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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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知道的,伯芳留了信给我。”

“对啊,你跟朋友出去玩了,我待了一个月,也没见那里有什么热闹比奉天多,就又回来了。”

“看见您留了银票,王爷您心疼我。”

她把他说得笑起来,像听到最好玩的事情一样,终于叫她名字了:“明月你真学到东西了,知道跟我道谢,跟我客套了?”

他阴阳怪气地弄得她根本不知道再怎么说话,直到他摆摆手:“赶了老远的路,下去休息吧。”

她跪了两三个时辰,跟他说了十来句话,这就又被他打发走了,便行了礼,慢慢出门。出去了才发现夜间变了天,乌云卷上来,遮蔽了月亮和星星,围墙楼阁的影子长长短短参差不齐,仆人们将室外的名贵花草都收起来,宅院忽然变得空荡安静,像一个宽敞的墓穴。

修治抵达奉天一个月了,一直在舅父石田秀一的会社里面熟悉环境,结交同事,同时上中文课。石田秀一经营的是一间建筑公司,设计师和监理都是日本人,还聘请了不少中国人跑业务拉关系。修治还在这里还见到了大学时代的学长小田彰。

会社给他安排的宿舍在市邮局附近,三层高的新楼,住了很多来这里做生意的日本人,也有军方的家属。这楼里每一套房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楼下也有不少小馆子,生活条件很不错很方便。修治住着一室一厅,之前的主人是一个来自于四国的画家,东西搬走了,留了一幅小山水画在南向的窗子旁边,修治觉得挺喜欢就没把它拿下去。除此之外,这个单身汉还有一张铜床,两张沙发,一套画图用的桌椅,一个壁橱一台收音机,还有电灯。还有他到了之后就去北市场搜罗的大捧大捧的绿色植物。

中秋节前刮了几天风下了一宿雨,天气果然冷了,他在先施百货买了一件厚外套,在旧西装的口袋里面发现了汪明月留给他的地址。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修治自己叫了一辆人力车去找雨露街二十八号,到了之后才发现,这里似乎只是比满清旧皇宫小一些的大宅门。

他去拍侧门的门环,四十多岁的汉子开门说他听不懂的中文,修治想了想,只说道:“汪明月?”

汉子上下打量了他,摇头摆手,复又把大门关上了。

修治反复核对了地址,明明没错,他摸不到头脑,又不通语言,只好从那巷子里面出来。南端是慈恩寺,寺院的大门是敞开的,有信徒和僧人进进出出,修治拾阶而上,也去庙里转转。

慈恩寺正殿门前放着四口圆型的巨大水缸,里面养着莲花,鲤鱼还有青蛙。有几个工匠在修葺侧面的柱子,修治发觉他们在石灰里面搅拌沙子,比例不大对劲,倒是不偷工减料,但是沙子少了,细绵土多了,和出来的材料干的太快,硬度也不够。修治比划着让工匠再加些沙子进去,他们见这西装革履的东洋人指手画脚的,都觉得新奇,停下手里的活计不干了,看着他,一边擦汗一边笑。

长老和尚陪着一个人从正殿里面出来,那人面容清瘦俊美,长眉长眼,脸孔白得像玉一样,身上是件宝蓝色的绸缎长衫,衣饰华丽,他右臂微微张开,小臂上架着只小鹰,他的拇指上戴着枚绿玉扳指。

工匠们对长老说:“你看这东洋人还教我们干活儿呢。”

长老说:“几位请勤快些,别误了工时。”

当然这些话修治是听不懂的,他只看到手艺不佳态度闲散的工匠,老迈的僧人,还有玩鹰的贵族,索性不管他们,自己蹲下去,加了两掀的沙子,顺时针搅了三圈,然后扔了掀子,拍拍手,扬长而去。

修治再认出那个人来,也是看到了他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大帅府上的宴会,舅父买了礼物带他同去,他在偏厅里又见到那个年轻人,一个人坐在留声机旁边的沙发上饮酒吸烟,舅父过去跟他问候寒暄,此人傲慢非常,爱答不理。

修治问舅父这是何许人也?

舅父刚被卷了颜面,心中恼怒,讪讪地对修治说:“显瑒,姓爱新觉罗的,满清的旗主小王爷。目中无人,游手好闲,玩鸟玩烟,玩女人什么都来,皇亲贵胄的身份其实早就没了……”

修治顺着就接下去:“钱也败光了……?”

舅父停了停,咽了咽口水:“钱?钱还是有的是……他每天卖一块地再加一锭金子也能好活到孙子辈……”

修治听了就笑了:“这您都知道了?”

“来这里不就是淘金的嘛。”

“您要做他的生意?”

舅父略沉吟:“不好做,但是也不是没有机会……走走,我再介绍些朋友给你认识……”

第3章

帅府的宴会直到子夜时分方才结束,显瑒乘车回到府中,看见后院明月的房还没熄灯。他去敲她房门,是丫鬟开门,她闻声也迎出来,跟在后面,头发湿漉漉的,都梳到后面去了,像个英气的男孩,她身上是件大绿色攒着粉色牡丹的织锦袍子,颜色鲜艳激烈。

佣人们给他备水沐浴,明月小心伺候,袖子翻到手肘上面,露出一小段胳膊,圆圆细细的,上面有些浅色的汗毛,他伸手过去,手背蹭了蹭她那一节皮肤:“明月。”

“王爷。”

“你念书念得好不好?”

“中上。”

“能在日本找到事情做吗?”

“也许能吧。”

“同学们待你可和气?”

“都很好的,不时有聚会,还有人带我去她家里玩。”

“我去了你住的地方,那里不错啊,干净整洁,旁边是不是有一个湖?”

“嗯。树都长在水里,夏天的时候,鸳鸯可多了。”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子,“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你自由得像只麻雀,怎么又回这里来了?”

热汽从浴盆里慢慢蒸发,在他的脸上结成水珠,顺着脸庞滑到尖的下巴上,她看着他的脸,他浓黑的眉毛和眼睛,慢慢说道:“一只麻雀的翅膀能有多大?王爷说我到底能飞到哪里去呀……刚到日本的时候,看到街上的萝卜我就觉得很奇怪,哎,萝卜不都是小方块形状的吗?怎么还能长得圆圆长长的?”

他闻言“哧”地一笑:“笨蛋!小方块是厨子切出来炖牛肉的,萝卜真长成那样不就成面果子了嘛?”

明月说:“王爷你看,我连萝卜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让我去哪里啊?”

他转头看着她,皱着眉头发笑:“姑娘,你是逗我呢,是吧?”

“您笑了就行。”她把他手指拾起来轻轻咬了一下,是个胆小又淘气的狐狸。

他忍不住了,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吻她的唇,舌尖儿度过去跟她的纠缠在一起,久违的味道和感觉,越来越用力气,太消耗空气和心血。他从水里出来,把她横抱住,直往卧室里面去,明月身上绸子的衣服沾了水,发冷发紧,可两具身体都是热的,他太渴,没有耐心对付一双双精致的攒花扣盘,“咔”的一声把它们撕开了,双手上去拨开袍子和内衣,寻找她的皮肤,她的肉,她的骨头,像从沙子里焦急地发掘出一个白玉的花瓶。

他们距离上一次做/爱的时间太长了,长得对对方的身体都有些陌生,长得连他都觉得有点疼。明月发怯,向床里面缩,他趋上前,困住她占据她,一只手从后面握着她脖子,他觉得自己手里的这个才是根圆圆长长,水分充沛的,鲜嫩的白萝卜,他又笑了,亲吻她,呼吸她,轻轻地咬,折腾着,疼爱着。

……

之后她面朝里面,侧着身体,阖着眼睛打盹,他有点意犹未尽,手指头捻了她的耳垂,又去摸她圆润的肩膀,又去找她的腋窝,胳肢得她笑起来:“干什么呀!”

他便又凑上去亲一亲:“……你是不生气了?”

她背对着他,睁开眼睛,心里面想:我不生气了?我不生哪一出的气了?

杂耍班子被人砸了,爹爹被人介绍到雨露街二十八号的大宅门去看更护院。门口有石头狮子守着,却连个匾额都没有,他们到了三四个月之后才从别的下人嘴里知道,这是留守陪都的旗主王爷的府。

院落太大,每一层都用不同的下人,里面的人出得来,外面的人进不去,老王爷有时骑马有时坐轿,经过第一层场院,明月从来没看到过他正脸。直到有一天,四个好手段的刺客翻了院子进门,挥刀直取老王爷,明月的爹带着众家丁跟刺客殊死搏斗,最后跑了一人,擒了三人。明月的爹身上挂了彩,给他治病开药的是王爷自己的大夫,伤好了,明月跟着爹爹进了院子里面,爹从此跟着王爷的身边保卫服侍,明月可以在花园的旮旯里面踢毽子。

还是小贝勒的显瑒长她几岁,那时已是个身长玉立的少年,聪明顽皮,玩世不恭。她在他窗外看见这人拿着毛笔,停在白纸前面,慎重庄严,她以为他是在临帖写字或者画丹青,被他招进去了一看,纸上画个圆壳乌龟。

显瑒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明月道:“乌龟。”

“这叫王八符。贴谁谁是大王八。”

“你要贴谁身上去?”

“给我上课的石先生。”

“为啥?”

“烦他。我贴他后背上,再念个小咒,石先生立时变王八。你信不信?然后我就勾着他脖子,切个口喝血,可补身了。”

他描绘出的是个好恐怖的景象,她吓了一跳,把自己眼给蒙上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这人居然说到做到,真把那个王八符不知不觉地贴到石先生后背上了,老头子在王府里面上课请安跟人聊天,转了一整天,后背都背着显瑒画的王八符,但是他老人家没有变成王八,倒是显瑒自己被气急眼的老王爷罚跪整整一天一宿。他不吃不喝,最后嘴角都干裂了,还跟明月挤着眉毛笑,一笑,干裂的嘴唇上就流血,难看死了。

这人不知悔改,到底把石先生气得伤身称病,换了别人。换先生的当日,他为了庆祝,用毛病给明月白白净净的小脸上画了一副眼镜。他画的过程中,明月什么都没说,事后照着镜子看看发现丑怪极了,根本不像他说得那么斯文好看,当时镇静地把手杵到砚台里面,饱蘸了墨,然后一下扣在显瑒的右脸上。

所以这件事情,也算有还有报,她是可以不再生气了的。

新来的先生是个曾经留学英国的年轻人,名唤唐伯芳,入府时二十二三岁,讲的说的都是年少的显瑒原来不知道的,现在想要知道的。明月眼见着他渐渐专心,人也正经了,有一日看他居然做些数字和图形的题目,浓眉紧锁,绞尽脑汁的样子,她趴在窗头,捂着嘴巴,咯地一笑:他可受苦了吧,这回?

他抬头一看是这个小家伙,笔扔在旁边道:“幸灾乐祸可不好。”

“你做啥呢?”

“代数题。”

“代数”是个什么鼠?把他难为成这样,她摇头晃脑地哈哈笑。

他说:“你进来,我这儿有山东来的黑樱桃吃。”

她撇撇嘴巴:不稀罕。

他把装樱桃的琉璃杯子拿到窗台上,捻了一颗,离了半尺远的距离扔在她口中,明月含到嘴里,咬了下去,浓郁香甜的汁水仿佛流到她小心里面去了。

显瑒说:“丫头,会写自己名字吗?”

她摇摇头,不会写也不耽误她吃饭睡觉还有玩啊。

显瑒于是拿了张纸在上面写了四个笔画,明月左看右看,看明白了,也生气了,抬起头,闷闷问他:“你怎么写了两个‘二’,你才二呢。”

他也吃了颗樱桃:“这不是你名字吗?”

“这是你名字。”

“你啊,以后也学着认识几个字吧,怎样也得把自己名字写出来啊。”

她后来也开始跟着伯芳先生学写字了,毛笔字写得像筐一样大,后来越来越小,越来越好看了,在他写的那两个“二”上,加了些笔画,渐渐成了自己的名字“明月”。九岁的时候,他送给她一根自来水笔,金色的笔放在小黑绒匣子里,真奢侈真漂亮啊,深夜里她才舍得看一看。

天是一点一点变的。

她看见老王爷拿着从京城来的书简发愁,她也看见有年轻的学生在街上结队游行请命,王府深宅大院里的生活像井水一般死寂,可井外的火却越烧越旺。

那年夏天,老王爷进京面圣,明月的爹爹要护送同行。仿佛一切都有预兆,爹爹临走的时候告诉她衣服鞋子都放在哪里,积蓄若干都藏在何处,告诉她照顾好自己,爹爹可能一个月之内不能回来,一个月之后就是中秋了,天冷了,你自己要添好衣服。

可是爹爹没能回来,他替王爷挨了刺客一枪,子弹打在肺子上,最后连句话都没说出来就断气了,老王爷把明月爹爹的尸首带回来厚葬,又下旨全府上下从此善待明月姑娘,她再不是下人,有了自己的小楼,华丽的房间,被人伺候,每一季都有裁缝来做新的袍子。

外人看来,她是乖乖的,简直有点傻的小孩儿,被忽然到来的得失吓呆了的小孩儿,没有表情,没有反应,不知悲伤,也不懂感恩。

没人见到她夜里哭。

除了显瑒。

他陪着她,用手去擦她源源不断的眼泪,耐心听她说话,回答她的问题。

“他们为什么把我爹爹葬在这里?”

“人走了,要回故土。”

“我爹爹,他好像不是这里人的。”

“他是哪里人?”

“跟我说过的,我忘了…………你看我多笨,我怎么把这事儿都给忘了?”她说话的语气很稳定很平静,如果不去看她,好像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哭泣一样,可是她的眼泪不停的汹涌的流出,流得他都来不及擦,之后很久,他有一天不知道跟谁生气了,把自己卧室的珠帘子狠狠地拽下来,那些玻璃珠子滴滴溜溜地跑了一地,他坐在榻子上发呆,想到的就是她现在这个模样。

天慢慢变了。井里的王爷还是王爷,井外面连皇上都没有了。

老王爷病重,显瑒迎娶蒙古贵族的大女儿冲喜。她看着他骑着高头大马,她看见新娘子被人搀扶着踩过火盆,她看着他们的身上都是红色坠满绫罗绸缎的袍子,她听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她终于跟着众人一起跪下去,祝福他们福寿安康,早生贵子,只不过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有悖心愿。

第4章

蒙古女子名唤彩珠,高大矫健,脸庞也生的饱满美丽,张嘴一笑,白牙齿整齐发光,是个八字吉祥高贵的姑娘。刚入门的时候,王府上下对她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希望这个新来的媳妇身上的喜气能够冲走老王爷的顽疾,她可以为数代单传的小王爷尽早添上儿女,她甚至可以挽回这个因为王朝的更替而日渐悲伤衰落的家族。可事情全然不是那样。

到了一九二九年的秋天,已经作了七年旧王朝小王妃的彩珠在从北戴河回沈阳的火车上,一边转动着食指上的黄金戒指,一边回忆着自己刚刚入王府时候的情景。

年轻的男子掀开她红色的盖头,带着些好奇和微笑端详着她的模样。她只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可是心中却印下了他漂亮的脸。从此作他丈夫的这个人跟她同岁,最初待她是不错的,同桌吃饭,同床就寝,做了所有做丈夫的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她渐渐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呢,又说不出来,心想也许过日子就是如此,王府里的日子也就是如此。

老王爷和福晋还在世,府上还有两位侧福晋,生有四个女儿,在自己的府里仍作格格,等着出嫁,还有表亲家的两位小姐从黑龙江来,寓居于此,除此之外,府上的年轻姑娘就剩下明月了。彩珠见这女孩年纪尚小,面容可爱,穿着洋学堂的制服,每日骑着绿色的自行车上学,她从别人口中知道她的来历,不同的人嘴里有不同的版本,彩珠自己带来的丫鬟荷香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转述别人的消息,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个女孩,不仅仅她爹爹曾舍身救了老王爷的命,她从小也是受小王爷照顾的人,现在在府里几乎是当小姐养的。

彩珠听了这话就笑了,对传话的丫鬟说:“小心嘴巴啊,什么话都敢说。别说那姑娘的爹爹本身也是王府的人,替王爷挡枪是职责所在,就算他们一家替王府送了命,这个女孩该是什么身份还是什么身份。”

荷香也掩着嘴巴笑了:“是我蠢,您教训的是。”

传闻荒诞,但是也让人心生疑窦,这位贵族少女从小身处的环境,经历的事情告诉她自己,越是安静规矩的气氛越是酝酿着匪夷所思的矛盾,越是奢侈华丽的地方就越掩埋着不可告人的心机。

这不吉祥的感觉是在一个初夏的黄昏被证明的。

彩珠让荷香去把下了学的明月小姐请到自己房里,请她尝尝从蒙古带来的好茶点。聊天的时候难免说些女孩子之间的话,爱看什么书和戏,没事儿的时候去哪里玩,学堂里面先生严不严,同学处得愉快不?过两天裁缝来做秋天的衣服,她可有看好什么料子?

说着说着,彩珠轻轻牵起明月的手,拄着腮看她腕子上银色的石英表,笑了笑说:“这个怎么跟我的那么像?”

明月说:“这不是小王爷从上海回来的,给每人都带的礼物吗?”

彩珠的眼睛没离开那块表:“他对你好。”

这个小家伙也不算糊涂,小心翼翼地纠正她:“像哥哥般的好。”

“哥哥般的好”?彩珠的心忽然就被这几个字被烧着了,她牵着嘴角还在笑,话是越说越慢,语气是越说越硬的:“小明月,说你不懂事,你自己还不在意。他是谁的哥哥?他是显瑜,显玖,显玮她们的哥哥,他怎么能是你的哥哥呢?你我两个人这样说就算了,这话被别人听见了,是笑话你,还是笑话这家子人哪?”

到现在,彩珠也记得明月的眼神,她有片刻的思考,不像受到屈辱,更没有由此产生什么愤怒,像是从心底里认同了她的话,安静又从容地点了点头:“您说的是。”

她又坐了一会儿,闲聊片刻才说要走的,刚到门口,显瑒回来了。

七点多钟,放晚饭的光景,他推门进来,见了明月就笑:“明月来了?要走?留这儿吃饭吧……”

听人说,最后能够结成姻缘的夫妻一定有些联相的,彩珠刚到府中的时候,也听亲戚们议论她跟显瑒长得像。如此对比起来,说他们相像的人是多么牵强附会,更像是某种祝愿和奉承。那一天,彩珠发现,汪明月比显瑒所有的妹妹们长得还要更像他,同样的长眉长眼,相似的程度让人嫉妒,同时他们的神态也有一种神秘的,时光久远的默契。显瑒先是给她夹了一块鱼肉,然后用汤勺舀了一匙萝卜牛肉汤放在明月的小碗里,她抬头看看他,他向她眨了眨眼。彩珠知道,自己得到的那块鱼肉是铺垫,给明月布菜才是显瑒要做的事情。她同时也发觉了,自自己嫁到王府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显瑒是她的丈夫,但是他的眼睛,他的心从来也没有放在她身上。

彩珠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自此之后,她的心里像是长了一个浑身都是毛刺的小虫子,四处乱爬,又痛又痒。痛的是,她年纪轻轻,刚刚嫁进这前朝王府,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还没生下一男半女来证明自己的爱情和健康,就已经在最近的地方遭遇了地位卑微却早来一步的敌人;痒的是,那年轻的女孩,看上去清纯可爱的,毫无心机的,像颗春天早上草原上的一滴透明的,带着香味儿的小露水,她怎样才能聪明地又不失风度地除掉她呢?

她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要把家里这个非亲非故的女孩嫁掉。时机刚刚好,仿佛上天也要助她一臂之力。老王爷从前的门人在广州做成了生意,环境很好,带了价值连城的礼物和稀世少见的好药材来府上感念王爷从前施的恩德。

王爷已经卧床不起,不愿见客了。在府上设宴,出面款待的是福晋。精明的门人一整顿饭都是感恩戴德的好话,饭毕才提出了一个造次的要求:想要替自己的儿子向大格格显瑜提亲。

福晋当时放下茶杯:“送客。”

晚上彩珠伺候福晋梳洗的时候,老福晋仍愤愤不平:“他爹爹原来给管账的做副手,他自己是光绪六年的贡生,留在府上出出主意,等着京城的缺儿,平时不声不响的一个人,没见王爷怎么额外待他,忽然来谢恩送礼,我也觉得奇怪,原来是这么个心思。”

“怎么也糊弄不了您啊。”

福晋淡笑:“皇上现在在天津卫玩呢,在舞厅里跟洋酒鬼打官司。我必须想一想他,才能舒服一点,否则想起来连个在南洋做买卖的都想娶我们家的大格格当儿媳妇这事儿,我这心啊,堵得慌,你懂吗?彩珠?堵得慌……”

她轻轻梳理福晋银白色的头发,没吱声。

福晋在镜子里面抬眼看了看她:“你怎么想?”

“做生意的跟做生意的也不一样……”

“……什么意思啊?”

彩珠低下头微微笑,心里明镜一样:福晋当时变脸送客,那个叫做“姿态”,老话叫做“威仪”,但是有些话有些道理,她是在等着别人说出来。

彩珠道:“也是念书人出身,道理明白得不少。身份地位的话,您也说了,皇上都在天津卫跟洋酒鬼打官司呢,没落的贵族多的是,看这个给家里的姑娘们选夫家,不保靠啊,额娘。”

“……”

“自己家的门人嘛,知根知底的。”彩珠继续说,“大老远来的,满有诚意的样子。”

“……我是怕委屈了大格格……”福晋叹了一口气,“那家无非也是要一个皇亲国戚的背景,应酬交际做生意的时候可以说,给儿子娶到旗主王爷家的大格格……我们这脸面……”

彩珠弯下腰,在福晋旁边摇摇头:“额娘说得对。所以,大格格不能嫁。”

福晋转头看看她:“那你……”

“明月。既是府里的人,又不是王爷的闺女。”

福晋想了想,眉头皱了起来:“对方要娶的是……”

彩珠的声音更小了:“您把她当格格嫁,他们还敢不当格格娶?”

福晋听了她的话,沉吟良久,看看彩珠,低头想想,复又看看她,很久她却笑了:“明月从小跟着显瑒的,这个你知道吧?”

“……”

“彩珠,你是聪明的孩子,你出的是个好主意,我打算照你说的,跟王爷商量商量。”

“还是阿玛跟额娘拿主意。”

“但是我有点事儿得跟你说明白:什么朝代,爷们儿都还是爷们儿。这个明月你送得走,可能还有下一个明月进来,懂吗?女子贤良,这个手你不能抓得太紧。”

“……额娘在说什么啊……”

“你去吧,我累了。”

第5章

初秋时节,小兴安岭的狐狸长得膘肥体壮,毛发油亮,按照八旗旧俗,显瑒组织了宗族里的青年子弟们拉队去骑马狩猎。今年他有一个新的家伙事儿,那是一柄俄国产的平式四管猎枪,精钢制造,手柄结实坚硬,射程远,连枪管的硝油都有一种崭新的生猛的味道。猎枪是大帅府送来的礼物,来送礼的是那军阀跟前儿的文职中校,话说得很委婉好听:“猎枪是俄国领事送给大帅的礼物,专门给俄国大公订制的。大帅本来也是爱不释手,不过听说小王爷最近就要开拔去兴安岭猎狐狸,特意着我在您出发之前送来,希望能助小王爷一臂之力,大帅说,您打到什么野物,也算有他的一份了。”显瑒一边摆弄一边说:“有劳您了,回大帅的话,我很喜欢,改天登门致谢。”

那天晚上,他去看明月,让她看这柄新弄到的猎枪。她左摸摸,右摸摸,也是喜欢得不行,笑嘻嘻地问:“大帅送的?这可是好家伙,他可真大方。”

“你以为白送?”显瑒道,“一万两千两白银买的。”

“这么贵?”她抬头看看他,“你不如不要了……”

“去年年底递了帖子给我,筹措军饷保一方平安,人马在他手里,不给行吗?”

她想了想方道:“真难周旋啊。”

他看着她就笑了,伸手去把她额前的刘海搅乱:“最近学堂里面教了什么?把作业拿来我看看。”

她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去把练习本拿来给他看。

显瑒接过来,看得颇认真:“字写得是越来越好了哈……哦?还学了英文诗歌了?这几句是什么,翻译给我听听……”

“这是一首爱情诗:

多少次挣扎,只为了追寻你的芬芳,

你的每根刺啊,带给我多少创伤……”

她还没读完,显瑒听了哈哈地笑起来,拍着手说:“明白了明白了,这讲述的是秋天上关门山采栗子的过程。”

明月抬头看他。

“你看,栗子香吧,芬芳扑鼻,你想吃,不行,这玩意不是田地里面长的,是山上的。一路摸爬滚打上了关门山,你一时也吃不到,那东西浑身包着刺,才扎人呢,得用脚踩,才能扒拉出来,鞋底薄了还不行,踩几下鞋底破了,满脚流血……一看,多少创伤。”

她慢慢说:“老师不是这么讲的。这里不是栗子,这里面说的是玫瑰。”

“你老师讲的,也不如我讲得对。”

“你,你,你胡说八道。”

“你,你,你好大胆子。”

她伸手去夺他手里的本子,他把手扬起来,她就够不到了,被他顺势给抓住了手腕子,像拎起来一条鱼儿,他低头问她,鼻子尖都要顶上了:“丫头,跟我去打狐狸不?”

她看着他,脖子向后仰,隔开一段距离,真地想了想:“不。”

他放了手,也将本子还给她,坐下来命令道:“去给我沏杯茶。”

她依言去做,他从后面看她,心里面有点乱:她是什么人啊?她是他的什么人啊?

小的时候他捉弄她,在她脸上又写又画的,高兴起来,还拍打两下,或者抻着她耳朵,直到她张着嘴大哭,他就高兴够呛:“耶?明月,我看见你牙了,真丑啊!”

他还曾经把她的小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扒开,往里面塞糖块儿和榛子仁儿,然后揪一下她的小辫子:“吃啊。”

她爹爹没的时候,他看着她哭,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

……

那时候他碰碰她,毫无芥蒂,没有顾忌,可是时间其实没过多久,女孩好像也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头发里,呼吸间,也好像还有些牛奶味道,但是他不一样了,成了亲的年轻男子,懂了事,再去看她,再去碰触她,竟是带着些向往和点点恐惧的。好像关外早来的秋天,昨夜的水成了今早的冰,薄薄的,让人想要踩一下,“咯”的一声,会清脆地碎裂。

她那杯茶还没端来,他已起身走了。

小王爷显瑒出发去兴安岭狩猎,王府里的事情在暗中进行。

明月犯了一个她根本没法去选择或者避免的错误。

真人道长从蓬莱云游而来,跟王爷福晋请了安,又在王府里面走了一圈,看了看风水,放了些消灾镇宅的摆件,晚饭毕,福晋留了真人说话,家中女眷悉数都在。明月坐在彩珠斜后面,靠窗的位置上,旁边是一杯沏得酽酽的杏子茶。

福晋说:“我且愁两件事:一个是老王爷的身体,另一件是儿媳嫁过来快一年半,肚子还没有动静。”

真人道:“老王爷和少夫人都是吉人自有天相……”

福晋道:“您又不是新朋友,哪里不对劲,早看到了就早跟我说吧。”

真人略略沉吟,掐手指算了半天:“家人上下,可有五月二日生人?”

声音不大不小的,山东人的口音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几乎没了,那么清楚,进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面,没人答话。

福晋说:“谢谢真人了,我让人照着册子查。”

可能是茶喝多了的缘故,明月那日很晚都没有睡着,二更鼓敲响了,她的房门也被敲响了,小丫鬟去开门,明月随即听见她问候福晋和彩珠的声音,连忙披上袍子出来,见面就跪:“福晋,夫人。”

福晋坐在椅子上,彩珠立在她旁边,两人没让明月起身,彩珠只问到:“你可是五月二日生的?”

“……是。”

“刚才不说。”

她磕头,害怕了,肩膀发抖。

福晋说话了:“你爹是为保护王爷死的,我们不是不救,救不回来。那以后你在府里,家人待你算好的不?”

“王爷福晋对我恩重如山。”

“那现在呢?你说怎么办?”

她再抬头,已是满脸是泪,看着这张脸,两个女人的心都有一抖。福晋心想,这小孩子真是可怜,可是转了个念头,她这般可怜也好过把大格格远嫁异乡。彩珠心里想的是,真会哭,哭得真好看,这戏码,她给显瑒演了几遍?

明月道:“福晋可是要赶我出门了?”

福晋起身,慢慢把她扶起来,扶到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手攥住了她的手:“你是王府的人,我要你出去,也会有个稳妥安排。只请你别怪我,一边是老王爷的身子骨,另一边是你,明月,你要是我,你先顾谁?”

她看着这个慈祥富贵的妇人,一点反映都没有,等着自己的命运从这个人的两片嘴唇中慢慢展开。

“王爷的门人在南方经商,生意做得很大,家教也不粗俗,儿子正当年纪,稳重文雅,把你给他们,我也放心。女孩都要出嫁的,明月,你放心,王爷不会让你委屈。给格格们怎么办,给你就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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