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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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么啦?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季晓鸥忍不住回头问保姆。什么事能让一个十几天前还有说有笑的正常人,变得像痴呆儿一样?

“不知道。”保姆回答,“俺来她就这样了,从医院里回来就这样。”

她说话的时候,本来毫无反应的方妮娅,身体忽然瑟缩了一下,眼睛里居然流露出一点儿惧怕的神色。瞪着季晓鸥身后,她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惨叫,然后一把抓住季晓鸥的手。

季晓鸥赶紧抱住她,刚要说话,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方妮娅的手中转移到她的手心里。她一怔,下意识地握起拳头,尚未反应过来如何应对,方妮娅又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是那种让人血液凝结的惨叫,像是被掐着喉咙濒临死亡的小动物。

保姆吓得脸都变了颜色,过来就撵季晓鸥出去:“你快走快走,她男人就快回来了……”

季晓鸥被连推带搡地赶出卧室,犹自听到身后方妮娅一声接一声的尖叫。而那团软绵绵的东西,攥在她的手心里,几乎被冷汗湿透。

直到离开方妮娅家,坐上回程的出租车,季晓鸥才敢打开手里的东西。方妮娅交给她的,竟是一张揉成一团的餐巾纸。看着那个纸团,她皱皱眉,以为是张废纸,想要扔掉的瞬间却心念一动,又收回来。餐巾纸被抹平展开的那一瞬间,她轻轻“啊”了一声,庆幸自己没有扔掉它。那张纸上有10个潦草的数字,还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圆圈,黑色的笔迹,笔画断续,颜色时而模糊时而清楚。她对着阳光翻来覆去看了很久,除了看出是用笔芯极软的眼线笔匆忙写就,其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到了晚上,她忍不住又给方妮娅打了个电话,这回没打手机,而是打的方家的固定电话。接电话的是方妮娅的丈夫。他用冷静淡漠的口气向季晓鸥解释:“她一直有忧郁症,一直在吃药,但是没有好转。这次是阿姨没有看好她才出事,所以我把阿姨辞了另换一个。不知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她洗完胃从医院回来就变成这样。她现在身体还很虚弱,等她好些了,我就带她去精神科做个评估。在她好转之前,我不希望有任何外界的因素刺激她。”

无懈可击的一番话,回答了季晓鸥所有的疑问,令她无言以对。捏着那张餐巾纸,她倒在沙发上,心口像是压着一个铅球,沉得她呼吸都有些不畅。她想不通好好一个人,怎么就会突然间精神错乱?还有交给她的这张纸和这串数字,到底是方妮娅意识清醒时有意为之,还是一个精神病人无意识的举动?

匆忙间租下的这套房子,家具都是旧的,身下的沙发,失去弹性的弹簧硌着她的背,硌得生疼,但她懒得爬起来,正在似睡非睡蒙蒙眬眬的状态,手机响了。是她的新任店经理打来的。

“季姐,起诉我们的那家‘富隆’公司,我已经查到了,除了我们,它还给其他三家海鲜餐厅长期供货,其中两家,法人都是李国强。”

“李国强?”季晓鸥睡意全消,一骨碌坐了起来,“果然跟‘小美人’有关系!”

“是的。”

“那富隆的老板,能不能想办法让我跟他见一面?”

“他每天上午都在海鲜市场附近的广东茶楼吃早餐。”

“好,我明儿去会会他。”

“富隆”公司的老板陈富隆,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上最显眼的标志是上唇两撇鼠须一样的小胡子。季晓鸥越过几张桌子的人头,一眼就锁定了他。她径直走过去,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陈富隆正低着头专心对付一只鸡爪子,察觉对面多出一人,他愠怒地抬起头,准备看看是谁这么不识时务,竟敢打扰他神圣不可侵犯的早餐时间,但进入视野的却是一名穿戴时尚的妙龄女郎,他脸上恼怒的表情戏剧化地转换成满面春风。

“哟,介姐姐面熟啊,找我嘛事儿?”

季晓鸥看着他笑笑:“陈叔,咱都这么熟了,您就甭假装见外了。您是谁,我清楚得很,我是谁,估计您心里也门儿清。”

陈富隆放下筷子,拿餐巾纸抹抹嘴擦擦手,又“呸”一声对着烟灰缸啐出一口食物的残渣,这才一仰头,眯起眼睛打量着季晓鸥:“‘三分之一’的新当家,果然厉害!说吧,季大小姐,一大早找我什么事?”

季晓鸥将视线偏移了十厘米,以免目光不小心落在那一口黄白相间的残渣上,但她把脸上的笑意依然维持在最佳的状态:“我找您什么事儿,您心里恐怕比我还明白,咱就别浪费时间说那些废话了。”

陈富隆向后一仰身子,靠在椅背上,然后朝上摊开两只手,向季晓鸥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那么您请,我这儿听着。”

季晓鸥果真不和他废话,直入主题:“陈叔,我找您就一个目的,我想弄明白,‘富隆’和‘三分之一’合作也有三四年了,一直还算愉快,即使偶尔发生点儿小摩擦,比如您供应的海鲜比我们要求的差一个等级,‘三分之一’也会按时结账,从未拖欠过货款,这回不过是谨哥遇到点儿麻烦,我们自己人又不争气,但也只是延迟付款三个月。据我了解,和您合作的其他饭店,有拖欠您货款超过两年的,您也忍了。所以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您去法院起诉‘三分之一’?”

“什么原因?”陈富隆冷笑一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要是现在还了我,我现在就跟你去法院撤诉。”

“陈叔,您在这行,也有十几年了,从一条小渔船做到这么大,挺不容易的吧?我相信您要真是特别计较的人,也到不了今天。‘三分之一’如今再不济,那也曾是这里数一数二的海鲜餐厅。先甭说哪天它东山再起生意重新好起来,您会丢了一个优质大客户,就说塘沽这地方,餐厅多,供应海鲜的公司也多,谁能保证一辈子没个三灾六难走背运的时候,您就不怕其他家看着‘三分之一’的遭遇寒了心,以后再不敢与您合作?”

陈富隆两撇小胡子翘了起来,他笑道:“季小姐,你口才了得,可是人情世故差点儿。就你刚才说的,我已经在这行干了十几年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心里明白得很,不用你提醒我。”

季晓鸥被抢白,可是并没有感觉尴尬,相反,她脸上的表情极其诚恳:“是啊,我知道您是明白人,所以才特别想弄清楚,您要告‘三分之一’,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苦衷?也想请您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您才可以撤诉?”

陈富隆忽地站起身:“我今天还有别的事,对不起了。”

季晓鸥情急之下也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陈叔!”

陈富隆拂了两下,没挣开她的手,只能苦笑一下说:“季小姐,看年纪你也就比我闺女大一点儿,跟家找一安分工作不好吗?非要抛头露面做餐饮?我告诉你啊,有句话怎么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事没得商量,除非你把货款立刻补上,不然我没办法也没理由撤诉,在这地头上我不能只和你们一家合作,明白不?”

他一把推开季晓鸥,力气大得让她踉跄后退了好几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季晓鸥望着他的背影,将他最后一句话反复咀嚼了几遍,完了狠狠撇下嘴,“没理由?行,我来给你找理由。”

“三分之一”最近一段时间的生意虽然不好,每天的流水连鼎盛期的三成都不到,但因为每天晚上都可分到前一日的收入,员工情绪还算稳定,而日常事务店经理和楼面经理都可应付。除“富隆”之外的几家海鲜供应商,经她一一拜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答应照常供应,并且破例给她三个月的延迟付款期限。几件大事敲定,将店面整个巡视一遍之后,眼见一切还算正常,季晓鸥决定还是赶回北京优先处理富隆公司欠款的问题。

刚回到北京,她便接到一个银行通知短信,“似水流年”美容店的转让费和房租已经打过来了。这条短信让她暂时松了口气,因为这笔钱足够对付“三分之一”一个半月的日常成本了。但是欠“富隆”公司的四百七十万货款,却无从觅起,她手中所持可以变现的唯一资产,就是奶奶留给自己的那套房子。为此她专门去了趟房屋中介公司,咨询了一下价格和成交期限。中介却告诉她,因为北京刚刚出台严厉的房屋限购政策,她那套房子更适合商用而不是自住,再加上目前是成交淡季,除非她能以低于市场两成的价格挂牌,否则一两个月都不一定能出手。

季晓鸥很无奈,本来情急之下想到卖房子已经是下下策,因为刚花了二十多万重新装修过,又刚收了美容店的转让费,如果房子卖掉,这部分费用将会全部打了水漂。可即使这样,竟也无法解她的燃眉之急。她只能让中介先按正常市场价三百五十万挂牌试试,如果乏人问津再考虑降价。

出了中介公司,季晓鸥一筹莫展地坐在路边花坛上,这一刻她只感觉内外交困,四面楚歌。前店经理刘万宁的携款外逃,经调查取证已正式立案,但是刘万宁跑得无影无踪,家里只有七十多岁的老父母,对他的举动和行踪一概不知。“富隆”起诉“三分之一”的官司开庭在即,虽然媒体方暂无动静,但因为她一直怀疑刘万宁和“小美人”李国强暗中有勾结,他卷款跑路和“富隆”起诉完全是一套连环计,再加上“小美人”上次撂下的那句话,让她一直担心“小美人”为能得到“三分之一”,说不定正憋着什么大招。

此刻她十分想给严慎打个电话求助,可是一想起严慎那种充满鄙夷和轻视的眼神,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托着下巴发了会儿呆,她从背包里取出钱夹,钱夹里夹着一张严谨的照片,照片上的前狙击手戴着防护眼镜,双手平端着狙击步枪,正神情专注地瞄准镜头外的目标。坚毅、沉稳、冷静,所有她喜欢的男性特质,都能在这张照片上找到。

“你瞧瞧,你扔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呀!”她对着照片自言自语,“我要是把房子卖了,我妈这辈子都不会再搭理我了。可是不卖房子,还有什么办法能让那家伙收手呢?要不你快出来,自己收拾这烂摊子吧,我真不想管了。”

严谨维持着严肃的神情,并不能回答她的问题。

季晓鸥苦笑一下,然后将钱夹收起来,站起来溜达着往回走。走着走着一抬头,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直奔父母家的方向,前方都已经可以看到小区最外边那栋楼了。她站在路边,原本是想笑一下,笑自己的言不由衷,原来一遇到困境,她最想投奔的,还是父母的怀抱,可是眼眶一热,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她抬起手想擦掉眼泪,眼泪却越流越多。仿佛这个动作触发了某个开关,这些日子所有的焦虑和委屈都涌了上来,她捂住嘴,生怕自己失控,会在这人来人往的马路上号啕痛哭,但呜咽声还是透过手指缝传了出来。

她终于转过身,背对着行人肆无忌惮哭了一场,好在随着眼泪涌流而出的,还有内心的压力和难过。哭完了抬起头,她感觉整个人里里外外像被水洗了一遍,心头清明,又可以重新面对所有的意外和打击了。

擦干眼泪一抬头,她忽然看见身边站着一个人,正怔怔地望着自己。那人穿着一件当季的白色箱式大衣,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松的发髻,容色清冷娟秀,正是几个月前她在唱诗班见过的那个弹琴的女人。

季晓鸥对这个女人的印象太深了,脸盲症居然一点儿没有发作。即使只见过一面,也难忘她的模样,并且一直记得她的名字叫May。

理理头发整整衣服,季晓鸥的脸上勉强浮起一个笑容:“May姐,你怎么在这儿?”

May指指马路对面的三层小楼:“今天唱诗班有活动,我刚在路边停车的时候看见你了。”

季晓鸥这才发现对面那栋小楼很眼熟,的确是一月份时自己无意中经过的地方。那天她被唱诗班的歌声吸引走上楼,认识了眼前这位May。没想到失态的时候会碰上熟人,季晓鸥感觉特别不好意思,她想解释:“我刚才……唉,你就当什么都没有看见吧。”

May却上前挽住她的手臂:“过一会儿姑娘们才来,咱俩可以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聊聊,你想上去吗?”

自上次见过一面,季晓鸥总感觉她像是一个经历过很多故事的人,眼睛里虽有抹不去的忧郁,却也有看透世事后的沉静。当她看着你的时候,眼神具有让人平静与安宁的力量,所以一开始季晓鸥才会误会她是教会的神职人员。面对她的邀请,季晓鸥立刻点点头,没有任何拒绝的念头。

那间空荡荡的教室,相比上次几乎没有变化。May掀开钢琴盖,随便弹了几个音,然后问:“你是想听我弹几首曲子呢,还是想聊聊天儿?”

“弹首歌吧。”季晓鸥说,“就弹上次那首《今夜庆祝我的爱》,可以吗?”

May的眼神明显地闪了一下:“你喜欢这首?”

“以前没留意过,上次听你弹了,觉得很好听。最近遇到点儿事,再想起这首歌,尤其是歌词,感觉真是……我说不好,只是觉得世事无常,人生苦短,两个人能够相亲相爱的时候,每一天都值得当作节日来庆祝。”

May的手指划过琴键,奏出了第一句,随后便停下来,叹口气说:“是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每一次分离可能今生再也不会相见,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最美的时光都在路上。可是因为它太漫长了,插曲也太多了,所以我们常常会为了插曲而忘掉主旋律。”

这一刻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季晓鸥仿佛看到了她眼中隐约的泪光。她垂下眼睛,钢琴声再次响起来,“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之后两人再没有说话,季晓鸥听她一支支曲子没有间断地弹下去,虽然不知道那些钢琴曲的名字,却不妨碍被她手中流出的旋律深深地感染,令人想起昔日生命中最美好的片段。

唱诗班的女孩子们陆陆续续到了,May转而弹起一首圣歌,女孩儿们聚集在钢琴周围,跟着琴声轻轻吟唱。季晓鸥默默地退后,取过May放在一边的手机,用她的手机拨了自己的号码,以便留下她的手机号,然后静悄悄地离开了,没有和她特意告别。只因世间有种相遇相知,便如金风玉露,缘于曾经走过一些相似的岁月,沉淀着一些相似的心路与感怀,无须太多语言。

但季晓鸥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不经意的偶遇,居然为“三分之一”带来一次重生的机会。几天后的中午,当她跟着驾校陪练在城里熟悉路况时,收到May一条短信,说有急事要跟她见面谈谈。

季晓鸥当即撂下陪练赶去赴约。她开的这辆车,就是程睿敏家的那辆旧宝来。她去年已经考取了驾照,唯一欠缺的是上路经验。跟着陪练在路上转了十几个小时,便跃跃欲试要自己上路。此刻没了陪练,一路小心翼翼,居然也毫发无伤地开到了约会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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