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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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思巴看了看自己随行的大批人马,一迭声地吩咐:“分成两批。沉重不易携带的东西归置在几辆马车上,与其他随行之人慢慢走即可。我这辆马车重量减到最小,只需胆巴跟着。即刻出发,务必要在八日内赶到萨迦!”

  疾驰的马车颠簸跳顿,顶得胃极难受,我趴在羊毛铺就的位子上,萎靡不振。

  “蓝迦,怎么了?是马车太颠簸了吗?”他将我举起,抱在胸前,关切地上下打量。

  我晕晕乎乎,微弱地吐气:“我头晕想吐,心里堵得难受。”

  他吃了一惊,急忙怜惜地搂住我:“那我一直抱着你,这样你便不会颠得难受了。”

  我闭眼任他抱着,一边听着他的细语安慰。这样强忍了一个多时辰,我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说道:“不行,我还是很难过。心里好像插进了一根木桩子,马车颠一下,木桩子就绞一下我的心。一下一下,心都好像绞烂了。”泪水终于积蓄不住滚落,滴在他的褐红僧袍上,我用爪子挠自己心脏的位置,颤抖着声音,“我想找到那根木桩子拔出来,可我找不到,我找不到!”

  八思巴手足无措地为我抹去泪水,焦急地问:“蓝迦,吿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这么难受过。”我下定决心,睁着泪眼抬头仰望他,“我要先走一步,我要去找恰那!”

  他抱着我的手突然紧了—紧,垂下眼帘半晌不语。许久后睁开疲倦的眼,对着我重重点了点头。

  ………………………………………………………………说起觉丹热智对八思巴的诋毁发难,虽然被八思巴以急智化解危机,但我也不免叹了口气:“八思巴虽对统一西藏有着巨大贡献,伹他受到严守戒律的僧人非议,也是在所难免。八思巴跟着蒙古人太久,行事做派甚至吃穿住行上都有着浓厚的蒙古味。在—些保守的藏人看来,他简直就是穿着藏袍的蒙古人。”

  年轻人感慨:“萨迦崛起,倚靠的就是蒙古,所以萨迦政权后来会随着元朝灭亡而衰弱至亡。真是成也蒙古,败也蒙古啊。”

  我苦笑一下:“八思巴出行,的确不像僧人作为。他带着的随行官员就是他仿照蒙古宗王掌管宿卫的侍从机构为自己设立的拉章组织。有十三名掌管他各种贴身事务的侍从官,既有僧人也有俗人。桑哥就曾是十三侍从官之十。这些人在八思巴声势最煊赫之时,走到哪里都无人敢得罪。”

  年轻人笑道:“所以,说他是个披着僧袍的政治家,一点都不为过。”

  “但八思巴设立的拉章制度也对后世产生了影响。后来,许多宗教首领纷纷效仿,拉章成为藏族地区掌管一方政教权力的宗教领袖必须有的侍从组织。这个组织形式不仅沿袭到元朝灭亡,而且在后世明淸时期西藏的政权组织形式里,都可以看到萨迦政权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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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政治联姻

  贤者有点过失也会改正,小人罪孽再大也不在乎;奶酪沾点灰尘也要去掉,酿酒还要特意放进曲粉。

  ——《萨迦格言>

  下布曲江蜿蜒穿行,弯弯曲曲如蛇形的道路上,瘙大的送亲队伍缓缓行进。十多辆马车拉着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的箱子,是女方出手阔绰的嫁妆,令道旁看热闹的百姓眼红不已。恰那骑着一匹身披红绸的白马,被众人拥簇着走在最漂亮的花车前。已是11月,藏地的冬季已经到来。恰那裹着镶貂皮的大氅,华丽的装束将恰那高瘦文雅的身形衬托得恰到好处。佩以珊瑚和琥珀珠串编成的长发辫侧摆在胸前,藏地难寻的俊俏容颜再次成为路旁围观女子惊叫的对象。

  可骑在马上的恰那面色却是异常苍白,脸颊比我一个月前在萨迦最后一次见到时还要凹陷几分。淸俊的脸紧绷着,两眼无神,神情淡然。他时不时偏过头掩嘴咳嗽一阵,每次咳完后脸上添几分不健康的酡红,被凄厉的冷风一激,红晕褪去的脸色又更苍白几分,不时用帕子抹去额头沁出的微微细汗。

  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的心瞬间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在一起。只一个月没见,他为何憔悴得这么厉害?这么长时间了,他的病为何还没有好?

  贡嘎桑布打马上前禀报:“少爷,今日天色已晚,前方有个小村子叫色堆,我们就在那里歇息一晚,明日就可以到达萨迦了。”

  恰那面带倦容地点了点头。

  贡嘎桑布察言观色,体贴地说:“少爷,骑马太累,不如您进车里休息一下吧。”

  恰那挥了挥手:“不打紧,我不累。”

  贡嘎桑布还想再劝两句,坎卓本从那辆精美华贵的花车中探出俏丽的脸,咯咯笑着叫恰那:“阿哥,你来陪我嘛。”

  恰那客气地回答:“小姐,我们还没有正式成亲,单独与你待在马车里不太合适。”

  坎卓本的脸色说变就变,笑脸立刻转成哭脸,两手拍打着窗框,脚跺得马车都颤抖起来:“不嘛不嘛,阿爸说你是我丈夫,就要听我的!”

  送亲的索朗杰急忙上前好言好语劝解坎卓本,坎卓本就是不依,越哭越大声。眼见得旁边的百姓指指戳戳掩嘴偷笑,索朗杰无奈,只得来央求恰那:“我妹妹就是这样的性子,想要什么就非要得到,不然就没玩没了地哭闹。我和父亲平日也只能依着她。”

  恰那咳嗽几声,不易察觉地微微蹙眉,下马走向坎卓本的车:“大舅不必烦恼,我依着她就是了。”

  恰那掀开车帘坐进马车里,坎卓本立刻拉住他一只手臂,整个人贴在他身畔,满脸灿烂的笑容。偷偷跟着车队的我,看到这般情形,心莫名又紧了紧。

  那一天里,我根本找不到机会与恰那单独见面。坎卓本一直缠着他,恰那稍微离开她的视线她便要哭闹,连睡觉时也要恰那守在她旁边。索朗杰被坎卓本闹得烦死,恰那却不顾自己还病着,跟她好声好气耐心说话。吉彩在一旁看得老泪纵横,极口称赞恰那,不住对一起来送亲的亲朋说佛祖为自己送来了万里挑一的好女婿。

  恰那已是疲惫不堪,却仍按着坎卓本的要求坐在她床前,像哄孩子一般哄她睡觉。他任由坎卓本握着他一只手,轻轻唱起当年我唱给他听的摇篮曲:摇呀摇,摇呀摇,宝宝怀中睡。

  摇你长大,有了希望,宝宝快长大呀,宝宝快长大。

  恰那略微低沉的嗓音中带一抹沙哑,如泣如诉的声音婉转缠绕。他迷离的眼盯着虚空,一遍遍反复吟唱,嘴角噙着淡到极点的笑意。坎卓本满意地翻个身,沉沉睡去。睡着的坎卓本其实很美,脸上有着未被世事侵扰的稚气与纯真,身形在被单下隆出诱人的曲线。我紧紧盯着那美丽的身躯,嘴里泛出一股从未品尝过的苦涩滋味。

  恰那并没有急着挣开她紧紧握住的手,反而长时间坐在床头看着自己第三位妻子。第一次婚礼,他惶恐无助,第二次是心有不甘。可第三次,他却是一脸淡然与无谓。摇曳的烛光下,恰那眼里甚至有一丝怜惜,为她轻轻理顺鬓边碎发。

  躲在角落的我,看到恰那对坎卓本的温柔举动,心口似被重锤击过,整个身子被击成零星碎片。他对前两位妻子从未有过这般亲密举动。我天真地以为,天底下只有我见过他的温柔,只有我能这样握住他的手,只有我可以让他笑。却原来,是我太想当然了。我跌跌撞撞从角落里走出,想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恰那,不要对别的女子笑,我会痛,很痛。

  脑袋突然砰的一声撞上壁橱板壁,眼冒金星时意识到了眼前的现实。伸手看,不,不是手,只是毛茸茸的爪子。泪水毫无征兆地盈满眼眶。我不过是一只小狐狸,是他们兄弟俩的宠物,我有什么资格不许他对着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温柔?我有什么理由要他只能对着一只狐狸笑?

  恰那听到了那一声响动,放开坎卓本的手,走到壁橱处查看。我急忙隐身,死死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我不要让他看见我的狼狈,不要让他知道我居然也会嫉妒得发狂。他查看一番没有发现什么,走到窗前抬头凝视悬于树梢间一轮明亮的满月。我看着那孤高寂寞的身影,不禁痴了。

  涂满红、白、蓝三色的萨迦寺到处扎着五彩经幡,萨迦僧人忙碌地打扫擦洗,各个殿堂披挂着红绸。初冬的萧瑟与凋零被绚丽多姿的色彩掩盖,处处明亮耀目,任谁都会被这喜庆的气氛感染。这些天来萨迦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各处寺院的高僧,多地的官员,还有一众万户侯纷纷来贺,忙坏了萨迦本钦释迦桑布。

  恰那以病体未愈需要静养为由,对这些应酬一概不理。他吩咐廊如书楼只有八思巴和贡嘎桑布能进,书楼的围墙外一丈之地不得有喧哗。所以,外界的纷扰无法传入静谧的廊如书楼,那是他为自己营造的与世隔绝的天地。唯有在这里,他才能彻底放开纷扰的烦心事。一杯茶,一本书,平和安详地静静翻看着,日子便能悄无声息地从他指缝中流逝。

  他与坎卓本的新房在很远的另一端,一处高达庄严的三层高楼,镀金的屋顶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老远就能看到。可他自从回到萨迦,极少走出廊如书楼,连岳丈和大舅子也很少见。只有坎卓本闹着要见他,他才会走出廊如书楼,去陪一陪坎卓本。

  婚礼的前一晚,已是夜半时分,清冷的月光将萨迦铺上一层冰凉的惨白色。廊如书楼的宁静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正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八思巴。

  “大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我以为你赶不及参加我的婚礼呢。”彼时,恰那仍未就寝。他亲自去开门,将面色铁青的八思巴迎进小客厅,为他斟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告诉我,你究竟在干什么!”八思巴没有接茶碗,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瞪着恰那,声音严厉得可怕。

  恰那放下茶碗,无所谓地笑了:“娶亲呀。我现在是鳏夫,再娶妻有何不可?何况,大哥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再娶吗?”

  八思巴怒不可遏地低吼:“我盼你再娶,不是娶一名痴呆女子,而是你心爱之人——”

  恰那打断他,语气平静无波:“大哥,你该知道这桩婚事对萨迦有百利而无一害。即便你看不上那些堆成小山的陪嫁,你也该看到夏鲁万户带着其余四家臣服萨迦,这对你推行划分米德有很大利处。后藏稳住了,你就可以全力对付前藏的帕竹和止贡了。”

  八思巴疲倦地挥手:“这些繁杂的政务,大哥自己会想法子解决,而况局面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差。曲弥万户侯已经被我说服——”

  “大哥,我拿到了你最想要的东西。”恰那不动声色地再次打断他,目光如禅修多年的老僧般,毫无波澜,“我的岳丈已经答应,将距离夏鲁四十里地的昔客孜划给萨迦做首邑!”

  “恰那!”八思巴惊呼,声音起了颤抖,“大哥不想以你的牺牲得到这些!”

  “大哥,我对政务毫无兴趣也没能力处理,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一人如此吃力地扛着重担,而我却什么都帮不了你。”恰那平静的眼里终于涌动出暗流的波澜,上前握住八思巴的手,嘴角露出凄迷的笑容,“只要能帮你,帮萨迦,娶谁我都愿意,娶多少个也无所谓!”

  “可你对蓝迦的心呢?”八思巴哽咽了,眼角闪动着晶莹泪光,“你是如此爱她——”

  这些天一直躲在房梁上萎靡不振恹恹无神的我,听闻此语突然抬起了头。

  恰那有些慌乱,急忙掩饰:“大哥,我说过许多遍了,我没有!”“你别再躲避了!”八思巴追着他躲闪的眼神,“那晚,你不顾驱车疲惫,义无反顾去为她消除灵力反噬——”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轰轰乱响,心脏放佛停止了跳动,呼吸顿时变得如此艰难,放佛多吸进一口气便要用尽全身力气。

  恰那索性不再躲避,脸上现出从未见过的浪荡模样,咂着舌啧啧笑道:“大哥,我是个男人,我也有欲望。谁能挡得住小蓝这样的绝色美貌?若不是忌惮她有灵力,我之前早就想下手了。那次机缘巧合送上门给我享受,我如何肯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

  八思巴将恰那的肩膀扳正,直视他闪烁的目光:“是吗?你白兰王什么身份地位,想要女人对你来说易如反掌。一个风流成性的王爷会为了一夜风流宁愿折损十年寿命吗?若不是深爱着她,天下哪个男子肯这样交换?”

  我怔怔地看向恰那,脑子里似有根针在扎,一下一下刺痛。

  恰那刚想说话,憋不住偏过头猛烈咳嗽起来。八思巴急忙轻轻拍他的背,将桌上那晚酥油茶递给他。恰那咳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气来,接过茶碗慢慢喝了一口稳定心神,继续面带浪荡模样长长叹气:“大哥!那一夜我的确是被情欲冲昏了头脑,所以才会这么不顾后果。其实我现在很后悔,我回到藏地后经常生病,都是那一夜风流闹的。这样的灵狐真是不该碰,你看,上天在惩罚我对她做过的错事。我以后再也不敢碰她了,这辈子仅此一次,我可不想再生病了。”

  八思巴不为所动,眸光沉郁:“你既不想再生病,又为何在我启程去曲弥的前一晚,故意借着洗澡让自己受风寒呢?”

  恰那惊住,手里的茶碗摔落地上:“你,你怎知——”他顿了顿,低头恨恨地骂了一句,“都是那些乱嚼舌根的下人。”

  八思巴探究地看向恰那:“你故意生病是想调开我和蓝迦,好让你有时间去夏鲁求亲。可我疑惑的是:”你不是洗澡时受了凉,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为何到现在还不见好,反而病情还加重了几分?“恰那身子一颤,急忙蹲下身捡茶碗碎片,不提防间被碎片割伤了一道,轻轻”啊“了一声。八思巴也蹲下,拉起恰那的手察看伤势。恰那将指头放进嘴里吮,含糊地说:”我没事,小小的割伤而已。“八思巴突然想到了,揪着恰那的衣领急问:“你是故意不让自己好转?你该不会是偷偷将药倒了吧?还是又借着洗澡挨冻?”

  恰那没有回答,只是掩嘴不住咳嗽。八思巴痛心地大喊:“恰那,你究竟在干什么?你不想要命了吗?”

  恰那抬头,收起拙劣的浪荡表情,眼神哀婉悲恸,凄清地笑了:“我只有这样病着,才有理由不碰新娘,才不会被你和岳丈逼着要孩子。”八思巴正想说什么,恰那挡住他,脸上依旧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温度,“大哥,你就死心吧。痴的、傻的、呆的、貌美、貌丑,年长、年幼,我娶谁都可以,娶上几十个上百个都无所谓,但萨迦的继承人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

  蹲在地上的八思巴身子后跌,做到地上,震惊地看着恰那,连连摇头,嘴角战栗:“恰那,你——”

  “你既然看穿了,我也无须一再否认。是,我是爱小蓝,从见到她变成人的第一眼就爱上了。甚至更早,从知道她有可能修炼成人时,我就在期盼着她变成人的那一天。我那时在想,不管她会长成什么模样,我都会爱上她,因为她是我这么多年孤苦生活中唯一的温暖。见到她成人的时候,我的心都要跳出胸腔,我没想到她会那么美那么可爱。她是我心底最美的渴望,我的心怎可能再给别的女子?能见到她干净甜美的笑,生活中一切苦厄烦闷都能烟消云散。我是如此珍惜她变成人后与我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刻在我脑中。只要拿出来回忆一番,我就能忘记那些不快,只剩下满心的欢喜。”

  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泪无声滑落。没想到,他竟对我深情至此!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孤清的月亮,嘴角弯起一抹温柔到极致的笑意。我是多可笑呀,竟然会嫉妒他对坎卓本的温柔。此刻,他脸上的笑容才是我所独有。柔情四溢,包容一切。这笑容里包含怜爱、宠爱、溺爱,恨不得所有的爱意都倾注在一起,他从未对着任何女子这样笑过。可我,我太习惯了。从来都只是享受着,刻意不去想这笑容的含义,如今知道了,再也回避不了,那笑容一下子在我心中如山般沉重。

  他一直这样笑着,沉浸在回忆里,目光柔情似水,温润如兰。八思巴站起,走到他背后,轻声道:“恰那,你既然那么爱她,那就该——”

  “可她心里只有你,能与你在一起是她最大的心愿。”他转身,眸光暗淡下来,强行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苦笑来,“我既然爱她,就要成全她。”

  “可那一晚跟她在一起的人是你!”

  “大哥,这正是我想要说的。从那晚到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们都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可我知道,我必须跟你说明白,才能打消你的顾虑!”他坦然面对着八思巴,言辞恳切,“那一晚必须由我去。你是萨迦的顶梁柱,你的性命比我们任何人都宝贵,你不能折损十年寿命。而我,我本来身子就不好,看这样子,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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