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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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辅国公在宣府事变中随军出征,事发时他拼命保护皇帝,力竭而亡。秦沂不好苛待这种为国而亡的臣子,便特赦辅国公府之罪,允许他们平级承爵。辅国公的嫡长子同样战亡, 下面的儿子要么是庶子, 要么嫡子太小, 后来原辅国公的母亲做主,将爵位传给二房, 也就是原辅国公的弟弟。

这位六小姐便是新任辅国公的嫡女。

这位吴六姑娘也不知怎么走的, 反正就无意走到前面, 还遇到了秦沂。秦沂带着人到外面走动, 猛不丁看到一个女子,自然是直接打包递到楚锦瑶这里。现在这位吴六娘已经被送到配殿里, 听说辅国公夫人已经过去了。

宫人说完后,紧张地看着楚锦瑶, 而楚锦瑶却很淡然, 她甚至听完了现在这出折子戏,才施施然起身,借口更衣,朝配殿走去。

玲珑一听说这件事情就皱眉,现在走出戏台,玲珑低声问:“娘娘,这位吴小姐的事, 该怎么处理?”

“我们怎么处理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辅国公府小姐,或者她背后的辅国公府,想要做什么。”

玲珑显然也明白这其中的蹊跷,默默噤了声,随着楚锦瑶朝配殿走去。

配殿里,这位幸运的新国公夫人正搂着女儿安慰,听到宫人的禀报,她将女儿脸上的泪擦干,轻声说道:“六娘你先别哭,为娘去和皇后娘娘说。”

楚锦瑶走进大殿,径直坐到主位上。辅国公夫人行礼之后,坐在一边,轻轻掏出手帕来抹了下眼角:“皇后娘娘,小女不熟悉宫里的路,误入前廷的范围,还不小心撞到陛下。请娘娘代为向陛下转达小女之赔罪,惊扰了陛下,实在是失敬。”

“国公夫人客气了。”楚锦瑶笑着说,“这又没什么,陛下他不至于和一个无知小姑娘计较。不过,本宫倒担心,六小姐是怎么迷路误入前廷的花园的?沿路这么长的距离,没有指路的宫女太监不成?竟然让六小姐一直迷路到前廷。”

辅国公夫人尴尬:“这臣妇也不知,许是当时凑巧人少吧。皇后娘娘,您看小女现在还在哭,她小姑娘家脸皮薄,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兄长以外的外男,发生今日这种事,实在是…”

楚锦瑶没有接话,辅国公夫人又坐了一会,见她实在没有反应,忍不住叫道:“皇后娘娘?”

楚锦瑶笑着看向辅国公夫人:“这不是国公府的家事么,问本宫做什么?六小姐是绞了头发去做姑子,还是青灯古佛侍奉佛祖,夫人决定就好了。”

玲珑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发笑的冲动,皇后娘娘这些年,不动声色刻薄人的功夫越发精进了。

辅国公夫人的脸已经完全僵了:“皇后娘娘,小女毕竟是一个鲜活的姑娘,怎么能去送去做姑子呢?这不是毁了她一生么。娘娘,请您恕臣妇放肆,今年正好是陛下登基第三年,按例会有选秀,小女已经撞见陛下,再回去议亲也不合适。正好她的年龄也符合选秀规矩,不如娘娘不拘是什么位份,选她进宫吧。”

辅国公夫人说完,看着楚锦瑶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臣妇知道这样做不和规矩,让娘娘为难,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臣妇为了女儿,也只能豁出脸面给她求一条生路。娘娘也是有子女的人,想必能理解臣妇的心情。”

楚锦瑶心说谁要理解你的心情,她的儿子和女儿可不会干这种事。不过话不能说得这样直白,楚锦瑶停了一下,说道:“辅国公夫人想得真周到,只是,谁和你说今年要选秀?”

辅国公夫人明显地怔了一下,新帝登记后选秀是惯例,前几朝帝王即便是有孝在身一样不耽误大选,秦沂身上无父孝,第一年没有选秀就已经足够跌破人眼眶了,京城中众人都猜测秦沂是顾忌国库不丰,这才取消了大选。可是如今三年已过,国库丰盈,国力昌盛,皇帝后宫却还空悬着,这叫什么话。辅国公夫人笃定今年一定会举办盛大的选秀,所以她的女儿提前在皇帝面前露个脸也没什么。虽然不合闺誉,但是在皇家,讲什么贞烈规矩。

但是现在楚锦瑶却从容闲适,随口一般说出不会选秀。辅国公夫人愣了愣,这怎么可能呢?寻常男人都三妻四妾,更别说皇帝。可是楚锦瑶堂堂皇后,应当不至于开这种没谱的玩笑。

“皇后娘娘…”

“辅国公夫人和贵府小姐大概要失望了,陛下亲口和本宫说过,后宫庞大,这对民间秀女不公平,故而陛下不肯再做这种压榨民力的事情。自景和元年来本宫放了近十批宫人出宫,若是今年再选秀,那从前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

辅国公夫人愕然,她都听到了什么?楚锦瑶却已经懒得说了,她站起身,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屏风,轻轻笑了一声,然后对迩雪说:“迩雪,吴六小姐受惊,你将压惊之物送过去吧。”

迩雪领命,带着宫人朝屏风后走去。她身后的宫人端着一个端盘,上面赫然放着《女戒》。

辅国公夫人当然认识迩雪,这是宫中有名的迩雪姑姑,负责管教新人,宫人中没有不怕她的。等看到迩雪手中之物,辅国公夫人的脸更白了。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原二房现国公嫡女吴六姑娘是不是被人撺掇陷害,这种事楚锦瑶并不关心。但是吴六小姐的下场便是楚锦瑶的态度,杀鸡儆猴,京城里这些权贵人家,也该收收心了。

等回府后,吴六小姐在祖母膝前哭,辅国公夫人也忍不住抹泪,大房夫人带着子女站在一边,不由快意。

辅国公夫人心疼女儿,在宫里撞见皇上,若因此进宫是佳话,如果没有,那以后的亲事就难了,尤其是六小姐被皇后赐了《女戒》,权贵圈里没什么秘密,从此以后,还会有谁家来向六小姐提亲。

辅国公夫人想到这里不由生出一股不满:“皇后娘娘未免欺人太甚,她至今只有一个皇子,不肯给皇上充盈后宫、开枝散叶不说,竟然还毁了六娘。六娘即便是容貌秀美了一些,也不能受这种糟践。”

大房夫人忍不住嗤笑一声,明显地全屋人都听到了:“你们还真是脸大,六娘貌美在国公府里说说便罢了,你们哪里的勇气,在皇后娘娘跟前放这种大话?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大嫂你这是什么话。娘,您看看大嫂,她不帮着自家女儿,反倒胳膊肘往外拐。”

不等老夫人发话,大房夫人、曾经的辅国公夫人立刻冷笑一声,说道:“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你知道你议论的人是谁吗?那是皇后娘娘!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在宫里放肆,被皇后娘娘管教过后不反思就罢了,竟然还敢说皇后的不是?”

大房夫人看着眼前这一窝蠢货真是无话可说,本朝厂卫这样发达,锦衣卫的探子几乎无孔不入,二房一家竟敢当着这么多人说皇后坏话?真是嫌命长,要是传到如今那位耳中,明日二房的国公就坐到头了。

“我…”辅国公夫人顿了一下,显然也想到勋贵克星锦衣卫,神色不由委顿下来,“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六娘水灵灵的闺女,难道就这样毁了后半生不成?”

“谁让你们自己管不住自己,去宫里做小动作了呢。如今被杀鸡给猴看,怨的了谁?”

这一句仿佛戳到辅国公夫人痛脚,她的声音立即尖锐起来:“大嫂如今很是快意吧,要不是你大房的闺女动手脚,六娘能被人骗到前面去?”

这个骗字其实有失偏颇,要是六娘没有做宫妃的梦,别人还能绑着她的脚去跟踪秦沂不成?这里确实被人动过手脚,可是发展成如今的模样,也只能说咎由自取。大房夫人暗爽地想,谁让你们脑子不灵光,打谁的主意不成,竟然盘算起皇后来了。

大房夫人当年是作为宗妇嫁过来,和只管吃喝玩乐的二房不同,她对政治的敏感度远高于二房。就比如如今后座上这位,绝对是皇帝心尖上的血,龙冠上的珠。当年皇帝还是太子时,能为了这位的封后大典,冒着篡位被讨伐的风险生生拖了一个月才登基,如今不过几个勋贵女子而已,选秀停了就停了,反正大家谁也进不了宫,倒也公平。

皇后的地位,远比下面人想象的还要重要。

“选秀是多大的事,涉及京城这么多人家,我就不信皇帝真的能取消。”辅国公夫人不信邪,哪个男人能拒绝送上门的年轻美人,何况那个人还是皇帝。而且京城里许多人家都在暗暗猜测,皇后自从生了大皇子后,连续三年都没有再孕,联系到当年皇后生子时很是艰难,或许皇后被伤了身子,再也怀不上了。这三年皇帝独宿中宫,楚锦瑶还是没有身孕,伤身的猜测越发坚实。

也正是因为如此,各公府侯府送闺女入宫的念头才日益狂热,皇帝年纪轻轻就登基,相貌一等一好,同时还是天下一等一有权势之人,这种人谁不惦记?而中宫皇后疑似再也不能生育,各位年轻小姐们就越发蠢蠢欲动了。

大房夫人却抱着完全不一样的看法,她嗤笑一声,说:“那你且等着看吧。”

大房夫人是亲历过穆怀皇后全盛、太子大婚以及京城守卫战的人,她这个旁观人看着曾经的太子和太子妃一步步走过低谷高潮,又一起捱过太上皇猜忌和肃王之乱,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患难之情了。这两人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半生历程都牢牢融嵌在一起,帝后的感情,岂是六娘一个肤浅、愚蠢,什么都没经历就想窃取胜利果实的女子能撼动的。

大房夫人有一种直觉,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选秀了。

最开始京城文臣勋贵谁也不信,他们都留着聪明漂亮的女儿,打算送到宫里博富贵,可是第一个三年没有选秀,反倒冬天传来皇后有孕的消息。第二个三年秦沂没有丝毫提起选秀的意思,而是和内阁商议立太子一事,第三个三年,第四个三年…京城眼巴巴盼着用女儿博富贵的人家震惊地发现,秦沂自继位以来,一个妃子都没有立,楚锦瑶独宠后宫,数十年如一日。

楚锦瑶前三年没有身孕,这是秦沂主动在避讳长子和次子的年龄差距。后面差距拉开,也没见宫里的皇子公主少了。直到此时,历经建元、景和两朝的臣子才不得不悲痛地承认,这父子两人在女色上一样昏聩,只不过一个怜惜的对象多一些,一个将所有的感情集中在一起,投注在一个人身上罢了。

一个任性却又有能力的帝王,实在是全朝臣子臣子无法言说的痛。曾经盼着太子登基的人,到如今才知他们太想当然了。

如今的皇帝,可不是个任人操纵的性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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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番外之初遇

“大皇子, 节哀。”

年仅五岁的孩子穿着一身重孝跪在灵堂前,他小小年纪已经长得非常好看,如今这样一个冰雕雪砌的儿郎跪在皇后灵前,明明身子单薄,却偏偏要用力挺直腰板, 倔强又孤冷地抿着唇。来来往往的人看见这样的情景, 哪一个不暗自叹息。

可是他们也只是叹息罢了, 皇家的事哪有那么好掺和的。如果被气得病重而亡的皇后是其他家族的女儿,那现在后族早就闹腾开了, 皇后的父兄拉拢亲信同僚, 上书弹劾也是名正言顺, 可是…偏偏皇后也姓齐。这就有些微妙了, 各大公府侯府除了私底下议论一二,也就是在皇后奠仪上落两滴泪, 最多安抚安抚没了娘的大皇子,其他的于他们无关。至于替皇后出头, 那就更可笑了。

皇后娘家镇北侯府自己都不管, 他们插什么手,而且,恐怕这事还没完呢。

秦沂跪在母亲灵前,近乎麻木地听着身边人来来去去,嘴唇嚅动,说着一些无光痛痒的话。

哦,也不是无光痛痒, 至少他们在可怜他。

秦沂心里讽刺,可是脸上已经做不出任何情绪。美丽高贵的母亲被贱人带累至死,秦沂气得几乎发疯,可是他连着几天苦苦思索,竟然找不出可以求助的人。皇帝不必指望,前来吊唁的藩王长辈不会趟这滩浑水,他的天然羽翼外祖家镇北侯府,同样是逼死母亲的帮凶,怎么能指望他们替母亲出头?秦沂还想到最有话语权的内阁和最刺头的督察府,如果这些臣子愿意帮忙自然助力极大,可是…秦沂不过深宫一个皇子,去哪里接触这个级别的外臣呢?

尚且年幼的秦沂想了一圈,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帮他的人。秦沂满腔激愤,最后都化成浓浓的悲痛,和对自己无能的痛恨。

秦沂就是从那一刻起,确定了影响他许多年的执念。到高处去,得到权力,得到许多许多权力,让再没有人可以罔顾他的意愿。

接下来淘气的如同魔王一样的大皇子突然转了性子,读书吃饭特别规矩。伺候的宫人们又惊又喜,就连太傅也连连惊叹,他们没有深想,只是将这一切归结为母亲去世,孩子自然而然就懂事了。

十岁的时候,秦沂的表现获得太傅和内阁的一致称赞,提议立他为皇太子。皇子和王府子弟是一道天堑,而太子和皇子又是一道天堑,秦沂明显感觉到,前朝仅仅是提出这个想法,后宫诸人对他的态度立刻拘谨了许多。

秦沂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太子这个身份是他的救命稻草,他一定,也必须牢牢攥着。所以,他不光要成为太子,更要长长久久地维持着储君的身份。

秦沂的出身无可指摘,而他的表现也符合朝臣对于太子的期待,所以没什么波折的,秦沂正式被册封为皇太子,穿上了他生命中举足轻重的那套冕服。

宫闱内外不再称呼他为大皇子,而是一概恭敬又小心地称他为“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老臣知道你气不过,这才一时冲动做了这种事。可是在皇上和皇后娘娘面前动冷兵,这本就是你的不对,更何况你还让当场见了血。现在无论是宫中还是军队俱议论纷纷,皇上震怒,皇后受了这种冲撞,自然也不肯罢休。无论于情于理,殿下都该主动认错。听说皇后娘娘现在还因为受惊而卧床休养呢,殿下,你趁这个机会去侍疾,顺便认个错,老臣自会去皇上那里为你求情,这件事情便能大事化小,就此了结了。”

“侍疾?”已经十六岁的秦沂不再是母亲灵堂前的无助孩子,他变得锋芒毕露,锐气四射,听到太傅的话,他只是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说道,“凭她也配。”

太傅微微怔了一下,隐隐约约想起,当年似乎就是太子在给文孝皇后侍疾的时候发现了小齐后和陛下的事,现在让太子去给小齐后侍疾,难免有些讽刺。

其实这小小的一点不舒服对太傅而言完全不成问题,他宦海沉浮半生,哪会在意这种屈伸,可惜眼前这个太子年轻气盛,锋芒毕露,别人觉得没问题的他尚且要挑剔,若是别人觉得有一丝憋屈,那秦沂恐怕死都不肯低头。

太傅叹气,这些年明明精心教导,严加管教,太子怎么长成这种脾气了呢?和他们曾经预想的温润如玉、冷淡端方快差了一千八百里远。

但是即便如此,最后的处罚结果还是让太傅狠狠吃了一惊。

让太子去边关?别说太子今年才十六,不过一个半大孩子,就算是他二十六岁,太傅和朝臣也没一个能放心让太子去那种地方啊。

太傅操心秦沂比操心自己的亲孙子都多,但是现在太傅不合时宜地嘀咕起来,太子这是皇上亲生的吗?

太傅坐不住了,太子的其他几个老师也觉得太不像话,纷纷上书请求皇帝收回成命。皇帝不满太子的意味非常重,几个老臣都能看出来皇帝是借此来威慑太子,让他乖乖去和小齐后道歉。太傅苦口婆心地劝,而秦沂直接收拾了行李,头也不回地出宫走了。

走了。

皇帝又是一场大怒,至此,便是内阁也没回天之力,秦沂作为举国中第二尊贵的皇太子,竟然当真被发配到边关去了。要知道现在这个世道,即便是最落魄的权贵子弟得罪了人,只要肯疏通,也不会流落到那里。

秦沂初到大同府,真是哪儿哪儿都不习惯。

比如冬天没有地龙,得烧炭火不说,秦沂烧的还是宫里低等嫔妃才用的红炭,烟气极大;再比如军营里总有一种怪味,说不出是潮味还是马尿味,还有吃饭、喝水、入寝…许许多多。

但是这些外在的落差总可以克服,更让秦沂受不了的,是心理上的。

他本以为自己是皇太子,虽然脾气和耐性一概不好,可是在京城里谁见了他不是诚惶诚恐,他自小更是听着奉承夸奖长大,但是来到边关,秦沂才发现,他或许没他想象中那样厉害。

这里没人把他当回事。

以秦沂的性格自然是如鲠在喉,他勉强忍了一个月,但是在又一次鞑靼骚扰边境,而总兵下令不必追的时候,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秦沂没有去和这些人理论,也没有仗着太子的身份呵斥,他直接便带着人上马,冲出城门朝关外飞驰而去。

事实证明大同总兵说不必追还是有些道理的,他离开城墙庇护,又深入对方腹地,一无供给二无火器,在荒旷的平原上一览无余,而对方又是以骑兵见长的游牧民族,讨不到任何便宜完全可以预料。后来鞑靼人不知怎么知道了他的身份,秦沂在回撤的过程中,被人偷袭受了致命伤,失血极多,没撑多久就昏迷过去了。

他不知睡了多久,再有意识时是被人吵醒的。这是他难得的一次好眠,而竟然有人胆敢在他入睡的时候聒噪,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秦沂忍无可忍地睁开眼,呵斥的话几乎就要出口,他突然感觉到一些不对。

即便刚醒来身体还不灵光,但也不该是这种感觉。秦沂自小运动天分高,到了军营身体锻炼越发频繁,所以他对自己的控制和力量非常自信,可是现在,手臂、肢体的感觉不对,空茫茫的,像是没有实体一样。

秦沂暗暗吃了一惊,他心里惊涛骇浪,面上越发不动声色,他悄悄打量四周,发现视野也不对,怎么会这么矮?

秦沂一心二用,一边飞速评估自己如今的处境,一边听着里面的话:“…把她打发出去,我不想看到她。我才不会有她那样的女儿。妙儿呢,去将妙儿唤过来!”

这个女子声音低回但是难掩苍老,秦沂对这种语调再熟悉不过,必然是个养尊处优但年龄已然不小的官宦夫人。前方多宝阁虽然摆的满满当当,但是木质并不好,目测是二十年的梨木,可见虽是官宦人家但也没富贵到哪里,估计是四品左右。而听这个女子的口音,有山西口音但又不是大同府的,结合她们家里的摆设,这只能是太原府了。

秦沂下意识地分析周围有用的信息,但是还没等他分析完,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奇怪的动静,似乎是什么人捂住嘴忍着声音?

不对,他头顶上怎么会有人!想诛九族吗?

秦沂的内心的愤慨一时无人理会,他只能看到眼前的情景飞快后退,而头顶上的声音也越发明显,可见是对方在跑动。等到了一个女子闺房模样的房间,她立刻扑到床上,终于能释放情绪,但是即使如此,她都不敢哭出声,只能将整个脸埋在被褥,肩膀一抽一抽地哭泣。

是啊,秦沂看到了“她”,也终于看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在一枚玉佩里,还被挂在一个小姑娘的脖子上。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秦沂面无表情,皇太子殿下并没有多余的情绪,无论发生什么结果,他顷刻就能冷静下来,理智分析接下来怎么样做可以得到最大的利益…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想这个有用吗?

但是这次,太子殿下的思索并没有如常进行,他的思路屡屡被打断。秦沂听着耳边悬而不绝的细弱哭声,头一次感到气愤又郁闷。

别哭了行么,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被母亲说了两句不好听的刻薄话吗。他天天被皇帝这样攻击,也从没见他哭过。

短短瞬息的功夫,秦沂大概分析出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了,他莫名其妙来了太原,在一个当地高官的府邸里,俯身在这个高官女儿的玉佩上。而他大燕朝的这个地方官,大概没管好自己的内院吧。

无疑,方才那个中年女子就是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母亲,不知怎么的这个小姑娘刚刚回来,还不太受待见。

楚锦瑶将脸埋在被子里哭了多久,秦沂的脑子就嗡嗡了多久。那时候,秦沂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谁,他只是觉得,现在的小姑娘为什么这么麻烦。

秦沂对女子的印象就是麻烦的瓷器,无论宫里的还是宫外的,环肥燕瘦各有不同,但是无一例外都和瓷器一样娇贵易碎。往常秦沂对她们没兴趣,所以无论是宫女、闺秀还是他的那些妹妹表妹,他一概不屑于之,远远避开。但是现在,秦沂头一次进姑娘闺房,头一次近距离接触一个女子,头一次看到女子真哭,真是活了这么多年,今儿一次补齐全了。

秦沂虽然觉得楚锦瑶挺可怜,但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默默吸收了一条楚锦瑶玉佩里的红絮,心里还轻轻笑了一声,看这个傻子,自己的贴身玉佩纹路减少,这么大的变化,她竟然还没发现。

等到晚上的时候,秦沂就有些尴尬了。他诚然是太子,日后三宫六院少不了,但是这种…也不太好吧。

秦沂脾气不好,嚣张跋扈,动起真格来不择手段,但是他内心里也是傲气凛凛,不屑于龌龊手段,更不会对女子怎么样。但是楚锦瑶晚上要沐浴更衣,秦沂又不可能自爆身份,这样一来,显得他故意瞒着姑娘行下流之事一样。

秦沂心里说不出的憋气,他堂堂太子,多少女子趋之若鹜,现在怎么就跟个偷窥闺秀的浪荡子弟一样。他只能闭住眼,强行遮住眼前楚锦瑶换衣的景象。

好在秦沂身为一块玉佩,谢天谢地不用下水,他被放到桌子上,长长松了口气。

但是这口气只松了一半。谁能知道楚锦瑶身为一个大家闺秀,这么大的人了,晚上竟然还要抱着玉佩睡觉。

秦沂简直要疯,他第一次生出自己不如死在草原上算了的心理,杀人不过头点地,哪像这种软刀子割肉,还有完没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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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番外之太子妃

在别人看起来或许香艳, 但是的秦沂看来充满痛苦的日子就这样磕磕绊绊往下走。

在这几天,秦沂最终确定了这户人家的身份,太原府的驻兵武将楚靖之家,长兴侯府。头一辈的时候楚老爷子在京城里还算人物,但也仅仅是籍籍有名而已, 算不是什么权贵, 现在举家搬迁到老家太原府, 更是没落。秦沂依稀有一些印象,长兴侯府似乎传到最后一代了吧, 按他们家如今的形势, 恐怕日后即便递了请封折子, 内阁也不会允。京城里侯爵也不算少, 长兴侯府一个不上不下的二流侯府,还是外地的, 拿什么和京城里的侯府争。

当然了,这种话他心里明白就够了, 没必要说。

清晨, 秦沂随着楚锦瑶的步调醒来,照规矩自觉地闭住眼背过身,等楚锦瑶换完了衣服,在梳妆镜前捣鼓一会,就一起往外走。秦沂已经把长兴侯府的路记住了,楚锦瑶先去给那天见过的侯夫人赵氏请安,之后再去给祖母楚老夫人请安, 这样一来一回,一上午就过去了。楚锦瑶在祖母或者母亲这里吃了饭,下午就回自己屋子打发时光。

秦沂这几天对楚锦瑶的状况也了解了许多,比如楚锦瑶是真侯门小姐,但是小时候被抱错了,这是刚刚被找回来。再比如楚锦瑶以前日子不太好,现在回到自己家,很努力想融入亲人姐妹中间,但是成效甚微。

秦沂这几日一直跟着楚锦瑶打转,未免立场向着楚锦瑶,他真心觉得楚锦瑶上辈子怕不是放火烧了寺庙吧,不然怎么会这样倒霉,好端端地被抱走,吃了许多苦不说,现在好不容易回来,竟然还要看一群身份不如她的人脸色。

秦沂这辈子最看不得就是别人摆脸色,他们冲着楚锦瑶摆,从视角上便是对着秦沂。要不是顾忌着不能出声,看看秦沂能不能让他们直立着走出院子。

但是他怜惜归怜惜,心里感叹一番便算过了。世间有那么多人过得不好,秦沂还能一个一个去救不成?他和楚锦瑶身份悬殊过大,不打扰,不干预,这已经是他难得的善意。

今天,楚锦瑶去给赵氏请安,又没好脸色,秦沂生气,但勉强忍耐着脾气。没一会她跟着母亲、长姐、庶姐妹,还有那个蹬鼻子上脸的农女一起去给楚老夫人请安,楚老夫人的那张脸也让秦沂看着难受,不过好在没多久,楚老夫人就让楚锦瑶去隔间挑布料了。

秦沂只是扫了一眼,百无聊赖。哦,云锦,宫里最普通的做衣服的布料,中等嫔妃常用。但是对于秦沂来说,他随便挑一件常服都比这个精细,秦沂实在不懂楚锦瑶为什么看起来这样高兴。

但是楚锦瑶的高兴戛然而止,秦沂冷冷看着对面这几个女子,往常他觉得贵族女子娇气爱作很正常,可是现在,他第一次对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姐生出浓浓的不悦。

若是秦沂还在他的身体里,这几个娇小姐就已经闯下大祸了。她们该庆幸,秦沂如今行动不便,身边没跟着人。

等回屋后,秦沂眼睁睁看着楚锦瑶靠着床柱,吧嗒吧嗒掉眼泪。秦沂感觉身上的寒毛炸了一波又一波,而楚锦瑶越哭越委屈,秦沂忍无可忍,实在没办法了,才说:“你别哭了。”

十七年来,这是秦沂的行动第一次背叛理智,此时他还不知道,凡事有一就有二,这一个小小的偏差现在看来没什么,但是就如直线脱了轨,之后越偏越远,直至不可收拾。

秦沂的人生仿佛响起轰隆隆的声音,这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转折点,现在看起来不过四个字而已。但是此后风云际会,云起云涌,高山隆起大河崩塌,他的人生已经翻天覆地,但是此刻只道是寻常。

之后,秦沂亲身体验了什么叫狗咬吕洞宾,什么叫好心没好报,太子爷亲自安慰她,楚锦瑶不领情就算了,还敢威胁他?

呦,秦沂今儿算是大开眼界,原来还真有人嫌自己命长。

楚锦瑶发现了自己的玉佩会说话后,从此像打开什么开关不成,聒噪的一发不可收拾。她兴冲冲地扯了一堆,终于想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秦沂心想说了你也不敢听,于是随口扯了一个:“我叫齐泽。你唤我齐泽吧。”

“齐泽…好名字。”

秦沂习以为常地点头:“对啊。”

楚锦瑶撇了撇嘴,她以为自己做的隐蔽,其实秦沂看的一清二楚。秦沂都懒得计较了,算了,她傻。

这时候楚锦瑶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想起来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玉佩里的?”

秦沂面色不变,但他的耳尖转红,含糊地说:“没多久,就前几天吧。”

楚锦瑶松了口气,竟然真的信了。秦沂虽然觉得这样很好,但是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舒服,万一不是他,是一个没有自制力也没有君子气度的其他男人,楚锦瑶也这样轻信于人吗?

秦沂心里乱糟糟的,听到楚锦瑶的话,他心绪越发复杂。楚锦瑶有多不受重视,这是他亲眼所见,正是因为如此,他越发没法置之度外。

秦沂说出来违背他理智和原则的第二句话:“内家规矩我懂。我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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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任何人任何事一开了头,那就源源不绝无穷无尽,楚锦瑶一整天“齐泽”“齐泽”的喊,秦沂几乎没有清净的时候。慢慢地,秦沂也习惯发现什么事情都和楚锦瑶说,这种事情在从前,几乎不可想象。

皇太子殿下不需要商量,他的话都是命令。

后来长兴侯提起京城的事,不知怎么了,秦沂没有忍住,问楚锦瑶:“你觉得太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敢这样做的话,他一定是个很正直很敞亮的人吧。”

秦沂觉得好笑,又觉得她幼稚:“他不正直,也不敞亮。他只是看不过去而已。”

看不过去顺便公报私仇,结果玩脱了。

可是楚锦瑶却不服,还噼里啪啦反驳了他一堆。秦沂随便听着,心里却在想,他已经露出了这么明显的破绽,楚锦瑶还没发现,这脑子也是够了。

她抱在区区几块银两回屋,双眼亮晶晶地和秦沂说:“齐泽,你看长兴侯府里还是有好人的。我们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

这话在从小生活在阴谋倾轧的太子殿下听来,无疑蠢得可笑,可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秦沂对楚锦瑶说:“会的。”

你以后的生活一定会很好很好。我保证。

“齐泽,我又迷路了,接下来往哪儿走?”

“往北走。”

“北是哪儿?”

许是因为无奈的次数多了,秦沂都感觉不到生气了,他对楚锦瑶说:“看见那颗歪脖子树没,朝那个方向走。”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过去,秦沂明明是焦急回归身份这件事的,可是不知为何,他觉得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行。

直到后来,秦沂眼睁睁看着楚锦瑶偶遇林熙远,她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林熙远的眼神分明亮了亮。秦沂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明白林熙远那个眼神的意思,秦沂甚至有些讽刺地在想,他这是见证了一场惊艳相遇,一段佳话的开始不成?

秦沂突然想起京城里的戏台子,那里常年不断,咿咿呀呀地唱着才子佳人的故事。无非是两人郎才女貌,因为一场传奇的相遇而相识相知,后面冲破阻碍成为佳偶。楚锦瑶和林熙远连家境阻碍都没有,这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爱情故事的开端。秦沂眼睁睁看着楚锦瑶掩饰,被认出来,然后对林熙远的接近从排斥到默许。表哥表妹,青梅竹马,小轩窗下一同看书,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在告诉秦沂,你看,一个美丽的故事就在你眼皮底下发生了。

某种意义上,秦沂还促成了这件事,因为楚锦瑶去外院,是秦沂要求的。

秦沂那一瞬间几乎觉得自己就是戏折子里的配角,故事里的路人。

后面,他毫无预兆地回到自己身体。他恢复了力量和权势,但是也再见不到楚锦瑶。

秦沂想,大概结束了吧。估计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听到长兴侯府和怀陵郡王府亲上加亲的消息了。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是太子,怀陵郡王府的喜事甚至还递不到他跟前来。何况,楚锦瑶愿意。

那是她意中人的模样,秦沂再掺和进去很没有意思,而且也很难看。所以秦沂让人给楚锦瑶送去足以保她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钱财,自己却不肯亲自去太原看哪怕一眼。有钱财傍身,日后还能嫁给意中人,这是多少女子的梦想。秦沂说过,楚锦瑶以后会过得很好,他向她保证。

等秦沂心底莫名其妙的不舒服散去,恢复往日的冷静之后,他去了怀陵郡王府一趟。在那座角楼上,秦沂眼睁睁看着楚锦瑶一圈接一圈兜圈子,死活找不到出去的路。

秦沂一手按在窗柩上,轻轻笑了出来。她还是她,看来她过得很舒心,这就很好。

秦沂只以为自己心态调整地非常稳,他甚至都没意识到再次见到楚锦瑶后,他们之间的距离近的不正常。所以,在林熙远说出“请殿下给我们赐婚”时,秦沂才会出奇地暴怒。

林熙远有什么资格和他这样说话,林熙远以为自己是谁?秦沂给自己找了许多个答案,可是最终他还是没法骗过自己,他之所以生气,不是因为林熙远的态度,是因为那句话。

赐婚?不过是个异姓郡王而已,哪来这么大的脸,让朝廷赐婚。秦沂倒要看看,谁敢同意这种莫名其妙的赐婚请求。

秦沂怒极而走,那一天他在老王妃院子外看到楚锦瑶,楚锦瑶站在一树海棠之下,近乎和背景融为一体,美得刺眼。

他慢慢走进,楚锦瑶一板一眼地给他行礼,动作无可挑剔,甚至还是他亲手教的:“殿下。”

这一声殿下恭敬又疏离,曾几何时,她和他说话时不是这样的。

秦沂在她面前停下,楚锦瑶察觉到,愈发敛首垂眸,秦沂感到无所适从的悲哀。这大概就是他们这一生的距离,她于他是臣妻,他于她是太子,这一声“殿下”,就是他们俩最终的结局。

秦沂目光停驻了太久,连楚锦瑶的丫鬟都察觉到不妥了。秦沂逼着自己收回视线,用自己引以为傲的意志力,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朝前走去。

那个时候,秦沂真的以为,这一别便是永别。万万没有想到,他今后一千多个日夜,还有机会听到楚锦瑶天天在他耳边喊:“殿下。”

各种场合,各种语气,或是撒娇,或是生气,或是承受不胜,千回百转在他耳边喊:“殿下。”

因为短短几个月后,秦沂在大同边关,收到了魏五的传信。

“太子爷,怀陵郡王府有意纳五姑娘做侧妃。”

侧妃?

秦沂什么都没做地离开郡王府就已经是天大的奇迹,而林家竟然敢让她做侧妃?

秦沂那一刻非常卑鄙地感到高兴,因为他终于找到机会和借口,夺回本来就该是他的人了。

“即册封长兴侯府第五女,楚氏锦瑶为皇太子正妃。”

他唯一的,天下无双的太子妃。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结束。

距离写结局已经过去许久了,但是校对时看到这里还是好感慨。很喜欢秦沂,也很喜欢楚锦瑶,可惜,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还是要说再见啦~

秦沂,沂,乃大江浩泽也,故字以泽。

楚锦瑶,锦,花团锦簇;瑶,美好,珍贵,光明洁白。

接下来的生活和磨难,就交给你们自己了。

《玉佩里的太子爷》,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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