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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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万长途跋涉,筋疲力尽的精锐,轰然止步,被尘土模糊的脸愕然看向前方剑拔弩张的王宫禁军。

  “奉王令,”桑谭双手持明黄的王令,昂然道:“都城正逢两位王子丧期,为恐戾气难解,远征之兵不宜入城。所有兵马原地留守,交由富琅王统管。”

  众将下马跪听,方圆数里静默无声,只有桑谭发音清晰的字一个一个不带感情地钻进耳朵里。

  日暮将至,斜风入骨。漠然听完王令,心寒了半截,偷眼看楚北捷。

  楚北捷脸上不冷不热,双手过头接了王令,站起来。

  桑谭露出含蓄的笑容,手拢在袖中,亲切道:“王爷总算回来了,王爷和大王是亲兄弟,请千万劝慰大王,不要为两位王子伤了身体。大王命桑谭务必亲自迎王爷入城。”向后退开,已有五十多名穿着王宫侍卫服饰的人等候在路上。似乎王子被毒杀后,王宫侍卫都换了人,这群人中没有一个是熟悉的面孔。

  “王爷……”漠然在楚北捷身边垂手站立,压着嗓子道:“将士们离开家乡有一段日子了,个个思乡心切,现在忽然被命令留在这里,恐怕会有人趁机闹事。十万精锐,出了事可不得了。该怎么办,请王爷指示。”

  桑谭不动声色,轻轻咳嗽一声,对漠然道:“本丞相宣读的王令,将军没有听清吗?将兵由富琅王统管。”

  “左丞相,恕漠然冒昧,军营中的事不可轻忽,这么多的兵聚集在这里,万一出……”

  “闭嘴!”一直默不作声的楚北捷忽地低喝。

  漠然骇然止话,低下头去。

  桑谭正担心不知怎么应付漠然,见楚北捷开口,赶紧道:“时间不早,大王在宫里等着呢,请王爷上马,随我入城。”命人牵来楚北捷的坐骑。

  楚北捷在东林掌管兵权多年,不喜阿谀奉承,对纨绔子弟当面叱喝,贵族们对他又惧又恨。往日当然不怕这群小人,可眼下出了两位王子被害的大事,楚北捷偏偏人在边疆,挟大军归城,若有小人趁机中伤,难保大王不生出疑虑。漠然最熟悉这里面的事,暗想无论如何不可以让王爷单独进京,沉声道:“漠然和众亲随护将陪王爷一道进城。”

  不料这话正中桑谭心意,笑道:“王爷的随身亲将不必留在这里,可随王爷一同入城。大王还说了,这次讨伐北漠连番大胜,要重重奖赏各位有功的将军。听说漠然将军身先士卒,几次立下大功,大王说,请漠然将军和镇北王一道进宫,大王要亲自奖赏。”

  桑谭越笑得亲切,众人越觉心里发沉,一网打尽这四个字,竟不约而同冒上心头,纷纷握上腰间宝剑,目视楚北捷。

  楚北捷屹立的身躯仿佛永世不会稍倾,薄唇微抿,刀削似的轮廓在夕阳中如铁铸般没有一丝表情。悠悠看着远方宏伟瑰丽的都城,楚北捷淡淡道:“桑谭,回答我一个问题。”

  桑谭被冷冽如冰的语气冻得一颤,面前这个是威名震慑四国杀人如麻的东林第一猛将,眼下又统率着十万刚刚从沙场上厮杀回来的精锐,此刻说错一个字,镇北王杀他这个平日威风八面的丞相如捏死一只蚂蚁。他不敢接触楚北捷犀利的目光,低头道:“王爷请问,桑谭一定言无不尽。”

  “你相信本王与两位王子的死有关吗?”

  此问刁钻无比。

  若楚北捷问的是“大王是否认为王子的死与本王有关”,桑谭大可摆出臣子本色,不敢擅自揣测大王心意,声称自己只是来传递王令的一个官员。

  可楚北捷话锋凌厉,直问桑谭心意,论不到桑谭打哈哈说不知道。如此一来,桑谭如果不想和楚北捷翻脸的话,只有两条路可走,实言相告或撒谎。

  桑谭当然不敢在这种情势下和楚北捷翻脸,真话是万万不能说的,那等于把自己的脖子送到楚北捷的剑刃上面去;可如果自己当着十万将士亲口说出“桑谭绝不相信王爷会和王子的死有关系”这话,万一将来小人嚼起这事的舌头,大王计较起来,那足以把他桑谭以和镇北王共同谋逆问罪,株连九族。

  刹那间无数念头转过心房,饶桑谭是东林出了名的沉稳,也不由汗湿满背,苍白着脸,嗫嚅道:“王爷……这这……这……”

  “这问题很难回答?”楚北捷似笑非笑:“左丞相只需回答,你认为有关,还是无关?”

  被楚北捷若有实质的目光一扫,桑谭啷跄退开两步:“下官万万不敢……不敢……”举手一摸,冷汗从指缝连串淌下。

  “哈哈……”不等桑谭回答,楚北捷仰天长笑,脸上掠过一丝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愤,骤然收了笑声,露出肃容,沉声问:“镇北王府,是否已经被抄?”

  桑谭脸色剧震:“绝无此事!谁……谁散布如此谣言?”他藏在袖中的双手抖得厉害。

  能在大名鼎鼎的镇北王面前说谎而能面不改色的,天下恐怕只有那一个女人。

  楚北捷转过头来,静静看他一眼,又继续眺望都城,神思仿佛已穿越这短短五十里,回到熟悉的王府。良久,开口叹道:“王府最东侧的那个小院,门口种着断紫花的。那屋子里,摆着一把古琴。”叹息良久,声音一沉,冷冷发命:“拿下。”

  桑谭早头皮一阵一阵发麻,听到楚北捷命令,猛打了冷战,刚咬牙举起手中物,漠然早矫捷地扑上。他一个文官,哪里是久经沙场的将军的对手,顿时一个倒头葱栽倒。

  桑谭倒在地上,又惊又惧,颤声道:“本丞相是传王令之人,你这是谋反。”身后楚北捷几个贴身亲卫一拥而上,紧紧缚了。

  跟随桑谭一起来的数十名宫廷侍卫更不用说,才见异兆,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身边几百把明晃晃的利剑同时出鞘,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顷刻之间,来迎接楚北捷入城的迎接团成了一地被绑得牢牢的粽子。

  漠然把桑谭往楚北捷脚下一推,禀告道:“王爷,他袖子里藏了短弩。好狠,三支上弦的小箭都是淬了毒的,近身发射,难有人能躲过去。”

  一声闷响,短弩和箭都扔在黄土地里,扬起轻轻一阵尘土飞扬。

  楚北捷视线停在桑谭头顶。桑谭浑身战抖,他妻子父母都在都城之内,说什么也不可能不顾九族性命向楚北捷求活,既然必死,不如壮烈一点,昂起肌肉线条抖个不停的脸,嘶声道:“楚北捷,你难道真以为杀了两位王子,大王再无后人,东林王位就轮到你来坐了?如此丧心病狂,大王英明过人,怎会看不出你的毒计?我告诉你,镇北王府已经抄了,你所有藏匿在都城内的逆党已被大王一举破获!恨只恨我一生只当个文官,不够心狠手辣,对你当胸放出那三支毒箭。”

  楚北捷任他若狂犬似的咆哮半天,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凝视着地上带着暗青色泽的箭矢,幽幽问道:“这弓箭,是大王的授意?”

  “哼!若不是大王念在兄弟情分,不忍伤你性命,希望能将你诱到宫中再做处罚,我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错过杀你的良机?”桑谭一脸悔恨。

  楚北捷不屑道:“弓箭射出,不论是否能要本王性命,你身在我十万精兵中,也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不敢动手,怕死就拍死,竟还说出可笑的慷慨话。”

  桑谭老脸涨红,象涨皮的青蛙般瞪圆了眼睛,翻了几下白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楚北捷负手在后,眼角也不瞅桑谭一下的开口:“两位王子夭折,确实使本王成为东林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大王又有何证据,认定是本王做的?”

  桑谭露出文人的倔态,扭头不语。

  漠然在他身后冷冷道:“左丞相从未带军,不知道军营中的规矩。我们凡是碰上不肯合作的俘虏,都会先剥去衣服,任兄弟们取乐一番,再行拷问。”

  桑谭的脸刷一下白了。

  军营中没有女人,上万士兵禁欲多月,猜也猜到这“取乐”二字是什么意思。严刑拷打也就算了,他若真被剥了衣服受了那等屈辱,即使死了也没有脸面见地下的祖宗,立即浑身哆嗦,再也逞强不起来。

  “说吧。”楚北捷站在原地,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地轻道。

  桑谭冷汗潺潺,怨恨地回头瞪了一眼漠然,咬牙道:“王爷以为自己的毒计真的天衣无缝?大王当夜就抓获了下毒的贼子,严刑拷问后,那人供认是北漠国的奸细,而提供毒药的,是一个姓白名娉婷的女子。哼,白娉婷不就是王爷府中极受宠爱的女人吗?”

  漠然猛震,愕然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磐石似的背影纹丝不动,无人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军中肃静一片,连轻微的咳嗽也没有一声,都盯着这天下威名正盛的主帅。

  最后一丝夕阳的笼罩下,楚北捷终于轻声问:“漠然,目前形势,你看如何?”

  漠然不知为何,竟紧张到双手颤抖的地步,骇然跪下,惊疑道:“若桑谭所言属实,那大王对王爷的疑心,怕是无法消除了。”

  顿时,偌大的平原上死寂一片。

  站在前面的众将领,把楚北捷和漠然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你信本王会害两位王子?”

  “不信。”

  “大王会信吗?”

  漠然犹豫片刻,毅然道:“大王会信。按照王族继承前例,若大王无后,王爷就是王位的继承人,指示下毒的,是曾和王爷有交情的女子。如今王爷率大军归来,大王怎能不疑?”

  楚北捷仰头看夜幕降临,连最后一丝惨红的夕阳也逝去,喃喃道:“可见大王也是迫不得已。若我奉命入城,大王也会迫不得已,将本王和所有与镇北王府有关的人集体屠戮。为了东林的安定,换了本王,本王也会这样做。”悠然长叹。

  扑通、扑通、扑通几声,背后众将领一脸肃穆,全体跪下。

  神威将军君舍沉声道:“我等愿孤身入城,为王爷向大王澄清事实。君舍会以全族性命为王爷作保。”

  “我等也愿意以全族性命为王爷作保!”众人的誓言回旋在黑压压的高空。

  “你们随我征战多年,大王如果疑我,又怎会放过你们?入城,不过是死路一条。眼下两条都是绝路,入城,我等受死是小事,但东林的军力将会因为将领的集体遭戮元气大伤,致使东林不但无力拓展疆土,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不够;如果不奉命入城,大王就会认定我们要谋反。”

  漠然最为忠心,他是孤儿,从小跟随楚北捷,顾虑最少,猛一咬牙道:“入也不行,不入也不行。大王既然生了疑心,定不肯放过王爷,王爷现在是骑虎难下,不如索性攻入城去。王爷也是东林的王位继承人啊。”

  “攻入都城并不困难,东林的精兵如今尽在本王手中,这也是大王忌惮本王的原因。”楚北捷摇头道:“可即使攻入都城,杀了大王登上王位,东林又将如何呢?一旦内乱,国内人心惶惶,臣民不能同心,外面虎视眈眈的诸国就会趁机进犯。我们希望东林落到被敌国宰食的地步吗?”

  一番话说得漠然低下头去。

  众人都知道楚北捷在深思,不敢打搅,跪在地上不作声。

  平原上的风势越发凌厉,旗帜不断拍打旗杆,数万精兵,沉默着等待主帅的决定。

  “为了害我,她竟然不惜暴露自己就是制毒药者。可见为了东林,她是什么都不顾了……”他缓缓转过身来,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既害得东林陷入内乱的危险,更让东林和北漠成为死敌,好,好计。”苦笑摇头片刻,渐渐收敛了笑意,脸上神色一整,恢复沙场上决策千里,傲视前军的气概,眼中神光迥现,高声喝道:“众将听令!”

  “在!”

  “立即进攻都城。攻破城墙后,不遇抵抗不许杀戮,平民一律驱赶进房舍,贵族一律捆绑等待发落。”楚北捷又喝命:“神威将军!”

  “末将在!”

  “城破后,你领一万人马,负责整顿城内秩序,派兵驻守在王族和大臣们的府邸外,严禁有人趁乱抢夺财物。”

  “遵命!”

  “神勇将军!”

  “末将在!”

  “城破后,你领两万人马,在都城外围驻守,不许让城中任何人逃出,严禁向其他城市发放都城内乱的消息。”

  “遵命!”

  “神武将军,你随本王一道,率兵将王宫团团围住,我们杀入王宫,去见大王。”

  “遵命!”

  一轮命令发布下来,楚北捷露出一贯运筹帷幄的从容,淡淡微笑着扫视众将领一圈:“这次是为了东林,也为了我们自保。大家记住了,此次不同与以往攻城,我们以整个东林最强大的兵力对抗人心已经动乱的都城守军,可以轻而易举控制局面,杀人越少越好。”

  “谨遵镇北王之命!”

  夜空下,蛇一样蜿蜒漫长的黑压压的队伍,向东林都城迅速扑进。

  第十四章

  月圆之夜,杀声满天。有赫赫之功,贵为大王亲弟的镇北王今夜尽起东林精锐,倒戈相向。

  东林王站在王宫高处,看沉沉暗夜中龙似的火把从远及近,厮杀声已到耳边。

  “大王!”高声惨叫着的侍卫长满身鲜血地扑进来:“王宫即将被叛军攻破,此处不安全,请大王立即移驾!”

  王后和一众亲信惊得面无血色。王后身着素服,尊贵地昂首道:“他已杀了本宫的儿子,阴谋败露,势要杀绝我们。如今都城内外都是他的兵马,还能移驾到哪里?”转身向东林王的背影婷婷跪倒,含泪奏道:“大王,臣妾不愿受辱,王宫即破,请大王赐臣妾一条白绫。”

  “王后娘娘,万万不可!”王后身边跟随多年的老侍女穆拉猛然跪倒,膝行到王后身边哭着伏道。

  顿时,大殿中哭声一片。

  东林王缓缓回头,开口道:“楚雷。”

  “楚雷在,大王。”侍卫长楚雷只道东林王要下令撤退,高声应到。

  东林王却沉吟着,忽问:“百姓如何?”

  “大王?”

  “王弟的军队,屠杀平民吗?”

  “叛军入城,告示所有人留在家中,不得探头窥望,并不进入民宅。不趁机作乱的百姓,性命应该无碍。”

  东林缓缓点头,又问:“官员呢?素日与王弟不和的,可遭到了屠门之祸?”

  楚雷听见外面厮杀声越来越近,大王不思躲避,却还在磨蹭,不由露出焦急神色,但君臣有别,只好皱眉禀道:“听说官员的宅子都被看守起来,那些叛军将领对官员都很熟悉,一路上见一个抓一个,不知囚在哪里,性命应该暂时无忧。大王,时间宝贵,请大王移驾。”

  “能移到哪去?”东林王苦笑道:“自授意丞相出城迎接北捷,寡人已猜到会有此刻。寡人过于相信兄弟之情,兵权外放而导致今日,能怪得了谁?可叹我东林大乱在即,只盼……”

  话音未完,喧哗声猛得增大,犹已厮杀到眼前一般,又骤然停止。

  一切安静得近乎诡异,所有人的心往下一沉。

  轰!殿门被忽然推开,跑进一个吓得浑身发抖的小太监,跪着颤声道:“大王,启禀大王……他他他……”

  王后脸色煞白,心里也明白大势已去,反而镇定下来,抹着眼泪站起,挥手就给了小太监一个巴掌,冷冷道:“有事奏报,只管清清楚楚报来,哆嗦什么?”垂下的手五根芊芊玉指拽得凤袍发皱,现出发白的关节。

  小太监脸上顿时肿了半边,口齿却真的伶俐了一点,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启禀大王,镇北王爷求见。”

  虽知道镇北王军已经攻了进来,但此刻听见镇北王三个字,众人还是震了一震。

  王后凄然道:“他来了倒好,想是要亲手杀兄杀嫂。”

  “大王!”白发苍苍的右丞相楚在然猛然高呼一声,扑到东林王脚下大哭道:“老臣当日苦劝大王莫对镇北王下那道严令,以免精锐尽叛,大王心痛两位王子之死不听劝阻,派桑谭出城颁令,如今果然遭来我东林大祸。事到如今,老臣再进一言,若大王不从,老臣立即一头撞死在大王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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