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食如意完整金陵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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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琳达跪在他身侧,轻柔地擦拭着他半干不湿的头发:“说了多少次,洗完头要擦干。我给你买的保湿面霜在用吗?啊,你是不是要秃了?我怎么觉得你这个发旋儿变大了?”
“你都说好几年了,我秃了吗?”
马琳达仔细端详半天:“没有,还是很帅。明天陪我去做头发吧,我还想买几件衣服,美个指甲。”
辛律之将浴巾扯下来,凝视着她。她在他身边坐下,开始在沙拉里挑鹰嘴豆吃。栗色的秀发拢到一侧,她穿着一件奶油色的宽大毛衣,领口歪向右侧,露出白皙的脖颈和光滑的肩膀。
“穿点漂亮的,有颜色的衣服吧。”
“白色不好吗?”马琳达咬着餐叉,问他,“我天生丽质,穿白色最迷人。”
“好,你说什么都对。”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看她拍的照片。
“从第一代iphone开始你就喜欢拍照了。这么多年,感觉没什么长进。”
马琳达拍照从不管构图,光线,完全凭感觉。她的镜头里有城市景色,也有自然风光,有幽深的小巷,也有巍峨的大厦,有蜿蜒的溪流,也有澎湃的海岸。
“不是每个人,每一天都要上进。我喜欢原地踏步。”
“要不要去上几堂课,买点镜头?”
“不要,太累赘。用手机拍就很好。”
“Wilson想帮你开个影展,在他妹妹的画廊。”
“他眼睛是瞎的吗?还是又一个为美貌所迷惑的傻瓜。”
“你偶尔也会有灵光闪现的好作品。比如上次拍的天鹅。”
“不要理他,白白让他嚼了我的牡丹。”
辛律之笑着摇摇头:“难怪他说你真的很难讨好。”
“彼此彼此。”马琳达耸耸肩,“你又何尝不是难以捉摸?我可以举出很多例子。”
辛律之垂下眼帘。他睫毛不算浓密,但根根细长,聚成一扇阴影,遮住他苍秀的眼神。
“对,我们是一对别扭鬼。”
他便不再提Wilson,继续吃饭聊天。辛律之问她一天行程,在何处拍下何张照片,有些什么趣事。他们两个原是一起长大,彼此熟得不能再熟,偶尔谈及童年生活,不由得会心而笑。
“如果每一天都像今天一样轻松多好。”马琳达靠着辛律之的肩膀,打了个哈欠,“什么也不用想。”
“很快就会如你所愿。”辛律之柔声道。
“那你能让我万事如意吗?”
“不能。”他冷静地回答。
马琳达叹了一口气:“Patrick,你已经做得很多,做得很好了。”
听她鼓励的话语,辛律之抿一抿嘴角。
“怎么,不以为然?”
“没有。我只是才对一个人说过,我的故事很长,如果要听我讲完,会需要很长时间。”
“姜珠渊?”马琳达喃喃道,“她是个好姑娘,就是爱惹麻烦这一点很要命。”
“你觉得我是那种怕麻烦的人吗?”
“别这么轻易下结论。”马琳达低声道,“麻不麻烦,取决你如何看待她了。”
辛律之陷入沉思;突觉肩膀一沉,原来马琳达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然后又顺着胸膛滑下去,枕在他的腿上。
因为姿势,她出气很重;辛律之等了一会儿,见她睡熟了,便一手伸到她脖颈后面,一手探入膝弯,轻轻一提,将她打横抱起,送进房间里去。
刚一沾被,马琳达又睁开了眼睛。
“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明天才有精力陪我。”她嘟哝着。
“好,我答应你。”
可是那天晚上,辛律之睡得不太好,辗转反侧,着实难眠。
他翻身下床,来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
窗下的泳池,粼粼的池水,映着的不知是灯光,星光,抑或善意的目光。
他凝视着池水,缓缓扯开腰带,脱下睡袍,露出精壮的身躯。
扑通一声,他□□着跃入池中。
叫清凉的水波这样一震,他愈发清醒了。原已入睡的池水先是一惊,激烈地拍着他,推着他,但很快又平静下来,温柔地包裹着他的身躯,一波一波地配合着他手臂的律动。
他闷着头游了两个来回,才浮出水面。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脑袋,他喘着气,举目所望之处,是繁星闪烁的夜空,美轮美奂的寓所,精致修剪的灌木与花丛。
只有他一个人。
他不想一个人。
他又来回游了不知多久,一直到精疲力尽才上岸。
这次他终于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九点整。马琳达也起来晚了,在衣帽间里不知道忙着什么。免得她问自己昨夜情况,辛律之先开口道:“出去吃怎么样?百丽湾有一家做美式简餐的咖啡馆,早午餐有蟹饼供应。”
她抱怨道:“我不想吃那个。蟹饼你吃不厌的吗?”
“鹰嘴豆没看你吃厌过。”
他们都不喜欢坐酒店提供的车,于是开了那台牌照为8128的捷豹出去。两人先去咖啡馆吃了蟹饼和鹰嘴豆泥。这家咖啡馆的蟹饼是每日出海渔船捕回的急冻海蟹,拆出新鲜蟹肉来做的,配上一勺特制酱汁,香甜糯滑,就连马琳达也赞不绝口。
“好吃?”
“好吃。”
“连你都说好,那一定很不错。”
“风景要加二十分。”
这天阳光委实不错,蓝灰色的海浪卷着银白泡沫,拍打着细幼洁白的私家海滩,极目远眺,海天交接之处还有一座小小岛屿。
吃饱了的马琳达拍拍手,拿着手机到处去拍照了。她的背影轻松而欢快,胳膊伸长,毫无章法地左拍拍,右拍拍。
辛律之拿出手机,查了查最近三天的天气,然后拨了一个电话。
“是我,辛律之。”
“留着吧,什么时候想到了,都可以问我。”
“还记得crab cake吗?”
“百丽湾有一家做蟹饼的咖啡馆,有兴趣吗?”
“周末?”
他正讲着电话,突然手机被人从耳边抽走。
马琳达压着他的背,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按了免提键。
电话那头飘来一把很有辨识度的女声:“可以,几点?”
“九点半?”
“都带上家属怎么样?也许你会出题,我得带一个会微积分的人在身边。”
“那就说定了。”未等辛律之反应,马琳达已先出声,“你好,我是马琳达。有印象吗?我们在云泽远远地见过一面。”
“啊,我记得,你好。”
“你和Patrick一样,叫我Linda吧。我也和Patrick一样,叫你珠珠?”
“好,琳达,周末见哦。”
挂上电话,马琳达点了点辛律之的脸颊:“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第三道热菜 蟹饼04

就这样雷厉风行地约定了周末的四人约会,进入今天的第二个环节,逛街。
马琳达身材曼妙,即使穿一条麻袋也明艳不可方物。当她穿着当季时装,迈动两条长腿,从试衣间走出来时,就好像走秀一般艳压全场。
“怎么样?”
辛律之自然都说好好好,买买买,刷刷刷。
马琳达知道他心不在焉,若不是回酒店的路上,又发生了一件事,她也不想点破。
“开慢点,我补个妆。”
等她补完妆,侧头对辛律之道:“你够了啊,那辆宝马已经跟了我们二十分钟了。”
她口气甚是严厉,他眉骨一振,望向后视镜。
他们车后是一台深蓝色的沃尔沃,沃尔沃的左侧是一台酒红色宝马。
“三个路口前就跟上来了。是Allyrine Caster的人吗?”
如此蹩脚的追踪方式,想来不是专业人士所为。
“不是。”
“那是——”未问完,马琳达就想到了答案。
辛律之的声音变得冷漠而疏离。
“她要跟,就让她跟着吧。”
马琳达亦觉得有趣起来。
经过下个信号灯时,红色宝马突然变道,未能控制住节奏,撞上了捷豹的左尾灯。
马琳达因惯性朝前一扑。
辛律之即时停下,关切道:“没事吧?”
除了被安全带勒得有点疼之外——马琳达摇了摇头,突然笑起来:“真是不得了。”
她指指红色宝马,对辛律之竖起了大拇指。
“我去看看。”辛律之除下安全带。
撞车现场,后车纷纷分流而去之际,司机与乘客也不禁探出来头来,想看看这两位豪车主人要如何处理。
这捷豹的主人,看起来不算面善啊。
可宝马的主人,好像很娇弱呢。
那宝马车驾驶座侧的车窗降下半扇来,司机匐在方向盘上,一头乌黑秀发披散在肩头,两只白皙小巧的手仍勉力掌着方向,指关节透明脆弱得好像一块玉石一样。
辛律之伸手,敲了敲车窗。
那司机浑身一抖,慢慢抬起头,露出半张娇怯怯的俏脸来。
她的东方美与马琳达是完全不同的风格。远山眉黛,芙蓉俏面,眼神迷离怔忡,唇色粉嫩欲滴,就算是再铁血的男人,看到这样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也不忍再苛责她了。
而她在看清面前这穿着烟灰色羊毛长外套的男人时,眼内也明显闪过一抹意外之色。
是他?他是8128的主人?他是姜金山所说的Patrick Shin?辛律之?他和成少为是什么关系?他出现在宴会上不是偶然?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毕竟经验老道,迅速将这份震惊压下,不露痕迹。
“抱歉,全是我的错。”她呐呐道,声如莺啼,“请等一下。”
她伸手去副驾驶座上拿包;包里有糖,含了一颗,方觉得好过了一点。
结果下车时又是双膝一软,恰恰跌进捷豹主人的怀中。再抬起头时,她已是粉面煞红,泫然欲泣的模样:“……对不起。”
美女难堪而尴尬的行为,反而会令绝大多数的男性生出一股怜惜,从而有护花的冲动。想必她面前这位男士也不会内心毫无波澜。
查看了两车相撞部位,她连连抱歉:“真的对不起,可是我还有事。不如互相留个电话,叫保险公司来处理,好吗?我叫寇亭亭,我的电话号码是——”
一直保持沉默的男人,此时方低声开口,声音中带着一股烦厌兼无趣。
“算了。”
算了?
她的右手举起又放下,嘴唇微微颤抖,流露出不知所措的模样:“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您。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他唇角勾出一个淡淡的,讥讽的笑容。看得出,他的教养正在阻止他做出轻慢的表情,但仍然情不自禁流露出傲慢的本色来。
“对不起,我只是……您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朋友……对不起,”她捂住脸,垂下头,柔弱的双肩似乎已经快承受不住这种难堪,语气中满是委屈,“我做什么都是错。”
云政恩怜爱的,正是这漂亮的容貌,柔弱的性格,而没有发现这无害的外表下,是一副掠食者的心肠。
辛律之平静地看着她表演梨花带雨,声音里惊奇多于怜惜:“你哭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突然想起那位朋友而已。”她背过身去,胡乱地擦着眼泪,“没事。”
她嘴里说着没事,无声的眼泪却流得更凶,几乎是止不住的;只看那不断抽动的双肩,便令人油生一股抚慰她的冲动。
车门开关,引擎发动;她错愕地抬头,捷豹已绝尘而去。
什么?
寇亭亭呆了一晌,冷笑一声,弹掉了眼角残积的泪水。
这是她第一次在男人面前遭遇滑铁卢。
明明知道这样做很冒进,可还是故意去追尾,这种出格的举动她从来没有过。
在看到8128的主人和宴会闯入者是同一人时,她虽然惊讶,可隐隐又有一种恶意的快感。
这种追逐危险的心情,也是好久没有出现在她养尊处优、平淡不惊的生活里。
就连成少为,在她不为所动时也流露出了三分真心。
而他,真是个冷酷的人啊。
哪里错了呢?
是不是应该直接晕倒——这人肯定不会像姜金山一样愚蠢;而且现在的她也无法表现出清苦无依而又傲骨铮铮,从而赢得孟金毅的痴情。
真是白白浪费了她的眼泪。
她拿出一张纸巾,擤了擤鼻涕,团成一团扔掉,正欲开门上车时——
“精彩。”
身后传来不轻不重两下掌声,将她拉回现实。
穿着烟灰色长外套的俊俏男人靠在酒红色宝马上。
真该尴尬时,她反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辛律之。而后者,也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即使是寇亭亭这样的美人,也不得不承认,他长得真是俊俏。
从鬓角到下巴的曲线,从肩膀到胸膛的宽度,从细长苍秀的眼睛,到略带讥讽的嘴角,从冷淡厌倦的表情,到精壮颀长的身材——明明是七八分相似的外表,却塑出了天渊之别的两个人。
如果那个人也有这样的气质风度,那她的生命可能会完全不一样。
良久,她才不屑地哼了一声,表情也由柔弱变作了挑衅。
“我还以为您真的铁石心肠呢。”
“如果我走了,岂不就看不到了?”辛律之直起身,拍了拍外套,“现在的你,比刚才生动得多。”
“您朋友把车开走了?”寇亭亭似笑非笑,“漂亮的男朋友?漂亮的女朋友?”
“那要看你如何定义漂亮和朋友了。”辛律之道,“只有漂亮的人才能做朋友么?”
“再漂亮的人,再亲密的朋友,也不如自己来得可靠。”
她意有所指;成少为引诱她的事,大概已经被算在了他头上,且被当做彼方的失败。
“把车开走吧,你已经在这里耽搁太久了。”
“您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让您上我的车呢?”
“这是邀约吗?”
“也许。”
“你怕?”
“你又不是死神,我为什么要怕?即使是死神,我也不怕。”
“也许我会比死神更可怕。”
“是吗?你真的很像一个人,又非常地不像一个人。”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不好奇吗?”
“有必要吗?”
辛律之并不在意她的误解,不在意她的试探。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除了姜珠渊口中的云政恩,他不需要听其他人的,主观的版本。
寇亭亭会和毕赢、曹慎行一样,收到这段往事的回报,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据他所知,她和姜珠渊也曾经是至亲至密的朋友。甚至于到现在为止,这段友谊里还残留着一些暖意。
他不得不承认,他想知道,寇亭亭是用什么方法,摧毁了姜珠渊的初恋,还讨得了她的欢心。
而这,才是他停留的原因。

第三道热菜 蟹饼05

“你和金毅,再生一个孩子。”
吃过晚饭,寇亭亭的婆婆又一次抛出了这个话题。
这个问题他们已经讨论了很多次。
她至少已经有所进步,在孟堇离开饭桌后才发声。
“好的,妈妈。等金毅回来,我来做他的工作。我也想再生一个孩子,陪伴阿堇。”
孟金毅在生殖方面有些问题,是这个家庭的秘密。她刚嫁进来,就被要求做试管婴儿,从而得到了阿堇。
婆婆显然很满意她的主动请命:“这次,必须要生男孩子。”
“好的,妈妈。我会和周医生联系。”
“她不行。后来几次都没成功。”
“好的,妈妈。我听说宛越医生很不错,我来约一约她。”
虽然家里有佣人,但厨房的家务仍然是寇亭亭亲自做。婆婆虽然没有明说,但她知道这是茹素的婆婆所希望的。
做完家务后,她去了女儿的房间。母女俩一起洗了澡,读了故事书。
“妈妈,今天来的叔叔是谁啊?”
“啊,他是成叔叔的朋友。”
“叔叔长得好漂亮,比之前的成叔叔还好看。妈妈的朋友都好漂亮。”
“阿堇也想变成那么漂亮的人吗?那就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
“不用好好学习吗?蔡子萌说,她外婆每天都叫她好好学习,多多做题,烦都烦死了。”
“那个啊,努力就好了。妈妈不想你变成书呆子。”
“那妈妈我可以不再画画了吗?”
“为什么不想学画画了?”
“我不想变成画呆子。”
“告诉妈妈真话,是不是老师对你不好?”
“不是。妈妈,我再怎么画,也没有云小恩画得好。好泄气啊。”
“如果来一个小朋友,弹琴比你厉害,你也不要学琴了吗?如果再来一个小朋友,跳舞比你厉害,你也不要练芭蕾了吗?”
“所有这些,努力就好了。学得好不好,妈妈并不在意。”
“我知道了,妈妈。”
“对了,最重要的是要有礼貌,不能随地乱扔垃圾。那样会变丑哦。”
孟堇吐了吐舌头,她今天在妈妈面前随手扔掉了新发卡的包装纸,被妈妈批评了。
“可是垃圾桶很远啊,我好累,不想走过去。”
“蔡子轩在旁边啊,你可以叫他帮你扔。你这么可爱,他会帮你的。”
“妈妈,我做错了,以后不会了。我也不想叫蔡子轩帮我扔,我自己会扔。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好。”寇亭亭亲了亲她的头发。
“叔叔为什么会来接我放学呢,还送我发卡?”
“你喜欢叔叔送的发卡吗?”
“喜欢呀。”
“因为叔叔喜欢你。我们阿堇,太讨人喜欢了。”寇亭亭笑着回答,“没有人讨厌你,没有人会想你伤心难过。我们阿堇,是完美的。”
哄睡了女儿,她回到自己套间的起居室。
冰冷的房间,冰冷的沙发,冰冷的双人床。
她关上门,走到化妆台前,打开摆放着首饰的抽屉,从最里面摸出一包薄荷烟,一支打火机,和一只扁扁的烟灰缸来。
她熟练地点烟,烟雾袅袅升起。
烟灰缸是带金属光泽的酒红色,而手中的烟——她笑了起来,轻轻弹了弹烟灰,又拿起来,几乎是贪婪地吸了一口。
说起来,她对在孟家的生活也有些厌倦了。一成不变,毫无波澜,看得到三十年后的日子。
她的阿堇总有一天会离开,而她要在这里一直到死。一想到这里,就算是捉弄老太婆的游戏,也已经提不起她的兴趣。
她甚至希望老太婆能心情愉悦,活久一点,好有个喘气的陪着她,所以她根本不再驳嘴。
痴心妄想。生男孩子?孟金贵会同意吗?
她夹着烟,拿起手机来摆弄。
他的手机号,是1加上十位的水仙花数。他的车牌,是四位数里唯一的完美数。
应该感谢云政恩,她还记得这些有趣的数学小知识。而这些小知识,无疑让那个人变得更加特别。
如果说他一点也没有被她吸引,她是不相信的。
否则他也不会停留了。
不管他是云政恩的什么人。她也不想去考虑他是云政恩的什么人。那样反而把事情搞复杂了。
他的复仇,不就是找成少为来勾引她,意图破坏她的家庭吗?
如果换了他亲身下场,她倒会有些心动,不,她现在就已经有些心动了。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不应该只存在于婆媳剧中,换换口味也好。
她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水仙花。
他是一个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看我伤心失望的朋友。
发完短信,她静静地坐着,抽完剩下的半支烟。
她原以为是他看了短信打来,再仔细一看来电显示——嫌恶地撇了一下嘴。
她本不想接,那边却连着打了三次,誓不罢休。
寇亭亭厌烦地接起来:“什么事?”
那边也很简单直接:“借我十万周转一下。”
寇亭亭很讨厌他们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曹慎行总不可能十万都拿不出来吧,他还能拿十万出来抽奖呢。”
“他现在有点困难。”
“他?困难?上次还说公司账面上总有一两百万流动资金。现在就十万都拿不出来了?”
“他那边有个客户出了点状况。小问题,能解决。我的麻烦是眼下的,借我十万,年底还给你。”
“毕赢,你每个月房贷和车贷加一起就要用掉工资的百分之七十,加上衣食住行,根本存不下什么钱。”
“你知道的倒清楚。”
“你年底的奖金也不会超过五万元。怎么还?”
“我自有办法。”
“你说你有办法。可我不知道啊,我心里没底。”
“寇亭亭,你这些年捞得不少了。谁不知道,贵老公对你那是百依百顺,你名下两套公寓,两辆车,还有一处商铺,手指缝里漏一点出来,不就能帮我过了这一关么?”
“看来我们都很清楚对方的财政状况啊。”寇亭亭笑着弹弹指甲,“问题是,我有这个义务帮你吗?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得一想二,拿了十万,又想二十万,五十万,一百万呢?”
毕赢把电话给挂了。
想了想,深吸一口气,他又推门进去包间里。
包间里烟雾缭绕,坐着三男一女。
那三十出头的女性正是他的姐姐毕晟,看到他进来,一张脸上写满了无奈与焦急:“阿赢,你快过来坐呀!”
她将一碗热汤浸泡的米饭塞进他手里,又递一双筷子给他:“垫垫肚子。”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只记得吃!
毕赢把筷子往桌上一扔。
一直抽烟的那个男人,留着披肩的油发,穿一件中式褂子,手上套着一串珠子,笑着点点桌面:“毕总很忙啊,一晚上电话不停。”
毕赢没说话。
“刚才说到哪里?哦,对了,你当年能脱身,还是你姐托了大高——”他指了指身边的体重至少有两百斤的男人,“……大高又托了老涂——帮了忙。现在混得人模人样了,就忘本了?忘本也就算了,你还把我大侄子打一顿?”
被提到名字的高端武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而他的大舅子老涂一张脸平静如常,一声不吭。坐他身边的毕晟推推他,示意他夹菜吃菜,他只摇摇头。
“哎呀,大家都是老乡,有事慢慢说。”
“打住,大高和你们是老乡,我不是,老涂也不是。别套近乎。”寸头男人挥挥手,“你现在把我大侄子打成这样,难道想道个歉完事?还是高考状元呢,老师就是这样教你的?”
毕赢冷冷道:“听说贵侄子在学校里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只不过是替他老师教教他。”
一听这话,老涂方开口了,他天生一张圆脸,看上去是一团和气的样子:“他在学校怎么样,自然有老师来处理。老师没说他错,你管得着?现在是你找人打他,是不是我找人把你也打一顿,大家就扯平了呢?”
毕晟连忙道:“老涂,有话好好说。”
“我说过了,是他划我的车在先。”
“毕赢,凡事都有个道理,你的车停在了我的车位上,是不是你的问题?”
“有什么问题?我交了停车费,小区里就任我停。什么时候你有私人停车位了?”
“我家有中风的老人,你停的那个位置,正对着我家后院的门。左邻右舍都知道那个位置专门停我家的车。你停在那,我家的老人去医院,怎么办?”
老涂说话慢条斯理,况且平时在小区里也很和气,愿意承担公共事务,所以毕赢一直觉得他软弱可欺:“不可理喻。”
高端武这时开口了,他两只眼睛很大且凸出,说话时脸上的肉一弹一弹地抖动着:“毕赢,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吧?还记得你当年高考后惹的麻烦事吗?那时阿晟找到我,说我在报社工作,能不能想点办法,别让舆论这么炒下去?我说我虽然在报社做,做的是财经这块。老涂做社会新闻,帮你们姐弟俩花了不少功夫,这阿晟你得承认吧?”
毕晟连忙点点头:“大高,老涂,我一直很感谢你们——”
毕赢哼了一声,颇有些不以为然:“你们没收钱吗?”
戴珠男人笑着道:“没有门路,你钱往哪里塞?好,不说以前,就说最近吧。殷承那个纪录片一出来,网络上是不是议论得沸沸扬扬?没有老涂叫我帮你们带舆论,你早就被人肉出来了,还能落得了好?”

第三道热菜 蟹饼06

“所以我说这事儿,真的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呀!”毕晟道,“要怪,就怪小区保安不好。小区停满了就不该再放车进去,不放车进去,阿赢就不会把车停到老涂的车位上,孩子也就不会玩的时候不小心划花了车。”
“不小心?”毕赢冷笑道,“他是故意的,我停那里就停了一次,他划我车划了三次。不仅如此,小区里的流浪猫,没有一条长尾巴,要不要把监控拿出来看看,是不是你儿子剪的?老涂是吧?我要是你,就送他去看心理医生。”
听他如此出言不逊,老涂抹了一把脸,摆出一副总结的模样:“听你这口气,是我家孩子全错了。你没错,你全对。”
毕晟赶紧陪笑脸:“老涂,你别动气!大家坐下来,就是好好地商量一个解决方法。孩子现在住院了,该出的医药费、营养费,我们出呀。”
毕赢狠狠地瞪了姐姐一眼;他心里是不服气的;毕晟按了按他的肩膀,继续赔笑脸:“我这弟弟书读得多,读得迂,给大家添麻烦了。该赔偿的,我们赔偿。”
“二十多岁的人,以前逼得同学自杀可以说不懂事,现在走上社会了,还不懂事?”老涂慢条斯理道,“要不是大高劝我,今天这饭我也不会来。毕赢,我给你擦了两次屁股,都是看在大高和你姐的面子上。今天咱们要是撕破脸,日后可别来求我。”
“老涂,你这话说的——”
“这意思还不明白吗?我能洗白你,也能搞臭你。”串珠男人道,“除非你屁股上没有屎。”
他说的很粗俗,而毕赢却终于脸白了一白。
经过几番折腾,他很明白形象有多重要,所以没继续嘴硬;毕晟继续打圆场,絮絮叨叨地磨着价。
经过几轮拉锯,最后赔偿金额被定在了二十万。
“对毕总来说,这二十万也不算什么吧?我看你的车,一个没啥根基的穷小子可开不起。”
毕晟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道:“给给给,但是我们得签个协议。这笔钱是毕赢出于人道主义给小孩的医药费,不等于说我们做错了……”
串珠男人和高端武都看着老涂。
“今日的果,都是昨日的因。”他说,“这笔钱拿来,我们恩恩怨怨一笔勾销。”
起草协议时又出了岔子。毕赢表示自己一时拿不出这笔钱,要打欠条。
“放心,我不会欠你,年底一定有。”
老涂笔都拿出来了,听他这样说,随手将笔扔在了桌上。于是又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了几回;最后约定毕晟回去做协议,毕赢筹钱,三天后一手签字,一手交钱。
姐弟俩像打了霜的茄子一样,站在酒店门口。
“难道你连十万都拿不出来吗?”毕晟担忧道,“姐给你凑十万,再多真拿不出来了。”
“没有。”在姐姐面前,毕赢也就不掩饰了,“一分钱也没有!”
全是那该死的同学会,自从那天晚上之后,运气就变得极差。
先是胥岷山一个国际项目结题,按合同要求第三方审计,这种事本来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那边却请了知名会计事务所进场。
审计小组的组长竟是他的一位高中同学。
这位同学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毕赢,听说你们开同学会?你这人,怎么也不跟我们这些外地的同学通知一声呢?好久没见,你混得越来越好了啊!”
毕赢大感不妙。账面看起来是平的,但私下里他做了不少猫腻,专业人士一看便知,他不得不先从其他项目抽出票据来填补上去。
那项目中套出来的钱呢?自然是交到了曹慎行手里“投资”。
胥岷山手头的项目周期都很长,且他有个准院士的名头,年初的花费,年尾再结账,人家也不敢说什么。
这个时间差用来“投资”,岂不是无本的买卖,妙得很。
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就从其他项目调钱过来——十个锅九个盖,据他所知,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干。就连万象集团下属的,由戚具迩的亲弟弟戚具宁主持的生物技术研究中心也是如此,从来没有出过事。
再就是今天这件事情。原以为只是教训一个臭小子,没想到却和自己有这么深的渊源!
全怪曹慎行心情不好,下手太重,他明明说的是教训教训就行,不要留伤,曹慎行找的人却把臭小子打得进了医院,惹得自己一身骚!
而曹慎行之所以心情不好,是因为他的生意出了点问题。
同学会后,他请了个惯会阿谀奉承的高中女同学回来做事,这同学也不知道怎么做的事,批出去一大笔款项给一家大型娱乐中心的老板,老板一收到款数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曹慎行先是把放款的同学打了个半死,再把老板的妻小都控制住,抵押的洗脚城也已经接管过来,可惜的是账面上确实没有钱。
要说这事情也不是第一次。曹慎行总有招数把这笔钱找补回来,他这边也就能填上了。
毕赢今年冬天之所以不好过,全都毁在一个个“没想到”上。
可真是“没想到”吗?
“阿赢,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阿行真的拿不出来吗?要不,把车卖了吧?”
“不行。我才换的车,卖了的话,别人不都知道我有问题了?”
“那你想想办法,有没有人能借一点?……可惜胥教授生着病,不然可以找他。”
“我已经够烦了,你闭嘴行不行?!”
毕赢想来想去,还是得找寇亭亭。必须找寇亭亭。
还是做女人好啊。他心想,两腿一张,钱就来了。
还得做漂亮有手段的女人,他姐姐毕晟在瀚海控股的法务部工作,嫁了就职于Interon的高级软件工程师,说得好听两人年薪加一起也有四五十来万,却全填了婆家那边的穷亲戚!
现在他需要钱,姐姐只能拿十万出来!
凭什么寇亭亭来钱那么容易,他就得讨好这个,奉承那个,在胥岷山底下做条狗,舔点他牙缝里剔出来的渣渣?
就连胥丹这个破鞋都看不起他!
寇亭亭不知道毕赢的这番心理活动。他再次打来的语气已经缓和恳切了很多,她仍然不松口。
“你能还得上吗?”
“寇亭亭,你还不相信我?我当然还得上。”
“就凭你那点工资和奖金?别逗我了。”
毕赢急了,道:“胥岷山一两千万的经费不是任由我花?要不是现在有审计小组进场,我用得着向你借?那些人一走,我就能还上!”
“你这人,怎么还急了呢?”寇亭亭道,“大家都是老同学,我还真的不救你不成?和你开开玩笑罢了。”
说着,不到半分钟,毕赢的手机收到两条信息,显示他的户头刚有两笔钱到账,每笔十万元。
看到自己的银行户头上突然多出二十万,毕赢不由得一阵轻松。
“没想到你还挺豪爽的,我借十万而已。”
“还有十万,给你周转用。”寇亭亭话题一转,“连我都听说了,胥岷山病得很厉害。你做这种事,不怕雪上加霜?毕赢,作为老同学,我还是奉劝你,犯法的事情不要做。”
“我做什么犯法的事情了?杀人放火?还是□□掳掠?”
“你贪污公款,一旦被揭发,可是要坐牢的。”
毕赢冷笑道:“我好怕啊。不怕实话告诉你,胥岷山是末期肝癌,就算是许昆仑也回天乏术,他死定了。”
“哎哟,这么严重啊。”
“每家公司的法人都是他,每笔款项转出去都有他亲笔签名,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你觉得谁更逃不掉?”
“当然了,我也希望他能拖到评上院士,这样就算死了,我也还是个院士弟子——你以为我很蠢吗?哼。”
毕赢挂断了电话。
看来寇亭亭果然很有钱。这么阔绰,二十万眼皮也不眨一下就转过来了。
做男人也不错,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从女人那里拿到二十万。
真是败家娘们儿。
寇亭亭挂掉了电话。
可你就是很蠢啊,二十万就得意忘形了。
她将刚刚对话的录音同步到了电脑上,又拿出一张存储卡来,复制了一份。
她起身,将存储卡放进钱夹,又无所谓地扔回梳妆台上。
怎么办,我可又捉住了毕赢同学的把柄哪?

第四道热菜 清蒸老鼠斑01

毕晟为了拿十万给弟弟,和丈夫大吵一架。
“你弟弟就是个无底洞!他住的小区比我们好,开的车比我们好,还要找我们借钱?说破天也没这个理!”
“他现在有困难,我不能不管!”
“我们没管他吗?他上学的学费、生活费,哪一样不是我们出?你记不记得那年他大二,我们去他学校看他,他无论吃的、穿的、用的、骑的,都是最好的!你他妈还用着他淘汰下来的手机,穿着他不要的运动服——真不知道他怎么有脸再找你借钱!”
“你每次都要拿这件事情出来说,有意思吗?”
“怎么没意思?有意思极了!”
“你往你爸妈、大伯、二伯、大姑、小姨、大舅、二舅家里拿钱的时候,我说过话吗?你做人不能偏心!”
“我是有一屋子穷亲戚,我认!但是他们会念我们的好,会感恩图报,你哪次回去婆家,不是好吃好喝,当成王母娘娘地伺候着?再看你弟弟,工作了,抖起来了,还过你钱吗?每年过年给孩子包个一百的红包,也好意思!”
“我不和你说这些,我知道我们俩联名户头上有一笔理财就要到期了,再加上活期——”
“没有!这笔钱要留着给儿子买钢琴!我已经带他在双耳银行看好了!毕晟,我告诉你,你敢拿你儿子培优的钱去填你弟弟,那就离婚!”
一时间家里鸡飞狗跳,婚自然不会离,钱也没取成,但毕晟终于还是在期限前凑到了十万元。
“阿赢,钱给你准备好了。”
“姐夫没说什么吗?”
“我把结婚时买的钻戒和金饰给卖了。反正也没啥场合戴。再加上我的私房钱,够了,不用向他开口。”
毕赢迟疑了一下,道:“算了,不用了。二十万我都借到了,你去把首饰赎回来吧。”
弟弟如此体贴,毕晟眼眶都有些发热了:“好,我先把协议书做出来。”
她打开文档开始准备和老涂的协议,快写完时,部长过来了。
“毕晟!和老饕门、万象资本的三方合同弄好了没有?”
“弄好了。”
她急忙想将文档最小化,但还是被部长看到了。
“你上班时间在做什么?什么协议?你在接私活?”
“没有,一点家事儿。”毕晟将早已准备好的三方合同交给部长。
“毕晟,不要怪我没提醒你。瀚海换老板了,今天和万象资本签完约,整个公司说不定都要重组架构。这个节骨眼儿上,别犯错。”
毕晟素与部长交好,故而对他的提醒并不当回事儿。等她做完协议,发给毕赢之后,才发现遗漏了一份文件在桌面上。
“糟糕!这一份是老饕门的分店资料,我刚忘记交给部长了。”
“他们在会议室,刚开始不久,你赶快过去。”
毕晟拿了资料就急冲冲地往会议室赶,会议室大门紧闭,她一推门,里面的人目光全部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她低头快步走到部长身边;代喜娟见进来的不过是瀚海控股的小员工,不由得皱紧眉头:“我不明白,万象的戚具迩在这里,瀚海的代表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三方的人都在了,还要等谁?”
瀚海的代表陪笑道:“代总稍安勿躁,我虽然是瀚海的代表,但我并没有资格签字。我们老板很快就到。”
代喜娟忍了一忍,眼角瞥见成少为端坐在旁,一身白色西装,着实刺眼:“你穿成这样是什么意思?投降?”
“穿黑色你也要说我奔丧了。索性不穿好不好?”
代喜娟没想到一向把她当做透明的成少为会回嘴,一时间双颊抽动几下,竟不知如何回答。
戚具迩笑道:“代总,你有个好儿子,少说他两句吧。”
代喜娟冷冷道:“不知道好在哪里。我们在等谁?你们瀚海控股到底有没有诚意购买老饕门的股份?如果没有意向,何必浪费大家时间?”
戚具迩笑着摸摸手臂:“代总是巴不得今天的会开不成吧?瀚海控股也是才换了大老板,再等等吧。对方真的是很有诚意买下老饕门,出的价钱也很合理呀。”
“诚意?合理?哼,将我逼到这份上还谈什么诚意,什么合理……”
戚具迩脸上仍挂着淡淡笑意:“代总,愿赌服输呀。”
毕晟敏锐地感觉到会议室内气氛有异,不便久留。放下文件,她走到门前,双手打开——
外面站着一名异常俊俏的青年男子,眼神苍秀,身形颀长。
他也是刚到,面上犹有一股凛冽风尘。
门突然在他面前打开,他十分镇定自若,倒显得是毕晟特意开门请他进来一般。
成少为激动地站了起来:“是你?!”
来人正是辛律之。
他穿一身低调而精致的黑色西装,里面是同色高领毛衣,西装上口袋里夹着一支银白色百利金,衬得整个人高贵而又富有书卷气。
身高不到一米六的毕晟得仰头望着他;他敛首,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苍秀又冷漠;毕晟突然打了个寒颤。
“毕小姐,请让开。”
不等回答,他迈开两条长腿,从她身边走过去。
瀚海的代表已经起身相迎:“辛先生好!辛先生这边请!其实应该让我去接您——”
“没有必要。”
辛律之顺着他毕恭毕敬的姿势,走向了会议桌正中的位置,落座。
相比较戚具迩和代喜娟都带了私人特助,他只是孤身赴约。
但他身上那股自信而沉稳的气势却胜过了在座每一个人。
也难怪。
今天,他是大小通吃的庄家。
成少为双手捶在桌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就知道,作为朋友,辛律之不会坐视不理:“你——”
“容我向大家介绍,这位是欧拉基金会的执行主席,同时也是我们瀚海控股的新老板,辛律之先生。”瀚海代表介绍道,“我们三方就合约内容已经达成共识。签完字,辛先生将成为老饕门的最大股东。”
关于合约内容,欧拉基金会的律师团已经看过了。辛律之又快速浏览了一遍,点点头,从口袋中取出笔来。
幸福带来的眩晕感尚未褪去,却又遭到一记重创,成少为一时没有明白:“等一下!你不是来阻止签约?要用6.7亿买下老饕门的人是你?”
辛律之平静地看着他逼近到身前的,震惊的脸庞,轻且有力地吐出一个字。
“对。”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从来都是我要买老饕门。我倒是觉得奇怪,你为什么这么大反应?瀚海可以买,我不可以买吗?”
一直未出声的代喜娟起身,拎着儿子的衣领,左右开弓,狠狠地扇了他两耳光,狂怒道:“我到底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你就这么恨我?找你的朋友来逼我清算?我今年五十三了!没有机会东山再起了!”
戚具迩也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被弄糊涂了:“伯母,你打他干什么?他根本不知情啊!”
成少为根本毫无痛觉,他甩开母亲的手,啪地一声合上辛律之面前的合约:“我给你看过老饕门的资产清单!你知道,这笔钱,还买不下老饕门的固定资产!”
“我知道。”辛律之放下笔,将成少为的手臂拨开,“我还知道,这笔钱用来赔给万象资本,兼付清明年到期的债务之后,代女士将一无所有。”
“唔,也不能说是一无所有。您将还拥有1.5%的股份,在老饕门做一个小股东。只是凭这这点份额,您真的没办法东山再起了。”
代喜娟发出一声悲鸣;成少为踉跄后退两步,突然转身在戚具迩面前单膝跪下:“具迩,我答应你,我和你结婚。我一辈子都听你的,永远不离开你,不看别的女人……”
辛律之皱眉道:“少为,作为朋友,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婚姻不是儿戏。”
“你闭嘴!具迩,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签字,再给我们一段时间,我会找到新买家,我会付清六亿给你,你给我一年的时间,半年,三个月,只要三个月!”
戚具迩左右为难,不敢去看成少为的眼睛:“少为,你不该招惹这个人。”
“据我所知,万象资本用来投资老饕门的资金当中有一亿九千万是抵押贷款。这笔套牢了四年的投资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万象资本的投资方向。”辛律之道,“三个月,足够贵司看中的那家互联网公司找到新的买家。”
“万象资本四年前没有赶上潮流,今天还要落于人后吗?”
戚具迩神色一僵。她问都不消问,他怎么知道的。
“戚女士,江山和美人,你选哪一样?”

第四道热菜 清蒸老鼠斑02

戚具迩无法为了一个男人,去和整个董事局,整个万象集团的利益抗衡。
她权衡再三,终于拿起笔:“少为,对不起。”
看着她在合约上快速签下名字,成少为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除了你,没人想买老饕门!”
“我相信戚女士和代女士比谁都清楚。谁也不会在市场前景不明的情况下,贸然进军中高端饮食行业。更何况老饕门现在就像一艘急忙建造起来的航空母舰,即使核心技术过硬,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支离破碎。”辛律之道,“如果不是我三个月前买下了瀚海这只壳,还真的没有人会接手老饕门。戚女士很聪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保证,你的下一场收购会很顺利。”
“等一下!三个月前我们还在做IPO,没有人能确定老饕门无法上市!”
“我可以。你知道我可以。”辛律之平静道,“老饕门上市的概率是多少,我四年前就算得清清楚楚。”
成少为知道他有这个能力。但他仍然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你……既然想收购老饕门,为什么又表现得好像会帮我?!”
“如果你开口,我确实会帮你。”辛律之道,“我会放弃收购老饕门,但是那样老饕门就会被拆开来卖。区别只是今天这一刀,还是未来半年的凌迟而已。”
“所以你没有开口,是对的。”
成少为完全跟不上他的逻辑:“你,你,你……难道我还要感谢你……”
辛律之指指小司:“给成先生倒杯热水,他脸色很差。”
代喜娟突然开口道:“辛先生,我看得出来,你和犬子确实是很好的朋友。既然大家是朋友,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呢?老饕门这几年确实扩充太快,导致资金跟不上,但我已经有全盘计划,可以改善现有困境,你不妨听听?”
她示意小司将计划书拿出来:“我相信这份计划书会改变你的看法。与其现在逼我们清算,不如大家合作把老饕门搞好。股份分配,我们可以慢慢谈!”
小司将文件送到辛律之手上。辛律之看了她一眼。小司垂下眼帘,回到代喜娟身边。
“代女士,很感谢你无私地拿出计划书。不过我对餐饮业一窍不通,老饕门我会交给职业经理人去运作。您就不用操心了。”
看着被他扔回桌上的计划书,代喜娟冷笑道:“辛先生,看来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而你对待朋友的方式,就是逼他清算。”
“我的确是成少为的朋友,但我并不是你的朋友。合约写明,成少为的万食如意项目会保留。”
成少为握着一杯热水,胸腔里爆出一声大笑:“好!很好!真是好朋友!”
“其实我不太明白。如果是瀚海出这个价,您今天就签字了。为什么换了我,您就不肯签字了呢?是因为我看起来太年轻,您不服输?”
他自然是很年轻的;年轻到让代喜娟无法接受自己居然输在了这样一个年轻人手上,但这并不是她怨恨的主要原因:“你完全可以让瀚海的代表签字,为什么要亲自来?就是为了折辱我和少为吗?”
辛律之起身。
“我并没有轻慢您的意思。只是有个人提醒了我,数学是数学,商业行为是商业行为。如果您今天和瀚海控股签了字,就只是一场愿赌服输的商业行为。和我签字,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你处心积虑接近我的儿子,利用我和他之间的问题,害得我赔上整个老饕门,我不可能咽下这口气!”
“如果您这样想,那就错了,我和少为认识不过八个月的时间。他一开始甚至没有告诉我他和老饕门的关系。从始至终,他也没有透漏老饕门的任何商业机密。您今天之所以要清算,是输在了二十五年如一日的贪婪上。如果不是为了上市圈钱,拿了超出自己能力的投资金,盲目扩充公司,现在老饕门根本固若金汤,我无从下手。”
辛律之看了看腕表:“代女士,少为有句话说得好,冤枉来,冤枉去。不如大家都节省点时间,爽快地签字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去告我好了,我不会签字。”代喜娟冷笑道,“你这是恶意收购,我和你官司打到底,看看谁捱得过谁。听说你是美国人?我告诉你,这种官司打起来时间可长了,没有三年五载的,谁也拿不到钱。”
她望向戚具迩,咬牙切齿道:“你们串通好的吧?那我要你也不好过!”
她摆出了一副无赖嘴脸,一时间气氛僵住了。戚具迩面色难看;代喜娟笑容如刀;成少为更是神游天外,不知在思考什么。
“为什么您总想把错误推给别人呢?”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数十秒,辛律之端起面前的咖啡杯,饮了一口。
咖啡已经凉了,他不喜欢喝半冷不热的东西。
瀚海代表立刻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殷勤道:“马上给您重做一杯热的。”
“有速溶的吗?”他很快改变主意,“算了。”
“这是老饕门分店资料?”他从桌上拿起刚才毕晟送进来的资料,里面罗列着老饕门在格陵的二十多家分店的资料,包括分店地址、餐饮风格、资产情况、行政架构等等。
翻了几页,辛律之道:“这家百丽湾附近的咖啡馆,提供美式简餐,我去试过,还不错。”
瀚海代表笑道:“您真有眼光。别看这家店规模小,离游艇会很近,很多艇主光顾,简直当它是食堂一样。在老饕门的众多分店中,盈利相当稳定。”
“请做好会议记录——收购完成后,这家主打美式简餐的分店改名为家明咖啡馆。家庭的家,明天的明。”
听他好整以暇地开始规划老饕门的未来,代喜娟冷冷道:“我不会签字,我不会让你乱来。”
瀚海代表道:“家明这个名字好,够大众,又有味道。”
辛律之微微一笑:“家明是家父的名字,聊表纪念而已。咦,这一家分店也很有特点。”
“这家位于老区的台湾小炒店,是老饕门三年前收购得来。价格平易近人,本身就有不少街坊老客户,也是分店中的佼佼者。”
“你又想改个什么名字?”代喜娟冷笑道,“令堂的名字?”
辛律之眼神突然一敛,望向一脸不屑的代喜娟,语气冷静如同冰川下的暗流:“好主意,这家店改名为永姿小炒。”
听到“永姿小炒”三个字,代喜娟先是一嗤,紧接着一愣,继而脸色一变,仿佛有人狠狠地挖了她的脑仁一般,将最深处的记忆都翻出来了。
“请记下来——家母的名字,正是纪永姿。纪念的纪、永远的永、姿容的姿。”
代喜娟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如同见了鬼一样。
这是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她确定没有人记得这段往事,纪永姿这个名字更是被她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这时被人突然连根拔起,她仿佛听见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
她伸出手,指着辛律之,声音抖不成句:“你……”
“如果您没有听清楚,我可以再说一遍。”辛律之一字一句,念出生母的名字,“纪、永、姿。纪念的纪、永远的永、姿容的姿。代女士,家母当年是否也是这样向您介绍自己的名字?”
“你……你……是她……她的……大儿子……”
“对。我是纪永姿的大儿子,辛律之。看来她并没有对你提到过我的名字。”
她惶恐地看着他,这张俊俏的脸,和记忆深处那名台湾女人的脸重叠起来了。
只不过那张脸总是微微笑着的,充满了善良的,母性的光辉;而面前这张脸,仿佛是地狱之火淬炼过一般,她终于看清了那俊俏面具的冷酷,正拔剑而起,刺向她最不可告人的私密。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找到我?!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没有人!没有人!是不是少为,是不是少为告诉你的?是不是少为!少为,你为什么要出卖妈妈?!”
“别再找借口了!少为当年和我一样大,只有五岁,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可能是他在生病,所以并没有火车上的那段记忆。”
代喜娟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她拼命地抓着胸口的衣服:“少为啊,是报应,报应,报应来了啊!”
成少为跪在地上,搀扶着抖作一团的母亲,抬头望向已经走到他们面前的辛律之。
他宣布她的罪。
“当年你酒楼倒闭,遣散所有员工,带着孩子去投靠前夫。”
“但他已经再婚。你们纠缠了两年,最后他塞了三百美金给你,赶你走。”
“回来的火车上,也许是看见你带着孩子很辛苦,我母亲请你到她包下的软卧车厢一起。”
“我母亲当时怀孕三十一周且有子痫前兆。晚上,她突然宫缩,大量出血,情况危殆,列车长将车紧急停在了云泽南站。”
“在我母亲被医护人员推下车之际,你霸占了她装有现金和护照的那件行李。”
“减去她前期路程上可能的花费,数目大概是一万九千七百美金——”
他居然知道的一清二楚。仿佛她所经历过的一切,他都是见证者。
代喜娟面如死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而辛律之的宣判也戛然而止。
“你这次偷窃行为所引起的连锁效应,使一个原本可以找到自己亲生父亲的孩子变成了孤儿。”辛律之平静如同叙述着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等式,“而我认为,你的过错,应当用你从偷窃开始,到现在为止的心血来偿还。”
“三百美金是两万美金的1.5%。考虑到老饕门有目前的规模和声势,你的功劳不可抹杀,我现在为你保留这1.5%的股份。无论将来老饕门发展如何,你一定会拥有1.5%的股份,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前提是你现在要签名。”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签名,打官司。要和我作对,请便。”
“拖一年,股份减一半,拖两年,再减一半;三年,四年,五年——你仍然会有股份。哪怕只有一元钱,老饕门也一定分红给你。”
他拿起百利金,弯下腰去,放在几乎是趴在地上的代喜娟面前。
咔哒一声,代喜娟心里却如同一记法槌敲下。
她哆哆嗦嗦地拿起笔,取下笔盖。
白金笔尖上刻着一个她看不懂的公式。
e什么加1等于0。
签下名字,一切都归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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