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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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林王叹道:“你哭的是什么,寡人心里明白。爱子惨死,蛛丝马迹指向王弟,寡人一时糊涂起了疑心下了严旨,逼反十万刀口舔血的精兵,导致国家大祸。如今看来,老丞相所言极是,王弟要夺这王位又何必杀我二子,十万精兵在手,回师反扑都城就可篡位。”

  “大王!”王后惊呼:“难道大王到现在还不相信楚北捷的狼子野心?杀我王儿的定然是他。事到如今,怎么大王竟糊涂了?”

  “就是事到如今,寡人才不糊涂了。”东林王沉声对王后喝了一句,低头看着脚下泪流满面的楚在然,叹道:“但国事已有变动,一切无法挽回。卿还有什么进言,尽管说吧。”

  楚在然身体剧颤,咬牙道:“老臣斗胆,请大王下达王令,让位与镇北王。”

  “什么?你疯了?”旁人皆震,群情顿时汹涌。

  “楚在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楚相快快收回此言,您老糊涂了!”

  “老臣没有发昏,大王。”楚在然抬头看着默不作声的东林王,老泪纵横道:“四国纷乱多年,东林军曾三番四次攻占他国,结下深怨。如果东林发生内乱,国力稍显微弱,仇敌群起报复,四国中第一个被灭国的,就会是我东林啊。为了我东林,请大王自愿让位,以免酿成内乱。老臣……老臣说出这等叛逆之语,自知死罪,甘愿立死。”头重重在打磨得闪闪发亮的大理石地板上连磕几下,声声见血,染得满脸鲜血。

  白发血容,狰狞中无限凄凉。

  王后等本欲叱骂,见他这般模样,蓦然心中发悸,都不忍地别过脸去。

  殿中一时无声。那小太监还跪在地上,一直打着哆嗦,怯生生道:“大王,镇北王爷……还在殿外。”

  众人心中凛然,殿外毫无动静,空气中却充满了风暴前的诡异,隔着一重墙,谁知墙倒后是何等地狱。

  东林王长叹一声:“罢。请他进来吧。王后及其他人都到殿后去,右丞相留下。”

  “大王……”王后轻轻低呼一声。

  “王后去吧。”

  众侍女搀扶了王后离去,偌大的殿里只余东林王和楚在然。不一会,听见大门被轻轻推开,外面熊熊火光扑进眼来,略一闪,火光隐去,大门重新关上。

  面前已经站了一人,一身满铺尘土的盔甲,面容俊朗,气势不凡,手按腰间宝剑,叹道:“王兄见了北捷,心里滋味一定很难受吧。”正是为东林王朝立下汗马功劳的镇北王。

  见东林王不语,楚北捷轻轻苦笑:“其实北捷见了王兄颁下的王令,心里的滋味又何尝不和王兄一样?”

  “大错已成,追悔不及。”东林王别过脸,朝楚在然淡淡道:“右丞相,你起草吧。”

  “谨遵王命。”楚在然提笔,也怔了半日,放下了笔。他为大王起草王令数十年,经验丰富,偌大的长篇文书,中途毫不停顿一气呵成,待停笔,一篇洋洋洒洒的让位王令已成,上面滴着几滴老泪,化成几点墨迹。

  楚在然放下笔,捧着王令,必恭必敬跪到东林王身前双手递上:“大王……请大王用印……”声音哽咽。

  东林王瞥一眼面无表情的楚北捷,他兄弟感情亲厚,向来一同谈笑国事,不料竟有今日。他掏出大王玉玺,在这道决定东林未来的王令下用了印,连同大王玉玺一共交给楚在然,强笑道:“交给东林下一任国主吧。”

  楚北捷静静站在远处。自从楚在然提笔,他就没有说过一个字,仿佛是被念了咒语般成了雕像,只有一双怎么望也望不透的眼睛,注视着大殿内的每一个动静。

  接过楚在然双手递上的大王玉玺和让位王令,楚北捷默然良久,忽然抬头道:“王兄,我能否用这个宝座,向王兄换两样东西?”

  东林王转头凝视他,动唇:“你说。”

  “一样是王兄的允诺,绝不追究这次攻城众将的过错,东林一切如常。”楚北捷道:“至于我,我乏透了,再也不想留在朝廷,请允我归隐。”

  “不追究叛军,你认为我会答应?”

  楚北捷信任地点头道:“问罪这批军队的猛将,将削弱东林军力,招来更大祸患。王兄若不是为免生灵涂炭,怎会甘愿让出王位?唉,我虽是无双猛将,论为王,却远远不如王兄的胸怀。”

  东林王深深凝视楚北捷:“王弟要的另一样东西,又是什么?”

  楚北捷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镇北王府,东侧小院内,桌上的……”他轻道:“一把古琴。”

  第十五章

  东林都城一夜易了两次主,只有身在其中才明白里面的惊心动魄。

  次日清晨精兵尽散,百姓们浑浑噩噩在各自家中被关了一晚,只晓得昨夜通天火光,杀声不断,但大王还是大王,王宫还是王宫。

  后宫安置妥当,被囚禁的官员们都送到王宫。东林王逐个召见将领,不但不加斥责,反而安抚鼓励一番,右丞相起草嘉奖王令,把个叛逆行为调个头写成君王有难众将不畏生死攻城护驾。

  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磕头大呼万岁。

  除了攻城时的对阵和少数人顽抗外,死伤不多,也有王令下达命官员厚加抚恤。

  而曾经显赫一时统领整个东林兵力,他国兵将闻之丧胆的镇北王,已远离。

  黄尘大路中,一队没有旌旗的车队缓缓而行。

  队中有车有马,骑马者人人脸色冷漠,眼睛时有精光闪过,显然都不是易与之辈。两车妇孺在中间,另有两车不知内装了什么,车辙深陷泥中,看起来非常沉重。

  其中一辆马车,装饰虽不华丽,朴素中尽显贵气,从车辕到轮子所用都是难得的上好木料,造型古朴大方。

  过了漫长一夜的楚北捷,此刻正坐在车中闭目。

  东林大事已了,经此一役,东林王不会再疑他杀害两位王子。

  但父亲失去了儿子,王兄失去了王弟,东林也失去了护国大将。

  这一场劫难余下的后果,将要东林用多少年承受,连楚北捷也不敢想象。

  而毒药,出自她的手。

  楚北捷举起双手,看着虎口被剑磨出的厚厚老茧。记得她的手,纤纤十指,白而细嫩。这手抚琴,摘花,原来也会调药。

  “最毒……真是妇人心?” 漆黑双睛徐徐眯起。

  不愿让人看清自己眼底,闭目再陷入沉思,渐渐呼吸均匀,似将睡去。

  大路凹凹凸凸,马车颠簸,一步一步,离过去更远。

  车轮似乎碰到石头,猛然颠了一下,楚北捷均匀的呼吸断了,坐直身子,忽然若有所觉,喝道:“停车。”

  掀开车帘,身躯骤然剧震。

  路旁静静站着一道纤弱背影,一手牵着马匹,一手垂着握住缰绳轻轻扫触及膝高的草儿。听见车队停下,徐徐回过头,露出一张绝不令人惊艳却比任何人都能震撼楚北捷的脸,轻轻启齿叹道:“王爷,白娉婷赴约来了。”

  见面前大队人马连同楚北捷都木雕似的不能动弹,白娉婷红唇微扬,勾起一丝浅笑:“实不相瞒,娉婷一直不安惶恐,不知王爷会如何处置我,故在路旁等待王爷车队。若王爷与娉婷擦身而过,那是你我缘分已尽,娉婷也算实践了到东林见王爷的诺言,从此两不相干。”

  楚北捷目光一刻不离娉婷的浅浅笑容,沉声道:“我察觉了。”

  “那……”白娉婷清楚地吐字:“白娉婷从此就是楚家的人了。”

  “楚家的人?”

  “王爷忘了?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楚北捷一字一顿,冷冷重复:“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白娉婷的眼睛美丽如初:“王爷忘了我们的誓言?”

  “我记得的。”楚北捷点头。

  “誓言犹在,”白娉婷盈盈走前,伸手,递到楚北捷面前,动情道:“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

  楚北捷定定看着熟悉的葱白小手,近在眼前,举手可触。

  他握过这手不下千次,赏玩赞叹,记得它温暖光滑,灵巧细嫩。

  他只是不曾想过,这也是一双翻云覆雨手。

  白娉婷不惊不惧,乖巧地站在面前,就象第一次跪倒在他面前,唱佳人英雄,兵不厌诈。眼睛还是会说话的晶莹透彻,流光四逸。

  楚北捷久久不语,末了,沉声道:“娉婷,答我几个问题。”

  “王爷请问。”

  “北漠奸细用的药,是你所调?”

  “是。”白娉婷纹丝不动,吐出一个字。

  “你可知道,东林王子,是我骨肉亲侄?”

  白娉婷看他一眼,瞳中盈光闪烁,叹道:“我知道。”

  “你可记得,你曾发誓绝不伤我家人。”

  “我记得。”

  “我楚北捷,不会是为了女人而忘记骨肉生死仇恨的男人。”

  白娉婷听出楚北捷话中恨意,挤出一丝苦笑:“我明白的。王爷说的,娉婷都明白,既然王爷找到娉婷,娉婷避无可避,索性性命也交由王爷发落。”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楚北捷顿了顿,凛然道:“你自知必死,为何置大石于路上惊动我的车驾?”

  白娉婷犹如被剑刺到心脏一般,身子蓦然晃了晃,会说话的眸子动人心魄地瞅了楚北捷半晌,凄然道:“娉婷是痴人,王爷也不过是个痴人。我说干口舌,王爷难道会信我一字?大错已经铸成,这一辈子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忍不住,泪珠断线珍珠般坠下,哭倒在地。

  夕阳西下。

  黄尘大道中并无留下一具尸体。

  沉默的车队多了一道沉默纤细的身影。

  楚北捷发现,原来心和握剑的手,并不是永远契合。

  水绿山青,犬吠炊烟。

  东林一个偏僻的山林中,默默出现一处朴素的庄子,庄里人自耕自种出入低调。

  不过是平凡山庄一座,沉默寡言山人数名。

  无人知,东厢墙上孤零零一把入鞘宝剑,曾斩敌国无数大将,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剑光起处,望风披靡,无人不惧。

  无人知,西厢一副玲珑心肠,能论天下事,奏惊天曲,一计扭转北漠岌岌可危的悲惨命运,换来肝肠寸断,欲哭无泪。

  娉婷独居西厢。

  楚北捷不是屠夫,他剑下留情,没有取她性命。

  楚北捷也不是小人,饭食衣裳按时送来,虽不丰盛,也不刻薄。

  只是,自从那一天后,再没有见过楚北捷一面。

  只是,这西厢中,永远空荡荡。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

  她临水照花,对月弄影,低吟浅唱间,怔怔望向西厢那头,忽然失了眉目间的闲淡,慌忙别过脸,又唱:“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低低地唱,轻轻地叹。

  漠然坐困愁城。

  楚北捷在东厢中,手持宜情惬意的民间诗文,靠在大竹椅中似有倦意,缓缓闭眼,忽然转头,沉沉凝视他,问:“我应该杀了她吗?”

  漠然被他深邃的眼一望,肝胆俱震,垂手低头,不敢说一个字。

  隔了许久,才听到叹息:“我本该杀了她的。她骗我,欺我,毒我子侄,天下有谁比她更该杀?”

  楚北捷连问十日,连叹十天。漠然不禁想起陈观止,这当初为娉婷看病的老名医,想必也记得镇北王爷曾为娉婷久病不愈而发的雷霆大怒。

  “她在哭吗?”

  “回禀王爷,,没见她拭泪。”漠然弯了弯腰,小心道:“只是,有时候唱歌。”

  “唱歌?”楚北捷沉思良久,轻问:“唱什么?”

  “娉婷姑娘唱,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

  漠然尚未答完,楚北捷已接了过去,喃喃道:“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楚北捷冷笑:“谁是英雄,谁又是佳人?儿女情长,白落得英雄气短。”

  漠然不说话了,连视线也垂下,看着脚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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