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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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几乎是从床上弹去地上的,穿着大夏天的白汗衫,及膝的肥裤,地上拖鞋一穿,便急急奔下楼去。

老人的形象怎么看怎么像是小区里夏天搬着板凳去树下乘凉的老大爷,但他下楼的速度却是比正值壮年的年轻小伙子都快,简直就是健步如飞,十分矫健。

而就是这迅速的行动力,待撞开门到了楼下时,房门对面的养尸地外围的钉阵已破,里面五只阴人,已经像是纸片儿一样地被吸过马路中央,眼看着就要被吸去湖泊里。

“住手!快住手!”老人气急败坏,一出声,声如洪钟,眼神却是震惊不已!

他的钉阵被破了?!

这阵当初他为了防止这几个阴人养久了,戾气越来越盛,便在困住他们之时下了很重的阵法,消耗了他大半的元气,可谓牢固。

这阵法不是说无解,但要解少说也得有跟他差不几许的修为。如今国内的奇门法术界里,有这本事的人不超过五人。除了玄门四老,和余九志以外,可能只有余家的黄毛丫头和冷家的丫头了。

但这两个丫头要想破他的阵,怎么也得个半天,绝不会如此神速!

没错,令他惊骇的就是对方破阵的神速!

从他发现阴煞波动,到奔出门来,不过一两分钟,怎么这阵就能破了?

就是师兄在世,也不可能这么快!连余九志来了,也得小半个小时。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放心地在此地困养阴人,就算有人来捣乱,他也能及时发现出来制止,只是没想到,自他搬来此地,第一次遇上人来叫阵,而他居然来不及阻止?

这、这真是……

岂有此理!

“你给我住手!混账!”老人一惊一怔间,张口一吼,人已奔了过来。

夏芍盘膝坐在湖边,听见了张老洪钟般的两声喝止,但她却是不动,唇边反而起了一抹笑意,指诀一引,意念猛动,五只阴人打着转儿被吸进了湖中。

看见自己苦心困养的阴人就这么被人的阵法给吸了进去,老人大怒,一物朝着夏芍呼啸而来!

夏芍盘坐着不动,忽觉阴风里一物破口,直冲自己后身命门,她未起身,只身子柔韧地一倒,那物正擦着自己腰侧过去。

“咕咚!”一声入了水,溅起老大水花。

夏芍侧倒在地上,目光正瞥在水里,一眼落去,脸上表情顿时十分丰富,穷尽词汇也难以描述。

只见水面泛着浪花,缓缓浮起一只拖鞋……

正当夏芍表情怪异的时候,老人身形已至,一掌超她命门逼来!

这一次,是来真的!

老人掌风未至,夏芍便感觉到一股雄浑的暗劲,她顿时身子在地上一滚,翻身站起。而老人一掌没打中,夏芍盘坐之处的阴煞之气却被这一掌震出个漩涡,气劲震得浓黑的阴煞之气都是一散!

好厉害的暗劲!

夏芍在内心赞一声,眼神一亮,好久没遇上高手,不由心中斗志忽起,这可跟面对几个不入流的小混混不一样,此刻在她面前的可是内家的高手!

夏芍看出老人这一掌其实是想将地上的龙鳞给击起来,破了她的阵法,但没想到龙鳞入地极深,纹丝不动不说,他一掌击散的阴煞之气也在一瞬间就又聚拢了回来。

这一幕看得老人眼中惊色一闪,待一眼看向插在地上的龙鳞时,眼底更是涌起骇色!

而就在这时,夏芍唇角笑意一深,反掌便袭向老人。老人身子一震,目光如电,回身便曲指成爪,直扣夏芍手腕!

张老身形很矮,算是个矮小精悍的老头儿,个头儿比夏芍的身量还略矮些,头发有些秃顶,怎么看都是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儿。但他目光却十分灵动,身手之敏捷,可谓走如游龙,翻转似鹰!翻扣夏芍手腕脉门的手指在月色里骨节粗大,瞧着枯如老树,实则力如精铁,还差分毫就扣上夏芍手腕,她已感觉到暗劲压制得手腕发疼!

但夏芍也不是吃素的,她手一抖,暗劲直震老人的掌心窝,趁着他眼神一变的时候,不退反进,手腕就着老人的掌心一旋,转手反扣!拧转,旋翻,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老人面色又是一变,手腕也震开一道暗劲,气劲直击夏芍的手心窝,两人互看一眼,同时弹开。

各自退去三步远,老人眼缓缓眯起,明明是不高的小老头儿,负手而立,竟生出令人不敢忽视的气度来,“小丫头,你是玄门的人?”

很明显,刚才两人的招数如出一辙。

“小小年纪就练到暗劲的境界,你是哪个辈分的?师父是谁?”张老盯着夏芍,目光如鹰,犀利慑人。但其实他内心是震惊的,刚才他一心在对方神速破阵的事情上,后来又被地上那件极为凶戾的法器吸引了注意力,直到对方主动出手,他才在夜色里注意到,对方竟是个小丫头!年纪很轻,比余家和冷家的两个丫头年纪都轻!约莫只有双十年华,但修为居然比那两个丫头高深多了!

这实在是件令人不可置信的事!从她的身手来看,她竟是出自玄门,可玄门什么时候有这么个天赋异禀的弟子?

如果有,早就传开了!他现在虽然多年不主玄门的事,但要是出了这么个后生晚辈,他不可能不知道。莫说是玄门了,只怕整个奇门都得震上一震!

可问题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号人物啊……

张老内心的震惊无法用语言形容,但他也是大半辈子的老江湖了,想捞对方的底,装装样子还是会的。于是他摆出一副威严的气势,打算压对方一头,负在身后的手指更是在十二掌诀的位置上掐了一下,打算按两人此时所立方位,以五行制克压一压对方的气势。

可是对面那个小丫头很明显看穿了他的想法,她轻轻一笑,走了两步,换了个方位,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笑容十分悠闲,若是平时指不定是十分讨喜的,但此刻只叫人恨得牙痒痒。张老冷笑一声,眯着眼点头,“好哇!好!你不说是吧?现在玄门的晚辈真是越来越没用规矩了,长老问话居然也敢不答了,或许是我这个长老败落了,多年不主事,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不说也行,老夫就擒下你,再叫你说出来!绑你去你师父那里讨个说法,我倒要问问,为什么派门内后生来无缘无故毁我阵法!”

说罢,张老竟怒哼一声,声音自鼻间震出,竟似五脏之内发出的震音,震得人心都跟着一颤!这声音还未散,老人已身手敏捷地抬手就是一掌。

夏芍侧身避过,敛神接掌,她现在虽然只差契机便可炼神返虚,进入化劲境界,但毕竟是还没进入,修为上虽说是与张老差不多,但她的经验却与老人半生对敌的经验差得远,因此绝不敢轻视。

两人在张家楼旁的湖边打斗了起来,你来我往,掌势如风。夏芍越打越心生赞服,老人别看年纪大了,身手却是宝刀未老。当真是形如游龙,视若猿守,坐如虎踞,转似鹰盘!下盘异常地稳当,行步如蹚泥,爪上功夫更是厉害,扣、捉、拿、勾之间又快又狠,力道惊人!害得夏芍几次险险避过,心肝儿都颤了颤,着实刺激。她毫不怀疑,倘若被老人拿住,那势必是筋骨受罪,伤筋断骨是必然的!

但夏芍也是有优势的,玄门功夫虽说是同出一脉,但弟子在修炼的时候,会根据自身条件不同,着重挑适合自己的修炼。夏芍因为是女孩子,她练不得那些钢筋铁爪,于是便走柔韧的路线。

她胜就胜在身捷步灵,随走随变,身姿起伏拧转,敏捷柔韧。一股子柔劲儿令张老异常光火!

这丫头虽说是年纪轻,对战经验在他看来尚有稚嫩之处,但她反应却很快,一露出破绽被他所钻,立马就发现避开。这细胳膊细腿的瞧着不堪一击,却十分地柔韧,总能险险在危急关头从他的招数中溜走。

连连百来招下来,老人心中光火之余,十分惊骇。以她的年纪来说,能在他手下见招拆招这么长时间,已经算得上奇才了!

她破了他的阵法,他本是恨得牙痒,恨不得绑了门规处置。但看她这修为这身手这年纪,他又觉得舍不得。

这到底是哪个老家伙收的徒弟?谁这么命好?

看这丫头天赋这么高,想来应该是哪个长老收的弟子,那么……她是仁字辈?可怎么没听说过?

老人一皱眉头,神色忽然一变。

不管是谁,今晚他必须擒下这丫头!这丫头定是受了她师父指使,来坏他阵法。也就是说,跟他不是一派的人,这样天赋奇才的后生,不能放回去!

先擒下,看看能不能说服她弃暗投明!

老人这么一想,目光一寒,手脚攻势又紧了紧。

新一轮的攻防战,但不管怎么打,他攻,她避,每次虽险,但总能灵巧避开,这么看来,再打下去必是一场持久战。但老人明显不想浪费太多时间,他手脚攻势不停,目光却滴溜溜一转,忽然一亮!

只见他脚下一个摆扣,飞起一脚,一脚丫子直冲夏芍面门逼去!

那只脚丫子正是拖鞋扔出去那只,早就在地上踩得全是泥巴,一脚伸过来,黑漆漆脏污污的大脚板,离夏芍面门只有一寸,使得她一怔之间,眉头皱起,步子往后一退,赶紧屏息。

老人一见她这模样儿便哈哈一笑,显然被逗乐了,“臭丫头!讲经验,你还嫩了点!今天就替你师父给你上一课!吃我老人家一脚底板!”

夏芍哭笑不得,险些破功,内心一万个不愿意接他这一脚底板,不过更加不愿意这位老人会是她的敌人。这么可爱的老人家,要真是忠心维护师父的人,那就太妙了!

她赶紧往后一退,摆出一个停战的姿势,一喊:“停!”

“你说停就停?早干什么了!破我老人家的阵,今天叫你吃吃苦头!”

“您老人家再不停,我就不告诉您我是谁了。”夏芍边打边退,退去湖边,一脚勾出龙鳞,凶刀在空中旋了两旋,黑浓的煞气裹得几乎看不见刀身,但却明显看见雪亮的光线成弧线般在空中划过,明明插在湖边这么湿的地上,竟然上面泥粒儿都不沾!

夏芍将龙鳞接在手中,在老人露出一副惊骇神色,急速后退的时候,她吹了吹刀刃,将刀收了起来,放去了腿侧。

而正是她这个举动,令张老停了下来——很明显,她有如此凶戾的攻击法器在手,却不拿来攻击他,这明显是不想伤他。

如果她真是被师门派来捣乱的,怎么会不想伤他呢?

老人这才又负手而立,收敛起神色,盯着夏芍,“行!不打了。告诉我你师父是谁,今晚为什么破我阵法。”

夏芍却并没立刻回答,而是慢悠悠一笑,反问:“在此之前,我能问问您,困养阴人用来干什么吗?”

张老一听这问题,眼底神色便明显警觉了起来,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是讥笑,回答更是令人哭笑不得,“怎么,我都被你们逼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了,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想养几只阴人陪我度晚年,这也惹你们的眼了?”

夏芍自然是不信这说法,养阴人度晚年?没听说过有这爱好的。

她见老人不肯说,而这件事又是她一直弄不明白的。老实说,困养阴人有点损阴德,如果是师父口中那个忠于他的师弟,理应不会这种行事风格才对。

这件事不弄明白,夏芍怎么也不放心说出自己的身份。人是会变的,万一这十年,有些人的心性便邪佞了怎么办?

她这么一思量,便果断开了天眼,向张老看去。

但没想到,老人的感官也很敏锐,她的天眼望去之时,老人明显身子一震,眼底的警觉如鹰隼般锐利,极为慑人。随后他便迅速退开,而夏芍也已收回了天眼。

张老在刚才那一瞬,明显感觉到无形之中似有一只大手将自己罩住,就像是能将自己看透一般,令他浑身不适,但他却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不明白夏芍是用了什么术法,但当他警觉地退开望向她时,却看见她深深望向自己,眼底竟有些感动和复杂的神色。

随即,听她问道:“老人家,您困养阴人,该不会是想炼制符使,对付余九志吧?”

符使是玄门秘术里的一种术法,将阴人和符箓结合起来的攻击术法。需要用阴煞之气将阴人养成凶戾,然后以秘法融入符箓中,以符箓驱动阴人斗法伤人。这种术法当初师父唐宗伯教给夏芍时曾说过,困养阴人无不是选极阴之地,以阴煞困养,手法把握不当,若使阴人伤了无辜,很惹业障。而且养阴本身也有点损阴德。因此唐宗伯曾告诫夏芍,轻易不用此法。

因为夏芍从未用过这法子,今晚见到这几个阴人,她还真一时没想起来是炼制符使。可就在刚才,她在天眼中预见了不久的将来,张老利用符使攻击余九志的事。她看得时间短,尚不知这场争斗的结局,但显然,这位老人跟余九志是死敌,竟用不惜这种方法来对付他。难怪以玄门的养生之术,老人的头发不应该谢顶这么严重,原来是这些阴性的术法导致的……

事情至此,夏芍对张老已没什么怀疑之心,反而有些复杂和感动。于是,不等老人再多问,她便自报了家门。

“玄门,宗字辈,第一百零六代嫡传弟子夏芍,见过张老前辈。”按照辈分,夏芍因为是唐宗伯的弟子,因此在玄门里的辈分跟张老是一辈的。但不论这个,按年纪和在奇门术数界的资历,夏芍称眼前的老人一声前辈,理所应当。

而老人却是愣了。

月色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照亮了阴气未散的死水湖,湖光粼粼,映着老人满是岁月痕迹的面容上,略显苍白。

老人探出颤巍巍的手指向夏芍,“你、你……宗字辈……嫡、嫡传?你是……”

夏芍一笑,眼眸含笑,颔首道:“我师父,姓唐。”

第三卷 香港斗法 第十一章 师叔与相认

夜色深沉,一身黑裙的女子背对着死水湖,湖四周阴煞未散,五只凶厉的阴人被困住湖中央,凶时未过,风中似能听见鬼哭狼嚎般的嚎叫,让人忍不住发颤。

对面十步远处,一名身形精矮的老头儿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女子,仿佛遇到了不可思议的事,身体明显颤巍巍,像风水枯槁的残叶。

“唐、唐……”张老颤抖着手,仿佛临终前心愿未了的老人等待着最后一句话,指着夏芍,颤颤巍巍,“你是……”

“我是师父在八年前所收的弟子。”夏芍看着张老,眸中也有激动感慨的神色,师父这位师弟,当真是……

“对!对!对得上!”老人有点语无伦次,夏芍却听出来,他说的是师父失踪的时间和收她为徒的时间差不多对得上。

唐宗伯是十年前失踪的,辗转来到东市郊外的小山村,期间耗去的时间约莫两年,后来在八年前收了夏芍为弟子,时间上算算,也很合理。

“掌门师兄他……还、还在人世吗?”夜色深沉,看不太清楚老人的眼神,但夏芍就是能感觉到,他红了眼。

夏芍笑而不答,只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师叔,咱们还是进屋说吧。”

“好、好!”老人赶紧点头,但刚点过头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脸警觉看着夏芍,又不肯进屋了,“等等!我不能你说什么就信什么,我老人家没这么好糊弄!你……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夏芍哭笑不得,心性都是老人心性如小孩儿,果然真是不错,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她不答,只四周寻了条棍子,将湖边不远的拖鞋挑上岸,给老人送过去,开起了玩笑,“您老不会是心疼那杯茶吧?这事儿说来可长了,没茶喝,我就不说。”

张老一愣,看着脚下被放好的拖鞋,眼底明显有动容的神色,脸上的警觉之色缓了缓,略显感动,穿上拖鞋之后便负手自己往小楼的方向走了回去,也不管夏芍跟不跟过来。

但走到半路他有停下了,回头对夏芍道:“把你那把法器再插回地上,把湖边的困井阵布好了,别让那里面的阴人出来害人。天亮之前还得把钉阵再布回去!”

老人语气命令,气哼哼的,很是郁闷的样子,说完就背着手走回楼里了,夏芍隐约听见他在咕哝,“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么,没事找事……”

夏芍一笑,把龙鳞取出来钉去地上,把阵布好,然后起身走进了张家楼。她也不在意把龙鳞扔在外面,反正除了她,别人去动根本就是找死。她只用意念控制了龙鳞的煞气,让它维持在困住那五只阴人的程度就好,多余的煞气并不让它外泄。但这阵还是会源源不断地吸收附近的阴煞之气,因此对面养尸地的钉阵要尽早布回去,免得时间长了,会生祸端。

不过,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要紧,天亮之前来得及。因此,夏芍检查了一遍阵法,确定没事之后,这才走进了小楼。

张家楼是独幢的小楼,只有二层,大门开着。夏芍一走进去,便环视了一下客厅布局,接着露出了然的神色。

怪不得,这附近的风水这么凶,长老住在这里居然安然无恙。原来他在屋中布局化解了凶煞之力。只不过,这附近的风水成三煞之势,太凶,即便是有风水局化解,也只是缓解了煞气入门的时间而已,抵挡不了几年的。一般遇到这种住宅,风水师都会主张搬迁的,这样的凶屋,除非有极为厉害的法器挡煞,否则布了风水局也只是拖延几年。张老应该是为了困养阴人才住在这里的。

小楼里收拾得还可以,就是家具有些老旧,都是上了年头的东西,用了好多年了。张老在被余九志等人打压之前,也是有名的风水大师,钱财应是不缺的,但是家中家具这么老旧,只能说明老人性情很是念旧。

夏芍走进来的时候,张老正好从里屋端了茶来,见夏芍打量屋中布局,便边倒茶边随口问道:“你看看这屋里布局,还能撑多久。”

“我今晚不来,不动用法器煞力,这布局还能撑三年,今晚煞力一放,对布局冲击太强,估计只能撑一年了。”夏芍笑答,实话实说。

老人却是哼了一声,瞪她一眼,“你倒好意思说!”骂完把茶推去桌上,气哼哼道,“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跑来这里捣乱不说,还要我的茶喝!我这可是武夷山的新茶!”

夏芍笑着走过去,不用老人请她坐,便很自来熟地坐去了椅子上。老人这时看起来已经是平静多了,但他倒茶的手仍然是有些抖的,可见内心其实并不平静。

夏芍一笑,端起茶来轻轻一嗅,轻啜一口。茶水刚一入口,她眸底便浮起笑意,端着茶杯抬眼笑看对面老人,笑吟吟问:“师叔,您这是新茶?”

老人一愣,很明显没想到她竟然这么会品茶,一口就叫她喝出来了。他不由脸上挂不住,但被看穿了之后,看起来还像个倔强的老头儿,强词夺理,“怎么?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编瞎话糊弄我的,你还想喝我的新茶?门都没有!”

夏芍无语,大觉这老头儿太可爱了,于是也不再耽误时间让他煎熬,放下茶杯,直接就将带在身上的玉葫芦取了出来,起身递给老人,“您看看这件法器。”

张老把挂着红绳的玉葫芦接到掌心里,低头细看,只见掌心里拇指大小的玉葫芦,上好的羊脂白玉料子,温润油亮,周围金吉之气明显,是块很不错的护身法器。这吉气很明显是风水佳穴里养出来的,看起来戴了很多年,上面已经有夏芍的元气。但仔细探一探,似乎能感觉出那么一点故人的气息来……

张老盯着掌心里的玉葫芦看了许久,掌心便开始发抖,他拿着玉葫芦抬头对着光看了看,一眼看见葫芦嘴的位置在灯光下有几条不太明显的黄丝,眼神立马就变了!

他双手捧着小小的玉件,颤巍巍抬眼,眼神又恢复了刚才在湖边的激动,“这玉葫芦你哪里得来的?这葫芦……是三十年前,我和掌门师兄去内地给人看风水,在当地挑了件原石料子,开出来还不错,掌门师兄就把它雕成了两件玉葫芦,带回来寻了处风水宝穴蕴养出来。后来师兄收了个关门弟子,那小子当时才三岁,给了他一件当入门礼,还留了一件。这件玉葫芦头上带点黄沁,不对着光细看看不出来,我认得它!你从哪里得来的?”

张老紧紧盯着夏芍,其实,有句话他没说。那就是当年掌门师兄收那小子入门的时候,那小子才三岁,性子虽然不讨喜,模样长得倒可爱。当时剩下一只玉葫芦,他曾经开玩笑似的说,说不定这只葫芦能骗个女娃娃回来当弟子,正好凑一对儿。当时他还把这话当笑话听,难不成……他还真收了个女徒儿?

“这件玉葫芦是八年前我入门的时候,师父送我的入门礼。他说,师叔记得这件葫芦,让我找到您时,只管把它给您看,您一定能认得出来。”夏芍站着,并未坐下,目光坦然地直视张老。

老人张着嘴,呐呐点头,看起来被突如其来的事震得有点发懵,怔愣地抚摸手中的玉葫芦,仿佛在回忆深埋在记忆里的过往,往事浮上心头,不由慢慢红了眼。

“那我掌门师兄他、他还好么?”老人有点哽咽,抬起头来看向夏芍。

夏芍能感觉到,老人的眼神有点期盼,但也有点害怕,好像就怕她说出来的会是不太好的消息。她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您老放心,师父他尚在人世,精神还不错。”

“……尚在人世?还活着?”张老一听这话,明显眼里有惊喜神色,接着激动地站起来,“好!好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那他现在在哪儿?”

“师父他尚未来港,十年前,他跟余九志在内地斗法,遭到暗算,伤了腿。”

“什么?!”张老一愣,顿时皱眉,显然并不知当年唐宗伯失踪的真相。

夏芍一看他这副反应就垂了眸,想来也是,余九志做出这样的事,他自然会掩饰。

夏芍内心冷哼一声,扶了张老去椅子上坐下,“您老别激动,先坐下,听我跟您慢慢说。”

十年前的恩怨夏芍也是从师父那里听来的,她便复述了唐宗伯当初的话,将余九志因何事提出跟他斗法,过程中又是怎样联合泰国降头师通密,和欧洲奥比克里斯黑巫家族的人,将唐宗伯重伤的事一说。之后,又将自己八年前在十里村因为误打误撞解了周教授的祖坟风水,结果被师父看中,收为关门弟子的事情告知。最后说了说师父这些年来的生活以及近况。

这些事,说起来不用多长时间,张老却是越听越激动。夏芍把他扶在椅子上坐着,他还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哼!好个余九志!当年斗法的事,他告诉我们他败了,然后掌门师兄遇到了客户,邀请他去看风水,结果一走之后就杳无音讯!果然是被他害了!”

“他说他败给了师父?那三合会呢?当年可是三合会和安亲会在那里争夺地盘,两人以此为赌注斗法的。余九志说他输了,那三合会最后输了地盘吗?”夏芍目光一闪,注意到其中关键。

“我不太注意两个帮会的争斗,不过当年的事我还真有印象。”张老回忆道,“我记得余九志回来之后,三合会的老当家还对他有点意见,意思大概是既然知道术法不如我掌门师兄,就不该提出斗法来。不过,余九志在风水学界很有名气,他又一直是支持三合会的,戚老当家也只是说了说他,并没把他怎么样。后来掌门师兄没了音讯,玄门渐渐以余九志为大,三合会和余九志的关系就越发好了。”

这么说,当年的事,为求谎言逼真,余九志真的把三合会都蒙进去了?

夏芍垂眸深思,却听见老人在对面略显激动的声音,“好!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夏芍一抬眼,正见老人眼圈发红,灯下默默垂着头,神色又是感慨又是悲戚。夏芍见这情景也跟着感慨,师父这十多年,虽说是境遇坎坷,但他如果知道还有人这样担忧他,心里必定也会是感动的吧?

“哎哟,对、对!你等等啊,等等!我去泡新茶来,年初刚买的,这回保证是新的!”老人一眼瞥见桌上已冷的茶,顿时想起这事儿来,忙转身要回屋。

夏芍笑了一声,她拿能真让老人去泡茶?不过,这茶还真是得喝,不过不是张老去泡,而是该她去泡。既然是把身份挑眉了,张老就是她的师叔,按规矩该敬茶。

“您老告诉我茶叶在哪儿,我去。”

张老也猜出夏芍要去泡茶的用意,于是也没阻止,指给她厨房的位置,看她走进去后,便自己坐在椅子上端量手中的玉葫芦。

夏芍出来的时候见老人正拭着眼角,情绪还在激动的状态,不高的身量坐在椅子上,灯光下竟略显佝偻。

“玄门弟子夏芍,见过师叔。”她倒了茶,端着茶碗按规矩敬给老人,趁着他接茶的时候把玉件收回来放好,免得他再触景伤情。

“好!好!”张老端着茶,欣慰又感慨,连连点头,竟不顾烫,喝了好几口才放去了桌上。接着便抬眼好生打量起了夏芍,越看越是欢喜。

夏芍易着容,算不上太好看,可在老人眼里却是十分的讨喜,怎么看怎么顺眼。

没想到,夏芍却是一笑,手在太阳穴旁边搓了搓,竟慢慢地揭下了一张薄薄的面具来!这面具只有眼部那部分,慢慢揭下来之后,她的模样涣然一变,竟是完全不同了!

“这是?”张老惊异地问。

“不瞒您老,我之前在内地的风水界有些名气,这次来港,怕引起余九志的注意,所以才易容前来的。”一个多月没露出本来容貌,脸上的面具揭下来之后,夏芍只觉脸上顿时清爽许多。怪不得当初师兄不给她弄整张面具,原来戴着的时候虽说不是太难受,一揭下来还真不想再戴上去了。

而张老却在看见夏芍的真容之后愣了。

只见眼前的女孩子全然变了个模样!气质还是悠闲散漫的气质,但年纪却一下子小了许多!之前看她约莫有二十岁的模样,而此时看,哪里有二十岁?怕不是才十七八岁吧?

瞧着圆润的脸蛋儿,月牙般笑吟吟的眸,立在屋里,恬静乖巧的,粉瓷一般的玉娃娃。怎么看怎么讨喜。

这、这分明就还是个少女嘛!

张老越看越欢喜,孩童似的连连点头,“这个模样好!这个模样好!哈哈,没想到啊,你师父还真用那件玉葫芦骗了个女娃娃当弟子。”

“嗯?”夏芍一愣,“什么叫用玉葫芦骗了个弟子?”

“哈哈,这事说来就话长了。当年呀,你师父收了个男娃娃,那个臭小子,我一看就不顺眼!性格太不讨喜,问他话,不是点头就是摇头,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话来。气得我当初教他基本功的时候,在梅花桩上使劲儿绊他!哼哼……”

老人说得神采飞扬,说起当年事,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没发现夏芍一咬唇,嘴角抽了抽。

张老却赶紧催夏芍坐去椅子上,“坐下坐下,听我慢慢跟你说,当年的事啊……”

当年的事,如今说起来已跨越半个世纪,早成往事,存在于老一辈人的记忆里。

张老,原名张中先,祖籍并非香港,而是在内地中部那一带。他十来岁的时候,刚刚解放不久,父母却是在解放前都去世了。六十年代初的时候,闹饥荒,他离开家乡孤身一人上路谋生,结果在路上遇到了匪徒。他那时候年轻气盛,好几天没吃饭,打不过也跟人家打,结果差点被打死,还好当时有人路过救了他。

救他的人正是夏芍的师父唐宗伯。张中先醒来以后,知道是被唐宗伯所救,一来是感激,想拜他为大哥,日后有机会报答他。二来见他身手好,想求他教导两手。

那时候,唐宗伯还不是玄门的掌门,只是掌门的入门弟子。他自是不肯违背师门规矩,私下教人,于是便没同意。那时,唐宗伯正巧要去香港,想着内地正乱,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于是连结拜的事也没同意,只说一切随缘。

可没想到,张中先这人颇有毅力,唐宗伯不肯带他一起上路,他便在后头悄悄跟着,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他,跟踪人很有一番技巧,虽然最后被唐宗伯发现了,但之前还真蒙了他一段日子。后来发现了,也没理他,只是没说破,让他一路在后头跟着。

张中先跟着唐宗伯一路南下,在南下的过程中,见他给人指点了几回风水,颇为神奇。只可惜,没多久唐宗伯就到了南边,打算坐船去香港。那个年代,正是“大逃港”的时候,很多人用各种方法偷渡到香港,有的人竟然用泅渡的方法渡到彼岸。这种方法现在说起来很令人心惊,但那时候屡见不鲜。其危险性可想而知,海里遇难的人很多,生还者押解回境,溺毙者浮尸海上。

张中先那时候是个愣头小子,一门心思认定了唐宗伯这个大哥,于是便想用泅渡的办法跟着他。还好在开船之前,唐宗伯发现了他,立马带着他下了船。在得知他老家已没有了亲人之后,念及这一路上他心志坚定,两人也算有缘分,这才答应把他带去香港,只不过,师门能不能收他,全靠他自己了。

张中先来港以后,由唐宗伯引荐给了当时玄门的一位长老,在看过他的面相和八字之后,考察了他三年,这才同意他入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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