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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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有好酒?”

“当然了。”

“藏在哪里了?”

“没藏。就放在后院的酒窖里了。谁想喝,都可以去找。你新到这里,不知道而已。”

“你都知道啊?”

“当然了。”他趴在吧台上,歪歪地抬着头看他,“这可是我家。我爹爹的房子。四处都是他搜罗来的宝贝。”

“是嘛?”显瑒带着酒气,拖长了声音,跟他有问有答。

“皇上他,也是我的客人来的。”

“你们相处得可好?”显瑒一手拄着头看他,饶有兴味,罕见的耐心。

“那还用问?”他更得意了,“我跟他,比皇后娘娘跟他还好呢。我刚见你在大厅里面跟她说话了,那些话她见一个人说一遍,你不可不听,也不可全信啊……皇上可是好相处。我也是好玩伴。我们家是皇上的朋友,爹爹做生意,见客人,结识到新伙伴都请到这里来,觐见皇上的….”他话没说完,脸上便挨了一下,眼前一花,捂住了脸,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一记耳光是眼前这位爷赏的,力道不大,但是声音响亮,柳颖当时便呆住了,“……你这是干什么呀?”

“你们家,你爹,你们把皇上和娘娘当什么了?”显瑒慢悠悠地说,眯着眼睛看那柳颖。

“没当什么啊。尊贵的朋友啊。别人请不到,只住在我们这里的朋友啊。”柳颖仍捂着自己脸颊,有点委屈。却迎着光,看显瑒那张棱角分明俊美非常的脸,怎么有人会生得这般好看?那长长弯弯的眉目,那挺直的鼻子,那薄薄的嘴唇,那微微上翘的唇角,隐隐带着些笑客,这笑容在柳颖看来是男性的,邪恶的,诱惑人性命的,他立即觉得这颗心里又甜又痒,燥热万分,舌头打结,喘气都急了,“只是,只是他比不得你。我一见你,就想起戏文里面那句话: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我从前若不是见过你,就一定梦见过你。你信不信人和人之间是有这个缘分的啊?你瞧,我这掌一心有颗痣,算命的说,这是上辈子的约定,是要见到从前失散的

那个人。我那些交心的好朋友,没一个是掌心带痣的,我猜想你肯定有的,你要是没有,我就去把自己这一颗也剜掉。”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急,“你有没有?让我看看可好,请让我看看……”

他说话间就伸手去抓显瑒的手,显瑒躲了一下,柳颖便扑了过来,一只手去抓他的手,另一只手臂张开去搂他的脖子。面容姣好的柳颖公子从小跟母亲的师傅学过几天戏,身型步伐多少有点科班出身的料,摇摇摆摆,柔软如同女子,跟显瑒这样你推我挡之间就有点像儿童的嬉戏,他颇得其乐,笑着还要去找显瑒的手,冷不防脸上又挨了一下子,也不顾比刚才疼得多了,嘴上道:“你打我,我也不怕,就要看看要看看你手上可有跟我约定的那颗痣……”

“你躲开!”

“我不。”

“我真揍你啦?”

柳颖还道奉天来的显瑒王爷跟他的一众玩伴一样,都是些没大没小没规矩的混球,他自己玩得开心,不管他的警告,也不去找他的手了,伸手过去想要掐他那精瘦壮实的腰杆,再摸一摸,胳肢胳肢,把他弄笑,眼看就要够到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差那么一点的距离,显瑒抬起右脚,把他椅子一下踹倒,柳颖手还向前探,仰头就向下倒去,后脑勺着地,“啊!”地一声大叫。

显瑒没完,换他扑过去,一手掀起柳颖的衣领,一手用了力气,左右开弓,十来个嘴巴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细皮嫩肉的脸上,一边打一边低声喝道:“我让你躲开你不躲开,上来跟我起腻,想干嘛?跟相公那一套,玩到你家王爷我头上来了?你没瞎啊,怎么不认人了?啊?!”

柳颖被拎着小脖打,只觉得耳边听到各种器乐,眼前见到无数颜色,一时直挺挺地毫无反应,被显瑒尽着一性子打了好一会儿,所有出去的知觉才恢复原位,方感到脸上又疼又胀,嘴巴里面又咸又腥,当下手足乱动,哇哇大叫,高呼救命!救命!

餐厅里的响动和叫声把这座房子唤醒了,保安佣人房客们纷纷披上袍子开了灯卷过来,进了餐厅就见人高马大的显瑒掳着柳颖打脸,人们纷纷上前去拄,显瑒存心要把事情闹大,立着眉毛,回头一指:“我看哪个过来?”

众人皆不敢上前,不知是谁想到了,忙找老太监去请皇上。住在三楼的溥仪已经带着眼镜穿着袍子下来了,推开旁人想要上前救柳颖,嘴里叫着:“表哥!表哥!”

显瑒只当是没听见,仍拎着柳颖的脖子吼叫,呲牙裂嘴,恶形恶状,声音洪亮,字字清晰:“你敢跟我摸摸索索,你把我当什么?!你当变了天,你就能欺到我头上来了?我是不孝,我是无能,江山我没守住,宝贝让人一件一件连骗带偷地弄走卖掉,如今你连我手都敢碰了?!你爹爹惯得你折寿!你爹爹惯你,你爹爹惯你,我不惯你!来来来,你要看我手心,现在你给我看好了,看我手上有没有你那颗痣!”

他捞起来柳颖,张开右手的手掌让他看,顺势又握了拳要揍他鼻子。溥仪在一旁听了他这几句话正寻思,见显瑒又凶猛起来,用了全身力气扑过去抓他的手,身子半倒在地上,低声地求他:“表哥!表哥!表哥你息怒!小柳公子平时就是小孩心性,冲撞了你就当是小还子不懂事,表哥是大人,别跟他置气啊!”

一身酒气的显瑒听了这几句像是往心里去了,怒火平息下来,手上没松,却回头看了看溥仪,溥仪不住地说:“看我面子!看我面子!”

“皇——上——。”他慢慢说道,声音拐了个弯,像是明白了,忽然又回头教训柳颖,“你给我看好了,皇上他和气,是他心性慈悲温良,他不是你玩伴!不是你朋友!皇后娘娘也不是!她说什么,说几近,你都要听好了,记好了,把话儿接好了!听到没有?!”

小柳又疼又怕,三魂丢了七魄,虚弱地点头:“听好了。听好了。”

显瑒这才松了柳颖,整理了自己的袍子,端端正正地给溥仪跪了下去,行的是五体投地的大礼。

人们松了一口气,知道事情终于过了。

挨打的是柳颖,接受教训的却是所有人,此后再没人敢去糊弄怠慢那和气的小皇上或跟他没深没浅地交往了。

第四十七章

显瑒的电话从天津打到奉天的王府里面,佣人们是按照彩珠交待的回答:“家里一切都好,您勿惦念。

夫人身上很好。

明月姑娘……明月姑娘现在不在府里啊,不知道是不是去了朋友那里,不跟人说的。

她回来让她给您电话。是,是,号码记下了。

您也保重身子骨。”

——实情没有相告,却一句谎话没有,王爷赶明儿回来了,他谁也逮不着。

实情是:明月姑娘住的小楼被夫人使人放的一把火烧个精光,衣物细软一个不剩,走的时候手里连个箱子都没有,身上只一件蹭脏了的薄羊绒大衣。

那时正是后半夜,她从王府出来,不能去南一家叨扰,自己在离家不远的慈恩寺门口站到天色蒙蒙亮,小沙弥出来打扫的时候。她一头乱发,一侧脸颊浮肿,冻了几个时辰肌肉僵硬,话都说不出来,小沙弥把她带进禅房,请师父出采。打她一小,老和尚就认识她,见她这么狼狈也吃了一惊,上了热茶和点心,明月在暖和地方吃了些东西才有了力气,低了低头,声音发颤:“谢谢师父。”

前一天夜里,隔着几重院墙,老和尚半夜惊醒在寺院里面看见了对面王府的火光,如今看到明月这副模样,心里也明白了几分,沉吟良久之后问道:“姑娘可要我联系小王爷?”

她想了想,摇摇头。

“有什么打算?”

“……师父能不能借些银元给我?我想要先找个地方安顿,手里能周转了,马上归还。”

小王爷平日认捐香火手笔慷慨,与这寺院相交笃厚,老和尚又对明月的身世渊源有所了解,闻言便去找管总务的徒弟支了些钱交给她。明月在庙里洗了脸,整理了一下衣服,口袋里揣着从老和尚那里借来的二十块钱终于离开了雨露巷。走到巷子口,她仍不忘回头看看,心里想,让她容身的地方,收纳她记忆的地方,保存着她爹爹当年抖的空帆的地方,如今被彩珠烧完了,可她欠的债能够就此偿完?

两个星期之后,城中积雪开化的时节,明月在日侨小学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是教小孩子们学习写汉字的课程。孩子们都差不多五六岁,男孩们戴着制帽,女生们都是板凳型的头发,还不会捣乱的年龄,让写字摹贴都乖乖的很听话。

明月还在试用阶段,薪水可以拿到十五块钱。她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是个四合院的西厢房,对门住着一对夫妇在小南门卖豆腐,房东住南屋,是个五十多岁的单身老少爷,天稍稍暖和一点,就把自己养的鸟笼子挂出来了。

明月买了煤,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生炉子取暖,刚开始怎幺也生不好,没过多久也琢磨出了窍门:煤块放在最下面,上面摞劈柴,劈柴的上面放纸和干草。上面的东西好点燃,温度上来了,慢慢把下面的劈柴和煤块带燃,火就着起来。她早餐吃得很简单,烧饼就热水就行,学校有教师食堂,每天免费供应午餐和晚餐,这点钱她就省下,总要买枝鲜花放在个粗陶罐子里。她在旧货店里面买了条款式美观,没有破损的棉布裙子和几条围巾,在家里用热水洗干净了,穿到学校去,也有同事称赞漂亮。第一个月的薪水下来,她还了十块钱给慈恩寺的老和尚,跟他说,下个月一定把剩下的还清……

有天半夜她醒过来,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忽然觉得对于眼下的生活很满意,日子清苦,但是自由畅快。不似当年被显瑒从监狱里面救出来就扔到去日本的渡轮上的时候,那时的自己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没有独立生活的经验,挥霍着随身带来的钱财阔绰的盘缠,脑袋里面一时抱怨一时思念,于是人在王府之外,物质和思想上却无时无刻不被其牵连控制。

现在的她却并非如此。她翻了个身,房间里面并不暖和,呼出的气息变成白白的雾,但是身体卷在厚被子里面却很舒服,倦意上来,她合上眼睛,忘记了要去惦记思念哪怕怨恨那个人了。

校长池仲诺子邀请明月去参加日本人聚会,这个早春的夜晚,她终于又见到了东修治。两个人跳了一支舞,夜深的时候他送她回家,路上明月一直想要说一些感谢或抱歉的话,只觉得开口艰难,没有立场,自己是欺骗并利用东修治的人,无论什么原因,怎么解释都说不圆满。

他却像早把拒绝指认土匪好营救南一的事情给忘了,到了地方从车子上下来,看了看周围街巷就有些不解:“明月小姐你住在这里?”

“嗯。”明月道,“现在住在这里……我从雨露巷搬出来了。”

四合院的门口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卖豆腐的汉子每天晚上去进第二天要卖的货,回家很晚,这灯是他媳妇给他留的,暗黄色的灯火照在修治的脸上,让这张英俊的平静的面孔有了些柔软的情绪,那是一些细微的连他自己可能都察觉不到的表情的变化:微微蹙起的眉头,轻轻眯起的眼睛,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喉咙里面哽了一下……

“要不是时间晚了,一定请修治君喝杯茶。”明月说。

修治低下头:“……这是临时落脚的地方,是吗?还在找别的房子吗?”

“这里蛮不错。离工作的地方不远。”

“似乎不够舒适。”

“比不得原来,但是出入自由,也有别的好处。”

“我认识个朋友,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他有一间……”

“修治君,”明月抬起头打断他,“我自己还应付得来。要是需要,一定去找你帮忙。”她说完呵呵手,“我要进去了。”

修治依依不舍。

他对她总是依依不舍的,可是每次见面不是时间紧迫,就是有突发情况,话不能说完,容颜还没有看清,让他事后想要回忆都觉得线索太少。可是这天夜里,在这个简陋的民宅门前,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生活里刚刚发生的一些变化,这让他觉得心疼,又因为潜藏的某种可能性而觉得有些激动,他拿着自己的帽子,站在那里好久没动。明月陪着他的沉默。

卖豆腐的汉子推着吱吱呀呀的车子从巷子口过来,他一手推车,另一只手捂着肚子上,慢慢走到门前,抬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修治和明月,顾不得好奇,也没时间招呼,上了几节台阶,明月见他脚步发软,正想问张哥你怎么了,汉子已经倒在地上,呲牙裂嘴地满地打滚。

明月吓了一眺,忙开了大门,三步并作两步去找张家媳妇。

修治把姓张的汉子扶起来,他嘴巴扁了扁,忽然脖子向前一挺,吐了修治一身,随后便昏死过去,毫无知觉。

修治的司机连忙跑下来,跟修治一起把老张抬进车子,她媳妇披了袍子正跟着明月出来,看见自己丈夫郎当着腿,以为他死了,当即吓得大声哭叫起来。明月费了好大劲把瘫软的妇人架起来:“嫂子,没事儿,刚才张哥还好好地推车,咱先把他送医院,你别慌啊,别慌!”

深夜里街上没人,汽车一路奔驰开到医院,修治缴纳了费用,老张被送进处置室诊病打点滴,他这才去洗手间清理了一下大衣上的污秽。出来了,明月等在门口,说话有点结巴:“谢谢你啦,修治先生,要不是你,都不知道怎么办。”

他摇摇头,找了一个长板凳坐下:“可能是胆囊炎。”

“你怎么知道?”

“上大学的时候同屋也是这个问题。天气一冷就会犯病,样子一模一样。都是我帮忙,送他去医院的。”

“后来好了吗?”

“可能是吧。出家上山了。生活更有规律,说是后来少发病了。”

“是宫泽君?”

“我跟你说起过宫泽君?”

“说过的。小桔带我去府上的时候,你说从前经常一起上山宿营的四个朋友,其中有一个留在那里了。你提到他名字。”

“我也说过为什么了吧?”

“嗯。他的恋人嫁给他的哥哥。”

“那可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你的记忆力可真好。”修治笑了笑,“现在有时候我也会想念宫泽君。这个人是个大个子,手长腿长,很帅气,人活泼,爱说笑话。

他身上总会发生些事情,总有故事。比如说会因为胆囊炎呕吐,比如说出家做了和尚,这样的人是有标志性的,无关好坏,人人知道了都要议论起来,再把他的事情说给别人。可是人们说起我,会说什么呢?……我从小就是如此,什么都还不错,总是很守规矩,却没有一个突出的让人记得住的地方。好也好不起来,坏也坏不下去。是一个,…”修治想了想,目光有点散,深夜里,他累了,他不那般看重自己了,“容易被忽略的人。

这件事情可真让人灰心啊。但是我历来如此,自己跟自己妥协了…”

“修治先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慷慨的人。如果我跟别人谈起身边的朋友,我不会谈起那个有胆囊炎的人,也不一定会说起来出家当僧侣的那个,但是我会跟他们说起修治先生。”

“会说我什么呢?会不会说我爱上明月小姐,但你装作不知道?…”

第四十八章

“会说我什么呢?会不会说我爱上明月小姐,但你装作不知道?……”

明月闻听此言,心里面如同有冰水滴在烧红的烙铁上,冷热交融,“嚓”地一下腾起白雾,蒙住了眼睛,好半天竟不能反应。半晌转过头去,心里面又开始恼怒自己: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聪明,占有着利用着这位好先生的善意与慷慨,一次又一次地给自己帮忙,就像小孩子,笑嘻嘻地抬头托着手跟大人要糖果,却总还摆着一个可怜又淘气的态度,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亲不疏的关系,对他的心意装糊涂!但他是知道的。他怎么会不知道?谁能像她这样愚蠢?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子!

这种自责和懊恼让她霎时觉得如此难堪狼狈,生生逼出一身冷汗。她撕去了自己那层温柔的软弱的伪装,忽然恶狠狠地转过头,满眼都是泪,却瞪在眼睛里面不肯流出采,咬着牙对东修治道:“东先生说我装作不知道?我应该知道吗?我知道之后要怎么办?!你不知道我是谁,你不知道我的历史,你不知道我过的日子。你突然出现,帮我的忙,解我的为难,就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乘人之危对不对?早点告诉我不好吗?早点说你会在这个时候要账,我欠您那么多人情的时候也早明白一点!……”

东修治目瞪口呆。

明月站起来就走,身体虚弱,急火攻心,耳边嘈杂,几步迈出去忽然脚下发软,晃了几下险些要倒,右手把住墙撑住了。

东修治赶忙上前,想要扶她,明月摆了摆手:“不必。”

修治站在那里,摩擦着双手,没有办法,万分懊悔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本来就不善言辞,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话,居然让她这般反应,此时只觉得百口莫辩,眼睛发热,急得要流下泪来。

明月的一阵晕眩和耳鸣好不容易才过去,待脑袋明白一点了,背朝着修治,冷冷说道:“南一是我好朋友,那天求东先生的事情,即使知道你今天讨账,也会相求。这人情太大,要是今后东先生要我一命,我,也,给。”

修治颓然坐回椅子上,明月到底离开,脚步匆匆,他看看她的背影,慢慢摇头。

这天下午,南一去了董绍琪的办公室,在门缝里面看见他正伏案写材料,一张怪好看的侧脸,见浓眉毛像丛茅草一样支棱八翘的。南一有点犹豫,想要把准备好的跟他抬杠的话先打打腹稿,旁边忽然冒出一个四十多岁蛮和气的胖子:“小妹妹找谁啊?”

南一道:“那个,我……”

绍琪闻声已经从办公室里面出来了,看见是她,没言语。

南一跟胖子指了指他:“我就找他。董绍琪。”

胖子呵呵笑:“小董这不是在吗?我看你在这门口看了十多分钟了,还纳闷你这是要干什么呢。”

南一扁扁嘴,心想这位大叔,你何等多嘴。

胖子走了,绍琪仍是不笑不言地看看南一,南一低了低头:“绍琪你好。头上的伤可好些了?还头疼不?”

绍琪道:“承蒙您惦记。”

这事儿发生在十多天以前,南一身体恢复,睡醒了午觉,正躺在床上磨蹭,听见外面有响动,是那董绍琪又来登门拜访了。大人不在,保姆给他端了茶和点心,南一在睡衣睡裤外面裹上圆滚滚的棉袍子,一身臃肿地出来,脚上还趿着棉拖鞋,看到绍琪,她躬身长揖:“大哥你又来叼扰我了?还是不肯给人消停啊。”

绍琪起身:“客气了。不敢叨扰。就是想请你去看明晚上的电影。来送票的。”

南一最爱看电影,从牢房里面出来个把月了,难免有点想念,张了张嘴巴,没再着急送客。

绍琪见有机可乘,忙乘胜追击:“美国来的笑片啊。逗死人了。里面那男的带着礼帽,嘴上一撇小胡子,穿着燕尾服和肥裤子…都说好看。”说罢看着南一笑笑,“想去吗?想去,我就带你去。”

南一没言语,坐下来,把保姆给绍琪准备的点心端过来,用勺子挖了一块,放在自己嘴里,慢悠悠地说:“想去啊,真想去,我这都老久没出房间了…”

“就是啊,现在春光大好,北陵都长草了。我说你也是该出门玩玩了。听说明天气温还要升高,咱先去吃顿西式晚餐,然后再去看电影。我说你也是,”绍琪道,“别人生病消瘦,我看你胖了有十斤吧?出去转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话没讲完,南一站起来,仰着脸:“董绍琪谁给你权利批评我?人各有志,各过各活,我就喜欢窝在家里长胖,你有电影票就了不起了?你不知道那人叫什么,我告诉你,这留着小胡子,穿燕尾服和肥腿裤的叫查普林,他的电影我早就看过了。明天我就算想着,也不跟你去。”

“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哈哈,言重了,没跟我自己过不去,就是不想照你说的办。”

“哪里得罪你了?”

“你来不就是看我笑话?那天你还敢跟我提我穿我姐红衬裤的事情,你不提这个还倒罢了,提起来我又想起另一桩事儿。十一岁那年,我妈给我两个大子儿让我买梨膏糖吃,你非让我拿那两个大子儿跟你去砂子地玩扒大堆儿,后来我就捡回来一个大子儿,另一个我看就是让你给扒走了。”

“还记得呢?”

“没齿难忘。”

“那我怎么补偿你啊?”

“你若消失,我心甚慰。”

董绍琪本来嬉皮笑脸地跟南一贫嘴,听到这个脸上讪讪的,再也没说什幺,整理了一下衣服,往玄关走,准备告辞了。南一在他背后紧迫不舍:“呦?不高兴了?我才说几句啊,您就不高兴了。不怕跟你说,咱俩啊没长期相处,我这人烦人着呢。说几句话算什么啊?我坐过牢的,您不知道啊?时间不长,学的不少,我见的鬼比你见的人还多呢。还想糊弄我?就你那小样……”

南一越说越难听,董绍琪忽然猛地回过头来,紧紧看定南一。南一瞬间闭嘴了。

“刘南一,”绍琪慢慢说道,“你知不知道你根本没鼻梁子?”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鼻子是趴的。你长得一点都不好看。你知道吗?我糊弄你?我糊弄你图什么啊?”绍琪冷冷道,“我从小就觉得你这人挺好玩的,我小时候就很喜欢你,回来还想作朋友,你犯得着跟我这么凶神恶煞的吗?我没不高兴。真的。南一。你才不高兴呢。你非常不高兴,但是你发泄不出来,你就跟自己较劲,又脏又胖地躲在家里。见我来了,又跟我来劲。你挺可怜的。刘南一。”董绍琪恶毒又冷静地说完,转身要下台阶拿门口的大衣,保姆刚在地板上打蜡,绍琪不熟悉地形,脚下一滑,整个人哧溜在地上,四肢腾空,后脑勺着地,“乓”一声脆脆的响,样子十分滑稽。

刚还义正词严的教训南一,如今这副惨象倒在地上,南一这正恨得牙根发痒呢,一个没忍住,拍着巴掌哈哈笑起来。董绍琪不可能不疼,他慢慢坐起,穿上大衣,面色镇定,装得就像没事儿人一样,只是出门之前,向还没笑完的刘南一竖了竖大拇指。

门一关上,南一那一脸笑模样就垮了下来,一个人在门口站了好久,回去客厅里面一看,两张电影票被他压在茶杯下面。

第四十九章

美国电影很搞笑,前面后面的观众都笑前仰后合,南一嘴巴里面含着杏干,脸上却面无表情,她一个人来的,旁边空了一个座位。

她下午去了明月的新住处,她正在批改学生们的描绿习字帖。南一把董绍琪的事情跟她说了,絮絮叨叨地也没有个重点。明月抬起头里,看看她:“无论你对绍琪有没有意思,这回做得肯定是有些失礼。”

“你知道,我对别人素来不是这样的,就是跟这个人觉得无所谓,怎么作,怎么讨厌都行”南一说。

“为什么呢?”明月说。

“因为……因为我跟他熟,小时候就认识,而且,”南一想了想,“我觉得他对我好,好象是挺好的。”

跟你熟,还有对你好,都不是他的错啊,仔细想想,他那天说的也有些道理,你心里不高兴,谁都知道的,有这么一个人替你爹妈让你出气,这是他的善良,你冷言冷语不说,他倒在地上,你为什么拍着巴掌笑呢?”

南一低下头,心里想明月说的是对的,觉得有点难为情,手里面嘴巴里面就琢磨找点事情做,看见她桌子上有一个苹果,就想伸手拿来放在嘴巴里面咬,再四处看看,见她这屋子里似乎只有这一个苹果,便咽了咽口水,脸转向别处了。

明月仍在看学生们的字帖,却对她说:“你听我说,喜不喜欢董绍琪,愿意不愿意跟他在一起还在其次,你们的父母都认识,可不要失礼改天去找他说句话,聊聊天,把那天的事情对付过去”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白水,“我这么说,你服气不?”

南一“哧”了一声:“你又比我懂事了?”

明月笑着说:“不然你来找我干什么?”

南一坐到她旁边来:“董绍琪那边,我改天找个时间把面子还给他。今天你跟我去看电影好不好?”

“嗯……”明月略沉吟,“不行。批完作业,还有事情要做。”

“干什么?”

“收拾行李。”

“……”南一一下子愣住了,“要去哪里啊?”

“我这两天事情太多,你还刚刚病好,我也没跟你说。吉林那边有一个日侨村落,一时找不到会日语的中国老师,他们的校长向诺子校长求助,我们这边要派遣一位老师过去……”

“你是自己申请的。”南一用一根手指指着明月。

明月点点头:“那又如何?”

“哎你不够朋友。早不跟我说一声。”南一垂着头,有点灰心。

明月轻轻叹了一口气,拍拍南一肩膀:“事情确实有点突然,我安顿下来就写信给你。”

南一想了想,闷闷顿顿地问道:“那个人,他知不知道你要走这么远?”

“……好久没联系了。”

“他要是来问我怎么办?”

“他不会的,真要是来了,你就说你不知道。”

“不交待清楚?就这么走了?”

“怎么交待清楚?欠他太多,见他的面,恨不得找个地缝遁走。”

南一一听就怒了:“你欠他的?你住的房子都被烧了,你小命差点挂掉,你房子里面知道一个苹果,怎么成了你欠他的?”

明月抬起头来,这才知道,自己说的一直是东修治,是南一替她想到了显瑒。她被提醒了,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做了这么大的决定,要走这么远,跟显瑒却连一个招呼都不打,可是要怎么打招呼呢?她只知道他去了天津,人究竟在哪儿,电报往哪里发都不知道……

她把最后一个字帖看完,将孩子们的本子规规矩矩地放好,慢慢说道:“要是以后能见面,就见面的时候再说。要是见不了面,也就省事儿了。这世界上没头没尾的事情太多,不差我这一桩。”

……

电影演到一半,忽然片子断了,银幕上一边亮白。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观众们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片子仍然没有接上,人们渐渐不耐烦了,开始喝倒彩鼓掌起哄。南一把零食装在背包里面,穿上了大衣,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一个人往外面走,心想明月说的真有道理,这世界上没头没尾的事情多了,比如看了一半的电影,要远行的朋友,还有再也没有消息的土匪。

……

绍琪是存心想要再难为难为南一的,看见她陪着笑脸,眉梢眼角却多少有点落寞,便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有天你来不及去茅房,尿在裤子里面了,也是这个表情。”

“哎……”南一摇了摇头,“怎么总记得我的糗事?我心情不太好,还前来请罪,莫要打趣啊。”

“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的好朋友汪明月小姐,你还记得?”

“嗯。”

“早上我送她去了火车站,去吉林教书了。”

“这个……她去吉林是暂时出差,还是不回来了?家人都还在这里吗?”

“她的身世我没有跟你说过。她没有父母,就是孤身一人,一个人走了,家就搬了。”南一的头越垂越低,声音越来越小,说道最后,几乎哽咽,“好了那么久,可惜我,我,什么都帮不上她。”

绍琪对于南一之前的官非前因后果也略知一二,今日又见她为了朋友这么沮丧难过,心里面就发觉了这姑娘让人喜爱的好处:她这人义气,心里面总装着别人。

他们一直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此时绍琪旁边让了让:“南一,你都来了,就来我的办公室参观一下吧,我让你看看我现在手头的工作。”

南一想自己是来跟绍琪讲和的,不能哭丧着一张脸,于是振作了一下精神,跟着他进门,见一个大大明亮的办公室,三面都是窗户,绍琪走在她前面,被春天的阳光笼罩着他身上穿着考究的白衬衫和驼色的西装长裤,更显瑒得身材颀长。

南一道:“你是在哪里念的书?”

“广东。”

“同学里面有人比你高吗?”

绍琪笑着说:“当然了。”

“你什么专业啊?”

“历史。”

“现在做什么?”

“我吗?做的是一些地方史料的整理。”他一边说一边给南一倒了咖啡。

“有什么有趣的内容?”

“让我想一想。咱们说说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为什么选了这里当做都城吧……”

“嗨,那有什么好说的,”南一道,“有河流,不地震,粮食长得好,不用问你,我都知道。”

绍琪听了笑起来:“说的也有道理哈。大型的人口聚合区,都是以这几点作用首要的形成条件。”

南一道:“你呢?你有什么内部消息?”

“也不算什么内部消息。你说的都对,粮食丰收,人才能吃饱穿暖。

地震少,是因为这一代地壳中有较大的岩石层,南满铁路的日本人考察出来了,二百多年前风水先生也早就看出来的,皇帝们建了东西南北四个塔,跟老百姓说,是皇恩国威保护他们,实际上都是摆设而已,此地的地质结构已经决定了这里是地壳活动相对稳定的区域。

至于说水,浑河不用说,你可知道岩层之下还有一条暗河?”

“我不知道。没见到过啊。”

“我也没见到过。其实没有人看到过。我是在最近查阅的一些史书里面找到的。作者曾是一些服务于满清的风水先生。书里面记录一条带来瑞气的暗河,与地面上的浑河方向垂直,浑河为弓,暗河为箭,方向直指南方关内,努尔哈赤采信了这些人的说法,在他们测定的暗河泉眼之上,修建了一个点将台,每有兵事,必在此检阅部队,之后果然所向披靡……”

南一听着直发呆:“你是说,你是说,圆形广场上面那个老点将台,就是这个来历?”

绍琪看着她:“你不信?”

……

天津卫的天儿已经大暖,显瑒决定启程坐船返回奉天了。来送行的人很多,排场很大,小皇帝也亲自送他到码头,抓了他的手,拉到一边说话:“表哥这一回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那边是自己的家,皇上何时要去,我过来接您。”

溥仪微微一笑:“在这里还挺好舒服。”

显瑒看看他。

“表格心里怪罪我吧?过的日子,做的事情,结交的朋友,都不正经,是不是?刚来的时候,你动那么大的气,当着众人面儿揍小柳公子,又说了那些话,是在给我撑场面,我心里都明白。可是表哥,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每天守着规矩传统,或者拉拢挑拨军阀,在不就跟着洋人运筹生意赚钱,就能把江山追回来?表哥你告诉我,这个有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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