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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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四月初,外面下着小雨,室内还是十分阴冷,其他人穿着羊毛衫厚外套依然觉得凉气浸骨,只有严谨在流汗,一滴滴晶莹的汗珠从毛孔里冒出来,停驻在他肌肉结实的腰背上,小麦色的肌肤泛出健康的光泽,唯有腰椎处那道长长的旧伤显得有些碍眼。

周律师因为意外好一会儿没出声。他亲手接过的案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他从来没有见过身陷囹圄前途未卜还能如此活泼乐观的当事人。

严谨从身体下面看到他的鞋和裤脚,一翻身跳了起来,一边擦汗一边笑:“大律师,你总算来了。再不来我都要闷出忧郁症了。”

周律师这才看到严谨一只手上还吊着手铐。他低头从包里往外取律师证和委托书,警察过来将严谨两只手一同铐上,然后退到一边坐下,拿起报纸埋头阅读,依然没有任何回避的意思。

严谨和周律师对望一眼,都无奈地笑笑。

周律师这次来的目的,除了和严谨沟通这段时间调查取证的进程,还有就是把“三分之一”转换法人需要的所有资料,带过来让他过目。

看着严谨蹲在床边,把那些文件一页页翻过去,周律师说:“你不再考虑考虑了?你的家人让务必转告你,这事儿要慎重。”

严谨正在翻页的手停下来,转过脸看了周律师一眼,这一眼把那张脸上隐藏的潜台词都看明白了。他放下文件站了起来:“家人?周律师,你说的是我妹妹吧?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急着转法人。我们家那几口子,我爸、我妈,这辈子除了共产党和共产主义他们不信别的,官场那套特精通,可生活常识为零,和外面的世界差了有二十年,对钱更是没概念。我妹妹吧,学金融的,对钱又太敏感了,精明得过分了。他们都没做过餐厅,只知道这餐厅赚钱,谁得了谁就占了大便宜,可不知道做这行需要面对多少难处,所以我一定得趁我活着的时候,把这事儿办了。不然等我不在了,‘三分之一’一定会死在他们手里。”

周律师摊开手掌做了个“不关我事”的表情,然后说:“最终签字,需要公证处的人在场,我已经替你向看守所申请了,等批准以后才能往下进行。这期间你还有考虑的时间。”

“还考虑什么?”严谨十分不解,“一个女孩儿,肯为我冒险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别的我可能做不了了,送她一个店还能做得到。何况那个店,现在肯定是一个烂摊子,她接手以后会为打理这个店吃不少苦。”

周律师笑笑:“若问我个人意见,你那女朋友,那么年轻漂亮,可真不像是能吃苦的样儿。”

“嘁,什么话!你没见过她跟男人打架,我可见过,等等……”说到这里,严谨忽然停了下来,“你怎么知道她年轻漂亮,你见过她了?”

周律师回头看看坐在一边埋头看报的警察,背对着他朝窗户方向使了个眼色。

严谨一愣,简直不太相信这个动作传递过来的信息。他以询问的神色望向周律师,周律师却肯定地点点头。

严谨浑身的肌肉一下抽紧了,情不自禁攥紧了拳头。但他没有立刻扑过去,而是坐在床边稳稳神,使劲搓了一把脸,又以五指当梳,理了理过长的头发——那头发好久没理,已在头顶奓起一寸多高,这才慢慢站起来,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慢吞吞地走近窗户。

警察从报纸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举动平静神色安详,并无任何异常,便又放心地低下头。

严谨靠在三楼病房的窗口,隔着满是灰尘的玻璃窗望出去,窗外细密的春雨从杨树新绽的嫩芽间丝丝飘落,迎春花和杏花开得正艳,花红柳绿一个真正美丽的好世界。他看到了他的姑娘,正站在雨中仰着头痴痴地望着,头脸缀满晶莹发亮的水珠,那一头曾让他无限喜爱的长发,已经变成俏丽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她的额角和鬓边。她离他那么近,近得仿佛能清楚地看见她眼底新添的沉郁,近得似乎伸手能摸到她消瘦的两颊。他真的伸出手,却发现他和她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视野在刹那间模糊了一下,他忽然虚弱到了天旋地转的程度,迅速地闭上眼睛,他无端地想起,去年就是这个时候,季晓鸥打电话让他帮忙运点儿东西,他喜滋滋地去了,却看到了曾经名叫KK的湛羽。他有些想不通,想不通当初那个简单单纯从不知世事复杂的女孩儿,怎么眉眼间转眼就添上数缕凄苦与沧桑。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一年前生日那一夜,他宁可被朋友骂死也不会沾一滴酒,那样就不会遇到湛羽,更不会遇到季晓鸥,她也许就能一直活泼单纯下去。没有交错,没有相关,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这样才是最正确的方式。

季晓鸥仰着脸,在一排排窗户中仔细地搜寻着。周律师只告诉她严谨的病房在三楼,却没有告诉她哪个房间。她只能找。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让她痛恨自己的近视。一个一个窗口扫过去,她几乎不敢眨眼,只怕眨眼的那一瞬就错过严谨。

眼睛都要瞪酸了,终于看到了严谨模糊的身影。她的眼神凝固了,差一点儿就要喊出来,差一点儿就要向前跑过去。其实此刻距严谨被警察带走,才不过三个多星期,她却感觉像过了十年,或者更久。她想念他。

但她终究没有叫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

隔着窗户玻璃,室内的光线又比较暗,她看得并不清楚,只能用眼神一遍遍描摹着想象中的轮廓和五官。她想起此前那一夜,两人最接近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拥抱。他的下巴蹭过肌肤的敏感之处,刺痛的感觉仿佛至今未褪。假如当时她的脸皮再厚一点儿,假如她能不要脸一点儿主动诱惑他,是不是就不用像今天一样,不知下一次见面是何时,不能言,不能动,只能在回忆里一遍遍重温肌肤相接时那一点儿细微的光与暖,看一眼,是一眼,她要把他印入眼中,刻在心里。

严谨在窗前停留的时间太久,久得警察都起了疑心,他放下报纸走过来:“哎,窗外有什么东西看那么专心?我告诉你啊,别再动什么歪脑筋,不然吃亏的是你自己……”

严谨却像是没有听见,依然痴痴地望着窗外。仿佛是窗外的天光映入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亮晶晶的水光在闪烁。

警察终于走到了窗前,顺着严谨的目光望向同一个方向,于是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愈来愈急的春雨中,斜飞的雨丝将她的头发和上衣淋得透湿。她正用双手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那手势警察看不懂,但是严谨看得懂。因为那是特种部队世界通用的手语。

季晓鸥用刚刚学来的并不标准的特种兵手语,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你要坚持,不能放弃。我等你。

严谨终于从窗前走开了,侧躺在床上咳了好一阵子,咳嗽声空空洞洞,像是从胸腔中震出来的,最后咳得面无人色,似乎只剩下了喘气的份儿。

最后他拉起被子蒙在头上,连周律师离开都没有出声道别。

周律师回到医院的停车场,季晓鸥已经坐在车后座等着他。隔着车窗看到她低着头,他以为她在哭,拉开车门才看见她膝头摊着一本打开的书。那本书的名字叫《餐厅营运管理》。周律师记得他就是在这一瞬间,对这个女孩印象深刻。很久以后当他在一份庭审资料中再次见到季晓鸥的名字,首先回忆起的,便是她安静地低着头一页页翻书的镜头。他还记起当大部分人都相信严谨真的杀了人,对最终的死刑判决深信不疑的时候,只有她坚持严谨的清白无辜,确信他总有一天会无罪释放。

季晓鸥现在急需一笔现金去应对“三分之一”的日常费用。餐饮行业每天开门七件事,除了工资,食材成本、公关费用、水电和税,哪一件都需要现金去摆平。恰好想接手“似水流年”美容店的人,通知她做最后的交接,这个手续完成,几十万转让费和一年的房租就可以立刻兑现了。

季晓鸥最后一次作为“似水流年”的店主人出现在店里,亲自动手做面部按摩,向她的老顾客们表示深深的歉意。然后在闲聊间,她却从方妮娅的邻居嘴中,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几天前方妮娅居然吞药自杀,幸亏保姆发现得早,及时送到医院洗胃,总算脱离了危险。

闻听此言,季晓鸥惊得手指都僵硬了,好久才能够一根一根重新蜷起来,恢复柔软和正常。方妮娅两个星期前让她等房子的消息,此后就没有再联系过她。季晓鸥不好意思打电话催促,猜想可能是原房客合同尚未到期不好处理,因此早就通过中介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但她完全没想到,方妮娅一直没有音信,竟是这个原因。

她拨打方妮娅的手机,连拨几次都没有人接,最后一次终于接通了,说话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带着浓重的安徽口音。

“小方不能接电话。”

季晓鸥着急地追问:“为什么?”

“她男人说的。”那声音粗鲁而不耐烦,然后手机就被挂断了。

季晓鸥望着手机,一时气结,从美容店出来,她直接赶到了方妮娅家。

方妮娅家的房子,是一列联排别墅。每家门外有一个小花园,门铃便安装在花园的木门上。

季晓鸥按了门铃,好久才听到院子里开门的声音,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木门打开了一条缝,门缝里挤出一张四十多岁女人的脸,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我是妮娅的朋友,来看看她。”季晓鸥自我介绍。

“她男人同意吗?”门缝里的女人说,“她男人不同意你不能进来。”

季晓鸥愣了一下,简直不知如何接话,想了想她回答:“请问您怎么称呼?”

“你说什么?”

“请问您是她家什么人?”

“阿姨。”

季晓鸥仔细看看那张脸,长期日晒下的黝黑肤色,眉眼间似乎还保留着混沌未开的蒙昧。记得上次来方家,端茶倒水的是一位陕西阿姨,虽然同样黧黑结实,但说话柔声细语,不像这位一样,一开口好像依然站在村口的地垄上。她皱皱眉,不明白为何心里就咯噔一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大姐,”她尽力想说服这尊门神,“我跟妮娅是多年的朋友了,我和她先生也认识,刚听说她身体不好,急着来看她,打她手机她又不能接,您就让我进去看一眼,只要知道她没事就行,保证不会骚扰她。”

“不行!”门神很固执,“她男人说了,不能让她见外人。”

门“砰”一声关上了,差点儿撞到季晓鸥的鼻尖,她气得转身就走,但没走几步又回来了。因为在她转身的瞬间,心里原本那一点点并不成形的疑惑,忽然间就膨胀开来,像一团烟雾一样,越扩越大。

她再次按响门铃,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持。门开了,那张脸又从门缝里挤出来,因为愤怒五官都挤在了一处,像只被激怒的母猫。

“你咋回事?跟你说了不行!”

季晓鸥被她的大嗓门震得退后一步,险些乱了阵脚。她稳稳神,决定吓吓这个明显刚从乡村来到都市的女人,便板起脸,将声音变得又阴又狠:“今天我还非要进去看看。你让我进吗?不让我进我就报警。我告诉你啊,你这么做可是非法监禁他人,警察来了可以让你进监狱的。她老公最多给你份工资,你要真因为这事进了监狱,他可不会管你!”

她掏出手机,作势拨号:“我报警了啊,你看着,1、1、0……”

就在她按下第二个号码的时候,“门神”软了,一边打开花园门,一边嘟嘟囔囔地说道:“俺就是个保姆,才来没几天,东家说什么俺都得听着,凭啥俺进监狱?你进来可以,别让她男人知道,不然俺这工作就没了。”

季晓鸥赶紧安抚她:“你放心,我看看就走,绝不耽搁。你不说我不说,她先生也绝对不会知道。”

季晓鸥被带进二楼的卧室。这是一间朝南的大卧室,此刻窗外春光明媚,房间内却密密实实地拉着厚窗帘,床头柜上亮着一盏五彩贝壳灯,光影里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听到脚步声,她的脸转过来,眼神却是呆滞的,定定地注视着季晓鸥,但没有焦点,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团空气。

季晓鸥伸指掩住了嘴唇。眼前的情景是颇有些诡异的,尤其是方妮娅没有一点儿血色的惨白脸颊,在波光流彩的灯影里简直像一尊没有生气的蜡像。

“妮娅姐?”她轻轻叫了一声,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视线从她身上挪走了,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落在一片并不存在的虚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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