哪里。但是虽然明白,她却不能说。

原因其实很简单,一山尚且不容二虎,一国,如何容得了两个君王?

李承璟这些天这么累,还不是因为既要批复折子处理朝政,又要顾全他爹那颗敏感的帝王心。李承璟改好折子后,还要送到乾清宫让皇帝过目。皇帝过度劳神会头疼,所以那些所谓“琐碎又没意义”的折子,都被交给太子处理,等李承璟筛选过后,再交由皇帝过目。

皇帝就是典型的不当家还要瞎指挥。他明明不擅长干这些事情,要不然也不至于被杨首辅把持朝政二十年,然而如今一朝大权在握,皇帝尝到天下之主的瘾,不肯放手了。皇帝乱指挥一通,自己倒是过瘾了,剩下的烂摊子全部得李承璟收拾。最近不光李承璟累,内阁和六部尚书也累。

但是那是皇帝啊,谁敢对皇帝说实话。众人只好诺诺应下,勉强赔笑,等皇帝过了瘾后,他们再加班加点将不妥之处圆回来。六部尚书好歹有分工,每人负责一部分,李承璟这里却要总揽所有。

光想想就知道李承璟该有多累。如果所有事宜都交由李承璟一人决定,效率会快很多。

程瑜瑾明白,内阁明白,绝大部分臣子明白,李承璟自己也明白。

李承璟怎么会不知如今的破局之路在哪里,然而这种话,一说出来就是触怒天威,犯忌讳。

为今之计,唯有等。李承璟心里什么都知道,但是他一个人承担了太久,偶尔,他也需要一个人倾诉。

李承璟说完之后,等了很久,忍不住垂下眼睛瞪程瑜瑾:“不上道,你得寸进尺的时间就不能长一点么?”

搂人才那么一下就松开了,成何体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莲蓉x3、Cc菜菜、晓*瑞 的地雷

感谢 凌妙晴、吃素的猫x2 的手榴弹

☆、夺权

程瑜瑾觉得无语, 小时候果然不能给孩子太多压力,不然长大了真的会变态。

程瑜瑾内心嫌弃,还是不得不主动靠到李承璟身边。李承璟的脖颈白皙修长, 程瑜瑾近距离看着, 突生坏心,生出手指在他衣领处挠了挠:“比如这样?”

李承璟不为所动睨了她一眼, 说:“虚张声势, 我还不了解你?你也就这点胆量了。”

程瑜瑾什么话都听得, 偏偏听不得别人质疑。她程大姑娘出手必巅峰, 什么时候被人看轻过?程瑜瑾当真扯松他衣领, 手指往里面挠了挠,若有若无地在他胸膛上画圈。

李承璟点头, 一副师父看出息徒儿的表情:“孺子可教。”

程瑜瑾气恼, 在他身上轻轻一掐, 李承璟隔着衣服捉住她的手,挑眉笑道:“要掐换个地方?”

程瑜瑾脸都憋红了:“下流!”

“我说什么了你就骂我下流?”

程瑜瑾愤而抽回手, 耳根都红了。李承璟默默感慨娶妻之后果真解压,心里感叹还没落, 就听到程瑜瑾说:“殿下, 寿王天天在圣上面前晃,不光给你乱点眼药,连杨皇后也因此解了禁足。你就不做些什么敲打敲打他吗?”

李承璟啧了一声,说:“你转移话题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程瑜瑾不肯认输,李承璟轻叹, 点了点程瑜瑾眉心:“不解风情。”

程瑜瑾怒目瞪他:“我和你说正事呢,少打岔。”

这可真是委屈,李承璟竟然成了打岔的那个人。李承璟只好认命,在这样旖旎的气氛里给心系国家大事的太子妃解惑:“一个人的心会偏颇,天下人的可不会。寿王实在太稚嫩了,他被杨家和杨皇后保护的太好,至今…说得不客气些,都很天真。我在他这个年纪,都考中进士,去外地做官了,他却依然自作聪明,摆弄些一眼就可以看穿的把戏。我知道他在皇帝面前抹黑我,其他人也都知道,便也不足为惧了。”

没有实权,没有人心,没有名望,仅靠一张巧嘴,有何可惧?李承钧压根威胁不到李承璟,李承璟当然乐于做大度兄长,让他可劲蹦跶。

程瑜瑾听后叹气,道:“皇上也太偏心了。他也不想想,如果没有你,他如何能安心养病,如何能和二殿下享受天伦之乐?”

“不是他偏心,是他压根没有把我放心里过。”李承璟从容道,“我本来也没在他身边待多久,再见到,就是建武十九年的殿试了。我对他而已,象征意义大过真实的人,君臣大过父子,太子这个符号大过儿子。说白了,我也不过是一个参加殿试,之后被圣上重用的陌生臣子罢了。”

“殿下…”

“我没事。”李承璟握住程瑜瑾的手,轻轻笑了,“我以为我在乎,那天说开之后,我发现我也没把他当父亲。真论起感情来,他还不如程老侯爷。他对我而言,也是一个符号。”

李承璟将这些话说出来,发现自己心里的结也一点点散开。其实他没在皇帝身边待多久,皇帝当初虽然亲自抚养他,事无巨细不假他人之手,但那毕竟是五岁之前的事情了。一个五岁孩子的记忆,能指望他记多久。五岁失散之后,直到十六岁,李承璟才重新见到了皇帝。

五岁到十六岁,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其实李承璟在殿试之前,都不记得皇帝长什么样子了。

他在殿试时远远望了一眼,才发现皇帝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他以为终于见到父亲后,他会激动、孺慕、压抑,可是真到了那一刻,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一种任务完成的释然。

想必皇帝对他,更是如此吧。疏远,陌生,试探,而不是亲近。两人虽为父子,其实没比普通君臣更亲近,哪里比得上从小养在膝下,真正以儿子身份成长起来二皇子。

皇帝偏心二皇子,怜惜陪伴自己多年的杨皇后,李承璟都可以理解。但是可以理解,并不代表能够接受。

钟家可以放弃钟皇后的仇恨,从此放下仇恨好好生活,李承璟却不行。

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李承璟默默握紧程瑜瑾的手。无非是看谁耗得过谁而已,孰是孰非,孰胜孰败,等着就好了。

程瑜瑾沉默不语,李承璟和皇帝的父子感情本来就脆弱,经历过这么多风风雨雨后,杨家倒了,他们父子之间,也终成反目。任何语言都无比苍白,程瑜瑾默默抱住李承璟,两人依偎了一会,李承璟打横抱着程瑜瑾往里面走去。

程瑜瑾没有挣扎。没有人是铜墙铁壁,金刚之身,李承璟再厉害也会有脆弱的时候。此刻,他一定很需要安慰。

.

皇帝终于扳倒了杨甫成、杨太后这两座大山,登基二十五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帝王应该是什么样的。他手握大权,唯我独尊,正待大展拳脚,可是头疾却时不时发作,牵制住皇帝许多精力。他的宏伟构想,自然也没时间去施展。

皇帝对头疾十分恼火,但是头上的东西,最精良的御医班子也无计可施。针灸、喝药、按摩皇帝全部试过,但是功效有限,头疼发作的时候丝毫不能缓解,只能靠自己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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