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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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晋,我,我,我的书还没念完呢。”

她说得她们几乎要笑了:“那个不重要。”

明月低下头,看见的是拖鞋里面的自己细细的脚,脚背上有一块小疤,那是她小时候给爹爹打下手,一不小心被竹筒子砸伤,当时就肿了老高老高,爹爹没钱带她去看医生,用蒙古草药和上草木灰覆上去,伤是好得快了,疤去不掉的。黑色的药泥渗到皮肉里面,变成了个半月形的小印子,人长得多大,住在哪里,被什么人喜欢过呵护过,也是去不掉的。永远去不掉的。

她再抬起头来便说道:“明月全听福晋的安排。”

然后她被摸摸头发,像小狗被安慰。

冷眼旁观的彩珠心里想哦,她又是那个样子了,瞬间的惶恐,很快就镇定了,就认命了,一个孤身的小女孩子,摆脱她也不是难事儿。只不过既然定下来,就趁早送走,免得又像上次那样,她在自己房里刚刚教训了明月,显瑒又推门进来了。彩珠在心里面掐着日子,小王爷走了五天,他应该在山上待上一个月,这样算算就还有时间,但也不可拖延。有一句话,叫作夜长梦多。

第6章

到小兴安岭的第二日,显瑒就在山上打了两只狐狸,一只褐色的,另一只是红色的。红的那只,子弹钉在她小腿上,细身条的猎鹰扑上去,活着叼回来的。显瑒把她拎起来看,发绿的大眼,透着惊恐和凶狠,呲着牙小叫,实际上束手无策。他命随从把她关到笼子里,这是个活物,可以拿回去给家里的姑娘们玩。

年轻的兄弟们半日打猎,半日就在山上烤火宿营,相互之间议论着皇上在天津卫的各色传闻和各自勉强维持的家道,又说今年可以来这里猎狐狸,明年也许就不行了,如今兵荒马乱,土匪四起,再不是往年的光景了。

显瑒一边喝酒一边琢磨事情,镇守奉天的大帅如今才是本地未加冕的土皇上,摊派募钱从来大喇喇不眨眼的,如今怎么回礼给他了?难不成又是看上了某块地,某个街面,或者他干脆就是在琢磨传闻中王府里面尚存的前朝宝贝……他心中默默清点着自己的财富和底牌,家产还有多少,哪些留得住,哪些得快点抛,什么东西能送人就当交朋友,什么东西舍了命也要守住,复辟前朝是个好梦,只不过醉醺醺地做梦之前得想琢磨怎么活,活得好……

他饮了酒,吸了几口烟,便卷到毯子里面睡了,半夜里却醒过来,看见圆月亮悬在树枝当中,白白亮亮的晃人眼睛,老狼隔着几条山谷,对着月亮长啸,声音一波一波地传来,弄得人心里发抖。他腾地坐起来,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没来由的心烦意乱,仿佛觉得奉天的家里要出事儿一般。拴在树上的小鹰扑打了几下,显瑒走过去,把它头上黑色的头罩拿下来,看着这鸟儿警醒的眼睛,他心里想道:你若不叫,闭上眼睡觉,那我也回去睡;你要是大半夜里张嘴叫,那我就连夜赶回奉天。那小鹰的脖子扭动了几下,动作骨节分明,忽然如通灵一般,张开嘴巴,发出清脆的鸣叫。

……

奉天城的南站,入关的火车即将启程,明月坐在一等舱的某个车厢里,她的身上是一套新裁制的小洋装,鹅黄色的天鹅绒,紧身上装,长裙曳地,领口和袖口都是层层叠叠的白色乔其纱蕾丝,整个人像支泡沫丰富的香槟酒。她回想着这是她第四次坐火车出门。她曾随显瑒去过一次哈尔滨,一次长春,还有一次北戴河。这一次则要一路颠簸去遥远的南方。学堂里面曾教唱过一首苏格兰的民歌,说的是姑娘被从未见面的人接走,离开爹娘和家乡,一路一边流泪一边唱。她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其实比起来那首歌里的故事情节,她好像没那么惨淡,她早就没了爹娘,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家乡。

王府出了大笔的嫁妆,又派了四个人随她南去。帮她梳洗的婆子不失时机地跟她讲哪位真正的格格的落难遭遇,言下之意是:明月姑娘,你何德何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公主一样的排场嫁给知书达理的富裕之家,哭丧脸可不行,那对不起所有人的好意。

只不过她觉得还有些心愿未了,还有个人,他还没出来跟她打个招呼,说句再会。这混乱的年月里,一场病,一次离别,一路远行,可能就是一生了。

火车响笛,却一时没动,九月初八,清晨的艳阳天,忽然布满了云,细密的雨点落到窗子上。她的车厢外面忽然混乱起来。

……

会兰亭浴池位于中街东翼的一条巷子里,自己说自己有二百多岁年纪了,老板的爷爷的爷爷的爹曾经给太祖爷爷努尔哈赤搓过背摁过腿,如今他们说大帅也是这里的常客。

会兰亭里面有清汤药汤和蒸气浴三个池子,清汤的澡水一天三换,药汤的草药老底儿里面据说有枚上千年的老参,蒸气浴是后开的新项目,老板雇了身强力壮的朝鲜人在这儿搓澡修脚伺候客人。门票是十五个铜板进门,泡一天也不管,但是理发剃须就得另交钱。这一年,一斤猪板油是两个铜板,会兰亭是不折不扣的高消费。

还有些家底的遗老遗少们游手好闲的能在会兰亭里泡上一天,一边咂吧着点茶果,一边把古今中外的故事传奇给点评个遍。最新的话题是:满清哪有不亡的?就这孝子贤孙小王爷的德行,为了个从王府里面嫁出去的女人,劫火车,用猎枪杀了人,气病了他的娘,气死他的爹,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就这样的小王爷,满清能不亡吗?

知道些底细的老头子绘声绘色地讲:

“女人的八字冲了老王爷和少夫人,福晋把她嫁出去,本来安排得很体面得当,最后临走了,火车都要开了,该在新疆打猎的混账小王爷提前回来了,拿着猎枪对着对家的脑袋要人,不给?不给好,不给就吃枪子儿!”

老头子一边说一边比划:

“四个筒的猎枪,四个弹孔十字形排列,一枪打上去,人脑袋就爆掉了!”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老头子吓得手里的茶碗“叭”第一声掉地上,砸得稀碎。

说话的用手绢擦擦嘴巴继续:“女人找到了,小王爷当即毁了约,退了婚,拽着她就走。又有人挡着?好嘛,又是一枪!成串打的,一下死仨!”

有人骂:“畜生!王八犊子!皇上在京被人逼宫这帮人没这个血性,为了个女人,他妈的整得尸横遍野!那是个什么样的娘们啊?!”

“要说这个娘们不一般啊不一般!”知情者继续说,“听说有沙俄的血统,会四个国家的英语,别的功夫就更不用提了。被养在王府里面,本来是伺候老王爷的,结果被小王爷看上了,早就做成了不伦不类的勾当!王府里面也没什么好鸟,老福晋还把她当姑娘嫁出去,哼,听说麝香都吞了好几回了!!”

当即有人哭了:“皇上啊!大清朝啊!!”

当即也有人笑他:“钱老你在澡堂子里面唱什么大戏啊?皇上不在,大清朝也没了,也没见您少享福啊?这不天天泡得雪白肥嫩的嘛?赶明儿去祖庙再哭吧,哈。”

……

热闹的事情就不可能有真相,或者说人们想要的真相。

坐在车厢里面发呆的明月忽然听见外面的混乱,层层叠叠的脚步声嘈杂声中,有一个人是她熟悉的,她等待的,她的心忽然被一种狂喜的情绪占据,从座位上跳起来,跑了几步去开门,门打开,外面站的正是显瑒。

他一个人,身上是狩猎时穿的夹克,上面还有些泥土和树叶。

真的看到他,她却一下子懵了,从小兴安岭到这里,风雨兼程也要三天三夜,他居然赶回来了?他怎么知道的?他怎么找来的?

显瑒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声音也是和缓的,镇定的,只告诉她,走,下车。

明月多一下都没耽误,抬腿就奔车门。

门人带的家丁不干了,上来拦他们两个,不知底细的伸手就推了他肩膀一把,嘴里还教训着:“什么人?!还敢来抢亲了?”

他兼程赶路,本来就疲惫,差一步几乎就要错过她,侥幸之中心里面满是懊悔与烦躁,忽然之间被蛮横地推了一下,坏脾气到达顶峰,如果怒气能开火车的话,这一瞬间他们可能已经到了山海关。他没说话,猎枪举起来,上膛,对准那家丁脑门。

所有人都吓呆了,门人扑通一声跪下:“人命关天啊,小王爷!!姑娘是许给我们的,不是抢来的呀!!”

之后的时间像一世纪那样漫长。

他的枪收回来,把跪倒的门人扶起来,慢慢道:“对不住你了,但这人你不能带走。”

然后他攥着她的手腕子,大步穿过车厢,下车离开。

秋天的雨越下越大,慢天地都是。

小王爷显瑒是有一柄十字形弹孔的四管猎枪,急眼的时候,是把它顶在一个人的脑门上,但是他没有爆掉谁的脑袋,更没有成串的弄死仨。

那个女孩没有俄国血统,会用英语读一首采栗子的小诗,未经人事,偶尔发傻,侥幸逃生。

这样的两个人是别人嘴里的畜生和妖魔。

第七章

他们下了火车,离开站台,在大雨中穿过站前广场上的人群,他的手都直攥着她的手腕可是当他们彻底走出火车站之后,显瑒却把手松了,他只是背着猎枪,闷头走在前面,把一个后背给明月。他的步伐太快,步子又迈得大,她得小跑才能跟上。雨水把她的头发还有脸上的妆容冲得唏哩哗啦,一脚踩在没深没浅的水坑里面,泥点子能崩到脸上去。她一边走一边琢磨,忽然间好像明自了什么,一脚踩住,停在原地,再没跟上去。显瑒自己走出去七八丈远,慢慢回过身来。

明月抹了把脸,隔着雨水市成的帘子问他:“跟谁,跟谁发脾气呢?”

“你心里知道。”他声音不大,但足够她听得清清楚楚楚。

她跑了几步,到他跟前,用一根指头指着自己:“是,是跟我不?小王爷是跟我来劲儿呢,是吧?”

他看着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从牙关里面说出来:“我要是没回来呢?这辆车要是没故障,按时间走了呢?明月你是不是就真的嫁到别人家里去了?是不是?!终身大事儿妥当了,姑娘心里高兴吧?在我这里粗茶淡饭地糊弄您,平时待您还不客气不周到,这回可解脱了,是吧?。。。

显瑒这几句话没说完,明月只觉得像有一把刀刃飞薄锋利的小刀在她的心上来回的割,割得血淋淋,流得满胸口都是,张开嘴巴就要吐出来样,她的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横流漫卷了片,下一秒钟难以控制地叫起来:“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你办得很好啊”他一把揪住她的胳膊,狠狠往上一带,两个人的额头几乎撞在起,他忽然知道,自己一直压抑的,滔天的怒火究竟是冲谁来的了,对,是她,就是她!他以为她被迫出嫁,应该誓死抗争,五花大梆地被困在车上,等着他来营救。谁知道这人身上穿着漂亮的洋装,形容镇定。誓死抗争?分明是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幸福,就要逃出升天。他把她从车上弄下来,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自己不是把人家好事儿给搅了吧?那可是损了阴德了啊。。。

她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几乎同时,卯足了力气一脑门撞向显瑒的脸,他颧骨上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忽然吃痛,手上松了,明月的手抽回来的同时转身就跑,可是脚还没迈开,就被他一把抓住肩膀,狠狠地拽回来,摔在他怀抱里。她所有的哭声被收纳在他的胸膛里,一边哭一边攥紧了拳头打他,头脸肩膀后背,所有能够得着碰得到的地万,真地用了力气,连自己的手都疼了,可这个人不躲闪也不抵挡,只是用身体包裹住她,承受住她。他们像两株缠绕的藤。

雨越下越大,卖糖炒栗子的妇女躲在屋檐下面,看这对男女在雨中追逐吵闹叫嚷最后又拥抱在一起,轻轻说,作孽,作孽。

很久之后,汪明月长大了,见的人和经历的事情多了,发现无论她后来有多恼恨这个人,讨厌这个人或者认为他有多混账,她都必须承认,跟所有人相比,显瑒是个真的男人,事情来了不会躲,有了麻烦他来扛的男人。

那天他没有带她走,没有隐藏她,没有任何选择任何种妥协或者折中的办法,只是把她直接接回王府,对福晋和所有的家人说明月从此是我的人,这件事情过去了,我再不追宄,但今后谁也不能要她走.谁也不能难为她。

那天早上彩珠吃到了个邪门的黄鸡蛋。不久之后的晚上,数个月不省人事的老王爷终于咽下了最后口气,撒手西去。老王爷手上的绿王扳指传到了小王爷手上。后来福晋一边喝汤药一边对彩珠说:“从此他是家之主了,你顺着他,别想太多了,自己也好过点。”

彩珠辗转反恻,百爪挠心,一日下午忽然见格格们买的几只猫在院子里闹,一会儿这几只凑到一起去咬那一只,一会儿又换了搭子,再合伙去收拾另一只。她忽然就霍然开朗了,今时今日的好不是永远的好,你们现在在一起,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又相互咬得遍体磷伤呢?

老王爷的头七,割据此地的军阀来王府上香。事毕,显瑒把大帅让到后面饮茶,聊了几句之后,大帅提起了一件事:东边方向,最近土匪猖獗,惜着山势地形打家劫舍,扰的附近一十三县民不聊生,眼下正是秋后,土匪们囤粮食的当口,大帅打算亲自率兵剿匪。

显瑒以为这军阀又是要钱来了,谁知他想要的其实是别的东西。

“兴兵之前要先振士气,壮军威。我要整一个阅兵式,想要跟小王爷惜个地方。”

显瑒喝了一口茶,心下沉吟:果然我料得不错,这军阀的目口越来越大。

“想跟你惜太祖的点将台。”军阀说。

显瑒慢慢地把手里的茶杯放下。

显瑒从小就唱这样首歌谣,

点将台,点将台,太祖策马扬鞭来。

点将台,点将台,太宗建制传世代。

点将台,点将台,世祖艇兵山关开。

歌谣里的这座点将台,在奉天市中心圆形广场的正南万向,是个长十丈,宽七丈的两层汉自王平台。在这座点将台上,太祖爷努尔哈赤挥旗誓师,率领着他的八旗子弟在东北雪原上所向披靡。在这座点将台上,太宗皇太极建立大金政权,奠基满清二百余年的江山伟业。在这座点将台上,世祖皇帝擂鼓励兵,终率将士入关进京,统一华夏。

而如今,而如今,显瑒看着眼前这位掌握着本地人马兵权的军阀,如今你也要学我满清先皇,站在这个点将台上阅兵?你也要成就伟业,建朝立国?

他在屈辱和恼恨中觉得自己的骨头发紧,脸上却轻轻地笑了:“大帅跟我惜这个点将台,是有大用处。。。?”

“刚不是跟小王爷说了:我要作阅兵式,振士气,壮军威。。。”

“您既是跟我张口,关于这点将台的掌故肯定是了解的。大帅要做的是剿匪安民的大好事儿,人马我没有,就是有点家丁,怛您要是有别的需要,军饷,粮草,那我一定再所不辞。”

军阀沉了脸:“小王爷以为我是来化缘的?。。。您给我个痛快话,惜,还是不借?”

显瑒拱拱手:“惜。大帅张口,那我一定惜。只不过,要是之后哪里有什么不周到,您要记得,我是劝过您的。”

军阀也笑着拱手:“那我先谢谢小王爷了。”

那军阀择了黄道吉日,在圆形广场的点将台上誓师剿匪。他亲自带兵赴吉林,一连五场大捷,果然气势如虹,杀的土匪人仰马翻,充盈了自己的银库粮仓,又收编了不少骁勇人马,迅速成长发达,俨然成了大物。只不过,在一场小战之后,军阀解手的时候,被山中流弹击中咽喉,扑通倒在地上就再也没起来。军阀手下好不容易整编出来的人马又散成了无数小系,刚聚起的城又变成了砂。坐镇奉天城的大帅又换了几任,可是人人心里犯了忌讳,谁也不敢再去打听那圆形广场正南万向的点将台了。

奉天城会兰亭澡堂子里面,遗老遗少们的解释带着幸灾乐祸和洋洋自得。

“点将台那是什么地万?那是太祖太宗还有世祖爷爷点兵检阅的地万,那是皇帝,天子,真龙站的地万,凡夫惜子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也敢往上蹿?这不是要自己的命嘛?!”

然后他们继续骂那不肖子孙小王爷,骂他怎么就这么没骨气,就真的让军阀的脏脚真的踩在那点将台上,骂他之后还有没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谁也不知道军阀死地当日,小王爷显瑒在祖庙跪了一天一宿。就像谁也不知道那从山野中射向军阀的流弹究竟是谁安排的手笔。

第八章

缺席半个月之后,明月又回到奉天市南关女子教会中学上课,是在个仲秋的早上。跟她相要好的几个女孩子们尤其高兴,她们追问她这些天不声不响地都去了哪里,明月只说是去了哈尔滨的亲戚家。班长名叫做刘南一,也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她把自己的笔记和作业本借给明月,又偷偷摸摸地问她:“你最近可听了什么好玩的故事?”

明月呆头呆脑地摇了摇头,不解其意。南一将一本小册子给她,然后说:“你快点看哦。”

她放了学回到王府,在新近装修的房间里面做功课读书。明月脚下踩着崭新的土耳其羊毛地毯,深蓝色的,滚着金边,柔软豪华。双人铜床放在南向的卧室里面,熏着百台花的香。篮子里的水果不管碰没碰,每天都换两次新鲜的。婆子在浴室里面嚓嚓嚓的勤快地刷浴缸。从前的明月小姐也被照料得很好,可是今时今日的她再不是从前的她了,她是服丧期间尚不能过门儿的姨太太,她是小王爷明目张胆的心肝儿。

明月做完了功课,把南一给她的小册子拿出来看,里面是个手抄的西洋故事,名宇叫做《黄蔷薇》。

蔷薇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跟着父母亲在农场上做工,她的皮肤像新鲜牛奶般的颜色,眼睛是绿的。这美貌的姑娘热爱并恪守上帝的教诲,她的父母亲想要把她嫁给家境殷实的正派的农民家的长子,她本来应该有幸福的生活。可是很不幸,蔷薇被农场主的儿子佐汉引诱欺骗,失去了贞洁和爱情,最后又被佐汉抛弃。蔷薇自杀在个十月的早上《黄蔷薇》的最后句话是这样的:真的爱情会带给一个女孩幸福和平静,而不是罪恶与痛苦。

这个手抄本的小册子已经被翻得很陈旧了,页脚发薄卷曲,不知道被多少个女孩在深夜里流着眼泪阅读,几个人用不同颜色的笔在最后一句话的下面画上浪线:真的爱情会带给个女孩幸福和平静,而不是罪恶与痛苦。

明月发了一会儿呆,拄着头闷闷地想,真是这样的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显瑒为什么会让她那么痛,那么难过?

回府的那一夜,她被显瑒带到他的房间里,被他脱掉衣服,被他放到注满温水的浴缸里。过程中她一直低着头,不断地气力微弱地挣扎,总是想要把他的手推开,又总是不能够。于是城池一个一个的陷落,直到整个人与他在水中赤裸地相对。

她恻过身去,脸朝向外面,不敢看他,像只怕水的猫一样,手攀着浴缸的边缘,想要多目些空间给他,想要离他远一点。

真奇怪啊,见不到的时候那么想,如今他们贴得这么近他却让她害怕,得直哆嗦。

她觉得放松一点,是发现他真的是在给她洗澡了。他把泡沫揉在她的头发里,又用刷子去洗她的耳景,腋下,腰窝,认真又仔细,像耐心的老工匠在洗刷玉器。她觉得浑身的血液流得那么快,快得都要爆炸了,她一直都不敢转身,不敢去看他,直到他亲亲她的耳朵眼,小声地又亲昵地说:“你是太上皇后吧?你让我伺候?”

对啊,她是谁啊?怎么是小王爷来伺候她?她低下头,想找个小小的缝隙钻出去。他贴着她的耳景又笑起来。

她被他用大毛巾卷着,像个蚕蛹一样卷着,然后抱到卧室的床上,他把她埋到被子里,然后自己才钻进去,从层层叠叠的织物间寻找她的身体,在玩个游戏。

他忽然就进人了,她疼地要命,用力去推他肩膀,脚踩在他的髋骨上,想要把他给踹开。他稍稍让开身体,手去摸了摸她的下面,然后让她借着月光看他手指上她自己的血迹,接着又咬着耳朵,轻轻地哄,温柔地劝:“你看啊,明月,这是什么?”

“这是我流的血。”

“这不是你的。这是我的。这是我的东西。长在你的身体里。现在你把她还给我了。”

“你胡说八道。”

“你敢再说一遍?”

“你胡说八道。。。”

他袭上来咬她的嘴唇儿,她向后挣扎,一头顶在床头,疼得眼睛都酸了,他哈哈地笺起来,一边揉揉她的头顶,一边说:“你不许再说我胡说八道了,你每次这么说,我都想咬你,吃掉你。”

那之后,她一直都觉得疼。身体上的,骨头里面的疼,他跟她亲昵起来的时候,她觉得喘气都疼。真奇怪啊,从前他搓搓她头发,扒拉扒拉她耳朵或者凑近了说话,她都觉得那么自在好受的,有时候还想要再接近一点,再亲切一些,可如今,他们像两张书页一般严丝台缝地紧贴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一点都不好。他做起来,总有种凶相,好像她越疼,他就越舒服,身体用力的同时,还用手箝住她下巴,带着些迷恋地看她的脸,她疼得叫起来,他就像匹马脱了缰蝇,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几乎是讨厌他的。

可是这讨厌的情绪太短暂,激烈的欢爱之后,他会温柔得要命。上上下下地亲吻她,疼爱一只小狗样摆弄她的睫毛和鼻子,品味糖果一样地轻轻吮吸她的皮肤,赞美她的味道和气息,或者把头贴在她的肚子上睡觉。这种宁静和温柔会让她忘了他之前的凶悍,也忘了要讨厌他了。

学校的课间,要好的女孩子们在结满了紫色果实的桑树下议论她们都偷偷看过的《黄蔷薇》。里面描述佐汉亲吻蔷薇时候的几句话,让她们脸红激动的。明月低着头,用脚把细小的沙粒推进一个蚂蚁洞里面,心里想,别的女孩子因为在这件事情难为情呢,相比较起来,自己是龌龊的。

但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久,学校解雇了一位女先生。这位女先生是从北京来的,本来是教六年级的数学,有时候也会给明月她们三年二班代课。她二十三岁了,尚未成亲,有些洋派的思想和作风,因为鼓励个女生抵抗她父母包办的婚姻而惹怒了校长便被解雇了。

可是六年级的女孩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而气馁,居然以死相逼,最后抗婚成功了。女孩子们被暗中鼓励,纷纷采取各种行动,抵抗家里制度和安排。有人抗婚,有人逃学,有人剪头发烫头发,还有人涨了零用钱。连最老实的也开始聚在起抱怨自己的父母,将他们做生意的手段,整治人的勾当,父亲的情人,母亲的心病一股脑的倾诉出来。从来规矩安静的校园里面忽然就弥漫了一种自自的,叛逆的空气,仿怫每个人都来自于一个腐朽堕落的家庭,每个人都在不满。

黄晶说:“我最讨厌回家,我爹娘只会一个动作,就是打麻将。家里面吵极了,我根本没法做功课。昨天我娘输了三百块钱,眼睛都不眨一下。前天农村的亲戚来家里像讨点接济,她硬说没钱,给了人家一卷子地瓜粉条打发了。”

张家灵说:“我表姐出嫁之前很好的,知书达理,也有慈悲心。后来嫁了在黑龙江上面跑船的商家,变得很坏,前些天听我娘说,她用烟斗把自己家佣人的眼睛给烫坏了。”

顾慧明说:“我姨娘原来是我小姨。我爹爹娶了姐妹俩。。。”

明月蹲在那里,手里面拿着个木棍在地上扒来扒去,女孩子们抱怨了一圈,终于还是轮到她了。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一件事情,从她们认识汪明月开始,她就从来没有谈起过自己的父母和家庭,她们只知道她家境富裕,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家人。

刘南一说:“汪明月,你爹爹和娘呢?他们可做你讨厌的事情?”

明月想了想,摇摇头:“我爹爹和娘早就没了。”

她们“啊”了一声,各自想着,难怪汪明月从来不说自己家里的事儿,她原来是这么不幸。

“那你,那你。。。”

明月说:“我住在叔叔家里。叔叔和婶婶都是正派的读书人。待我很好的。”

“那他们可管你交朋友和以后成家的事情?”

“不管的哦,我,”明月说,“一切都要我自愿的。”

女孩子们纷纷表示羡慕,但是这羡慕里面更多的是同情,因为她们知道无论自己的父母有多么荒唐可恶,她们也总好过可怜的明月。

明月仍是蹲在那里,下巴掂在膝盖上,垂着眼睛,心想自己撒了一个谎,但是这也总比她把真正的生活告诉别人更让她好受一些。

第九章

那一年的初雪是十一月中旬的。明月吃了早点去上学,出门就滑了一跤。雪下面是前一宿的冰,冻得结结实实的,又硬,她恻着歪下去,右半边身子躺倒在地上,显瑒把她扶起来,拍打拍打肩膀上面的雪:“别骑车子了,让司机送你去,啊。”王府里面置了第二辆黑色的英国轿车,宽大气派,气势压人。明月摇头:“我不,我走着去也不远。”说完就用围脖把自己的脸和脖子捆严实了,只露出一双眼睛,显瑒看得直发笑。明月顶着北风出门上学,显瑒回自己的书房里面烤火,一边看天津的外国银行给他邮寄来的投资收益的报表,他晚上还有客,饭局定在太清宫旁边的鹿岛。

明月到了学校,管总务的老师开了仓库的门,正给学生们发铁锹和扫帚,准备除雪呢。人群之中最明显的是刘南一,身上穿着件鲜红色的毛料大衣,八片瓦的剪裁,腰身收得很细,是时髦稀奇的款式,明月领了铁锹就去拍拍南一的肩膀:“哎,这么好看!”

南一正跟人说话,回头见是明月,笺嘻嘻地说:“我姐从上海回来给我带的,好看啊?”

“嗯。”明月诚心实意地点头,“好看,就像画报上面的一样。”

南一的姐姐叫做东一,被父母送去了上海念大学的。据南一讲,东一书其实念得不怎样,学的是英文专业,但是跟外国人说话的时候,恨不得手脚一起上来比划帮忙得样子,南意没少笑话她姐姐。不过,东一毕竟是在南万大城市学习洋文的大学生,嘴巴里面满是奇特好听的名词,民主自自科学信仰。南一说,每次东一在饭桌上面说起这个,她妈妈就恨不得用筷子戳她的嘴巴。

她们在校园里面除雪,分给三年二斑的任务是教师宿舍楼下的地方。南一是个小马虎,身上穿着漂亮的大衣,却忘记戴手套,干活儿的时候,明月把自己的手套分给她一只。南一一边除雪一边说:“昨天我跟我姐去看电影了。”

“啥片子啊?好看不?”

“《新女性》,可好看了。我真想今天晚上再去看一遍。”南一把没戴手套的那只手凑到嘴边呵呵气,眉梢眼角忽然绽开了一个可爱的,若有所思的笑。

明月看看南一,直起身,也笑着说:“瞧你高兴的,是只有你和你姐姐吗?”

南一是大方诚实的:“不。还有姐姐的同学。他现在在东北大学念书,他原来是我姐的高中同学。”

明月笑呵呵地,兴趣盎然地听南一讲话。

“那位先生念书非常好,本来可以去北平念大学的,但因为要照顾年迈的父母亲,不能离家乡太远,所以就目在奉天了。他昨天还带了一个同学来,我姐跟他们两个都认识的。我们起先在茶馆坐了一会儿,然后买了瓜子,山楂糕,还有烤红薯,去了电影院。他们都是谈吐文明,健康向上的人,我。。。”

明月指着南一冻得发红的量子尖:“你,你还想见到那位先生,是吗?你忘了黄蔷薇与佐汉的故事,是吗?哈哈哈。。。”

南一不仅是鼻子红了,羞怯和懊恼把她的整个脸庞都染红了,她去拽明月露在帽子外面的麻花辫子:“你,你这个坏蛋,你胡说八道,你说谁是黄蔷薇?你才是黄蔷薇呢。。。”

明月本来嘻嘻哈哈地躲闪着南一,忽然听到这句“你才是黄蔷薇呢。。。”,就仿佛突然被点中了最禁忌的心事,蓦地立在雪堆里面,身体不动了,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像个小虫子被忽然滴落的松脂封成了琥珀。南一吓了一大跳,蹦过去,几个手指在明月眼前晃一晃:“喂,汪明月,汪明月,你怎么了?你怎么忽然变傻瓜了?”

明月糊涂了一眨眼的功夫,复又醒过来了,又恢复了笑嘻嘻的脸,摇头晃脑地跟南一说:“还不扫雪?干不完活儿,老师不让回教室的。”

南一低头去铲雪,明月的头发乱了,她轻轻扬起脸来整理一下头发。

二楼的一扇窗子的外面放着半个空的花盆,本来半个盆悬在外面,忽然斜着吹来一阵疾风,空花盆摇晃了几下还是掉了下来。下面正是低头干活儿的南一,说时迟那时快,明月叫道南一,同时扑过去把她推开,那个花盆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头上。

鹿岛饭庄不算是奉天城的老字号,十来年不到的新馆子,但确实城里所有达官贵人的心头好。老板兼大师傅名唤鹿儿,本是隆裕太后的御厨,小皇帝退位之后,鹿儿师傅带着带着御膳房数千道珍馐佳肴的手艺和菜谱,以及四个水面案的徒弟来到了奉天城开了自己的饭庄买卖。

您一进鹿岛饭庄的大门口,便见太后赐予鹿儿师傅的一尊小金鹿封在琉璃罩里面,琉璃罩下面是个五尺万圆的原型水槽,里面放了个气泵,总是咕嘟嘟地冒着水泡儿。有客人到,推门进来,必然挟着小风,这套摆设就叫做:风生,水起,福禄(鹿)来。

已是老板,鲜少下厨的鹿儿师傅近日特地亲自做了四道山珍,配上陈年佳酿,带着伙计呈到三楼东冀雅座万厅。里面坐了四个人,鹿儿进去就给显瑒行了满清老礼:“小王爷有日子不来照顾生意了。”

显瑒笑了,扶他起来:“来过一次,你这生意太好,没有空位,我便走了。”

“没别人的雅座,也得有您的呀。”鹿儿道,“再说我这里刚安了得律风(telephone),您再要尝什么,打个招呼,我自己给您进去啊。”

生意人热情洋溢,本来是京片子,硬说东北话,带着种热热闹闹的诙谐,在座的四个人都笑了。

显瑒样问正对面的两个:“你们知道他是谁?”

一人道:“不是这里的老板吗?”

显瑒道:“鹿儿。

两人中的一个是知道典故的,当时颇震惊,从座上起身道:“御厨鹿儿?”

“可不就是。”显瑒呷了口酒。

那厨子自己淡淡笑道:“正是,九个指头的鹿儿。”

知道典故的那位走近来,问鹿儿:“那在下能不能见见您的。。。”

他要见的是鹿儿的右手。传说中这位御厨,只有九根指头,他并不是被切掉了某根手指,而是其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有一层肉膜,像鸭掌样的肉膜,两指合成一指,变成了九根指头。在传说中,就是用这样的手,鹿儿挑了分毫不差的盐,撒进火候精确的锅,做成了鲜美无比的莱。可是待他伸出右手给客人们看,那人却笑了,只见好好的整齐的五棍指头,标准齐整,关节突出,肌肉有力的完整的正常的手指,哪见什么肉膜,连指?

客人笑了:“小王爷开玩笑呢?”

厨子道:“哎,又个不信的。实不相瞒,我这原来就是带着肉膜的连指,从宫里出来之后,就豁开,割掉了。在宫里掌勺,我用九指。出来之后,我得有十根指头,才能打好算盘子啊。。。”

那人闻听此言,把老板的手拿起来细看,果然拇指和食指的内侧各有道细细的自色的疤痕,这样方信了,几个人相视大笑起来。

鹿儿老板打了招呼,陪了一杯酒,说自己还要做事便退出了房间。房里面的四个人除了显瑒和从小教他习书,如今帮他管事的李怕芳之外,另外两人来自日本。宣统皇帝退位之后,一部分贵胄流亡日本,在彼国纠集了野心勃勃的政治和武装力量,秘密的招兵买马,意图有朝一日杀回大陆,恢复旧制,这二人便是被派来与留在东三省的旗人贵族接洽的代表。

显瑒到:“所以二位也看见了。江山没了,人得活着,厨子有厨子的活儿法,旗人有旗人的活儿法。

皇帝退位,幸而我们目在奉天,承袭祖荫,家业虽然受损,但仍不至于流离失所,寄人篱下。只不过一来,本身家业也不大,但人口众多;二来东三省民风强悍,鱼龙混杂。所以我阿玛小心经营,但也步履维艰。什么人都想夺我的地,什么人都想逼我的税。

这是我的难处,说出来您信也好,不信也好。

但二位既然来了,为的是我满清大事儿,我不能让您空手回去。但是更多的事情,跟您说,我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

话到这里,他停了停,李伯芳从公文包中拿出银票,从桌子上推到那二人面前。要政治募捐的两个人垂眼看了看那个数额,已然觉得满意,没有白来,再看小王爷的脸,不喜不忧,无风无浪。

雅座外面忽然又有人敲门,报了姓名,原来是府里看院的家丁大赵。李怕芳遂出去问话,回来跟显瑒耳语了几句。小王爷当即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别过那二人匆匆而去,只剩下李怕芳代为应酬。

第十章

他到了医院直奔三楼病房,一路脚步太急,背心出了一层汗。他看着门牌号找到她房间,推门进去,一眼看见明月头上缠着绷带,脸色苍白,阖眼躺在床上,一副惨相。房间里面还坐着四个女孩样子,样子像她同学,见他进来,她们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走过来,睁着对大眼睛打量他,然后恭恭敬敬地低声说道:“您就是明月叔叔吧?”

他怔了一下,没着急说不是,只问到:“她怎么回事?”

“早上除雪,为了保护我,头被花盆砸伤了,医生给缝了针,睡一会儿了。”

刘南一看着显瑒想:一百个人里面也能看出来他们长得像,不过明月叔叔还真是年轻啊,像她哥哥一样。

显瑒看着刘南一想是:害得明月为了保护你被砸伤,你自己人高马大白长了?

他性子乖张,本来就爱迁怒于人,现在心里有气,脸色更沉了,只说道:“天晚了,几位回家吧。”

女同学们都甚有礼貌,临走之前微微低头道叔叔再见,显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汪明月头顶中央被红砖花盆砸出两寸长口子,医生涂了麻药给缝了十六针。她睡了一会儿,药劲过了,在时而尖锐时而闷钝疼痛中醒过来,一睁眼睛,床畔坐着小王爷,一丝好脸色都没有小王爷,明月心里说不好,当即闭上眼睛就要接着睡,这人已经开口说话了。

“我刚问医生了,你伤口在脑袋正上方,缝针之前还刮了头发,你知道吧?一小方块头皮都秃了,伤口处也不能再长头发了。我还想这可怎么办啊,这还不是夏天,等六七个月才有西瓜皮呢,你那块头发秃了,拿什么给遮上啊?”

她一声都没有,躺在那里,听他教训。

显瑒越说越气:“就你还去保护别人?长了几两肉啊?你还想当女英雄?我不知道姑娘这么猛,早知道给你送南方去得了,有是仗让你打。”

他语气态度十分恶毒,明月再顾不得头顶伤口疼痛,慢慢转动脖子,对正他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瞪了一眼。

这一眼把显瑒给气得乐了,笑着凑过来,俯下身子,看着她眼睛说:“你还恶狠狠的。你那副样子看谁呢?本来就挂彩了,你也不怕眼珠子掉下来。”

她抬手去推他肩膀,憋了半天终于说话了:“去,去你的。”

他抓住她手:“你还敢说。把我给急得,正跟人谈事情谈到一半儿,大赵跑饭庄子来说你被送医院了,我当时把所有人都给扔下自己跑来了,今天刮大北风你知道吧?我一路顶风,脸都被刮出口子来了。你说你还不高兴是吧?小时候没临过帖子吗:淑女不立危墙之下。”

“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他笑了,眼光温柔如水:“你不是淑女吗?你要当君子啊?”

小王爷一插科打诨,明月疼痛和委屈好像都没了,跟着也咧着嘴巴乐了,他凑上去亲她,舌尖润了润她发干唇,再抬起头来,轻轻道:“哎,还有件事儿问你。”

“嗯。”

“我怎么成叔叔了?”

“我渴了。”她说。

显瑒没有再追问,拿了放在她小桌上面糖水,一匙一匙地喂到她嘴里。那天他陪了她整整一宿,第二日府里来了几名手脚轻,干活儿利索婆子和丫鬟来医院伺候。明月同学们也又来看她了,女孩子们带着点好奇地看着明月周围人员物事,她自己则闪烁其词,有时支支唔唔答非所问。

显瑒忽然就明白是出于什么原因,明月要告诉别人他是她叔叔了,因为她与她同学们是不同的,她没有父母亲友,她只有他一人,但是她又怎么把她和小王爷关系解释给她同学们呢?她要告诉她们她自己是前朝王爷尚未迎娶姨太太吗?她们都是年轻幼稚女孩儿们,从不经风霜和遭遇年轻幼稚女孩儿们,幻想着新潮平等恋爱年轻幼稚女孩儿们。于是她与众不同让她自己觉得麻烦,甚至可能是禁忌和屈辱,于是她宁可为此撒谎。

他明白了便体谅了她这敏感心思,此后常鼓励她跟同学或同龄朋友们交往聚会。当然这导致了她与他之间另外分歧和争执那是后面故事了。

谁也没想到彩珠会来医院看望明月。她带着丫鬟荷香在两天后下午出现在她病房外面,明月正一边吃苹果一边看书,见是她便呆住了,赶快用手背擦了擦嘴巴,正要下床彩珠道:“躺在那儿吧,别动了。”

她在门外脱了大衣才进来,身上不带寒气,坐在床边椅子上看了看明月。自明月被显瑒带回府中,她们从不曾单独见面,此时相对无语,过了半天,彩珠问道:“疼不疼?”

明月答:“疼过了,现在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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