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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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了十五,小王爷就离开家去天津了。之前什么都没说,要走的头一天晚上,让明月和彩珠一起去他屋子里面用餐,吃到一半,轻描淡写地说:“我要去天津卫一趟。”

彩珠抬起头看看他:“王爷干什么去啊?”

“转转。”

“要走多久?”

“个把月或者两三个月,不一定。”

“水路还是火车?”

“火车去葫芦岛,然后坐船去。”

“什么时候动身啊?”

“明儿早上。”

明月一句话都没问,听他说明早上就走了,才抬头看看他。他们十来天都没说一句话了。心里面都别扭。明月记恨他出诡计陷害修治,自己苦苦求情,他又不肯出手相救。显瑒记恨的就是她的苦苦求情。

饭毕明月回了自己的屋子,显瑒去了彩珠那里。看见她堂屋桌子上放着个半截座钟,蓝釉黄彩,十分鲜艳漂亮:“哎这个好看啊,新买的?”

彩珠道:“英国货。从上海邮来的。王爷要喜欢,我让人搬你屋子里面去。”

显瑒笑起来:“我要是喜欢,就来你这里看呗。”

彩珠点了支烟,递到显瑒手上,笑盈盈地看着他。

“最近手气好不好?这钟是赢来的?”

“手气不好,输了不少。钟也是我花大钱买的。王爷怪我吗?”

显瑒微微一笑:“切,净瞎说,牌桌上面出出进进能有几个钱……”

彩珠咯咯笑:“我弟弟前几天来信了,让我谢谢您关照他生意,之前介绍的汉口的朋友,帮他运货,船费都打折扣。”

“我都忘了。他生意很好?”

“嗯。最近要了老三,是个丫头。”

“…你可要从天津卫捎点什么回来?”显瑒问。

“没什么想要的,什么都有啊。”

“也好,想要什么就发电报。”

“嗯。”

“……我这次走的时间不短。只你们两个在家。明月要是惹你,或者做了什么招人烦的事儿,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不行就攒着,回来跟我说,我来收拾她。”显瑒道。

丫鬟端茶上采,彩珠正要呈给显瑒,听了这话,手里一顿,心里登时明白了:难怪这么好,这么有心,吃了饭就来我这里说话聊天,柔言软语,看我的钟,问我的弟弟,绕来绕去,想说的不就是这句话吗?你不在,保护不了她,心里面担心。于是好言相劝,让我不要找她麻烦。

彩珠把茶给显瑒:“我不。”

他抬头看她。

“我啊,趁你不在,我要把她从这儿给赶出去。”

他端着茶,愣住。

彩珠却笑了:“王爷猜我敢不敢?”

“夫人哪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儿,”显瑒啜了一口茶,“只是从前啊,是我有事情对不住夫人,拿别人撒气,一来没什么用,二来把她怎么样,你心里也不见得能更舒服。”

这个话题没有尽头。彩珠早就看得清楚明白了,自己心里有数,也没再争论,只等着他快点走。

第二日早上,显瑒一早起床,准备乘车出门。他在自己房里吃了早点,出去一看,明月那里还黑着灯。下人伺候他穿衣戴帽,又将随身行李搬到车子上,彩珠领人端了饺子过来,东北风俗“出门饺子回来面”,显瑒图个彩头,又吃了一个,眼看要上车了,明月还没出来。彩珠告诉丫丫鬟:“去,叫明月姑娘出采跟王爷道别。”

过了半天,明月才出来。头没梳,脸没洗,眼睛都没大睁开,身上穿着大衣,里面还是睡袍,拍拍嘴巴打了个小呵欠。显瑒已经坐在车子里面了,向外看看她,冷冷笑笑:“姑娘还没醒哈?打扰你睡觉了。”

“……”她就是看着他,不笑不怒也不愧疚。

显瑒拉上车窗帘,让司机上路。

车子正发动,明月像是终于清醒了些,跟上去拍了拍车窗。

他以为她至少能道个别,或说声平安,窗子摇下来,她说:“你还是不救他?”

“你有病。躲开!”

车子扬长而去。彩珠看着衣衫不整的明月发笑,然后带着丫鬟们走了。

她站在院子里面发了一会儿呆,慢腾腾地回了自己房子,和衣躺在床上,一夜没睡,出去被冷风一激,现在更不困了,便睁着眼睛打量这间自己住了十来年的屋子:小时候的单人床,她被显瑒收了之后换成了双人铜床,圆形的帷幔挂在上面,浅紫色的。铜床的一侧有一张圆脚小几,上面放着鲜花和电话。另一侧是个壁橱,里面有她四处搜罗来的玩意摆设,还有几张她跟显瑒的合影,他们在照片上总不太亲密,小王爷这个人通常走到哪里都是很自在的,就是照相的时候不自在,离开她两丈远,笑也不会笑,身体略微向后,表情和姿态都有点僵硬。壁橱里面还有她爹爹留下的一件东西,当年他演杂耍的时候的红色空帆,上面绣着孙大圣,这帆子她曾带到日本去,后又跟着她回来了,显瑒有一天抖开来看,看了一会儿,又把她给搂在怀里,这时候她知道,他是在心疼她的。

她趴在枕头上,眼睛里面又酸又胀,心想自己刚才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心那么硬?这人要走那么远的路,她却连个平安都不肯说。

第四十四章

南一的水痘倒是好了,可是添了毛病,她身上留了好几个红色指甲大的疤,而且见一点风儿就会发烧,原来健壮结实的一个姑娘变成了小弱弱,明月来看她,只见她穿着棉袄,带着毛线帽子,捂在被子里面喝姜汤。

“我爸一直在找人帮忙东先生的事情。昨晚上告诉我,他被放出来了。”南一说。

“谁帮的忙?”

“那可不知道啊。”

明月拄着下巴出神:“吉人自有天相。”她叹了一口气,“现在想起来还后怕,要是他不能脱身可怎么办?我,我,我这是欠了他一回啊。”

“不是你欠他的,是我欠的。”南一说,“希望以后能有机会报答他。”

“你跟那个……”明月看着她。

南一垂下眼睛:“照理说,应该什么都跟你讲。但是这事儿啊,完事儿了,结束了。”她把汤碗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身子往下滑啊滑,缩在被子里面道,“我原来跟你讲过‘刘大胡子’的事情吗?”

“谁啊?谁是‘刘大胡子’?”

“…刘大胡子’是个凶恶的家伙。身高丈二,膀大腰圆,狡猾猥琐,凶狠恶毒。反正他就是个地地道道,无恶不作的坏人。”

明月看着南一瘦得发尖的一张小脸:“你又要编故事了?”

她没理地,自顾自地说:“我小时候去乡下姥姥家,学骑马之前先学拴鞍子。他们那里的规矩,如果不会拴鞍子是不能骑马的。我着急骑马,糊弄糊弄就把鞍子绑上了,骑了一会儿就从马上掉下来了,摔了一个狗啃屎,门牙都活动了。我妈又打我,说我‘自作自受’,我心里说不对,才不是我自己的过错,是刘大胡子他害我的。

这个坏人其实不存在。但是我觉得,找到一个人去恨,去讨厌,去责怪,比承认这是我自己的错误,我自己的毛病,舒服多了。然后我就把很多事情都怪到刘大胡子的身上去。

比如那年,吴兰英和你,还有我,我们都是被刘大胡子害了。她被刘大胡子害死了。你被送到日本去了。

这次也是一样,无恶不作的刘大胡子让我认识了一个不应该认识的人。让他去做违法的事情。害我傻乎乎地被捕到牢房里面。又让我浑身长水痘。又痒又丑。不过总有一天,”南一冷冷一笑,“我能逮到他,用我姥姥的剪子戳死他,你等着的。”

她恨呆呆地说完,转头瞥了一眼明月:“跟你说,你也不懂,是不是?你会不会觉得我坐完牢,有点疯?”

明月倾身向前,把南一的手握住:“我懂。我基本全懂。你别以为,只有你聪明,别人都傻。”

南一嘿嘿一笑。

“这个刘大胡子,我也认识的。他小名叫‘倒霉’,又叫‘命’,或者,”她看着南一的眼睛,“命运。”

南一看着明月点点头:“透彻。”

明月忽然咧着嘴巴一笑:…刘大胡子’跟咱俩尤其好,总跟着咱俩,你发现没有?”

“言之有理。”

刘太太敲门进来:“南一,绍琪来了。”

南一立即把被子蒙在脸上:“说我睡了。”

刘太太道:“那你刚才说话就不要那么大声。”

“…让他进来吧。”

董绍琪仍旧带了鲜花和水果来,他没去理会蒙着被子的南一,只与明月寒暄。问到她在哪里工作的时候,明月有点难为情,搔搔头发:“我不做事。”

南一把被子从脸上拿下来,看着董绍琪:“你管得有点宽不?”

绍琪笑笑:“我还计算着,得说到第几句,你能把脸露出来呢。”

“你打扰我休息了。”

“没有啊,我在跟汪小姐说话呢。”

“你不要跟我朋友问这问那的。”

“汪小姐介意吗?”绍琪问明月,明月马上摇头,他又对着南一,“你看。”

“我就是话不能说太多。我嗓子疼。要不然我不能让着你。”

“我带梨子来了。”

“我生病了。没有体力跟你斗嘴。”

“你病好了,该出去逛逛。”

南一双手合十,撞撞脑门:“董绍琪君,请给我清净。”

“你躺在这里好久了。外面雪都开化了,不知道吧?”

明月道:“南一啊,我过两天再来找你。”

南一对明月露了凶相:“你现在敢走,以后就再也不是朋友。”

明月回头笑笑:“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哈。”

她从南一的房间里面退出来,心里想,这董绍琪先生看上去年轻俊朗,言谈风趣好玩,跟南一倒是蛮般配,他对南一定有好感,否则什么人会那样亲切的斗嘴抬杠呢?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希望这个人能够赶走南一身边的刘大胡子。

明月走了,房间里面只剩了南一和绍琪两人,反而没了话。南一存心要讨人厌,把帽子拿下来,露出两天没洗的头发,又向那人做了个无赖巴拉的表情:“有事儿说事儿,无事儿请走。”

绍琪倒搬了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我还真有事儿。”

“请快讲。我好困。要睡觉。”

“南一,你对我,可有点意思?”

南一没听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你当我见天来是为了什么?我们从小就认识的。你觉得我这人怎样?对我有没有感觉?请直言相告。”

“我觉得你要么就是记性不好,要么就是真的,”南一敲敲自己的脑袋,“真的这里有问题。”

“为什么?”

“全城会看报纸的都知道我摊上官非,坐牢的事情。我想过了,我爸妈不需要我伺候,所以我这辈子打算当尼姑了。”她接着就用一根手指头指着董绍琪,“你从小就诡计多端。现在看我刚刚蒙难,百废待兴,想要趁虚而入,占我便宜?我告诉你,你想得美。”

董绍琪张张嘴巴,叹了口气,像是为她着想的样子:“古住今来,女孩说不成亲,说要做尼姑的太多了,谁越说想要做尼姑谁就越想要成亲。你小时候偷穿你姐红棉裤的事情,我还历历在目。不用瞪我,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要挟你。是想跟你说,不如考虑考虑我。”

南一懵了:“考虑你什么啊?”

傍晚时分,明月买了两支梅花回家,刚进了自己屋子,脱了大衣正要插花,彩珠的丫鬟荷香过来传话,夫人请明月小姐过去说说话。

“夫人说什么事儿了?”

丫鬟一笑:“小姐过去就知道了。”

她换了件袍子才去见彩珠,到了她那里,下人说夫人久等小姐没来,眼下正沭浴呢。明月就在客厅里面等了两柱香的时间,终于被请进了里屋。

她进去便见彩珠趴在榻子上,黑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开,覆在肩上。彩珠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袍子,三十多岁专事按摩的婆子正给她揉腰,丫鬟提醒主人,明月姑娘到了。婆子恰好用力按在彩珠某一处娇嫩的关节上,彩珠“咝”地一声,之前那句话权当没听见了。

时间继续慢慢地磨着,直到一只红绿相间的小鸟儿从座钟的格子里面弹跳出来,宣称已经过了九羔,彩珠方从榻子上慢慢起身,将坐在圆凳上面的汪明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王爷不在,我请不动姑娘啊。”

明月微微笑笑:“我候着您个把时辰了。”

“我有话说。”

“我听着您呢。”

“咱们两个总得谈谈……”她点了一支烟,“王爷不在,咱开诚布公。这么多年,你一定耿耿于怀至少两件事情,你以为都是我做的,于是怀恨在心。”彩珠说,“一是那年,张真人说你生辰八字与府里人相克,福晋要你代嫁出门。你一定认为那是我策划的,对不对?你被王爷从火车上面给救回来,又侥幸又得意洋洋,心里想我赶你走不成,反而成了笑柄,对不对?

二是我的女儿指着你的鼻子说‘狐狸’,你想那一定是我这个为娘的教出来的,让她远远地看你,然后教她一遍一遍地说那两个字,然后让她在众人面前表演出来,对不对?”

明月抬头看彩珠,过往被再度提起,往事历历在目,她锁着眉头,咬着嘴巴想,啊这些话她终于说出来了,“我没有恨夫人。”

彩珠微微笑,正中下怀:“你没有恨我。但你确实认定那是我做的?”

“我们从第一件事情说起:你的生辰八字我是改不了的,张真人说的话是真是假你可以不管,你大可以拿着帖子去太清宫问问,看看是不是一样的结果。其实不用问也可以。小王爷收了你之后,你带了什么回来,你自己知道。老王爷立时没了,福晋郁郁而终,我们先不提损失的钱财和名声,还有呢,还有我的女儿…彩珠本来语气和缓,说到这里竟把拳头攥得生疼,浑身的骨骼仿佛都在格格作响,那是一双蒙古姑娘的手,它们在她十二岁的时候拉开了满弓,射死了一只狼。彩珠在一个没落的时代,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冰冷的宅院里生存,谋划,忍受,失去。如今面对仇恨的根源,她被越压越痛。

“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你是谁。我的女儿看透了你,你是害人性命,带来厄运的狐狸精。几年前,你被关进牢房的时候,她被人掳走了,作阿玛的如果能够全力以赴地搭救她,那现在,现在……”彩珠一直以来强迫自己去忘记,用金钱珠宝。

游戏麻醉自己不要去想起的事情在面对明月的这一刻一一复活。这只仗着男主人的宠爱的狐狸看上去精神健旺,面色红润,美貌犹胜当初,但是她的女儿呢?她年幼的身体可能在冰冷的泥土里破碎腐烂,她若有幸活着,正当筋骨柔软的年龄,会不会被逼迫着,被鞭子抽打着在杂技团的圆筒和火圈里穿梭?那可能还不是最悲惨的遭遇……彩珠想到这里再难以控制自己,那一瞬间她从床榻上跃起,用尽全身力气照看明月的脸自上而下狠狠地抽了下去。

那是双拉弓射狼的手,满含着着数年的宿怨汹涌袭来,明月本能地想要伸着双臂去挡,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改变了主意,手臂偏开,生生地接了她这一记耳光,霎时跌在地上,只觉得脸上剧痛,头晕脑胀,耳边嗡嗡作响,满嘴血腥味道。

“我跟你说过,我什么都有。但这些还不足以补偿。我讨厌你在这里。我不想见到你。我要你走。再也不许呆在这里!”彩珠咬牙说道。

她的手段没完。

当晚明月离开那里想要回自己的住处,却远远地只见一片火光。

第四十五章

显瑒从奉天出发到达天津已经是十天以后。他带着李伯芳并两个随从,共四人先在利兹酒店落脚,当晚着李伯芳去小皇帝临时寓居的柳园送了报到并求见的帖子。溥仪方面回复很快,打电话到了利兹酒店里来,以钱先生的名义约请显瑒第二天晚上七点去法租界的丽贝屋舞厅二楼雅座见面。

显瑒想到即将面圣,精心装扮了一番:宝蓝色织锦长袍,外套杏黄色大蟒纹锦缎马甲,还有高宗御踢传家的绿玉扳指戴在右拇指上,腰佩黄玉麒麟牌,足登黑色厚底小朝靴。他照看镜子看看自己一副郑重其事的穿着忍不住乐,对李伯芳道:“不如把我阿玛的朝服换上了。”

显瑒提前半个小时到了约定的地方,喝了三杯茶,等到八点钟,那年轻人终于来了。样子倒是不难看,但脸庞消瘦苍白,气色不佳,显瑒结结实实地下了跪,被他扶起来,年轻人柔声细气地道:“表哥起来,咱们不用行这个老礼了。”显瑒当时就有点奇怪,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了。

他身上穿着运动装,V字领薄毛衣,及膝短裤,白色的长筒袜,脚上浅栗色的高尔夫球鞋还没有换下来,使老太监一边给自己脱鞋一边将身边几个玩伴一一介绍给显瑒,他们都是京津一带商贾家的孩子,跟溥仪相仿年龄,坐卧谈吐并不拘谨讲究,全然不把那人当皇上,也不以为眼前这位从奉天来的新朋友是王爷。

溥仪指着一位头发三七分开,眉毛修得细如女子的说:“这位是柳颖。”

叫柳颖的从上衣兜里面拿出个手帕掩着嘴巴咳了一下,斜着眼睛看显瑒,也不问候,也不称呼,说话声音像眼神一样转了几个弯:“奉天还冷吧?”

“冷也没冷到哪里去,爷们还受得了。”

“我去过的。”柳颖道,“男子都好高大。就像你这般。”

“女子也高大啊。关外的苞米都比关内的大。”显瑒道。

一个从后面袭上采,趴在柳颖背上笑着说:“女子和苞米?哼,他这人才不看女子的。”

柳颖才不去管别人促狭,只看着显瑒说话:“你住哪里?”

显瑒心想这等样人也配跟我讲话,当即别开脸去,自顾自地饮茶,倒是溥仪回答那柳颖:“我表哥住在利兹酒店的。”

“酒店不舒服。住家里多好。”柳颖说。

他说这话是有缘由的,溥仪逊位后又在紫禁城里住了几年,1925年被赶了出来,带着婉容与文秀两位少年妻子就住在了民间富豪柳家在租界里面的三层小搂里面,那柳园柳园的,说的就是柳家容纳小皇帝的宅院。柳颖正是富豪的三儿子,溥仪小皇帝最亲近的玩伴之一。

溥仪道:“你言之有理。”然后便抓着手劝显瑒,“表哥就搬到我那里去吧,怎样都比外面好啊,我还可以与您说说知心话。”

显瑒只觉得这班少年有说不出的别扭和诡异,但思维习惯和一直以来尊崇的信仰让他仍把溥仪的话当圣旨来听,当下沉吟,没有说不。

第二天下午,显瑒带着李怕芳与另外两人移到柳园居住。但见这里虽比不得紫禁城的威仪,但也有军警轮班护卫,大批佣人伺候,园林楼宇装饰华丽奢侈,小皇帝本人丝毫不觉得委屈,自在快活得很,在西式晚餐桌上喝得来了兴致,还揪着跟他出宫,一直伺候的老太监的辫子开玩笑:“王老公啊,昨晚上我摇铃唤你,你怎么没听到啊?睡着了?你等着你下次睡着的时候,我就把你这辫子剪掉。”

老太监跪下求饶,眼泪汪汪。

小皇帝道莫哭莫哭,来,我把这个给你。他说着从自己手指头上面捋下一枚硕大的红玉戒指,放在老太监帽子檐的凹槽里面,老太监手指颤抖着把那戒指拿出来,对着光看了看,一张老脸破涕为笑,挤成了个沟壑丛生的枣核,满桌人笑得前仰后合。只显瑒一人沉着脸喝酒。

饭局陆陆续续地总有新客人抵达,一直坐在显瑒身边的柳颖成了个最殷勤的地主,溥仪在上面介绍说这是谁,怎么称呼,柳颖就会低声地告诉显瑒此人是做什么生意的,跟皇上交往了几年,说得多了,显瑒就有些不耐烦,看着他道:“跟我说这个干嘛?我不关心。”

柳颖说话很讲究姿态,总用帕子掩口,怕酒气冲撞了显瑒:“都是朋友嘛,我帮你熟悉熟悉环境。”

“谢了,吃你饭吧。”

新朋友们端了酒杯来给这位从奉天来的旗主王爷敬酒,他只低头吃菜,一概不给面子。敬酒的人好大尴尬,可做东的皇上并不介意,自顾自地在那里摆弄留声机。

筵席迟迟不散,皇上原来是要等人的。最后到的是三四个日本人,脸孔白森森,笑容浮在面皮上,里面的肌肉绷紧着,溥仪跟他们打招呼寒暄说的是日语,显瑒正坐在大厅的一边饮茶,不时向皇上和他的日本朋友方向看看,柳颖又凑过来了,蹲在他旁边,一手支在膝盖上拄着下巴抬头看他,脸上有一层淡淡的天真的笑:“这么好奇?不如问问我。”

“这么热情,那就请你跟我讲讲吧。”显瑒笑道,“皇上跟日本人走动得多吗?”

“他跟日本人走动得多吗?哼,”柳颖紧了紧鼻子,“他有两个日本老师,你不知道吗?每个月都有大笔钱从日本银行打过来供他消遣。那些打着他的旗号圈钱圈地圈势力的遗老遗少多少都在日本啊。你说他跟日本人走动得多不多……”

“哦,这样啊……”显瑒点点头,“你还真了解情况。”

“我听他们说起你了。皇上请你来天津,也是为了要跟你引见这些人的。”柳颖笑嘻嘻地说,“日本人说想要在奉天谋事,皇上说,我表哥在奉天据守祖业,日本人就说想要请他介绍你呢。”

显瑒掀了掀眉毛:“你可知道他们要在奉天谋什么事啊?”

柳颖道:“你当皇上把我当什么人?大事情小事情都跟我说?”

“我就当你神通广大,什么都知道啊。不知道算了,起来,躲开,别挨我旁边。”

那美貌少年咯咯笑起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说变脸就变脸。刚刚还跟我打探消息呢……”

柳颖起身,小皇上带着日本人过来跟显瑒说话了,介绍说这三位先生分别姓甚名谁,是某某会社在华总代理,显瑒与日本人握手。溥仪道:“我的朋友,想在奉天做生意,需要表哥帮忙。”

显瑒拿烟出来,柳颖跟上来给他点上了,显瑒吸了一口:“什么生意啊?”

“房地产。”为首的一个日本人说,汉语很流利,“我们已经有分支机构在奉天了,一直在寻求与您的合作。”

“哪一家?”

日本人还是那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并没回答他的话。

“想要买我的地吧?”显瑒道。

日本人说:“直来直去。”

“哪一块?”

“这时候不好说,说也说不清楚。”

“不瞒您说,家里面被人暗地里偷的明面上抢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能留得下一分一厘都是宝贝,您问我地头上有多少石头,田里面多少亩种麦子多少亩种小豆我不知道,那我可能答不出来,但是您琢磨我那块地方,说个大概方向,不用师爷,我自己还都有数的。”

日本人看了看溥仪。

小皇帝饮了一口酒:“奉天城有个圆形广场……”

显瑒高他一头,垂着眼睛看他:“那不全是咱们家的,咱们只占一角……”

“占的是……”

“太祖爷爷的点将台啊……”显瑒道。

溥仪不说话了,看看他,又看看日本人,低头继续饮酒。

显瑒已经全明白了:皇上大老远的给他叫来,是要请他把祖宗留下的点将台卖出去啊。他不禁略微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看看这个纤细文雅的年轻人,心里是从没有过的诧异和不解:你全然超脱之上,所以你没有背过我背过的歌谣?你没看过我熟读的族谱?你不了解故都收纳的紫气和龙脉都是以点将台为泉眼?你不知道朝倾国灭之后,所有旗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上面?你不知道我留守奉天,跟军阀和倭寇小心周旋,委曲求全是为了守护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若是知道你就是逆子国贼,你只是让短暂的平安和虚假的自由和旁人的甜言蜜语蒙蔽了眼睛和心,你只是个可怜的愚蠢的年轻人。

显瑒看着溥仪就低低地笑了:“您是开玩笑吧?”

“表哥若是觉得不妥,那就当他们开玩笑。只是我觉得这事儿还是值得从长计议,表哥先不着急应承或者拒绝,不如仔细想想,想想再说……”

当晚显瑒在自己房间里面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下半夜了,月亮西斜的光景,他穿上袍子想去找些酒,,沿着螺旋形的楼梯向下,行至一楼大厅,看见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子靠在榻子上晒月亮,月光里他看见她身后有袅袅薄烟,他熟悉的香味轻悠悠地飘来。

女子听见他的脚步声,慢慢回过头:“你可是今天的客人?半夜不睡来干什么?”

显瑒道:“找些酒。”

“摇铃他们就送来了。何必自己去找?”她说完转过身,对着身边的烟杆吸了一口。

显瑒道:“成色还行,好像有点生。”

“我喜欢气味浓点的。”她又回头看看,“你也好这个?”

“偶尔玩玩。”

女子仍背朝着他,吸烟的间隙说:“偶尔玩玩地好,若是像我,一天不知做些什么,把这个当营生也遭罪。”

显瑒道:“您比当初我看到照片时,清减多了,请一定保重。”

她笑起来,回头看他,一双弯弯的浓眉毛:“认得我。”

“认得的。娘娘。”

第四十六章

“您见过我照片?是家里人?”

“一直住在奉天。”

“奉天啊?小时候跟阿玛去过的。十二岁的时候。雪好大呀。”她又吸了几口烟,团身坐在榻子上,一手拄着腮,仍是后背对着显瑒,像是自己跟自己说话,“冰棒和糖葫芦都不错……这才过了几年啊,那些我都不爱了,只好这一个。”她扬了扬手里的烟秆,“您看到的,可能就是送去给皇上看的那张照片。我在上面,样子还好吧?”

“端庄美丽。娘娘现在容貌未变。”

“您当我自己没长眼睛?”她笑了一下,“照相那天我是不愿意的。正跟丫鬟们在院子里面踢毽子。额娘说,只一下就好便拉了我去。后来听说那张照片跟其它很多女孩的放在一起,被很多人仔细地比较鉴别筛选,到底送到一个人面前,让他做最后的选择,他在我的那张上面画了一个红圈,然后我就跟着他了。出了紫禁城,又来了这里。”

“皇上……他为人和气,待人好。”

她听了这话,猛地回过头来,看着显瑒:“要是能选,要是谁能问问我,我,我就……我才不去照那张照片,我,我要把那毽子踢完!”

显瑒替小皇上说话,逆了她的耳朵,瞬间反应很大,从榻子上面下来,套上鞋子站起来,用烟轩指着显瑒:“我知道你是谁了。我听他们说过的。你是从奉天来的王爷。难怪你替他说话,你们都一样!你们都一样!”她说罢就朝着他扑过来,没几步却脚下一滑,倒在地上,显瑒想要上前扶她起身,她却挣扎着坐起来,不住地咳嗽,没忘了向他推推手,让他不要靠近。月光下,这女子瘦得如同夏天风雨之后飘落的一片残叶。她分明还是新的,却已经旧了。

眼下的形象情景让显瑒想起了自己的额娘,彩珠,几个纷纷远嫁的姊妹,还有留在身边却不得欢颜的明月,他的心神瞬间被一种悲伤疼痛的情绪占据,几乎落泪。他垂着手,轻声对那末代皇后道:“什么都是别人的,只是身体是您的。还请娘娘待自己仔细一些。”

他在餐厅的架子上找到了红酒,拧开小灯,倒了满满一杯,心里面百味杂陈,没饮几口,手就开始抖了,逆着性子喝酒,就是这般容易醉,但是醉有醉的好处,那些难过和悲伤让出了城池,脑袋里面开始想念从前的好事儿,他少年时候饮烧酒,驯烈马,放凶悍的细脚猎狗咬野猪,跟自家的兄弟摔跤打架,直打得口鼻流血的事迹。身上渐渐发热,一杯接着一杯。没留意另一个人也披着睡袍摸进了餐厅。

显瑒拿着酒瓶子要再给自己满上的时候,杯口被另一个人的手罩住了。他抬头看,是见面就开始缠看他,整整两天的柳颖,年轻的瓜子脸,笑嘻嘻的小模样,一双眼睛水汪汪,全是情谊。

“放在这儿的酒不可口。”他嗲声嗲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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