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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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丁立熙的心思活络了,一个是不能给他任何助益的病妻,病容憔悴不堪,毫无姿色可言,一个是让他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的官家千金,可想而知他会做何选择,人是往高处爬,水才往低处流。

原本丁立熙对妻子有几分喜爱,对她的身子颇感兴趣,可是她不时的生病,想做点夫妻间的事她就病倒在床,一次、两次的扫兴,他也渐渐失去兴味,少往她屋里去。

不过风流成性的他并不寂寞,又迷上一个唱戏的戏子,包养在外头成了他的外室,有段时间常往戏子那里跑,连家也不回了,更遑论看重病不起的正室一眼。

但是最开心的莫过于嫌贫爱富的鲁氏,她终于找着名目能将看不顺眼的穷媳妇给赶出府。

「休……休书?!」

捧着朝她脸上丢来的一张薄纸,裘希梅激动得双手发抖,她双目迅速盈满泪水,顺颊而流。

在旁人眼中看来,她是不堪遭到休离的羞辱而心碎,痛苦得泪流不止,不肯相信夫家的无情对待,她此去前途茫茫,又拖着病弱的身躯,恐怕拖不了多久。

事实上她是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情绪激昂地颤抖不已,天空蓝了,花的香气浓了,就连苦得难以入口的汤药也变甜了,她的心里开怀得想大笑,大声地喊着她裘希梅不是丁府的媳妇了。

终于呀,为了让短视的丁家人主动提出休妻一事,她费了许久的功夫去安排,铺陈了下堂路,可是还不够,她要的不是休书,而是和离书,她不能带着污名离开丁府,影响希兰日后议亲。

「娘,这……这是什么……」裘希梅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滚动,欲落不落的噙着,显得好不委屈。

「亏你爹老在我们面前夸他生了个聪明伶俐的女儿,能断文论策,题诗写词,我看也不过尔尔,全是夸大其实,识字的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休书吗?」真是晦气,明明是喜事一桩,她非要不识时务的哭丧。鲁氏不耐烦的斜睨,扬扬手上的锦帕假意拭汗。

「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媳妇做错了什么,夫君他怎能平白无故的休我……」她低声嘶吼,咳出一口血。

看到她吐血,鲁氏嫌恶的以帕子捂鼻。「你对我不孝,犯了七出之条,打你进门后就一直病着,晨昏定省你做了没?更别提在我跟前伺候,尽一个为人子媳的责任。」

「我也不愿意呀!我病了……」她又重重地咳了几声,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从嘴里咳出来。

「是啊,你病了,恶疾也是七出之一,我们丁府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你看看你一共喝了多少汤药,我们有吭过一句吗?可是你的病治不好了,干么还要拖累别人,我可不想熙儿背个克妻名声。」

鲁氏的意思是她要死就滚远点,不要死在丁府,免得污了他们的地,一口棺材摆在府里多不吉利。

「我……我不走,我是丁家的媳妇,离了这里我能去哪里呢?娘,不要赶我走,我会……咳咳,让自己好起来……我不吃药……」裘希梅把休书捏皱了,哭得不能自持。

「大少奶奶……啊!不对,是裘小姐,你也别硬撑,明知道快要不行了,何必再来祸害大少爷,何不好聚好散,分得干干净净。」跟在后头的冬香口出讥诮,在别人的伤口再踩上一脚。

「冬香,你不过是个……丫头,没你开……开口的余地,给我滚……滚开!」

假咳变真咳,她是被冬香的话气着了,这人真是小人得志。

裘希梅也不想和鲁氏等人多周旋,她是一刻也不愿待在丁府,但是忍了这些时日,不差一时半刻,她要堂堂正正的走出丁府大门,而不是像丧家犬似的被丢出去。

「夫人您瞧瞧,她还当自个儿是府里的主子逞威风呢!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看她还有骂人的气力,想必还能自己走出去。」不忘落井下石的冬香恶毒地要人带病离府。

「裘希梅,别说我为难你,给你三天的时间打包离开,我丁府没你这个媳妇。」她要为儿子迎来知州大人的女儿,那丰盛的嫁妆啊……想想就让人喜得想明日就下聘。

三天?她是一天也待不下去。「娘,我不接休书,你们不能休我,有疾可以医,不孝更是欲加之罪,媳妇不服。」

见她还想死赖着不走,鲁氏发出哼声。「还有无子,大夫都说了,你伤了身子,子嗣方面相当困难,我们熙儿可是长房长子,不能没有儿子传香火,你就死了心吧!」

「我……」她双肩一垂,一上一下的抖动。

「你不走也得走,我们丁府留不下你,再说白一点,我们已为熙儿相中一门亲,你不走,新人就无法入门,别占着茅坑不拉屎,熏臭一屋子人。」鲁氏挥着锦帕,表示很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喃喃自语,好像陷入绝望谷底,「要我离开丁府可以,但是我不要休书,换一张和离书来。」

「什么?!你还想要和离书?!」这女人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给我和离书我就不走,我还要去巡抚衙门告丁府背信忘义,为攀富贵弃病中的糟糠妻不顾。」现在急的是他们,她有的是时间和他们慢慢耗。

「你……你竟敢威胁我,我……我非……冬香,去书房让大少爷写张和离书,我要扔在她头上!」气得不轻的鲁氏用力吸了口气,脸色涨红的支使人走一趟。

「是的,夫人。」冬香应得欢快。

不一会儿,她脚步轻盈的跳进屋,额上有薄汗渗出,可见她赶得有多急,新墨未干还有一点点晕开,落款处的红泥指印艳得刺目,宛如人血。

看来丁立熙也很想休妻,急切地一刻也不肯等。

「你要的和离书,拿去。」

看着从头顶飘落的和离书,眼中有泪的裘希梅笑了。「我的嫁妆、我爹留下来的书,我屋里的东西我全要带走,还有……」

不等她说完,鲁氏冷笑地嗤哼。「都给你,都给你,也不值几文钱,我还贪你那点破东西吗?通通拉走,省得占地方。」「好,我明天就走,谢谢娘这几个月来对媳妇的照顾。」到目前为止,他们并未亏待她,只是冷待她而已。

「哼!」鲁氏甩手走人。

流言通常传得比风还快,不到半天,丁府上下已知晓大少奶奶被以无子、不孝、恶疾之名休离。

隔日,据说病得下不了床的裘希梅一脸神采奕奕的走出丁府大门,她左手牵着妹妹,右手握着弟弟的手,两小一大的人影立于朱漆门板前,似乎在等待什么。

「姊姊,我们被赶出来了?」两眼红红的裘希兰很不安。

「不是赶,是自己离开,姊姊跟你一样不喜欢这里,所以我们不要了,把它丢开。」是她丢弃了丁府,自愿下堂。

「那我们要住哪里?」他们没有家了,爹娘死后,她们的宅子被大伯母收回去了,他们无家可归。

裘希梅顿了一下。「放心,先住客栈再租个房子,姊姊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你们,不怕。」

「嗯!我不怕,弟弟也不怕。」只要有姊姊在,她什么都不怕。

「不怕。」裘希竹跟着重重的一点头。

「好,我们都不怕,天大地大,什么都没有的人最大。」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了。

「姊姊,你在看什么?」为什么还不走。

「等树倒。」

离开前裘希梅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砍掉丁府门口的那棵老树,那里葬送了一条十九岁的生命。

「树倒?」裘希兰不懂。

斧头大力砍在树干的声音不住传来,不知谁喊了一声「树要倒了」,下一刻,大树颓然倒下。

依稀间,她仿佛看到一道吊在树下的白色身影晃呀晃,足下一双绣花鞋磨得破损,在风中显得好不孤寂……

骤地,一辆素青车帘的大马车停在裘希梅姊弟身侧,一名压低斗笠、穿着下人服饰的小厮粗着低音一唤。

「夫人命小的来接人,裘小姐请上车。」小厮十分勤奋地将姊弟三人少得可怜的箱笼搬上车,还有三大箱书。

「多谢夫人,我们不劳夫人费心……咦?你……怎么是你?!」裘希梅看直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厮将斗笠往上一掀,露出一门白牙。「官要做得稳就得礼贤下士,我这不是亲自来接我最看重的谋士吗。」

管元善像戏弄人得逞的大男孩,朝错愕不已的小女人一眨眼,他压低声音轻笑,笑声清朗得宛如一泓清泉,悄悄地流入她干涸的心湖。

「丁府那门亲是你搞的鬼?」

厨房里,裘希梅正在煮饭,边弄边问着又跑过来的管元善。

一府长子与知州大人的女儿结亲一事闹得沸沸腾腾,旧妇出,新妇入,府里的仆从、奴婢,到洒扫的粗使婆子,全无一人怠惰地动了起来,忙里忙外的,全都乐不可支。

移花木、贴窗花、上新漆,挖起一池旧泥栽新荷,把旧的桌椅搬进库房里,再叫人打新床、买被褥,几个体面的丫头和管事婆子换上新衣新裙,准备大肆热闹热闹,连席面都预定了上百桌。

没想到雷声大、雨点小,热闹一场后居然无声无息,知州大人那边没再传来有意结亲的消息。

盼着娶个有钱有势媳妇的鲁氏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心急如焚地遣人去探问,谁知被打了出来,原来这大人的女儿才六岁,那天是喝了酒后大舌头,把六岁说成了十六岁,结亲之事也不过是说着玩的。

乍闻好事落得一场空,鲁氏好不傻眼,没法接受到嘴的肥肉怎么飞了,她急得四处找人要讨个交代,他们把拜堂成亲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唯独缺个新娘。

可是谁理她呀,一没提亲、二没说媒、三没下聘,你们丁府着急个什么劲,死了爹都没那么急下葬。

丢了个大脸的暗亏只能闷声吞下,花了银子又没讨到好处让鲁氏气病了,大夫三天两头拎着药箱上府,她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整天哀声叹气的见人就骂。

至于丁立熙倒是无所谓,他又看上新丧的小寡妇,给她买了间宅子当落脚处,两人打得火热。

闹出这么大的笑话,居然没人想到下堂离去的裘希梅,以及那对讨人欢心的双生子,好像他们从未存在过,轻易地被人抛在脑后,化为风中的尘粒遗忘了。

「你说什么亲?谁要成亲了?得看下帖的人是谁,远的包个礼,近的看交情,喜酒不能随便喝,远近亲疏先搞清楚再说,坐到政敌的酒席那喝什么酒都是酸的。」交朋友要睁大眼,别把香的、臭的全搅和在一起。

一肚子坏水的管元善睁眼说瞎话,打起马虎眼来比谁都还厉害,绝口不承认干了什么好事。

知州大人向来与他交好,酒量好得号称千杯不倒,从没醉过也未有结巴,背起律法来是滚瓜烂熟的流利,两个人就在管元善的书房见过一面而已,没两天就传出知州大人要与丁府结亲一事,说不是他在后头操纵有谁相信?

「管大人,你没什么事好做吗?不是要查案……」他尽在她眼前绕来绕去,也没分发活儿给她,害她像白领银子不干活的闲人。

「嘘,别叫我大人,跟以前一样喊我管二哥,嗯……元善哥哥也不错,我现在跟你同是当差的,不要泄了我的底。」看那些找不到门路的官员跟无头苍蝇似的瞎忙和实在有趣,不用赶着上面撤敲他们一棍。

「管大……管二哥,自劳于外,又竭心力,苟利于国,不惮其烦。领钱谷转输之重,资国家经费之本,务其省约,加以躬亲。大小之政,必关于虑……」他该为人强力,竭心奉国,勤勉政务。

「停、停、停,别再引经据典了,你再念下去我都要以为是捧着书本的老学究来了,你就饶了你元善哥哥吧!我可是背书背怕了。」管元善捂着耳朵,假装受不了。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既然皇上派管二哥南下查案,你就该亲力亲为深入探查,巡抚大人不出面,群龙无首难免失了分寸。」衙门有事各管各的,谁也不服谁的瞎闹。

裘希梅离了丁府以后,受聘当巡抚大人幕僚,一出了大街便住进巡抚衙门后头的一排官舍,有独立的小院子和厨房,靠近卖杂货的西街,后门一开便能买些米粮菜蔬。

原本管元善希望她住到自己购置的私宅,一来他可以天天见到她,好培养感情,不致生分了,二来也能解决他娘的「恋童症」,她那双弟妹有不花银子的「奶娘」带,省得他们在谈情说爱时突然冒出两个煞风景的小萝卜头。

可是裘希梅坚持上下有别,既然当了巡抚大人的幕僚就该以衙门为家,哪有住在上司家的道理。

拗不过她的管元善只好鼻子一摸安排她住进官衙,并暗中叮嘱守卫定时巡逻,里外封得像铁桶,不准有宵小或歹徒靠近官舍半步。

只是他还是不放心,干脆自己来了,打着关心下属的由头一早就来敲门,然后一来就赖着不走。

「你当文师爷、楼通判、牛典史和成主簿他们是吃白食的?若事事要我来费心,他们还不如回家砍柴。」他网罗这几个家伙是来办事的,可不是养祖宗,该干活地一个也别想懈怠。

文道同、楼西园、牛无为,成秀四人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办差,暗自收集官员贪员的证据,可莫名地同时打了个哆嗦,背脊凉飕飕的,好像有阵不明阴风刚从背后吹过。

「那我呢?我该做什么?」仍做男装打扮的裘希梅不希望坐领干饷,她良心有愧,心是虚的。

她想靠本事赚取应得的银两,而不是等人施舍。

偏了偏头,他故作思忖地搓搓下颚,「等把各处的帐册凑齐了,你再做文书列案,一一对比差了多少,所差的数目又去了谁的手中,谁和谁同流合污,谁又只手遮天,贪下一笔笔税收赈银。」

「这不容易,江苏的官员向来连成一气,很难看出幕后的黑手往哪里伸,你若要抽出线头,先要改变原本的同气连枝的状态,让他们各自防备,互相猜忌。」这世上最禁不起考验的是人性,利益当头谁都想分一杯羹。

管元善一听,双瞳发亮。「江南地头你熟,你说要怎么让他们起内哄,相互攻讦?」谁也不信谁自然产生裂痕,再出现个内贼立刻人人自危,为求自保互捏把柄,防着别人对自己下黑手,你疑心我,我疑心你,疑来疑去生暗鬼,此时再放出风声,说某某人向朝廷投诚,夹带着大量证据告发地方官员,那时耐不住内心恐慌的人就会纷纷冒出头寻求解套之法。

「盐和米粮。」

「盐和米粮?」

「盐走漕运,从水面过,河有河匪,米粮用车载运,走陆路,山贼肆虐,往年上奏的奏章都以两匪为患来隐瞒短缺的银两,我们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派人劫下他们私扣的财物,让他们窝里反。」丢失了银子谁能不着急。

甲说你干么抢我的银子,乙说你偷我的盐,他说他没抢,我说我没偷,双方干瞪眼,互起嫌隙。

「妙哉!我马上让莫晓生去连络人,让他干票大的……啊!希儿小心,你怎么走路都走不好,左脚绊右脚差点跌个倒栽葱。」这腰真细,柔若无骨,不盈一握。

「……管二哥,我站直了。」明明是他伸腿绊了她。

「喔,站直了,很好很好,没伤到吧?」她跌得角度不对,应该绊她右脚,他站在左边接住她。

裘希梅加重语气。「我是说你的手放错地方了。」

「没错呀,我的手好好地,没事没事,你不用担心,你很轻,没压伤我。」他身强体壮不怕压,只是她好像瘦了。

「管二哥,我没跌倒,也无伤着,你可以放开手了,男女授受不亲。」他又想捉弄人。

没往男女情事上想的裘希梅只当他又闲着没事找人来闹,可是还是闹了个大红脸,微微发烫。

「哪来的男女,分明是两个男人,我当你是兄弟,咱们勾勾肩、搂搂背,巴山话夜雨……」勾着勾着就勾出情,搂久了成习惯,亲亲热热地变成一家人……

「管哥哥,你又来蹭饭了?」

门口传来软绵绵的甜糯嗓音,神色微僵的管元善肢体稍硬地挪开放在裘希梅腰上的大掌,笑得开心地转过身,低头一看没有灶台高的小人精,内心好不悲凉。

「是啊,你家的饭好吃。」他能把她折进包袱里吗?换马不换人连夜送往边关当奴工。

「姊姊赚钱很辛苦,管哥哥你不要吃太多,我和希竹还要长大,饭被你吃光了我们会饿肚子。」一双大眼水汪汪,小脸皱巴巴,一副小可怜模样的裘希兰让人看了好心疼。

「……我下回带一袋米来。」天大的冤屈呀!他吃他们多少米?不过两碗饭,几筷子青菜,半盘豆腐和几块肉而已,以一个大男人的食量真的不多,能吃穷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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